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瑞沃诺斯从白采尔科维出发,经斯克维拉和波赫雷贝什奇,向马赫鲁夫卡进军,一路涤荡,寸草不留:谁不归顺他,必死于他的刀下;森林、果园,甚至田地里的庄稼均被放火焚烧。而王公平叛同样是手下无情。在荡平波赫雷贝什奇后,巴兰诺夫斯基团队就给涅米罗夫施了一次血的洗礼。王公兵马连续剿灭了十几支相当有实力的叛军部队,在拉伊格罗德安营扎寨。一个月来,王公的部队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在艰苦转战中力量也有所削弱,伤亡减员相当严重。部队亟待休整。由于一路砍杀如割草,致使挥镰者的手都麻木了。王公在踌躇,在思忖,他是否该把部队拉到一个比较平静的地区,让人马养歇一段时间,以便恢复战斗力,扩充队伍——尤其是那些马匹瘦得只剩下副骨头架,简直不像是活的牲口,因为整整一个月中马匹没有尝到过一口粮秣,全靠啃嚼踩烂了的青草活命。在拉伊格罗德停留不过一礼拜,就得悉有援军前来接应。王公立即骑马去迎接,果然遇到了基辅省总督雅努什·蒂什凯维奇,他正率领一千五百名精兵星夜赶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布拉茨拉夫地方法院的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蒂什凯维奇和年轻的阿克萨克爵爷,虽说他几乎还是个小伙儿,却带来一连装备精良的铁甲骑兵,其余还有众多勤王的贵族,如谢纽特、波乌宾斯基、瑞滕斯基、耶沃维茨基、凯尔德伊、博胡斯瓦夫斯基等诸位爵爷,他们率领各自的家丁家将前来投效,有的还带有扈从队,有的则只带着家族子弟,整个兵力除去仆役约两千余骑。耶雷梅王公不禁喜出望外,感激不尽地把总督一行请进了自己的大本营。可总督一见王公的驻地竟是个简陋、寒碜的农舍,感到惊诧不迭。因为总督知道,在卢布内,王公的起居排场向来是无异于国王,而每逢出征在外,他虽以同甘共苦为士卒作表率,绝不让自己养尊处优,可他从不像眼下这般艰苦:住的仅是一间小屋,门小到竟让这位身躯肥胖的总督没法进去,不得不叫贴身亲随在后边推他一把;屋内除了一张桌子、几条木凳和一张铺着马革的床,别的什么也没有;另外就是门旁还摆着一张草褥子,他的贴身侍卫就在上面歇息,以便随时听候差遣。这对于喜欢舒适,连行军都要自带地毯的总督来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当然要大吃一惊。他总算挤过了小门,惊讶地凝望着王公,因为从这儿的简朴、寒碜,他意识到一种极其伟大的精神。虽说往日在华沙议院他常见到王公,甚至彼此还沾亲带故,可对王公的禀性毕竟还缺少深刻的了解。常言道严霜识贞木,眼下他跟王公刚一交谈,立刻认识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个非凡的人物,真个是雪后始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心。总督身为一位元老院的元老,一位质朴的老军人,对于元老院同僚总爱毫不拘礼地拍拍肩膀,对有统帅之尊的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也还常冠以“我的大爷”的谑称,甚至对国王也亲热得有点儿放肆,可是对维希涅维茨基他却不敢如此不拘形迹,虽说王公感激他的增援,对他的接待是出乎一般的亲热。
“尊敬的总督阁下,赞美上帝,让您带来这么一批强壮的人马,因为我已是在用最后一口气来追击叛贼了。”
“我已从尊敬的王公殿下的士兵身上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真累得够呛,可怜见的!这使我很感不安,因为我是来求援的,希望王公殿下要十万火急救我。”
“什么事这么急?”
“Periculum in mora,periculum in mora!已发现有好几万匪徒,为首的是克瑞沃诺斯,听说他是受命专门来对付王公殿下的;他们得到情报,说殿下向康斯坦丁诺夫去了,就去追击,此刻他顺路正围困我的马赫鲁夫卡,而他一路进行的那种破坏,是无论怎样的巧舌也无法描述的。”
“这个克瑞沃诺斯我听说过,我正是在这儿等着他哩,不过既然他跟我错过了,看来,我是不得不去找他了。确实,刻不容缓。马赫鲁夫卡的防务力量如何?”
“城堡里驻有二百名德意志兵,很精悍。他们还能坚守一段时间。可最糟糕的是,大批贵族拉家带口都逃进了城里,而城市却只靠壕堑和栅栏防护,是不可能抵挡多久的。”
“确实,刻不容缓。”王公重复了一句。
接着他便转身对他的贴身侍卫说:
“热伦斯基!给我跑步传令,召集团队长们!”
这时基辅总督才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喘着粗气;同时他又在盼望有顿晚餐,因为他已是饥肠辘辘,何况此公平素又爱吃美味佳肴。
不久便传来了橐橐靴声,王公的军官们已经奉命前来集合。只见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眼窝塌陷,脸上都刻有无法形容的艰苦生活的印记。一进屋,他们都默默无言地向王公和客人们躬身行礼,然后听候指令。
“各位,”王公说,“马匹都在场院么?”
“都在。”
“准备好了吗?”
“是的,像平常一样准备停当了。”
“这就好了。过一个钟头就出发,打克瑞沃诺斯去。”
“嗯?”基辅总督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带着惊诧的神情望了望布拉茨拉夫的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
而王公则继续说道:
“由波尼亚托夫斯基和维耶尔舒乌为前哨,第一批走。他们之后是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团队,而在一个钟头内武尔策尔的火炮团队也得出发。”
团队长们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小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传令上马的军号声。基辅总督没料到会如此雷厉风行,甚至暗自还不希望这么迅速就发兵,因为他刚刚奔波而来,实在累坏了。他原来指望能在王公这儿休息一天,然后出发也来得及——可现在倒好,他必须立即上马,既不能吃,也不能睡,又要驰驱荒野!
“王公殿下,”他说,“殿下的人马能不能就这样开到马赫鲁夫卡?因为我看到,他们实在非常之fatigat!而路还远着哩。”
“请阁下不要为此伤脑筋。他们去打仗就像去唱歌一样带劲。”
“这我看到了,看到了。都是火辣辣的烈性汉子。可是,不过……只因我的人这一路奔波都累坏了。”
“阁下才说过periculum in mora。”
“话是这么说,不过能不能歇上一晚?我们是从赫梅利尼克来的。”
“总督阁下,我们可是从卢布内,从第聂伯河左岸来的。”
“我们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
“我们是一个整月。”
王公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要亲自安排兵马,布置行军。总督瞪圆了眼睛,望着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然后猛地一巴掌拍着膝盖,说道:
“嗬,你瞧,这可是我自找的。老天爷,他们这是存心要把我饿死。啊!这些急性子鬼,就这么仓促决定!我来求援时,原本以为要不厌其烦地恳求上两三天他们才肯发兵,现在倒好,连歇口气的时间他们都不给。真见鬼!那没良心的马童没把马镫系好,皮带把我的脚都磨破了,肚子里又饿得咕咕叫……让他们见鬼去!马赫鲁夫卡是马赫鲁夫卡,可肚子毕竟是肚子!我也是名老兵,经历的战阵兴许比他们还要多,可从没见过这么迫不及待、仓促出兵的!这是群精怪,不是人:他们不睡觉,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呀,杀呀!上帝明鉴,他们恐怕从来就没吃过点什么。克瑞什托夫阁下,你看到了么,这些团队长的模样儿像不像spectra?难道不是吗?”
“可他们热情似火,棒极了!”对这种非凡的气概心向神往的新兵克瑞什托夫回答说,“我的上帝!要是在别的兵营,您瞧着吧,部队一听说要出发,那才叫忙活哩,慌手慌脚,乱糟糟的,奔跑呀,弄车呀,鞴马呀,一塌糊涂!……可这儿,您听见了吗?阁下,轻骑兵已经出发啦!”
“可不是,出发啦!真可怕!”总督说。
年轻的阿克萨克合起了他那双孩子气的手掌,激动地说:
“啊,伟大的统帅!啊,伟大的战士!”
“哼,阁下乳臭未干,懂得什么!”总督对他吼叫道,“康克推多照样是位伟大的统帅!……你懂吗,阁下!”
这时王公走了进来,说道:
“各位,请上马!我们出发!”
总督再也忍不住了。
“请您下令,尊敬的王公殿下,给我们弄点什么吃吃吧,我可饿坏啦!”他终于发了脾气叫嚷起来。
“啊呀,我尊敬的总督大人!”王公一边笑着,一边搂着总督的肩膀说,“请您见谅,我诚心诚意请您见谅,不过人打起仗来往往会把这类事忘于脑后的。”
“怎么样,克瑞什托夫阁下?我不是对你说过,他们不吃不喝吗?”总督对布拉茨拉夫地方法院法官助理说。
吃顿晚餐当然没花多少时间,几个钟头后甚至步兵团队也从拉伊格罗德出发了。部队经过文尼察和利京直插赫梅利尼克。路过萨韦鲁夫卡时,维耶尔舒乌与一支押送俘虏的鞑靼先遣队遭遇,他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起很快就把那些人彻底歼灭,解救了数百名俘虏,这些俘虏几乎全是姑娘。从这儿向前,一路所见,全是被毁的城镇、村庄,到处都布满了克瑞沃诺斯的魔爪留下的印迹。斯特日扎夫卡被焚毁,居民遭到了最残酷的屠杀。显然,这儿不幸的居民抵抗过克瑞沃诺斯,这个野蛮头目便把他们交给了刀剑与烈火。庄园主人斯特瑞若夫斯基本人被吊在村庄入口的一棵橡树上,蒂什凯维奇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一丝不挂地吊着,胸前挂着个用人头串起的可怕的大“项圈”。那是他的六个子女和妻子的脑袋。庄园被烧成一片废墟,道路两旁见到的是长长的两行所谓“哥萨克蜡烛”。那是在地上钉两排木桩,将人直直地捆在木桩上,让双手举过头顶,再用浇浸了焦油的麦秸把人从上至下捆裹得严严实实,再从人的手掌部位点火。大部分尸体只烧焦了双手,显然是由于大雨,火没有全烧起来。这些尸体的惨状令人目不忍睹,一张张面孔为痛苦所扭曲,一双双烧焦的残手向天高举。周围弥漫着焦煳的恶臭,成群的寒鸦和渡鸦绕着那些木桩翻飞,部队经过时,它们就从近处的木桩上“哑”的一声惊起,又飞向了远处的木桩。几条野狼就在团队的前面蹿进了灌木丛。部队默默地在这阴森恐怖的夹道里走着,有人数了数这些“哥萨克蜡烛”,少说也有三四百。
部队终于走出了这个不幸的庄子,呼吸到了田野的清新空气。可是破坏的痕迹延伸得很远,很远。时值七月上旬,谷物大都成熟,预计能提前收割,人们正盼望一个丰收的好年景。然而整个庄稼地一部分被烧成了灰烬,一部分被践踏得一塌糊涂,麦秆折断了腰,穗头被踩进了泥土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暴风骤雨扫掠过田野,可这是比一切暴风雨都更加可怕的内战的狂飙。王公的部队不止一次见到过经鞑靼人袭击毁坏了的丰收在望的田野,可如此疯狂的破坏他们一生中还从未见到过。森林也像庄稼一样被放火焚烧。有的地方树木虽未被烈火吞噬,可树皮和枝叶均已被火舌舔光,在冒着热气,冒着烟,变得黑糊糊的——高高的树干矗立着,酷似一排排骷髅架。基辅总督望着这惨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耶贾库夫、兹哈尔、富托尔、斯沃博达,所有这些庄园都成了废墟,成了一片焦土。有的庄园男人都投奔了克瑞沃诺斯,妇女、儿童则都成了被维耶尔舒乌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歼灭的那支鞑靼先遣队的俘虏。地面是一片荒凉,天空盘旋着成群的乌鸦、寒鸦、渡鸦、兀鹫……它们到底是从何处飞来参与这哥萨克的“秋收”的,只有上帝知晓……前方的路面上,每时每刻都能见到部队过境不久的痕迹。时不时就能遇到毁坏的车辆,刚死未腐的畜尸、人骸、破碎的盆盆罐罐、铜锅;面粉袋里装着湿漉漉的面粉,村庄的火场还在冒烟,麦垛刚动手堆垒就被扔得四散。王公催促他的团队向赫梅利尼克进发,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而老总督则双手抱头,悲戚地反复说:
“我的马赫鲁夫卡!我的马赫鲁夫卡!看来,我们已经来不及救你了。”
到了赫梅利尼克却又得到情报,说是围困马赫鲁夫卡的并非老克瑞沃诺斯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带领的数千兵马。也正是这个小克瑞沃诺斯沿途进行了如此惨绝人寰的破坏。根据种种传闻判断,马赫鲁夫卡已经陷落。哥萨克一夺下城市就将贵族中的男子和犹太人斩尽杀绝,贵族中的女子都被送进了哥萨克的辎重营,在那里等待她们的是比死亡可怕千倍的命运。据传由莱夫守备主持防务的小城堡还在坚守。哥萨克把伯尔那修士修道院里的僧众统统杀光,从修道院向小城堡发起多次冲锋,每次都被莱夫的火炮击溃,但莱夫目前人力和火药均已告罄,恐怕再苦斗也只能坚守一夜了。
于是王公留下步兵、火炮和大部分骑兵,命他们进军贝斯特日克,而自己则同总督、克瑞什托夫和阿克萨克两位爵爷率两千精锐去驰援马赫鲁夫卡的城堡。老总督已是晕头转向,出面阻挠说:“马赫鲁夫卡已陷落,我们就是去也晚了!不如放弃,到别处去防守,去加强别处的防务。”但王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布拉茨拉夫法官助理催促部队全速前进,扑向战场。
“我们既然来了,刀不见血决不离开。”团队长们说。部队向前开去了。
离马赫鲁夫卡约半波里距离,猛见几名骑手全速奔来,挡住了部队的去路。原来正是莱夫守备和他的战友。基辅总督一见到莱夫,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城堡陷落啦?”他吼叫道。
“不错!”莱夫守备回答,跟着就晕倒在地,他被刀剑和火枪砍射得遍体鳞伤,现因失血过多而倒下。别人就讲起了战斗的大致情况:据守城堡的德意志人连队全部战死,因为他们宁死不降,莱夫守备杀出贱民重围,穿过已被攻破的城堡大门,死战脱身;如今整座城堡只有塔楼上还有几十名贵族在坚守。必须分秒必争,火速去援救他们。
轻骑兵于是风驰电掣而去。不一会儿,那坐落在小山上的城池和城堡便依稀在望,只是它们上方已是浓烟滚滚,哥萨克已开始纵火焚城。正是黄昏时分,天上燃烧着大片深红色和金色的晚霞,部队将其看成了冲天烈焰。正是凭借这红光,可以见到那些扎波罗热团队和密集的贱民队伍正拥出城门,向王公的部队扑来。他们如此自信,只道是基辅总督孤军深入前来解围,城里无人知道耶雷梅王公已到了眼前。看得出来,或者是烧酒使他们完全昏了头,或者是刚刚夺取城堡使他们过分骄矜,总之,他们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拥下山来,直到来到平原他们才摆开阵势,斗志昂扬地准备投入战斗。他们把铜鼓和土耳其大鼓敲得震天价响。见此情景,所有波兰战士的劲头更高了,发出阵阵气冲斗牛的呐喊,而基辅总督则又一次有机会赞叹王公团队的训练有素和组织精良。一见到哥萨克队伍,他们立即摆开了战斗队列,重甲骑兵配置在中线,轻甲骑兵在两翼,用不着调遣、变阵,立地就能开始战斗。
“瞧呀,克瑞什托夫阁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军人!”总督说,“就这么一下就摆好了阵势。就是没有指挥官,他们也能进行战斗。”
然而行事缜密无失的指挥官耶雷梅王公正手擎权杖,奔驰于团队之间,从这一翼到那一翼巡视队列、检查战备、发布最后指令。晚霞照映着他的银色甲胄,宛如一道炫目的光在队列之间飞舞,在深色甲胄的背景下,只有他显得格外灿烂辉煌。
他的部队布阵是这样的:中路,一线由三个团队组成,第一团队由基辅总督亲自统率,第二团队由年轻的阿克萨克爵爷带领,第三团队的指挥官是克瑞什托夫·蒂什凯维奇;后续二线是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而压阵的则是强大的王公的铁甲骑兵,这个团队领头的就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
两翼由维耶尔舒乌、库舍尔和波尼亚托夫斯基的团队组成。没有火炮,因为武尔策尔奉命到贝斯特日克去了。
王公策马来到总督跟前,手里的权杖一挥,说道:
“为自己所受的欺凌复仇,阁下,请您首先出动。”
总督随之把权杖一挥,骑兵们立即俯身贴着马鬃冲杀向前。总督尽管肌肥肉重,而且年岁不饶人,使他行动上有点迟缓,性格上有点优柔寡断,可从他领兵打仗的方式立刻便可看到,他毕竟是位久经沙场、能征惯战的骁将。他率领团队前进时很注意节省力气,并不要求他的兵马一起步就以最高速度猛冲,而是稳稳当当,逐步加快,待要接近敌阵时才迅急如风。此刻他手擎权杖,冲在最前列,一名亲随专给他捧一把又长又重的利剑,可它在他手里却并不觉得吃重。徒步的贱民向团队拥了过来,抡起大镰和连枷阻击,想挡住团队的头次冲锋,为扎波罗热兵打头阵。当两军相隔还有数十步的距离时,那些马赫鲁夫卡人根据领头骑者的大块头和肥胖模样,一眼就认出了总督,就开始呐喊起来:
“嗨,高贵的总督大人!秋收临近,你干吗不对你的农奴下令去收割呀?向你请安,领主老爷!我们这下可要戳穿你的大肚皮啦。”
冰雹似的枪弹向团队射来,可骑兵没有受损伤,因为这时战马已在飞腾,迅疾如旋风。团队卷杀向前,猛冲猛砍。连枷、大镰敲击在铁甲上,只发出咚咚和叮当的声响,随之就响起了号叫和呻吟。矛刺在密密麻麻的贱民群中挑开一条血路,暴烈的马队有如飓风扑了过来,它踹踏一切,压倒一切,粉碎一切,横扫一切,就像在草场上,割草人排成一排齐步前进,大镰一挥,前面茂密的青草就刷刷倒下。骑兵团队正是这样前进,在明晃晃的重剑、马刀砍杀之下,浩浩荡荡的贱民队伍逐渐地收缩了,变仄了,熔化了,消失了,被马蹄践踏得崩溃了。终于他们顶不住,开始乱成一团,响起了尖利刺耳的喊叫:
“快跑呀!救命哪!”
所有的贱民兵勇纷纷扔下大镰、连枷、草叉,扔下火绳枪,惊恐万状地回头朝着他们身后的扎波罗热团队胡乱地冲撞过去。扎波罗热人怕逃命的人群冲乱了他们的队列,就霍地全亮出长矛,贱民一看逃路被堵,就绝望地呐喊着奔向两侧,可从王公两翼部队杀出的库舍尔和波尼亚托夫斯基再度把他们堵截住了。
基辅总督这时也踏着贱民的尸体冲杀到了扎波罗热人的阵前。扎波罗热人也向他的团队冲来,相互发动了攻杀,彼此都动作神速。双方就这样投入鏖战,犹如两股顶头的巨浪,相互冲击,相互碰撞,形成汹涌激荡的浪峰。战马对着战马腾跃,骑手就像是波涛,波涛之上明晃晃的战刀恰似浪花。总督已看出,他眼前要对付的已不是乌合之众的贱民,而是暴烈的、训练有素的扎波罗热精兵强将。两条阵线一同腾挪起伏,两线混成一线,在摆动,在扭曲;马向马扑,人与人拼,刀对刀,剑对剑,杀得难解难分,杀得尸横遍野,可谁也不能使谁屈服。基辅总督把权杖往腰间一插,从亲随手里夺过长剑,奋力拼杀,不一会儿就杀得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活像铁匠的风箱。跟总督并肩作战的有两个姓谢纽特的、几个姓凯尔德伊的、几个姓博胡斯瓦夫斯基的、几个姓耶沃维茨基的和几个姓波乌宾斯基的贵族青年,他们都在舍生忘死地跟敌人搏斗。战场就像一锅滚沸的水。哥萨克方面最为凶残狂暴的要数卡尔尼茨克团队的副团队长伊凡·布尔达布特。这哥萨克体格魁梧,力大无比。尤其可怕的是,他的坐骑跟他一样凶猛,一样善战。不止一个人见了他就猛地勒住马,赶紧撤离,避免跟这个播撒死亡和毁灭的马人交手。谢纽特兄弟俩跃马向他冲来,可布尔达布特的战马一口就咬住了弟弟安德热伊,转眼之间就用牙把他的脸咬得稀烂,哥哥拉法乌见此情状,就正对着马的前额狠狠劈了一刀,劈伤了它,但没有劈死,因为刀劈着了马勒上的一颗大铜扣子。就在这同一瞬间布尔达布特对着拉法乌的咽喉捅了一刀,送了他的命。两个身披镀金甲胄的贵族谢纽特兄弟双双倒落尘埃,一任马蹄践踏;布尔达布特却像一团火冲向了前面的队列,突然抓住了波乌宾斯基公爵的十六岁的亲随,就这么一刀便连肩带臂将那小伙儿劈成了两半。波乌宾斯基爵爷见状,想为自己的亲随复仇,把手枪瞄准布尔达布特的脸放了一枪,可是射歪了,只打中了他的耳朵,溅了他一脸血。于是布尔达布特和他的坐骑都发了疯,这人和马都黑糊糊像凶神恶煞,这人和马的头脸又都鲜血淋漓,两个都瞪圆了发狂的眼睛,两个都翕扇着鼻孔,横冲直撞,势如猛烈的旋风。波乌宾斯基爵爷同样没能逃脱他的屠刀,被他像刽子手行刑时那样刀一挥就砍下了脑袋。八十岁高龄的老爵爷瑞滕斯基和尼克切姆内兄弟也都被他一刀一个地砍死,其他人都吓得纷纷退避,尤其是在布尔达布特身后还有一百把刀剑在闪耀,有一百柄长矛都已被鲜血染红。
这野蛮的哥萨克头目终于看到了基辅总督,他发出一声狂笑就策马冲了过去,把挡路的骑兵砍得人仰马翻。然而老总督并没有退避。他自信有拔山扛鼎之力,酷似头受伤的野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同时将长剑举过头顶,策马也向布尔达布特冲来。若不是他的亲随舍命相救,总督必定末日来临:眼看帕耳开已拿起剪刀,就要剪断他的生命之线,替他持剑的贵族小伙儿西尔尼茨基迅如闪电地扑向了布尔达布特,将其拦腰抱住,跟他扭打起来,直到那哥萨克的刀刺穿了小伙儿的胸膛。就这样基辅总督的生命之线就得以延续到后来在奥克热亚才被命运女神剪断。就在布尔达布特对付西尔尼茨基之时,凯尔德伊兄弟急忙喊人来救总督,立刻就拥来数十人把总督和哥萨克头目隔开,接着又是一场恶战。总督的兵马寡不敌众,在扎波罗热的优势兵力面前且战且退,阵脚也乱了,布拉茨拉夫的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和阿克萨克两位爵爷见势率众前来增援,可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哥萨克团队投入战斗。这时耶雷梅王公仍率领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铁甲骑兵压着阵脚,暂且按兵不动。
浴血苦斗,再度猛烈展开,而此时天已黑了。但熊熊烈火已笼罩了城边的房舍,火光把战场照得通明,王军和哥萨克团队鏖战在山麓,双方的旗幡颜色,甚至人的面孔都清晰可辨。维耶尔舒乌、波尼亚托夫斯基和库舍尔的团队都在奋力拼杀,他们在歼灭了贱民大众之后,立即向哥萨克的两翼冲杀,哥萨克在他们攻势的压迫下,开始向山上撤退。长长的战线开始变得弯曲了,两端向城市的方向卷缩,而且弯曲得越来越明显,因为王军的两翼得到加强,正在迅速突进。可是在这条战线的中路,王军的团队却不敌哥萨克的优势兵力,渐渐朝着王公的方向撤退。哥萨克又投入三个新的团队,集中力量向中路突破,就在此危急之时,王公推出了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团队,王军士气又为之一振。
王公身边只有铁甲骑兵团队了。远远望去,你也许会说,这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一座黑色森林,是一排气压河山的钢人铁马,尖矛利刺让人望而胆寒。晚风将他们头顶的旌旗吹得哗哗响,而人马却是静静地站立着,没有命令不会投入战斗。受过战斗训练,经验丰富的铁甲骑士们勒住坐骑,在耐心等候。他们知道,迟早定会投入这场恶战,去杀敌立功。王公立马其中,身披银甲,头戴银盔,手擎金权杖,凝望着战场。在王公的左面,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略微靠边,侧马而立。身为校尉团队长的他,右手的衣袖高高卷起,强壮的手臂裸露到肘弯,手里握着的不是权标,而是把很长的重剑。他在平静地等候一声号令。
王公用左手在额上搭起凉棚,遮挡烛天的火光,凝望着酣战的兵马。王军的中路迫于优势敌兵的强大压力,正成半月形向他这边缓缓退却,尽管有曾在涅米罗夫将叛军一举全歼的巴兰诺夫斯基龙骑兵团队的增援,却未能把敌方的凌厉攻势顶住多久。王公清楚地看到官兵的苦斗:长排的战刀如闪电般升起,只这么一挥,黑压压的成排头颅就在刀起处消失。失去骑手的战马从狂涛巨浪般的鏖战中冲出,披着散乱的长鬃,嘶鸣着在平原上奔跑,在熊熊烈火的背景下,它们看起来就像来自地狱的鬼怪。鲜红的旗帜时而在密集的人群上方飘扬,可突然落入人群之中,就再也不见打起。王公看到的远非这一切,他的目光延伸到了这条战线的后面,远眺那山,远眺那城。他看到就在那城边,小克瑞沃诺斯正率领两个精锐团队等待战机扑向中路,想从王军的薄弱处突破。
但见他发出了一声震天的狂吼,就纵马急驰,率队直取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然而耶雷梅王公等待的也正是这个时刻。
“出动!”王公向斯克热图斯基喝令道。
斯克热图斯基把长剑向上一举,钢铁洪流便滚滚向前。
冲锋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战线已经向他们大大靠近了。巴兰诺夫斯基的龙骑兵左右一分,迅如闪电,为铁甲骑兵敞开通道。这钢人铁马整队突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小克瑞沃诺斯的常胜劲旅压了过去。
“耶雷梅!耶雷梅!”铁甲骑士们高声呐喊。
“耶雷梅!耶雷梅!”全军随之也呐喊起来。
扎波罗热人听到这个可怕的名字吓得一激灵,心都揪在一起了。这时他们才明白,原来统兵跟他们打仗的并不是基辅总督,而是王公本人。再说他们的血肉之躯又如何抵挡得住铁甲骑兵的凌厉攻势,这钢铁洪流仅以自身的重量就足以把他们碾为齑粉,犹如一面大墙坍塌必叫所有站在墙下的人粉身碎骨。对于哥萨克的兵马,唯一的活路只有向两厢散开,给铁甲骑兵让路,然后再从两边回击;可是两边已由龙骑兵和维耶尔舒乌、波尼亚托夫斯基、库舍尔的轻骑兵团队严密把守,他们已把哥萨克的两翼驱赶到了中路。战场形势急转直下。王军团队布成了街巷阵式,两厢是那些轻骑兵团队壁立如墙,中路一条通道,钢铁洪流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赶杀着,推进着,践踏着,粉碎着一切,奔腾向前,而哥萨克团队则鬼哭狼嚎地朝着山头和城市的方向溃退。这时倘若维耶尔舒乌的一翼同波尼亚托夫斯基的一翼能完成铁壁合围,把哥萨克困在中路,就能将他们一举全歼。然而无论是维耶尔舒乌还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都无法与友军衔合,因为溃逃的扎波罗热人拼死突围,夺路狂奔,也是势不可当的。两翼的王军砍杀斩劈,直杀得手发麻,力耗尽。
小克瑞沃诺斯虽是一员凶残、野蛮的猛将,但他明白,自己缺乏实战经验,无法抵挡像王公这样的统帅,便失魂落魄地抱头鼠窜,冲在众人前面向城市的方向狂奔。站在一侧的库舍尔视力不强,只能看近距离处,他一发现这个逃命的人,就立即催马向前,对准年轻哥萨克头目刷地照面就是一刀。这一刀却没有砍死小克瑞沃诺斯,因为他那系帽的皮带顶了一下刀锋,但也足以把他砍得头破血流,使他更加丧胆。
库舍尔本人也差点儿没因为这一刀而丢了性命,因为正在这时,布尔达布特带领卡尔尼茨克团队的残部意想不到地向他扑了过来。
布尔达布特两次企图顶住铁甲骑兵的冲锋,但两次都被击溃,就像遇到了一种神力似的,被打得土崩瓦解,不得不跟别人一起撤兵。最后他纠集残部,想杀向库舍尔一翼,突破他的轻骑兵夺路逃走。但就在他突破这条防线之前,那条上山和入城的路早已被兵败如山倒的哥萨克团队挤得水泄不通,想迅速逃跑根本不可能。铁甲骑兵面对这拥挤的人群,也不得不放慢了推进的速度,长矛折断了,他们就拔出剑砍。好一场恶斗!双方混杀,搅成一团,彼此都凶残暴戾,毫不留情;人流汹涌着,沸腾着,怒号着,你压我挤,战斗到了白热化程度。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尸体压着尸体,马蹄踩在打颤的肉身上。有的地方人马挤成一团,密集到双方都无法挥刀使剑的地步,在那里双方便用刀柄、匕首和拳头肉搏,马匹都在悲鸣。接着,这里那里就响起了求饶的呼喊:“饶命呀,莱赫!”求饶的呼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高,响彻了整个战场,竟然淹没了剑与剑碰击的铿锵声、刀劈人骨发出的喀嚓声、人马的呼哧喘息声和垂死者可怕的呻吟和咽气声。
“饶命呀,老爷!”乞求声越来越凄厉,然而在这雪崩似的苦斗中,慈悲之光是无法照临的,犹如暴风雨肆虐时阳光无法照临一样。只有冲天的烈火照耀着这场杀戮的狂飙。
只有统领卡尔尼茨克团队的布尔达布特不肯求饶。他陷入重围,无回旋余地,只好用匕首为自己开路。他迎面碰上了大腹便便的齐克爵爷,便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齐克只来得及喊一声“啊,耶稣!”就翻身落马,再也没站起来。马蹄践踏着他的内脏冲走了,霎时间倒腾出了点儿地方。布尔达布特又能挥动马刀了,但见他顺手一刀就把索科尔斯基的脑袋连同头盔一起削掉了,然后他又连人带马砍杀了普雷雅姆和策尔托维奇两位爵爷,这样他回旋的余地就更大了。小泽诺比乌什·斯卡尔斯基看准布尔达布特,举刀便朝他头上砍,但是刀在手里一滑,只是平着拍了一下,而这哥萨克头目则挥拳猛地朝他脸上打去,使他当场毙命。那些卡尔尼茨克人紧跟其后,或用马刀,或用匕首,一路砍杀、猛刺。铁甲骑士们开始叫嚷起来:“这家伙是个恶魔!”
“刀剑伤不着他!”
“他是个疯子!”再看这哥萨克头目确实也真像个疯子,满胡子的白唾沫,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焰。他终于瞥见了斯克热图斯基,从他卷起的衣袖认出是位军官,就纵马向他冲来。斯克热图斯基并未理睬什么“恶魔”的叫嚷,可眼见布尔达布特杀了这许多人,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牙齿咬得咯吱响,带着怒气提剑跃马,冲到了哥萨克的面前。
这两人一交手,霎时间,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战斗,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观望着这两个最令人丧胆的骑士拼杀。但见他俩马打盘桓杀在了一处,刀剑相击,猛推猛撞,战马都竖起了前蹄。只听得一声钢铁的呼啸,哥萨克的马刀被波兰人的重剑砍成了两截儿飞落。似乎可以认定,无论什么魔力也救不了布尔达布特的性命。可就在这当口,只见哥萨克头目从马背上纵身一跃,一把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拦腰抱住,于是两个人合做了一个人,一个身躯上长着两颗脑袋,而且那哥萨克抽出了明晃晃的匕首,对准铁甲骑士的喉咙就刺了过来。
此刻,死神又在冲着斯克热图斯基狞笑了。因为他手持长剑却挥砍不得。可这铁甲骑士迅如闪电地扔下长剑,任它在皮带上悬吊着,腾出了手将哥萨克持匕首的手死死掐住。片刻之间,两人的两只手就在空间颤抖着,痉挛地争持着。看来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手劲儿必定是强劲如铁,因为随着哥萨克头目发出的一声狼样的嗥叫,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把匕首就从他那麻木僵直的手指间滑落了,宛如麦粒从麦穗里被挤了出来。紧接着斯克热图斯基又扔下了那只刚被他拧断的手,就势抓住了哥萨克的后脖梗,把他那颗奇大无比的脑袋死死按在自己的鞍头,又用左手从腰带里抽出锤形权标,啪的一声猛击下去,接着又是狠狠的一锤,哥萨克头目发出一声嘶叫便滚下马去。
卡尔尼茨克人见此情景,发出了声声悲鸣,纷纷拥上前来复仇,可就在此时铁甲骑兵也一拥而上,将他们砍得血肉横飞,一个不剩。
在铁甲骑兵团钢铁洪流的另一端,战斗一刻也未停歇。那边逃跑的扎波罗热兵马比较少,不像这一端这么拥挤。龙金骑士系着阿露霞馈赠的丝带,在那边挥舞着他的“扯下修士头巾”大显神威。第二天战斗结束后,骑士们来观看战场时,惊讶地看到那地方奇特的景象,人们指指点点,说这些是连肩带手给劈下的,这些是从额上劈到下巴的头,这些是给劈成了两半的身子。一路看去尽是这样可怕的死人死马。人们悄声议论说:“瞧呀,波德比平塔在这儿就是这等杀法!”
耶雷梅王公也来察看这些尸体,虽说第二天他被各种情报搅得忧心忡忡,可龙金骑士的战绩仍使他为之惊叹,因为像龙金这种砍法,是他生平从未见到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战斗尚未结束。
不过战斗似乎已接近尾声。重甲骑兵重又向前推进,追剿着那些已到了山麓,正向城市方向逃窜的扎波罗热团队。库舍尔和波尼亚托夫斯基两路团队截回了部分落荒而逃的哥萨克团队。被包围的小股哥萨克一直在进行绝望抵抗,直到被彻底歼灭。他们正是以自己的死换得了别人的生。因为两个钟头后,当维耶尔舒乌率领鞑靼近卫团队头一批进城时,那里已是连一个哥萨克都没留下了。一场阵雨把城里的大火浇灭了,扎波罗热人利用黑夜,迅速动用城里的车辆,组成了辎重营,以哥萨克特有的快捷,匆匆忙忙弃城逃走,一过河,他们就把桥梁烧掉了。
小城堡里坚守在塔楼的数十名贵族得救了。此外王公还命令维耶尔舒乌惩办那些曾经与哥萨克勾结的市民,自己则率兵马追击逃敌。但他既未带火炮,又未带步兵,要夺取辎重是不可能的事。哥萨克由于烧焚了桥梁而赢得了时间。追击的部队需沿河走很远的路才能从一道河坝上过河,这时小克瑞沃诺斯已经走得很远了。人困马乏的王公骑兵好不容易才勉强追上了他。哥萨克虽说以辎重营为凭借打防御战是很有名的,但这次防守并不像往常那么勇猛。确信是王公亲自率部追击,已经把哥萨克的锐气吓掉了一半,他们除了还有一点逃跑之功,哪来还击之力!他们甚至对能否逃命都感到怀疑。其实若不是基辅总督节外生枝,这支哥萨克部队也就末日临头了,因为巴兰诺夫斯基团队经过彻夜射击已经夺下了四十挂大车和两门火炮。这时基辅总督反对继续追击,并撤回了他自己的兵马。为此他和王公之间发生了尖锐的争论,许多团队长都听见了。
“总督阁下,”王公问,“您为什么现在想放跑敌人呢?既然在战场上您表现得那么果敢,跟他们拼杀时您是那么英勇,怎么今天又改变了主意?您晚上赢得的荣誉,早上就可能由于自己的懈怠而丧失。”
“王公殿下,”总督回敬说,“我不明白阁下身上是股什么精神,而我可是个有副血肉之躯的人,辛苦了一场我需要休息,我的人马也需要休息。如果敌人站在我面前,那我就打,今后我还会像那样打仗,面对强敌决不后退。但我主张穷寇勿追。敌人已经打败了,逃跑了,还追什么?”
“要把他们彻底消灭!”王公提高了嗓门儿。
“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总督说,“我们把这些人消灭,那么老克瑞沃诺斯就会来烧、杀、破坏,就像这个小克瑞沃诺斯在斯特日扎夫卡所干的一样。我们倒是可以毫不手软,但那些不幸的人们可就要因我们而付出代价了。”
“啊,我看出来了。”王公怒气冲冲地吼叫道,“阁下是属于宰相和他们那些统帅一类的主和派,指望靠谈判议和来平息叛乱。上帝明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只要我手上有把战刀,我就要打到底!”
对此,蒂什凯维奇回答说:
“我已不属于任何派别,可我属于上帝,因为我年事已高,不久就要站到上帝的面前去。我可不愿背着过于沉重的内战包袱去进地狱。兄弟阋墙,相煎太急,流下的还不都是骨肉同胞的鲜血!请殿下对此不要大惊小怪……如果殿下生气,为的是他们没有把统帅全军的大权交给您,那我就不得不说,就能征惯战、英勇无畏而言,大统帅权杖理应属于殿下,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不把大统帅权杖交给您或许更好,因为您不仅要把叛乱淹没在血泊之中,而且也要把这大片不幸的土地同样淹没在血泊之中。”
耶雷梅的两道朱庇特的浓眉紧蹙,脖梗子涨得老粗,眼睛里开始射出闪电,在场的人都为总督捏一把汗,可就在这时斯克热图斯基匆匆来到他跟前,说道:
“王公殿下,有关于老克瑞沃诺斯的情报。”
王公的思路转到别的方面,对总督的愤慨也就稍微减弱了。四个报信者被带到王公面前,其中两个是东正教神甫,他们一见到王公就双膝跪倒。
“救命啊!殿下,救命啊!”他们向他伸出双手,反复哀求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王公问。
“我们是从波隆诺耶来的。老克瑞沃诺斯包围了城堡和城池;如果殿下的宝刀不架到他的脖子上,那我们大家就全完了。”
王公回答说:
“我知道,有许多人在波隆诺耶避难,不过据我得到的情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罗斯人。你们没有跟叛乱串通一气,而是反抗叛乱,站在祖国母亲一边,功在社稷,上帝自会报答你们。不过我担心你们有没有耍什么诡计,就像我在涅米罗夫领教过的那样。”
四名来者指天国一切神圣之名赌咒发誓,说他们盼望王公如同盼望救世主一般,脑子里哪有丝毫耍奸的想法。他们说的确实也是真话。克瑞沃诺斯带领五万人马围困城市,而且发誓要把波隆诺耶全城的人不问良贱统统消灭,正是由于他们身为罗斯人而不肯与叛乱勾结。
王公许诺救援,但因为他的主力在贝斯特日克,必须等他们前来会合。四个人带着满心的宽慰走了,王公则转身对基辅总督说道:
“请原谅,阁下!现在我也看到,不得不放过小克瑞沃诺斯,以便去打老克瑞沃诺斯。可以等一等再给那个小的套上绳索也不迟。我料想这一战你该不会离弃我吧?”
“当然不会!”总督回答。
立刻响起了收兵号,招呼追击小克瑞沃诺斯辎重的部队撤回复命。应该让部队休息,也该让战马“缓口气”。黄昏时分,全部兵马从贝斯特日克开来,同部队一起到达的还有布拉茨拉夫省总督的使者斯塔霍维奇爵爷。基谢尔总督给王公写了封充满仰慕之情的信,信中把王公称为再世的马略,赞颂他从灭顶之灾中拯救了祖国。信中写到王公从第聂伯河左岸兴师前来,在所有人的心中激起了多么大的欢乐和感佩,并祝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但在信的末尾却表露了总督写这封信的真正意图。布鲁西沃夫领主声称,议和已经开始,说他同其他一些专使将去白采尔科维,很有希望能安抚赫麦尔尼茨基。最后他请求王公在举行谈判之前不要对哥萨克逼得太紧,并请在可能的情况下罢兵休战。
即便是有人向王公报告,说他的第聂伯河左岸领地已全被摧毁,所有的城池均已被夷为平地,王公也不会像读这封信时感到如此痛心。当时在场的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两位蒂什凯维奇和两位凯尔德伊都目睹了王公的痛苦,但见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头向后猛地一仰,酷似有支利箭射中了他的心窝。
“耻辱!耻辱!上帝啊!宁愿您赐我战死沙场,也别让我见到这等事!”
在场的众人一声没吭,四周是一派深沉的寂静,王公接着说了下去:
“在这个共和国我是没法活了,我为她感到羞耻。哥萨克发动民众暴乱,血洗祖国,与异教敌国狼狈为奸,内外勾结来对付自己的慈母。各路统帅被歼,王军全军覆没,国家荣誉被践踏,王权遭蹂躏,教堂被焚毁,神甫、贵族遭屠戮,妇女遭强暴,对所有这些灾难,对这奇耻大辱,共和国究竟该以什么行动来回答?我们的先辈别说遇到这种境况,恐怕光想想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就都会因羞愧而气绝身亡。可是今天,他们的不肖子孙却要去向使祖国蒙尘的人求和,去跟国家叛逆、异教敌国的盟友谈判,还要许诺满足他的要求!这样做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啊,上帝,请赐我一死!我再说一遍,与其在这个世界上忍辱偷生,倒不如抛却头颅战死疆场,为国家做一份牺牲。”
基辅总督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布拉茨拉夫的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爵爷开了腔:
“基谢尔总督并不代表共和国。”
对此王公回答:
“阁下,请别对我提起基谢尔总督,因为我很清楚,他后边有个完整的派系,他猜透了大主教、宰相、陀米尼克王公和许许多多达官显贵、领主王公的心思,而今天正是这些人于interreg num时期在共和国执政,体现着共和国的尊严,可他们却倒行逆施,让一个伟大的国家因不应有的懦弱而蒙受屈辱。须知叛乱之火只能用血来淹灭,议和只不过是徒劳之举。英雄的民族宁可战死,岂能忍辱偷生,䩄颜天壤,而使自己受世人的轻蔑!”
王公再次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见到他这副椎心泣血、疾恶如仇的情景,团队长们都茫然无措,人人都禁不住热泪纵横。
“王公殿下,”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壮着胆儿说了一句,“他们要去摇唇鼓舌就由他们去,可我们可以照旧挥舞我们的宝剑。”
“这倒是,”王公答道,“一想到此事我就忧心如焚: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诸位团队长,你们都清楚,当我们一听到祖国遭难,就穿越燃烧的森林,涉过难行的沼泽,不吃不喝不睡,拿出我们最后的一点力气,跑了这么远的路程,为的就是来拯救我们的祖国母亲,为的就是从灭亡、耻辱中拯救我们大家的慈母啊。我们的手都砍杀得发麻了,我们饥肠辘辘,我们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可我们把这一切艰难困苦都视同等闲,一心只想遏止敌人。有人说我恼火,是因为没有把统领全军的权杖交给我。苍天在上,就让全世界来评评理,看看那些得到兵权的人是不是更合适。我请求上帝和诸位作证,我跟诸位一样流血牺牲,并非为了得到奖赏和高官厚禄,而是出于对祖国的纯洁的爱。可正当我们决心为国家拼到最后一息之时,他们向我们通报的又是什么呢?听听吧,他们说,华沙的那些老爷们,还有胡什察的基谢尔总督大人,正在绞尽脑汁去如何满足这个敌人的要求!耻辱啊!耻辱!!”
“基谢尔是个叛徒!”巴兰诺夫斯基团队长喊道。
这下可触怒了刚直不阿、无所畏惧的斯塔霍维奇爵爷,他听后霍地站了起来,转身对巴兰诺夫斯基说道:
“作为布拉茨拉夫省总督的朋友,作为他派遣的使者,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把他称作叛徒。他为国操心,把胡子都操白了。各人都按照各人的见解报效国家,他的见解可能是错误的,但决不能指责他不诚实。”
王公没有听见这个回答,因为他正沉湎于冥思苦想之中。由于有王公在座,巴兰诺夫斯基才没敢造次,只是把他那双像钢铁一样冷峻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斯塔霍维奇的脸上,仿佛想对他说:“等着吧,我会找你算账的!”而且他还把手放在了剑柄上。
这时耶雷梅从沉思中惊醒,怅然说道:
“别无选择,要么抗命不遵(因为在王位虚悬时期是由他们执政),要么牺牲我们为之艰苦奋斗过的祖国的荣誉……”
“在这个共和国里抗命不遵正是一切罪恶之源。”基辅总督郑重地说。
“那么我们就允许祖国受辱吗?如果明天他们忽然颁来指令,叫我们脖子上套着绳索,到图哈伊-拜和赫麦尔尼茨基那里去请罪,难道为了遵命,我们就乖乖地照办吗?”
“Veto!”布拉茨拉夫的法官助理克瑞什托夫爵爷喊道。
“Veto!”凯尔德伊爵爷重复了一遍。
王公于是转向团队长们,说道:
“诸位老军人,你们说说吧!”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开言道:
“王公殿下,我已过古稀之年,是一名罗斯的东正教徒,曾经是钦命的哥萨克部队监督,赫麦尔尼茨基本人曾把我称作父亲。照说我理应赞成议和,但是如果让我在‘耻辱’和‘战争’之间进行抉择,那么,不管怎样,即便是我就要走进坟墓,我也要说:战争!”
“战争!”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重复道。
“战争!战争!”十几个人异口同声重复着,其中就有克瑞什托夫爵爷,两位凯尔德伊爵爷,巴兰诺夫斯基……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众口一声地喊叫。
“战争!战争!”
“就依列位的意见办。”王公庄重地说,然后便用权杖在拆开了的基谢尔总督的信上重重地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