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书记官马什凯维奇爵爷堪称是克塞诺丰第二,据他记载,部队连续行军九天,渡过杰斯纳河花费了三天,终于抵达切尔尼戈夫。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和瓦拉几亚团队一起首批入城。命他做先行官是王公的精心安排,好让他早点儿去打探公爵小姐和扎格沃巴爵爷的行踪。但是在这里,如同在卢布内一样,无论在城里还是在城堡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音信。他们不知流落在何方,竟然无影无踪,如同石沉大海。骑士自己也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如何去想。他们能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至于躲到莫斯科,躲到克里木,或者躲到谢契去吧?剩下的只能是一个设想:他们渡过了第聂伯河,可这样一来,他们就已是置身于风暴的中心了。那里是屠杀,是烈火,是醉醺醺的暴民,是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在他们面前,海伦娜即便是乔装改扮也无济于事,野蛮的异教徒就最乐意抓男孩儿做俘虏,因为斯坦布尔奴隶市场对男童的需求量很大。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脑子里甚至产生了可怕的怀疑:或许扎格沃巴是蓄意把她带到那边去,以便把她卖给图哈伊-拜,那鞑靼贵族出手自然要比博洪大方得多。这个念头几乎使他精神崩溃,多亏龙金·波德比平塔对他多方安慰,龙金与扎格沃巴相识的时间比斯克热图斯基长,对他的人格也更加了解。

“我的好兄弟,校尉阁下,”他说,“快把这胡思乱想从脑海里清除掉。那位贵族爵爷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库尔策维奇家有的是财宝,他想要什么博洪都会慷慨相赠,他若是肯毁了那姑娘,也犯不着去冒生命的危险,带着她到处颠沛流离,他顺顺当当就能发一笔大财。”

“言之有理,阁下。”校尉说,“可他为什么要带着她过第聂伯河,而不是去卢布内或切尔尼戈夫呢?”

“你放宽心吧,亲爱的。我了解这个扎格沃巴。他跟我一道喝过酒,也常向我借钱喝酒。他可不是个看重钱的,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概不当回事。他自己有钱就胡乱花,借了你的也别想他还。不过他竟能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这是个轻率的人,轻率。”斯克热图斯基说。

“也许他是轻率,不过他可是个机灵鬼,点子特别多,任何人他都能玩于股掌之上,因此他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总能平安脱身。就像神甫向你预言的那样,说上帝会把姑娘赐还给你,那就定会让你们破镜重圆。常言道,心诚则灵,心诚自能得好报。相信这一点你就能宽心,就像我以此安慰自己一样。”

说到这里龙金骑士自己却深深地叹息起来,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我们是不是再到城堡去打听打听,说不定他们曾经路过这里呢。”

于是他们到处打听,可都是徒然,仍不见逃亡者路过此地的任何痕迹。城堡里挤满了贵族和他们的家小,为躲避哥萨克,在这里坚壁自守。王公劝他们跟他一起走,并警告他们说,哥萨克正在后面跟踪而来;他们不敢向部队进攻,可部队离开后,他们就很有可能来攻打城堡和城池。然而城堡里的贵族却是出奇的麻痹。

“我们待在大森林后面是安全的,”他们回答王公说,“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找到我们的头上。”

“我就是从那大森林里过来的。”王公说。

“王公殿下能过来,可那些叛匪就过不来。啈!这大森林可非同等闲!”

这些贵族盲目乐观,固执己见,不肯跟王公走,后来却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王公的部队一走,哥萨克跟着就来了。城堡英勇地坚守了三个礼拜后陷落,里面住的那么多人全被斩尽杀绝。哥萨克胡作非为,残暴到了极点,他们把孩子撕成了碎块,把妇女放在文火上慢慢烤死。可没有谁出头对他们进行惩罚。

这时王公已率部抵达位于第聂伯河河滨的柳别奇,他就把队伍屯扎在那里休整,自己带王妃、王府人员和辎重到位于大森林和难以通行的沼泽地中心的布拉金去了。一个礼拜之后,部队也穿过沼泽来到这里会合。然后他们一起抵达莫济里附近的巴比查。到那里时适逢基督圣体节,也就是在这一天王公伉俪分别的时刻来到了。因为王妃要带领王府人员去图罗夫,去投奔她的姑母维尔诺总督夫人,而王公则要率领部队冒火冲烟向乌克兰进军。

王公伉俪、王府女官和最卓越的军官都出席了最后的告别午餐。但是姑娘们和骑士们再也没有平常那种愉快心情,因为不止一位军人想到转眼就要割舍自己选中的愿意为之生,为之去战斗,为之去死的终身伴侣,就心如刀剜;不止一个姑娘的蓝眼睛或黑眼睛里噙满了悲伤的泪水,她们想的是:他就要去打仗,在那枪林弹雨、刀丛剑树之中去跟哥萨克和野蛮的鞑靼人拼杀……他这一去,也许就再也不能回来……

当王公发表讲话告别自己的爱妻和王府诸人时,姑娘们就一个接着一个像小猫似地呜呜哀啼,而那些身为钢铁骑士的血性汉子则霍地从座位上立起,紧握佩刀的刀柄,齐声向王妃盟誓:

“我们一定能克敌凯旋!”

“愿上帝助你们旗开得胜!”王妃答道。

接着响起一片呐喊之声,震得窗户和墙壁都在打颤:

“我们的王妃殿下万岁!我们的母亲万岁!我们的恩主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妃德隆望重,军人都敬爱她,为她对骑士的眷宠恩荣,为她豁达的胸襟,为她的慷慨输将,为她的温良敦厚,为她对他们家属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耶雷梅王公爱她更是超过一切,因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王公的雄才大略和王妃的恭谨贤良相得益彰,如同两只彼此相像的金杯和铜杯,相映生辉。

于是军官们离座,一个个来到王妃座前屈膝敬酒,她拥抱了每个人的头,给每个人都说些亲切的话。对斯克热图斯基她是这样说的:

“在这分手的时刻,大概不止一位骑士能得到临别赠物:或是一枚圣像,或是一条彩色的丝带。而你最渴望能对你有所馈赠的那个人偏偏不在这里,就请你收下我的一份礼品,权当接受母亲的馈赠。”

王妃说完就摘下胸前的镶有绿松石的金十字架,挂到了骑士的脖子上,他恭敬地吻了王妃的手。

看得出来,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得到的这份儿殊荣,使王公十分满意,特别最近王公对校尉倍加恩宠,由于他出使谢契时维护了王公的尊严,断然拒绝为赫麦尔尼茨基带信。这时大家纷纷离席。姑娘们立刻领会了王妃对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的话,认为给骑士作临别馈赠是被认可的,是被允许的。于是她们都掏出自己的念物:圣像、丝带、十字架,骑士们见到这情状,各自走到自己的姑娘跟前,即使不是已选作百年偕老的对象,至少也是自己最合意的。于是,波尼亚托夫斯基走向了瑞琴斯卡,贝霍维茨走向了他最近特别中意的博霍维蒂娘卡,罗兹特沃罗夫斯基走向了茹库夫娜,红头发的维耶尔舒乌走向了斯科罗帕茨卡,步兵团队长马赫尼茨基虽说有了把年纪,可也走向了扎维耶伊斯卡;只有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虽说艳冠群芳,此刻却独自站在窗前无人过问。她面颊绯红,眼睑低垂,眼角里不时射出一瞥,仿佛带着恼怒,同时又在恳求军官们不要让她如此当众受辱。负心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见此情景,就走到她跟前,说道:

“我本想求安娜小姐送我件什么纪念品,可我随即断了念,只好放弃,因为我想,小姐身边定会挤得水泄不通,我怕是挤不上去。”

阿露霞的脸颊烧得更加火辣辣的了,可她不假思索地回敬道:

“阁下乐意从别人手里得到念物,何必在乎我?不过阁下是得不到的,因为即便哪位姑娘身边不是太挤,对于阁下来说就是太高,阁下够不着。”

这一击的确打得很准,而且语意双关:一是挖苦了这位骑士的矮小个子,二是暗示了他对巴尔芭拉·兹巴拉斯卡郡主的单相思。伏沃迪约夫斯基先是爱上了大郡主安娜,而在人家给安娜保媒许配了别人之后,他痛苦了一阵子,又偷偷把自己的一颗心献给了小郡主巴尔芭拉,他还自以为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秘密,不意竟连阿露霞都没能瞒过。因此,虽说他是第一流的剑客,无论是斗剑还是斗舌头都所向无敌,可听到阿露霞这么一说,竟给窘得慌了神儿,不知如何对答,只好不着边际地搭讪道:

“小姐的目标确实高,因为竟然高到了……波德比平塔骑士……头上……”

“说得好!确实,他无论是剑术还是智谋都比阁下高得多。”姑娘果断地回答,“我得多谢你的提醒。很好,就这样!”

说着她就转身向龙金骑士招呼道:

“尊敬的阁下,请阁下靠近点。我也想有个自己的骑士,可我很怀疑有可能将这条丝带系在比阁下更英武的人的胸前。”

波德比平塔骑士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听得明白,终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姑娘脚下,这一跪直压得地板嘎吱作响。

“我的恩人,恩人啊!”

阿露霞把丝带系在他胸前,然后她那双小手整个儿隐没在龙金骑士淡黄色的浓须里,只听见嘴唇的吧唧声和咕哝声。听到这声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对米古尔斯基校尉说:

“你简直可以起誓说,是熊瞎子在糟践蜂房,要把蜂蜜舔光。”

说完他就气呼呼地走开了,他感到阿露霞的刺把他蜇痛了,要知道,他当年也是爱过她的呀。

这时王公也开始跟王妃告别。一个钟头过后,王府人员去了图罗夫,部队则向普里皮亚季河进发。

夜间渡河。为了渡运火炮,人们正在扎木排,而铁甲骑兵则在监督工作的进程,龙金骑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

“好兄弟,你瞧,这有多不走运!”

“出了什么事?”校尉问。

“就是乌克兰方面的那些消息呀!”

“什么消息?”

“那些扎波罗热人不是说过吗?图哈伊-拜带着鞑靼兵回了克里木。”

“那又怎样?你总不至于为此而哭一场吧!”

“我真想哭哩。好兄弟,就是你对我讲的,而且讲得有道理。不是么?你说过,我不能指望去砍哥萨克的脑袋。既然鞑靼人都走了,我到哪里去拿那三颗异教徒的首级呢?我该到哪儿去找呢?哎,而我又是多么需要那三颗头颅呀!”

斯克热图斯基虽说仍忧心忡忡,可听了他这话却还是笑了笑,回答说:

“我猜到你是怎么回事,因为我见到你今天是怎样受封为骑士的。”

龙金骑士一听便双手十指交叉地合掌说:

“不错,我又何必再瞒你呢?我是坠入了情网,好兄弟,我坠入了情网……瞧,这不幸不就来了!”

“你别着急。我不相信图哈伊-拜走了,再说即便他走了,你还会遇到别的异教徒,就怕多得像我们头顶上的蚊虫。”

确实,这儿的蚊虫就像成团的乌云似地裹着人和马匹,因为部队进入了荒无人迹的沼泽区,到处是沼泽森林和湿软的牧场,到处是河流、水曲、小溪,一个荒凉偏僻的处所,只有茂密的森林在喧闹。当时人们编了首歌谣来形容这一带的居民:

有个贵族霍沃塔,

出阁的女儿没陪嫁,

用两桶焦油来打发,

要编个花冠没鲜花,

采点儿蘑菇头上插,

甜酒找不到半小罐,

端上来一坛烂泥巴。

在这片沼泽地上确实只生长着蘑菇,但是歌谣归歌谣,可毕竟是片很大的贵族地产,光森林就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王公部队的官兵中多数人是在第聂伯河左岸干燥的高地草原上长大的,此时此刻见此情景,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在他们家乡那边也有沼泽和森林,可是这里似乎整个地区就是一个大沼泽。夜色晴朗,在皎洁的月光照映下,极目望去,哪儿也休想见到一沙绳干地。只是这里那里有些小草丘冒出水面,黑咕隆咚的。森林似乎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马匹走过时,水拍击着马蹄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车队、火炮团队走过,车轮溅起老高的水花。武尔策尔情绪沮丧。“奇怪的行军,”他说,“在切尔尼戈夫附近是火威胁着我们,而在这里我们又受到水的围困。”这儿的土地确实一反其天性,不是给人的双脚以稳固的支撑,而是在脚下打弯、摇晃,人脚简直就踏不着一个实处,走一步就得打个趔趄,土地似乎要开裂,要把从上面走过的人囫囵吞下似的。

部队用了四天时间才渡过普里皮亚季河,然后几乎天天都要走那种大小河流纵横交错的泡得软塌塌的土地。哪儿也见不着一座桥梁,过河都得靠船和独木舟。几天后又遇上大雾弥漫,阴雨连绵。人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总算走出了这个魔宫似的地区。王公急于赶路,总是催督兵马快走。他命令砍伐森林,用原木铺路,艰难地前进。士兵们看到,王公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从早到晚他总是骑在马上,巡视部队,监督行军,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亲自安排,以求稳妥。尽管困难确实超过了能忍耐的程度,可是官兵中没有哪个敢发一句牢骚。从早到晚陷在泥水之中,浑身上下湿淋淋,这是所有的人共同的命运。马蹄开始脱落角质物,许多拖火炮的驭马给累死,因此步兵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都得来拖拉火炮。最精锐的团队,如斯克热图斯基和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的铁甲骑兵团队和重甲骑兵团队都得拿起斧子砍树铺路。这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行军,冒着寒冷在水泽中推进,人马饥肠辘辘,一切全靠统帅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官兵临危不惧的热忱,才有可能克服困难,战胜一个又一个的艰难险阻。迄今还从不曾有哪位统帅敢于在春汛时期领兵走过这水乡泽国。所幸的是,行军时一路太平无事,没有受到任何突然的袭击,因此也从来不曾中断过前进。这一带的百姓都是安分守己的,没哪个想叛乱造反,虽说后来受到哥萨克的煽动,也受到他们那种榜样的刺激,可仍然没有哪个愿意站到他们的叛旗下面。这会儿那些百姓睡眼惺忪地望着这支过境的兵马,它像中了魔法似地从森林和沼泽里显露出来,又像梦一般地消失。他们提供向导,他们默默无言地执行命令,要求他们干什么他们都驯驯服服地照办不误。

王公见到如此淳朴的民风,就加倍严肃军纪,对任何胡作非为都严惩不贷,故而部队一路对百姓秋毫无犯,大军所过之处,后面没留下人的痛苦呻吟、咒骂和埋怨。在那些炊烟袅袅的村庄里,人们听说这过境的是王公的部队,都频频点着脑袋悄悄议论:“哎呀,他倒真是个好人!”

经过二十天的风餐露宿和鞍马劳顿,付出了超人的努力,耶雷梅的部队终于出现在叛乱地区。“耶雷梅来了!耶雷梅来了!”消息传遍整个乌克兰,传遍整个大荒原,传到切赫伦,传到雅霍尔利克。“耶雷梅来了!”消息传遍城镇、乡村、田庄和养蜂场。农民们一听就慌了神,手里的大镰刀,大木叉和刀子纷纷落地,一张张面孔突然变得惨白;那些为非作歹的匪帮则成群结队连夜向南方逃窜,酷似狼群听到了猎人的号角声;在四处转悠打劫的鞑靼人,也跳下马背,把耳朵贴在地面,倾听是否有追击的蹄声;在那些尚未被攻陷的大小城堡里,响起了钟声,唱起了Te Deum laudamus!

而那头猛狮却蹲在叛乱地区的门口,在休息,在养精蓄锐。

他,耶雷梅在聚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