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赫麦尔尼茨基。他在科尔松逗留一段时间后就退往白采尔科维,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首府。鞑靼军队扎营在河的对岸,他们四处派出先遣队,骚扰整个基辅省。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曾担心没有足够的鞑靼脑袋好给他砍,其实这种忧虑全是多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正确地估计到,波尼亚托夫斯基团队长抓获的五个扎波罗热人交代的全是假口供。图哈伊-拜不仅没有返回克里木,甚至连切赫伦也没有去。更有甚者,还从四面八方开来了新的鞑靼队伍。就连在此以前从来不曾到过波兰的土皇帝也蜂拥而来:亚速汗国和阿斯特拉罕汗国派来了四千兵马,诺盖汗国派来一万两千,别尔哥罗德汗国和布扎奇汗国派来两万鞑靼兵。曾几何时,所有这些小汗国都是扎波罗热人和全体哥萨克的势不两立的仇敌,如今却都成了他们的兄弟,成了跟他们以基督徒的鲜血发誓的盟友。最后连克里木的大汗伊斯拉姆·基利本人也率领一万两千彼列科普人进入了乌克兰。整个乌克兰都受到这些“盟友”的蹂躏,受苦受难的不仅是贵族等级,也有罗斯百姓。他们的村庄被付诸一炬,他们的财产、家畜被抢劫一空,他们的妻孥被赶去做了俘虏。在那些屠杀、焚掠、流血的日子里,摆在农民面前的一条求生之路就是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大营。到了那里他就会从遭受残害的牺牲品变成一名暴徒,自己去毁灭自己的家园,而这样一来他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幸的乌克兰!……当初爆发叛乱,尼古拉·波托茨基大统帅进行讨伐,就使地方遭劫,生灵涂炭,然后是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打着解放的旗号汹涌而来,现在则又轮到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在它上方凌空展翅了。
凡是能逃的人都逃到了赫麦尔尼茨基的大营,甚至贵族也不例外,因为除此别无生路。正是由于这种大规模的投奔,赫麦尔尼茨基的力量才得以与日俱增。如果说他没有立即进军共和国腹地,而长期滞留白采尔科维,这主要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整顿这些无法无天的野蛮的自发势力。
在他的铁腕下那些乌合之众的暴民很快便变成了有战斗力的大军。训练有素的扎波罗热人是他现成的统兵骨干,他把暴乱的民众编成了团队,指派过去的军营统领去充当团队长,派出一支支部队去攻城略地,以此进行实战训练。这些人生性骁勇,打仗比谁都有本领,在抵御鞑靼侵袭的长期斗争中,他们受过血与火的锻炼,早已习惯于使枪弄棍,早已习惯于在刀光剑影之中讨生活。
有两名团队长,汉扎和奥斯塔普率兵去攻打涅斯捷瓦尔,他们攻下了城池,把犹太居民和贵族全都杀了。切特韦尔滕斯基公爵的脑袋给他自己的磨坊师傅按在城堡的门槛上砍掉了,而公爵夫人则让奥斯塔普拉去当了女奴。被派往其他各地的队伍也无一不是马到成功,因为莱赫们都吓破了胆,正是那种“对波兰民族而言极其反常”的恐惧打掉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使他们失去了战斗力。
曾经不止一次,赫麦尔尼茨基的团队长们逼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去攻打华沙?为什么老是待在这里无所事事,找些巫师来装神弄鬼施妖术,灌你那黄汤?你莫不是想让那些吓昏了头的莱赫镇静下来,重新集结兵力来对付我们?”
也不止一次,喝得醉醺醺的暴乱民众整夜整夜地围困赫麦尔尼茨基的大本营,喧嚣着,要求他带领他们去打莱赫。赫麦尔尼茨基掀起了这场暴乱,并使其拥有令人恐怖的威力,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这股威力正把他自己推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于是他经常以一种阴郁的目光凝视着那未来,竭力去探寻那未来之谜的答案,可面对那迷茫的未来,他的心也感到恐惧。
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叛军的团队长和头人们中只有他清楚,共和国在软弱的外表下蕴藏着何等可怕的力量。他掀起了暴乱,在黄水河他打了胜仗,科尔松会战他把王军打得一败涂地,可再打下去,又将会怎样呢?
他把团队长们召集起来议事,用他那双令人一看就吓得发抖的血红眼睛扫视了他们一圈,以一种阴郁的语调向他们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再打下去将会怎样?你们想干的是什么?”
“去攻打华沙?那么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就会到这里来,就会像霹雳闪电一样杀死你们的妻子儿女,在他所过之处就会只留下泥土和水,然后他就会结集全部贵族兵力,对我们跟踪追击,一直追到华沙——到那时我们将是腹背受敌,两边着火,我们就非死不可,即使不是死在战场,也会死在刑柱上……
“鞑靼人的友情是靠不住的。他们今天跟我们在一起,明天就会调转枪口打我们,然后溜回克里木,或者还会砍下我们的脑袋到豪门贵族那儿去邀功请赏。
“嗯,下一步怎么办?你们说吧!去攻打维希涅维茨基吗?他正想把我们和鞑靼人的全部兵力都吸引到他那里去,跟我们慢慢周旋,而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又可以集结兵力,而且从共和国腹地也会开来部队驰援他。我们该怎么办?你们选择吧……”
惴惴不安的团队长们沉默不语,赫麦尔尼茨基接着说道:
“怎么,你们都变成缩头乌龟啦?你们为什么不再逼我去攻打华沙呀?既然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得听我的。但愿上帝保佑,我能保住我自己的脑袋,也能保住你们的脑袋,还能叫扎波罗热军队和所有哥萨克满意。”
其实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讲和。赫麦尔尼茨基深知,眼下通过这条道路能迫使共和国做出怎样的让步。他估计,议会两院在满足哥萨克的要求和课税、征兵、打仗之间权衡利弊,是宁肯对哥萨克妥协让步的,因为战端一开,必将是旷日持久、困难重重的。他还知道,在华沙有个以国王为首的强大派别——关于国王驾崩的消息当时尚未传到白采尔科维——包括宰相和许多贵族在内,都乐于见到在乌克兰的豪门大地产的增长能受到遏制,都乐于见到能从哥萨克中建立一支由国王掌握的武装力量,同哥萨克缔结永久的和平,并利用这支数以万计的勇猛的哥萨克部队去抵御外侮。这样一来,他赫麦尔尼茨基就能为自己争得个显赫的军衔,就能从国王陛下的手上接过统领的权杖,还能为哥萨克赢得不可胜数的让步。
瞧,这就是他之所以长期待在白采尔科维的原因。他在极力扩充军备,向四面八方颁发统领命令,召集人马,建立军队,夺取城堡,因为他懂得,共和国只肯跟强者议和。但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向共和国腹地进军。
啊!但愿通过谈判能签订和约!……一旦议和成功,他维希涅维茨基就非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可,否则拥兵造反的就不是他赫麦尔尼茨基,而是维希涅维茨基了。如果维希涅维茨基不肯放下武器,就是违抗圣命、悖逆议会、一意孤行、挑起兵衅,给国家带来灾祸的乱臣贼子。
到那时,他就可以向维希涅维茨基兴师问罪,不过那已是奉国王之旨,遵共和国之命;到那时,敲响的就不只是耶雷梅王公的最后丧钟,而且也是所有乌克兰王公显贵,包括他们的大财富、大地产的末日的来临。
自封的扎波罗热统领就是这样思考、这样构造未来的大厦的。但是在构筑这座大厦的脚手架上却还常常栖息着忧思、疑虑和恐惧的黑鸟儿,而且它们还老是在不祥地哑哑叫。
华沙的主和派是否已拥有足够的力量?是不是现在就能开始跟他们进行谈判?众议院和元老院又会怎样表态呢?京城诸公对乌克兰的呻吟和悲号会充耳不闻吗?对乌克兰的连天烽火会闭眼不看吗?……
好些在乌克兰拥有惊人大地产的豪门显贵会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财富而抵制议和?他们的影响会不会占上风呢?共和国是否已经被吓到了这种程度,以致对他跟鞑靼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也一概不予追究呢?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疑虑在撕扯着赫麦尔尼茨基的心:他是否把暴乱的烈火煽得过于炽烈了?他是否搞过了头?那些恣行无忌的乌合之众还能服他管束吗?好吧,让你赫麦尔尼茨基去签订和约,而那些杀人者照旧打着你的旗号继续去杀戮,去放火,或者他们还会由于自己的希望落空而找到你的头上来进行报复。如此泛滥的暴乱之河,暴乱之海,暴乱的狂飙!多么可怕的处境!可是,倘若暴乱的规模比较小,他的力量也就会显得无足轻重,那时谁又愿意跟他这么一个弱者讲和呢?而一旦暴乱的规模大到有条件议和,暴乱民众的力量就要大到难以驾驭的程度,势必又会破坏议和。
怎么办?
千思万绪一齐涌上了这位统领沉重的脑袋瓜子,于是他就把自己关在大本营里,没日没夜地灌黄汤。这样一来,在团队长们中间,在暴乱民众中间便议论纷纷:“统领在喝酒!”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这个情况。于是大家就都学他的样,放胆喝起酒来。纪律松弛了,有人杀害俘虏,有人打架斗殴,有人抢劫战利品,简直是末日审判来临,愤怒和恐怖主宰了一切。白采尔科维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终于有一天,威霍夫斯基走进了统领的房间。这位在科尔松被俘,现已擢升为赫麦尔尼茨基的书记官的贵族,径直走到床前,毫不客气地猛力推摇着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又抓住他的两边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起来坐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怎么回事?见鬼!”赫麦尔尼茨基没好气地问。
“统领阁下,起来,你醒醒!”威霍夫斯基回答,“使者来了!”
赫麦尔尼茨基一跃而起,头脑顿时清醒了。
“快呀!”他对坐在房门口的哥萨克侍役喊道,“把我的外套、帽子和权杖拿来!”
然后他又问威霍夫斯基:
“谁来了?是谁派来的?”
“帕特罗尼·瓦斯科神甫从胡什察来;他受布拉茨拉夫省总督派遣。”
“从基谢尔总督那里来的?”
“正是。”
“赞美圣父、圣子、圣灵!赞美最圣洁的圣母!”赫麦尔尼茨基说着在胸前画了十字。
他的面孔开朗了,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总算开始跟他议和了。
可也就在这一天传来了与基谢尔总督遣使的和平使命相悖的消息。
有人报告说,耶雷梅王公在通过森林和沼泽的疲惫的长途行军之后,休整了队伍,来到了叛乱地区;说他如饿虎出山,在河西一带杀人放火,枭首示众,无所不为;说他派出的由斯克热图斯基率领的骑兵突袭团队打垮了两千名哥萨克和贱民叛逆,并将其斩尽杀绝;说王公本人率大军攻克了兹巴拉日王公们的领地波赫雷贝什奇——在那儿只留下了土地和水。关于对波赫雷贝什奇的突袭和夺取,传得更是神乎其神,让人心惊胆战。据传,由于那儿是最凶残的叛匪的巢穴,王公对他的士兵下令说:“狠狠地杀,叫他们也尝尝挨宰的味道!”于是士兵们就大开杀戒,鸡犬不留,表现出了最野蛮的暴行:全城几乎无一人得以逃生,七百名俘虏被绞死,两百人被戳上了刑柱。据传也有人被风钻钻穿了眼睛,有人在文火上被慢慢烤死。附近一带的叛乱立刻偃旗息鼓,居民们要么逃到了赫麦尔尼茨基的大营,要么捧着面包和盐跪着迎接卢布内的王公,哭喊着求他大发慈悲。小股叛匪均被剿灭。而据从萨姆霍罗德克、斯皮琴、普莱斯科夫和瓦赫努夫卡逃出来的人说,在那一带的森林里,没有一棵树上不吊着一名哥萨克的。
而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赫麦尔尼茨基无数军队麇集之处,与白采尔科维近在咫尺。
赫麦尔尼茨基一听到这些消息,立刻就像头受伤的原牛咆哮起来。一边是议和,一边是刀剑相逼。如果他去攻打耶雷梅王公,这就标志着他不肯接受布鲁西沃夫领主基谢尔总督倡议的和谈。
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鞑靼人身上。赫麦尔尼茨基匆匆去了图哈伊-拜的行营。
“图哈伊-拜,我的朋友!”他行过萨拉姆礼后说道,“你在黄水河救过我,在科尔松也救过我,现在我就请你照样再救我一次。布拉茨拉夫省总督派遣使者带来了书信,上面明白写着,说总督允诺满足我的要求,而对扎波罗热部队则按旧例恢复各项自由权利,条件是要我停止战争。我若想表明自己在这方面的诚心和善意,就不得不这么办。可从我的老对头、维希涅维茨基王公那里传来的消息说,他已攻占了波赫雷贝什奇,屠城数日——把我精良的哥萨克部队悉数歼灭,有的被送上了刑柱,有的被用风钻钻穿了眼睛。可我又不能去向他发动进攻,因此我来向你鞠躬致敬,恳请你统领自己的鞑靼兵去拔掉你我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否则他就会长驱直入,荡平我们的大本营。”
这位鞑靼穆尔扎坐在一堆从科尔松或是从其他各处贵族庄园抢掠来的华贵壁毯上,就像坐摇椅似地前后摇晃着,眯缝着眼睛,仿佛是为了集中思想进行思考,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
“真主在上!这件事我办不到!”
“为什么?”赫麦尔尼茨基问。
“因为我为你在黄水河及科尔松丧失的官兵已经够多的了。干吗我还要再去丧失我的人马?耶雷梅可是位伟大的军人!我要去攻打他,除非你也去,要我独自去向他进攻,休想!我可没蠢到这般地步,让自己迄今所夺到的一切在一场战争里丧失掉。我何不派我的队伍把战利品和俘虏送回克里木去?我为你们这些背信弃义的东西做得已经够多了。我自己绝不去,还要劝我们的汗不要去。我说话是算数的。”
“可你曾经发誓要帮助我!”
“不错,我是发过誓,可我只是发誓跟你并肩作战,而不是替你去打仗。你走吧!”
“我让你从我自己的百姓里头抓战俘,我把战利品给了你,我把俘获的统帅们也交给了你。”
“因为如若你不把他们交给我,我早就把你自己交给他们了。”
“我去找大汗告你。”
“快滚吧,傻瓜,这就是我要说的。”
鞑靼穆尔扎尖利的白牙已开始在唇边闪闪发光,赫麦尔尼茨基看出,他在这儿已是一筹莫展了,而再僵持下去是危险的,于是他站起身,果真去见克里木汗了。
可是从汗那里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鞑靼人有鞑靼人的打算,他们寻找的只是他们自身的利益。与其冒险去跟一位普遍认为是不可战胜的统帅进行决战,倒不如向四处派出袭击队,这样既可以发财又无需流血。
气得发狂的赫麦尔尼茨基回到自己的大本营,又绝望地抱起了酒瓶子,但威霍夫斯基把酒瓶从他手里夺走了。
“你不能喝了,统领阁下!”他说,“使者在这里,得把使者打发走。”
赫麦尔尼茨基横眉竖眼,七窍生烟:
“我要下令把你和使者统统钉上刑柱。”
“任你怎样,反正我绝不给你烧酒。你不觉得羞愧么,好运把你抬得这么高,而你偏要像个普通哥萨克不要命地灌烧酒,这像话吗?唉!统领阁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使者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部队和团队长们都要求举行拉达会议做出抉择。眼下你要做的事不是喝酒,而是要行动起来,因势利导,当机立断。因为现在你能签订和约,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将来说不定就迟啦,而你我的脑袋能否保得住就在此一举。你该马上派使者去华沙,向国王请求恩典……”
“嗬,你这个脑袋瓜子好聪明。”赫麦尔尼茨基说,“你这就去传令,叫他们鸣钟集合,再到广场上去告诉团队长们,说我马上就去主持拉达会议。”
威霍夫斯基走了,过了片刻就响起了集合的钟声,扎波罗热部队闻声立即赶到广场。于是指挥官们和团队长们纷纷入座,其中有赫麦尔尼茨基的股肱大将、令人胆寒的克瑞沃诺斯,有被称为“哥萨克之剑”的克热乔夫斯基,有克罗皮夫纳的团队长、久经沙场的宿将菲隆·杰齐亚瓦,有佩列亚斯拉夫的团队长费多尔·沃博达,有卡尔尼茨克的团队长、残暴的费陀伦科,有率领清一色牧人的波尔塔瓦团队长、野蛮的普什卡伦科;有尼什的团队长舒梅伊科,有哈齐亚齐的团队长、火爆性子的恰尔诺塔,有切赫伦的团队长雅库博维奇,此外还有诺萨奇、赫瓦德基、阿达莫维奇、格乌赫、普乌杨、帕尼奇等。并非所有的团队长都在座,因为他们有的出征在外,还有的已被耶雷梅王公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一次没有请鞑靼人来参加拉达。“兄弟会”已经集合在他们身边的广场上,暴乱的民众也往广场上拥,却被人用大棒甚至短柄链锤轰走。流血冲突也时有发生。
终于赫麦尔尼茨基出场了。他穿一身红色制服,红外套,头戴尖顶帽,手擎权杖。他一边是通身雪白像只白鸽的东正教分裂教派神甫帕特罗尼·瓦斯科,另一边是手捧书信的书记官威霍夫斯基。
赫麦尔在团队长们中间入座,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摘下帽子,表示拉达会议开场,接着便起立,发表讲话:
“各位团队长,各位头领,各位大人!众所周知,我们是由于无端遭受莫大的凌辱而不得不拿起武器反抗,并且得到最圣明的克里木沙皇的慷慨援助。我们起兵是为了要求恢复我们昔日的自由和特权。豪门领主剥夺我们传统的自由和特权,完全违背国王陛下的圣意,因此我们吊民伐罪的义举得到了上帝的祝福,并使那些不忠不义的暴虐领主遭到天谴。上帝已经惩罚了他们不择手段的欺骗和不同寻常的压迫,并以非凡的胜利酬报我等。我们当怀着一颗最诚挚的心感激上帝的恩典。既然豪门领主的狂傲如今已受到了惩处,我们就该想想如何制止基督的信徒流血,这既是仁慈的上帝对我等的嘱咐,也是我等东正教信仰的要求。但是,在明君圣主国王陛下溥施恩荣,赏赐我等的自由和特权得以恢复之前,我们决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剑。而今布拉茨拉夫省总督来书议和,言及我等的愿望有可能得到满足,我也是作如是判断,因为并非我等悖逆君主,有负于共和国,而是那些豪门领主,是波托茨基家族、卡利诺夫斯基家族、维希涅维茨基家族和科涅茨波尔斯基家族,是他们弄权欺世,抗旨不遵,奸宄误国,而我等惩恶除奸,扬共和国之正气,护君主之尊严,因此理应受到国王陛下和议会两院的殊遇和奖赏。现在我请求各位团队长,请求我的诸位恩公读读布拉茨拉夫省总督特遣诚信东正教的贵族、帕特罗尼·瓦斯科神甫给我送来的文书,并用列位的敏慧悟性明决,如何才能既使基督徒的流血得以制止,又能使我们的要求得以满足,以及由于我等对共和国的服从和忠诚,而应领受何等奖赏。”
赫麦尔尼茨基并未提及停止战争,而是要求团队长们做出抉择:战争是否应该停止。尽管如此,在那些反对议和的人中还是立即传出轻声细语的怨言,不久,主要是在哈齐亚齐团队长恰尔诺塔的带动下,窃窃私语竟变成了一片威胁的喧嚣。
赫麦尔尼茨基默不作声,只是在仔细观察,要摸清这抗议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并把那些反对者牢记心间。
这时威霍夫斯基手捧基谢尔的书信站立起来,同时由佐尔科拿着一份副本去向“兄弟会”宣读,因此广场那边和这边都笼罩着深沉的肃静。
总督的书信是这样开头的:
共和国所辖之扎波罗热全军头领阁下,我亲爱的旧交和朋友!
当许多了解阁下所作所为的人都把阁下看成共和国的仇敌之时,我不仅自己坚信阁下对共和国忠信不欺,而且还不遗余力地说服元老院的其他元老和我的同僚们,要他们像我一样坚信阁下无图谋不轨之心。有三件事使我坚信不疑:其一,第聂伯河部队数百年来一贯恪守自己的荣誉和自由,而对历代国王、领主和共和国也是诚信不辍的;其二,我罗斯民族一贯笃信自己的正教教义,我等各人宁愿献出生命也绝不背信弃义;其三,尽管各类同室操戈的内部流血事件时有发生(此次亦然,愿上帝见怜),可对于我们大家而言,祖国只有一个,我们生长在同一个祖国的怀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试问在当今世界上可有哪个国家的子民能像生活在我们国家的臣民这样,享受如此广泛的权利和自由?因此我们早已习惯于一致誓死保卫我们这个融为一体的王国慈母。正如人世皆然,在我们这个国家也常有各种各样的苦痛,然而理智明告我们,应认识到在我们这样一个自由的国家里,我们之中谁受到什么苦痛的折磨,诉说出来要比丧失了这个慈母之后更容易引起关注,须知无论在别的基督教国家或别的异教国家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慈母的……
“他说的是真话。”佩列亚斯拉夫的团队长沃博达在听到这里时插言道。
“他说得对!”其他的团队长们应和道。
“不对,他胡扯!狗崽子!”恰尔诺塔吼叫道。
“住嘴!你才是狗崽子!”
“你们这些叛徒!宰了你们!”
“宰了你!”
“听听嘛,听听下文!读呀!他是我们自己人。听听!听他读!”
一场暴风雨已经临近,但威霍夫斯基仍把信读了下去,全场再度安静了下来。
总督的信里接着写的是:扎波罗热部队理应信任他,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跟他们是出自同样的罗斯血统,有着共同的信仰,对于同民族同胞,他只能怀有善意;他提醒说,过去在库梅伊基和斯塔热茨发生的不幸流血事件,都与他基谢尔无关,他不曾投入一兵一卒。接着他呼吁赫麦尔尼茨基停止战争,遣返鞑靼兵,或者调转枪口收拾他们,矢志忠于共和国。最后他用这样一番话结束了书信:
我作为东正教教会的儿子,作为源于古老罗斯民族血统的家族成员,我应许阁下,将竭尽全力促使这场冲突得以公正解决。尊敬的阁下也很清楚,承蒙上帝眷顾,我在共和国的地位举足轻重,不经我的赞同,议会既不能通过宣战的提案,也不能通过议和的提案,而我最不愿看到的莫过于兄弟相残、同室操戈的了。
如此等等。
喧嚣之声顿时又起,有赞成者的叫嚣,也有反对者的怒吼,不过总的说来,这封书信符合团队长们的心意,甚至“兄弟会”中满意者也大有人在。只是开头由于人们对书信争论激烈,吵成了一团,什么也听不清,分辨不出赞成和反对的意见。远处的“兄弟会”像一个汹涌激荡的大漩涡,蚂蚁般的人群翻腾着、呼噪着。团队长们晃着手里的权标,怒目而视,挥拳相向,那一副副面孔都涨得通红,一双双眼睛都在冒火,一张张嘴巴都溅着白沫,而所有主战派的领头人埃拉兹姆·恰尔诺塔则真正是发了疯。赫麦尔尼茨基看着他狂蹦乱跳,也正要发作。通常只要他大吼一声,人们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就像猛狮一吼百兽噤声一样。但就在他爆发之前,克热乔夫斯基抢先跳上了凳子,挥舞着手中的权标,炸雷似地喝道:
“到草原上放牛牧马才是你们的本分,你们有什么资格奢谈和战大事?你们这些异教的奴才!”
“安静!克热乔夫斯基有话要说!”恰尔诺塔头一个出来帮忙整顿秩序,因为他估计这位名望最高的团队长发言会是主战的。
“安静!安静!”别的团队长也跟着叫喊。
克热乔夫斯基在哥萨克中确实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这是由于他所做出的重大贡献,由于他出众的军事韬略,而且说来也怪,更是由于他的贵族身份。于是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在好奇地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但是恰尔诺塔估计的这位团队长会发一通主战的议论是完全失算了。克热乔夫斯基凭他那敏捷的思维领悟到,此时此刻他又处于一个重要关头,他梦寐以求的市政长官职位和尊荣要么现在唾手可得,要么永远也休想得到。他猜测,如果他能促成议和,平息哥萨克叛乱,共和国对他必将比对其他许多人都更加器重,考虑到他在哥萨克中的影响,定会设法满足他的心愿,而身为战俘的克拉科夫大统帅波托茨基是再也无力阻挠他青云直上了。为此,他做了如下的发言:
“各位,我的本分是打仗,而不是说三道四,可既然召开了拉达,商议和战大事,我就觉得有责任表达自己的见解,因为我有幸博得各位的赏识——如果不是更多的话,起码也跟别的团队长一样。我们燃起战火,无非是为了恢复我们的自由和特权,而布拉茨拉夫省总督信里说,这是有可能办到的。就是说或者办得到,或者办不到。如果办不到,那就打;如果办得到,那就和!干吗要白白流血?让他们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就去安抚起事的民众,仗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了。我们的统领赫麦尔尼茨基足智多谋,早已权衡利弊,成竹在胸,并做了周密的安排。他希望我们站到最英明的国王陛下方面去,国王陛下定会溥施隆恩,对我们论功行赏。若是豪门领主反对,陛下就会恩允我们跟他们斗,那我们就再陪他们耍耍。至于鞑靼人,我不想贸然进言把他们打发走;可以让他们在大荒原安营扎寨,在我们的事情没有个眉目之前不要动。”
听了这番话赫麦尔尼茨基的脸色开朗了,大多数团队长也都开始叫嚷停战,派使者去华沙,并且敦请布鲁西沃夫的领主基谢尔总督亲自前来议和。恰尔诺塔还在叫嚷,抗议,但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向他投去威严的一瞥,说道:
“你,恰尔诺塔,哈齐亚齐团队长,现在你倒闹得欢,叫嚷要打仗,要流血,可是在科尔松战役,当德莫霍夫斯基的轻甲骑兵向你冲来时,瞧你那副熊样,竟像头猪崽似地尖叫:‘兄弟们,救命呀!’还当着你的团队的面逃跑了。”
“你胡说!”恰尔诺塔咋呼道,“我既不怕那些莱赫,也不怕你。”
克热乔夫斯基握紧了权标,一个箭步跳到恰尔诺塔面前;别的团队长也一哄而上,抡起拳头狠揍哈齐亚齐团队长。会场又开始越来越乱了。广场上的“兄弟会”发出了咆哮,俨如一群野性十足的原牛。
这时赫麦尔尼茨基再度站了起来。
“各位,列位团队长阁下,”他说,“你们一致决定派遣使者去华沙,向最英明的国王陛下敬献我们的忠心,向国王陛下乞求圣恩。不过谁若想打仗,也可以去打仗,但不是跟国王打仗,不是跟共和国打仗,因为我们从来就没跟国王打过仗,也没跟共和国打过仗,而是去跟我们的对头打仗。此人浑身溅满了我们哥萨克的鲜血,他在斯塔热茨就用哥萨克的鲜血染红了双手;现在他仍在让我们流血,他对扎波罗热部队怀有刻骨仇恨。我曾派遣使者去给他送书信,劝他放弃那份仇恨跟我们修好,然而他却暴虐地把我派去的使团全杀害了。他根本没有把我,把你们的统领放在眼里,他以不予理睬的方式,对我和扎波罗热全军表示了最大的轻蔑。而今他已来到第聂伯河右岸,在波赫雷贝什奇屠城数日,向无辜者进行报复。为了那些被杀害的人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今晨我得悉,他又进军涅米罗夫,又是杀得鸡犬不留。既然鞑靼人被他吓破了胆,不敢出兵去打他,看来,他很快就会来到这里,要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也斩尽杀绝。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维护我们的最英明的国王陛下的圣意,忤逆整个共和国。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所以总是对抗国王陛下圣裁,如今他才是个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人群里变得静悄悄。赫麦尔尼茨基喘了口气,接着说道:
“上帝奖赏我们,让我们赢得了对各路统帅的大捷,但是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可要比各路统帅、比所有的王公领主都要坏得多,他是魔鬼的儿子,纯粹是以虚伪、谲诈为生。我本想亲自统兵向他兴师问罪,无奈他会通过他那些戚友党羽之嘴,在华沙狂呼乱叫,说我们不要和平,在国王陛下面前控告我们,中伤我们的无辜。为了不让他的阴谋得逞,就有必要让国王陛下和整个共和国知道,我不想打仗,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是他首先来攻打我们,把战争强加到我们头上的。为此,我只好忍气吞声,不能率兵去打他,再说我也脱不开身,因为我得留在这里跟布拉茨拉夫省总督商议和平大计。可又不能让他,那个魔鬼的儿子摧毁我们的力量,因此对他就必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他的兵力来个彻底歼灭,就像我们在黄水河和科尔松收拾我们那些对头各路统帅一样。出于上述考虑,我想请各位自愿出征去收拾他,而我将致书上奏国王陛下,说明发生的战事与我无关,只是对他维希涅维茨基的挑衅和袭击的绝对必要的自卫。”
全场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
赫麦尔尼茨基接着讲了下去:
“列位之中谁肯担当起此次作战重任,我将给谁派足兵马,派遣精锐的哥萨克部队,配备火炮,还许他带走一批烈火般的举义民众。这样,凭借上帝的援助,就能消灭我们的死对头,赢得胜利……”
但是,那些团队长中竟没有一个敢向前跨出一步。
“我将拨出六万精选的轻骑!”赫麦尔尼茨基补充说。
沉寂。
须知所有这些人都是无畏的军人,他们的厮杀、呐喊之声曾不止一次撞击着沙皇城堡的墙垣。或者正是为此,他们中每个人都担心去跟可怕的耶雷梅较量会败在他手下,从而丧失既得的荣誉。
赫麦尔尼茨基的目光挨个儿扫视这些团队长,可他们在他的逼视之下,一个个都耷拉下脑袋,垂眼望着地面。威霍夫斯基的脸上露出了魔鬼般的狞笑。
“我知道有位哥萨克,”赫麦尔尼茨基阴郁地说,“他在此时此刻定会挺身而出,绝不逃避这样的出征重任,只可惜他不在我们中间……”
“博洪!”有个声音说。
“不错,是他。他把耶雷梅在瓦希乌夫卡的驻防部队砍得一干二净,只是他也负了伤,如今躺在切尔卡瑟,正跟死神搏斗。既然他不在,我看,也就无人可以指望了。哥萨克的荣誉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帕弗卢克们、纳莱瓦伊科们、沃博达们和奥斯特拉尼查们都到哪里去了?”
赫麦尔尼茨基果然激将有方,这时一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的胖子霍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但见此人面色发青、阴沉,歪嘴巴上一部火红色的胡子,宽额上一双绿眼睛。他一步跨到赫麦尔尼茨基面前,说道:
“我去!”
他就是马克沁姆·克瑞沃诺斯。
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光荣!光荣!”而他则将权标斜戳在腰际,就这么叉开双腿站立着,用副沙哑的嗓门,不很连贯地说道:
“请别以为,统领,我是害怕。我本打算当即站出来受命,可我想:‘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既然是这种局面,那我就去。你们列位怎么啦?你们有脑袋,有双手,而我,克瑞沃诺斯,却是没有脑袋,只有一双手和一把战刀。娘给了我一条命,但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对于我战争就是我的亲娘,就是亲姐妹。维希涅维茨基杀人,我也杀,他把人吊死,我也会吊。不过统领,你得给我精锐的哥萨克骑兵,因为带一群贱民是对付不了维希涅维茨基的。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去。”接着他用乌克兰语叫嚷道:“我就去夺取城堡,去打,去杀,去砍,去吊!叫那些双手白嫩的贵族统统灭亡!”
另一名头领向前跨出一步,说道:
“我跟你一起去,马克沁姆!”
此人叫普乌杨。
“还有哈齐亚齐团队长恰尔诺塔、米尔哥罗德团队长赫瓦德基和奥斯特拉团队长诺萨奇都跟你一起去!”赫麦尔尼茨基说,他这不算是下命令。
“我们去!”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因为克瑞沃诺斯已给他们做出了榜样,他们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
“打耶雷梅去!打耶雷梅去!”会场上喊声雷动。“砍呀!杀呀!”广场上的“兄弟会”跟着呐喊。过了不久议事会就变成了狂饮。被调派跟随克瑞沃诺斯一起出征的团队,人人都在不要命地喝酒——因为他们确实是去送命。哥萨克们自己对此都很清楚,但是他们心中已经没有恐惧。“人生百年总有一死!”他们跟着自己的头领反复说这句话,于是就像通常面对死亡一样,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感到遗憾。赫麦尔尼茨基允许并鼓励暴乱民众跟随他们一起出征。数以万计的嗓门开始唱起了战歌。大群的马匹在兵营里踢腾,扬起了团团尘雾,兵营处处是难以描述的混乱。人们吆喝着、吵嚷着、哄笑着追逐那些撒缰的马;大批士兵在河边闲逛,放着火绳枪取乐。成群的人拥向了统领的大本营,赫麦尔尼茨基最终不得不下令让雅库博维奇把他们轰走。人们打架斗殴,乱成一团,直到来了一场倾盆大雨才把他们赶进了大车,赶进了窝棚。
黄昏时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炸雷从天这一头的乌云滚向天那一头的乌云,闪电划破长空,时而以耀眼的白光,时而以血样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地区。
就在这雷鸣电闪之中,克瑞沃诺斯率领六万人马出发了,其中部分是经过挑选的哥萨克精兵,部分则是暴乱的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