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赶在各团队的前边第一个冲进了城堡,急切地打听公爵小姐和扎格沃巴的消息。当然都是徒劳。这里不仅没有人见到他们,甚至不曾听说过他们出逃的事。人们只是耳闻罗兹沃吉遭袭击和瓦希乌夫卡卫戍队被歼。这位骑士大失所望,把自己关在了寓所和兵器库里,悲痛、恐惧和担忧重又一齐袭上了他的心头。可他在竭力排遣这些情感,犹如战场上一个受伤的士兵在拼命驱赶那成群结队向他飞来、要喝他温热的血、要啄食他身上新鲜的肉的寒鸦和渡鸦。他拼命给自己打气,想着扎格沃巴既然是如此多谋善断,在得到各路统帅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就很有可能转道去切尔尼戈夫隐蔽起来。斯克热图斯基又想起他去罗兹沃吉时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卖唱乞丐,那人曾说,有个什么魔鬼剥光了他和他那领路小伙儿的衣服,害得他们在卡哈姆利克河的芦苇丛中躲了三天三夜不敢出来见人。校尉脑海里突然一亮,想必是扎格沃巴剥下了乞丐的衣裳,好让他自己跟海伦娜乔装改扮。“不可能是别的!”他反复对自己说。这念头使校尉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一经这样的乔装,逃难就方便得多。同时他还指望,一向保佑无辜的上帝,绝不会对海伦娜弃之不顾,他想为姑娘向上帝乞求更多的慈悲,就决定向上帝祈祷涤罪。于是他就走出了兵器库去寻找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见到他正在宽慰一个哭泣的妇人,就上前去请求神甫聆听他的忏悔。神甫立刻就把他带到了忏悔室,开始听他忏悔。神甫听完斯克热图斯基的忏悔后,就教诲他,启迪他,坚定他的信念,对他既有宽慰也有责备。神甫恳切地说:“一个基督徒绝不应对上帝的全知全能稍有怀疑,而一个公民对于个人不幸的哀戚则绝不能超过对于祖国不幸的痛心。若为自己流的眼泪多于为公众流的眼泪,对个人情爱的伤怀超过对全民浩劫的悲怆,这本身就是一种私心。”接着神甫便向他历数公众的灾难、王军的覆没和祖国的蒙羞,讲到如今是共和国大厦将倾,民族前途危如累卵,身为七尺男儿,岂能沉沦于儿女情长。神甫庄重、凄怆的言词,感人至深,立刻在骑士的心中燃起了对祖国的炽烈的爱,在这种爱国热忱的感召下,他觉得个人的不幸似乎一下变得很渺小,渺小得几乎不值一顾。神甫洞察这骑士对哥萨克的刻骨的仇怨,想要涤除他心中的愤恨和执拗的敌意,就训诫他说:“对哥萨克的叛乱你不能手软,一定要把它打垮,这是勾结异教敌国的叛乱,他们作为基督教信仰的敌人,作为祖国的叛逆,你给他们以迎头痛击,是义薄云天的壮举,但绝不可因他们欺侮过你而图个人之报复,你要宽恕他们,打心眼儿里赦免他们的罪过。如果你能表现出这种精神,我看,上帝定会给你宽慰,把你的所爱赐还给你,也赐你安宁……”

然后神甫给校尉画了十字,祝福了他,吩咐他用苦行忏悔,以十字的形状匍匐在基督圣像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直趴到天明。说完这番话神甫就走出了礼拜堂。

礼拜堂空荡荡,黑糊糊,只有两支蜡烛在祭坛前边摇曳,将那绯红色和金色的光焰投射在用雪花石膏雕塑的基督圣像的甜美而又满含苦难的脸上。校尉静静地趴在地上,纹丝不动,也像死了似的——然而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酸楚、绝望、仇恨、痛苦、忧虑和煎熬开始从他心头消解,这些情感像一条条的蛇那样从他的胸臆爬了出来,隐藏到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松快,他感觉到似乎有一种新的活力、新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肌体,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越来越明晰,有种幸福感笼罩着他整个身心。一句话,在这祭坛之前,在基督的圣像前面,他找到了那个时代作为一个信仰坚定、无丝毫疑虑的男人所能找到的一切。

翌日他如同复活了似的,精力又充沛起来,重又忙忙碌碌地投入工作、活动,张罗起一切,因为这天正是撤离卢布内的日子。军官们从一大早就要对所辖的团队进行检查,查看马匹和人员的状况是否符合要求,然后各团队都被领到了校场,排成了行军序列。王公在圣米迦勒天主教教堂望过圣弥撒后,就回到了城堡,接见希腊正教僧侣代表以及卢布内和霍罗尔两座城市的市民代表。

在装饰有海尔姆彩绘的“蓝大厅”里,王公坐在他那张类似宝座的高椅上,周围都是些最杰出的骑士。卢布内的市政长官赫鲁贝,在这里代表王公在第聂伯河左岸领地的所有城市,按罗斯礼节,用罗斯语向王公送别。开头,他请求王公不要离开自己的臣民,说这些无告的羔羊一旦离开自己的牧人,怎能抵御来袭的豺狼?别的代表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合掌重复道:“别离开啊!别离开啊!”可当王公回答说他非走不可时,这些代表一齐跪倒在他脚前,表示舍不得离开他们的好主公,或者是装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因为据说,尽管王公对他们非常仁德,可他们中有些人对哥萨克,对赫麦尔尼茨基还是非常友好。但是一些比较富有的人畏惧贱民,他们担心王公的部队一走,贱民马上就会起事,暴动之火会烧到他们身上。王公回答说,他过去只是想竭力当好他的臣民的慈父,而并不想当他们的统治者;他恳求代表们要继续效忠国王,效忠共和国。他说,共和国乃是一切臣民之母,只有在共和国羽翼保护之下,他们才能不受欺侮,才能过上太平日子,才能五谷丰登、人财两旺,才没有尝到敌国奴役之苦,而敌国是处心积虑想给他们戴上枷锁的。对希腊正教的代表,王公在告别时也说了类似的话。接见仪式于是结束。出发的时刻来到了,整座城堡只听得一片哭声,连仆役们也都伤心哀恸。王府女官中的姑娘们哭得天昏地暗,不时有人晕倒,而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小姐晕厥后,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她救醒。唯有王妃镇定自若,按部就班,昂头挺胸坐进轿式马车,眼中没有一滴泪水,这位自尊自重的贵妇羞于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展示于人前。成群的百姓站立在城堡的墙边,卢布内所有的教堂都敲响了送别的钟声,东正教的神甫们画着十字向出行的人们告别,长串的轿式马车、轻便马车和大车,拥挤得差点儿出不了城堡的大门。

终于王公跨上了坐骑。各团队在他面前将旗帜前倾致敬,城墙上火炮齐鸣;哭声、送行百姓的喧哗声和叫喊声同钟声、炮声、军号声和鼓声混成了一片。部队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罗兹特沃罗夫斯基和维耶尔舒乌率领的两个鞑靼团队。接着是武尔策尔率领的炮兵团队、以马赫尼茨基为团队长的步兵团队,他们后面是王妃带领着的王府女官、整个王府人员和装放细软的车辆,再后面是贝霍维茨的瓦拉几亚团队,后续的是王公部队的主力,精锐的重骑兵团队,包括铁甲骑兵团队和骠骑兵团队,殿后的是龙骑兵团队和在册哥萨克团队。

部队的后面尾随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贵族车队,它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巨蟒,车上载着那些王公离开后不愿留在第聂伯河左岸的人们的家眷和财富。

军号声响彻队伍的上空,人人都怀着一颗紧缩的心。每个人望着那城堡的墙垣心里都在想:“亲爱的故园啊,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别时容易见时难!每个别离故土的人都把自己心灵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把他们甜蜜的记忆也留在了这里。因此每个人都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一看再看,都想再看那最后一眼。人人的眼睛都朝着那城堡、那城池、那些天主教教堂的塔楼、那些东正教教堂的圆顶和那鳞次栉比的屋宇的墙垣投去了最后一瞥。每个人都清楚在这儿留下的是什么,可谁也不清楚在那遥远的前方,在那迢迢的蔚蓝色的天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车队正向那不可知的远方滚滚而去……

车辚辚,马萧萧,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在啜泣。亲爱的城市用自己的钟声向远行的人们送别,仿佛也在恳求,在哀乞他们不要离开这方热土,不要走向那不可知的远方,不要去受未来厄运的拨弄;天高高,云淡淡,故乡从此梦中还!凄凉的钟声这样萦回着送别远去的亲人,仿佛要让这离情别绪永系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队伍虽然已经远去,可人们仍然时时回首眺望城池,几乎从每一张面孔上都能看出这样一个疑问:

“难道这已是最后一次么?”

真的是最后一次!此时此刻跟随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出行的整个部队和数千从众中,包括王公本人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见到过这座城池,再见到过这方土地。

军号呜咽。大军在缓慢地、却是不停地前进,过了一段时间,城市便开始笼罩在蓝色的雾霭之中,房舍、屋顶都混杂成一片在阳光下闪耀。这时王公催马向前,立马于一座高冢之上,一动不动地纵目远眺,看了许久、许久。此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这座城池,从荒冢上极目所见的这片广袤的土地,都是他的祖先和他自己的血汗的结晶。正是维希涅维茨基家族世世代代在这里惨淡经营,把昔日的一片荒梗之地变成了人丁辐凑、繁荣昌盛之乡;是他们斩荆披棘,为人们敞开了生活之门。可以说,是他们家族兴建了这第聂伯河左岸。而这项事业中的绝大部分又正是他本人亲手完成的。是他建造了这些天主教教堂,它们高高的塔楼正矗立在城池上方,在那里闪着蓝色的光;是他扩展并加固了卢布内这座城池;是他修筑了四通八达的通衢大道把它同乌克兰连成了一体;是他组织民众砍伐森林,汲干沼泽,兴建起座座城堡、无数村庄和居民点,引来移民,剿灭匪盗,抵御鞑靼的侵犯,为农民和商旅守护他们所渴求的和平岁月;是他建立了法纪和正义的统治。正是由于他的不息奋斗,才使人们在这方土地上安居乐业,才使这昔日的无人之境得以发展、繁荣。他是这方土地的灵魂和心脏——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把这一切统统弃之不顾。

王公痛惜的与其说是失去这几乎与所有德意志公国面积相等的庞大产业,莫如说是他为缔造这份产业付出的辛劳。王公明白,这里缺了他,从此就会百业废圮,长年的劳动成果就要毁于一旦,他的全部心血就要付诸东流;蛮夷将肆无忌惮,烈火将笼罩乡村和城镇,鞑靼人将在这里的河中饮马,废墟上将长出丛林!即使上帝保佑,有朝一日他能重归故里,可是一切、一切又得从头做起。可到那时他或许已经没有了这份精力,或者来日无多,或者再也得不到原先那种一呼百应的信赖。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岁月,使他成就了一番事业,在人前他受到赞誉,在上帝面前他有功劳——而今荣誉和功劳都将化作云烟,随风飘散……

两行清泪沿着王公的面颊缓缓滚落。

这是他最后的眼泪,从此以后留在他眼中的就只有雷霆和闪电。

王公的坐骑骤然引颈长啸,与之相呼应,军旗掩映下的其它战马也立刻发出了嘶鸣。这一片战马嘶噪把王公从沉思中惊醒,也使他精神倍加振奋,充满了希望。瞧,留在他身边的还有六千忠诚的战友,有这六千把军刀,他前面就有个敞开的世界,而处于绝境、走投无路的共和国正在期盼着他们这唯一的拯救。第聂伯河左岸的田园生活已经结束,可是,哪儿有大炮在轰鸣,哪儿的乡村和城镇在燃烧,哪儿有鞑靼战马的长夜嘶啸,哪儿有哥萨克的喧嚣,哪儿能听到战俘的哭泣、男人的浩叹和妇孺的呻吟——那里就有一片开阔的天地,他就能在那里为自己赢得祖国的救星和慈父的名望……谁将去夺取这份光荣,谁将去拯救受到如此羞辱,遭到如此践踏、如此欺凌的奄奄一息的祖国呢?如果不是他耶雷梅王公,如果不是那边正缓缓而来的这支部队——他们的甲胄正辉耀着丽日闪闪发光——如果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

大军正从荒冢下边走过,见到王公屹立在高冢顶端,在十字架下手擎权杖,雄姿英发,器宇轩昂,所有士兵突然从胸臆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

“王公万岁!我们的领袖和统帅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万岁!”

数百面军旗低垂到他的脚下,铁甲骑兵将他们的锁子甲前臂摇得哗啦响,军鼓咚咚,与欢呼声相互应和。

这时王公霍地拔出佩刀,把它高高举起,同时眼望苍天,庄严宣誓:

“我,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罗斯总督,卢布内和维希涅维茨两地王公,谨向你,圣三位一体的唯一的上帝盟誓,谨向你,最神圣的圣母盟誓:我举起此刀,是为平定使祖国受辱的叛乱,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拥有戡乱的力量,定要洗雪国耻,把敌人赶到共和国脚前屈膝投降,定要安定乌克兰的局势,将贱民暴动淹没在血泊之中,否则决不放下手中的战刀。我的盟誓出自一片至诚,愿上帝垂怜,助我一臂之力,阿门!”

他盟过誓后还仰望苍天静静站立了片刻,然后才缓缓下了高冢,策马返回团队。当晚,部队到达巴萨尼亚,到了克雷尼茨卡夫人的庄园。这位夫人在庄园的大门口迎接王公,行了跪拜礼,因为已有一批农民包围过她的府第,只是得到比较忠心的仆役的帮助才得以把他们赶走,王公部队的突然到来,拯救了她和她的十九个孩子——其中十四个是姑娘。王公下令缉拿暴民之后,就指派哥萨克团队的团队长波尼亚托夫斯基带领一队人马去卡涅夫。当晚,他们就带回了瓦休伦斯克独立分队的五名扎波罗热士兵。他们全都参加过科尔松战役。经过火刑拷问,他们向王公详细报告了会战的情况。他们肯定说,赫麦尔尼茨基还在科尔松。图哈伊-拜则带着俘虏、战利品和两位统帅去了切赫伦,并且将从那里去克里木。他们还听说,赫麦尔尼茨基曾恳求图哈伊-拜不要离开扎波罗热部队,跟他们一起去迎战王公,穆尔扎却一口回绝,说在歼灭王军和各路统帅之后,哥萨克自己已经有能力对付了,而他若是再耽搁下去,他的战俘就会死光,因此必须快走。据五个扎波罗热士兵受审时交代,赫麦尔尼茨基的兵力约二十万,但多是不怎么样的,而精锐部队只有五万,那就是扎波罗热部队、曾在王军中服役或作贵族领主扈从的在册哥萨克,以及参加叛乱的城市哥萨克。

听到这些情报,王公的精神为之一振,他预计过了第聂伯河他就能汇集贵族兵马、收编溃散的王军和整编贵族领主的扈从,这样他就能拥有一支大大加强了的可观的力量。因此次日清晨队伍又出发了。

过了佩列亚斯拉夫,部队就进入了一座僻静的大森林,它沿着特鲁别扎河岸蔓延到科杰莱茨,再远直达切尔尼戈夫。时值五月末,天气异常炎热。森林里不是阴凉而是闷热,人和马匹都喘不过气来。跟在队伍后边的牲畜,每走一步都有倒毙的,嗅到一点水源,它们就发疯似地向那儿奔去,弄翻了车辆,引起一片混乱。马也开始倒毙,尤其是重骑兵的马匹倒毙的更多。到了晚间,更是难以忍受,蚊蚋成群,虫叮蚊咬,加上浓烈的松脂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由于天气酷热,松树分泌出的松脂比平常多得多。

这一行人马就这样艰难地走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更是热得反常。当夜幕降临之后,马匹就开始打起了响鼻儿,牛群发出了悲鸣,它们似乎预见到什么危险,而人却茫然不知。

“牲畜闻到了血腥味儿!”随军逃亡的贵族家眷中有人这么说。

“哥萨克在追赶我们,就要打仗了!”

听到这些话妇女们就号啕大哭。流言和哭声传到仆役中间,更引得人心惶惶,惊恐万状。车辆开始被拉出队伍,离开大路,盲目往森林里乱撞乱钻,想找个地方躲藏,那些人真是折腾得晕头转向,乱成一团。

但王公派来的人迅速恢复了秩序。往四面八方派出了骑兵侦察队,以便弄清是否真有什么危险在威胁行军。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自愿参加侦察队,跟瓦拉几亚人一起出发,凌晨他头一个返回,径直去见王公。

“情况如何?”王公问。

“王公殿下,森林起火了。”

“是有人蓄意放火?”

“不错,殿下。我抓到了几个人,他们供认,都是赫麦尔尼茨基派出的志愿者,目的是尾随王公殿下,如果遇到顺风就放火。”

“他想把我们活活烤死,不战而胜。把那些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就带来三个牧人,个个野里野气、蠢头蠢脑的,吓得战战兢兢,他们立刻供认,确实有人命令他们在森林里放火。

他们还供认,有支兵马被派来尾随王公,不过他们走的是一条离第聂伯河更近的路,往切尔尼戈夫方向去了。

这时别的骑兵侦察队也相继返回,带来的都是同样的消息:

“森林在燃烧。”

然而王公丝毫也没有被这消息吓倒。

“哼,这是异教徒的伎俩。”他说,“没什么了不起!火窜不过流向特鲁别扎的大小河川。”

果然有无数小河流入特鲁别扎,部队沿着这条河向北推进,那些小河在这里那里形成了广阔的沼泽,完全不用担心火能窜过这些沼泽烧着行军的兵马。如果放火,就得在每处被截断的丛林里重新放起。

骑兵侦察队不久就发现,他们正是这样干的。每天都能抓到一批纵火奸细,统统都被吊死在路边的松树上。

火势猛烈发展,可都是沿着那些小河向东和向西扩散,而未能向北蔓延。每到夜晚,目力所及,天上总是一片通红。妇女们唱着圣诗从黄昏祈祷到天明。受惊的野兽冲出着火的松林,奔到大路上求生,跟家畜群混杂在一起随军前进。风吹来阵阵浓烟,遮天蔽日,视野矇眬,部队和车辆宛如在目力无法穿透的浓雾中行进。浓烟呛得人呼吸不到空气,睁不开眼睛,而风刮过来的烟却是越来越多。阳光射不透这烟雾,有时夜晚还显得比白昼更亮,因为夜里有火光照明。松林似乎没有尽头。

耶雷梅就在这燃烧着的森林和浓烟中率军前进。又传来消息说,敌人正从特鲁别扎河的另一边向这边逼近,但不清楚敌人的兵力究竟有多大。不过维耶尔舒乌的鞑靼兵去侦察过,说是那支兵马离王公的大军还很远。

一天夜里,有个小贵族苏霍陀尔斯基从杰斯纳那边的博登基来到王公军中。他过去是王公的贴身侍从,几年前让他去经营一座庄子,他就搬到农村安了家。他也是赶在农民暴动之前逃跑的,这会儿是特地赶来向王公禀报军中尚无人知道的消息的。

他带来的消息引起了普遍的惊慌失措,王公问他有何要事前来报告时,他回答说:

“啊,王公殿下,事情可不妙!您知道各路统帅覆没的事吗?还有更坏的,国王驾崩,您知道吗?”

王公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张行军小凳上,听了这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国王驾崩?”

“是的。我们仁慈的君主在科尔松惨败前一个礼拜就殡天了。”苏霍陀尔斯基说。

“是上帝慈悲,让陛下大行,没叫他活到这个蒙尘受辱的时刻!”王公回答,接着他又双手抱头继续说道,“这个共和国真是祸不单行!所有可怕的事都凑到一起来了。王位虚悬期的议会、自由的选王——interregnum、纷争和外国的阴谋干预,都出现在如今这个正需要举国上下同心同德、共赴国难、全民族铸成一剑由一人执掌之时。莫非是因为我们罪孽深重,天怒人怨,才使上帝抛弃我们,鞭笞我们?只有国王瓦迪斯瓦夫四世才能扑灭这场大火,因为他在哥萨克中间受到神奇的爱戴,再说他又是一位主战的君主。”

这时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斯克热图斯基、巴兰诺夫斯基、武尔策尔、马赫尼茨基和波拉诺夫斯基等十几位军官来到王公跟前。王公说:

“各位,国王驾崩了!”

大家动作整齐地脱下制帽,所有的面孔都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如此突然的噩耗使大家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爆发出普遍的哀叹。

“上帝赐他安息吧!”王公说。

“愿圣辉永远照耀着他!”

穆霍维耶茨基神甫立即唱起《Dies irae》的祷词。就在这密林深处,在这浓烟火海之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沮丧笼罩了人们的心。大家觉得,仿佛是某种望眼欲穿的解救突然落空了,仿佛如今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已是茕茕孑立,面对如此凶顽的敌人……除了王公,他们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所有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了耶雷梅。于是在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和他的六千官兵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坚如磐石的团结。

这天傍晚,王公对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了这样一番话,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需要一位战士做国王,如果上帝允许我们到选王议会上去投票,我们就要选举卡尔王子,他比卡齐米日更富有战斗精神。”

“Vivat Carolus rex!”军官们欢呼道。

“Vivat!”铁甲骑兵们立刻应和,接着全军一致欢呼。

王公总督肯定不会预见到,在这第聂伯河左岸,在这偏僻的切尔尼戈夫密林深处响起的欢呼竟会传到华沙,会把他那已经在握的王军大统帅权杖从手中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