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向王公报告了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拒绝会师的事。王公的心境是不难理解的。一切不如意的事都凑到了一起,必须是像王公这等具有伟大精神的铁人才能不屈服、不动摇、不束手无策。他白白耗费了巨大家财来维持部队,他白白像一头网里的雄狮拼命挣扎,他白白砍掉了一个又一个叛酋的脑袋,他白白向世人显示出奇迹般的勇猛顽强,到头来所有这一切全都是劳而无功!如今已到了这种悲剧时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撤退到一个偏远的平静处所,去当一个无言的见证人,去静观乌克兰局势的发展。究竟是什么如此束缚了他的手脚,使他无能为力?不是哥萨克的刀剑,而是自己人的叵测之心!回想五月间他从第聂伯河左岸挥师而来,像一只雄鹰从天而降,扑向了汹汹的叛乱洪流,在举国震悚、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是他头一个举起了战刀。难道他不该指望共和国立即赶来支援他,把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惩罚之剑托付给他吗?可事态又是如何发展的呢?国王驾崩,随之统兵大权落入旁人之手,而他,耶雷梅王公却被人示威性地撇在一边。这正是对赫麦尔尼茨基做出的头一个让步。使王公感到痛心的并非由于丧失了权力和尊严,而是由于他想到这个横遭蹂躏的共和国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以致不图与认贼作父、引狼入室的叛逆决一死战,而宁愿在一个哥萨克面前步步退让,想以议和来制约他那凌辱祖国的狂妄之手。自从取得马赫鲁夫卡胜利的那一刻起,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就流水般地传到了大营:头一个就是由基谢尔总督传来的关于议和的信息,第二个则是叛乱浪潮淹没了波列西耶-沃伦斯基,最近传来的又是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两位团队长拒绝前来会师。他俩的拒绝清楚地表明身为大统帅的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奥斯特罗格斯基王公对他维希涅维茨基王公抱有怎样的敌意。正是在斯克热图斯基外出期间,科尔什·津科维奇来到大营,向王公报告说,整个奥夫鲁奇地区已是一片火海。那里的人本是平静的,没有起来造反,但克热乔夫斯基和普乌克辛瑞茨带领哥萨克打了进去,强迫贱民加入他们的行列。于是庄园和小城镇遭到焚烧,没能外逃的贵族统统被杀害,其中遇害的就有维希涅维茨基家的老家人和朋友耶莱茨。当时王公原本的安排是,跟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会合后,立即去剿灭克瑞沃诺斯,再挥师北上,向奥夫鲁奇进发;再联合立陶宛统帅,以两路夹击的办法彻底歼灭那些叛匪。但是由于陀米尼克王公对两位团队长下的死命令,如今这些计划已全部落空。耶雷梅清楚,他的部队经过连续行军和战斗等军旅劳顿,疲惫已极,已没有足够的力量跟率众十倍于己的克瑞沃诺斯较量,尤其是基辅总督不见得可以依靠。因为雅努什·蒂什凯维奇总督实际上是全心全意支持主和派的。基辅总督慑于耶雷梅的权势和兵力,不得不跟他联合,但他眼见那权势越来越不稳,兵力越来越减弱,也就愈要对抗王公的决战愿望了。这一点马上就看出了苗头。

斯克热图斯基向王公报告了情况,而耶雷梅只是默默地听着。所有在场的团队长听到这个消息都面色阴沉,一双双眼睛都转向了王公。王公问:

“这么说,是陀米尼克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啰?”

“不错,团队长们把书面指令给我看过。”

耶雷梅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过了片刻他才说:

“这可是超出了一个人的承受能力。难道我就该包打天下,却得不到帮助,还要忍受刁难?难道我就不能,哼,向桑多梅日进发,回到我的领地去,在那里平平静静地过我的日子?要不是对祖国的这份爱,我岂不可以趁早一走了之?我历尽艰辛、伤财豁命、流血流汗……到头来得到的竟是这种奖赏!”

王公讲话时神态安详,可语调里却蕴含着那么多的苦涩和痛楚,声音也有点儿发抖,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紧缩成了一团。无论是那些老团队长,那些普季夫利、斯塔里察、库梅伊基的老兵,还是新近杀敌立功、崭露头角的年轻军官都在望着他,他们的目光都带着难以描述的关切。因为他们都意识到,眼前的这位铁人正在进行着一场何等艰苦的自我斗争,而强加于他的屈辱又是多么可怕地在损害他的爱国豪情。他,作为一位“奉主承运”的王公,堂堂的罗斯总督,共和国元老院的元老,如今却不得不向赫麦尔尼茨基、克瑞沃诺斯之流的叛逆让步;近乎拥有君主之尊的他,前不久还接见过外国君王的使臣,如今却不得不从效忠祖国的光荣疆场撤出,让自己幽居在某个小城堡里等待战争的结局,而别人或者会把这场战争打下去,或者会接受丧权辱国的议和。他,一个天降的命世之才,自觉有力量、有谋略去承担平叛护国的大任,本该由他来统率全军,指挥他人进退,可现在却不得不老实承认,他无权……

内心的痛苦,宵衣旰食的劳累,这些都已从他的外表上反映了出来。如今他身体消瘦,面容憔悴,眼窝塌陷,鸦翎般的黑发竟也开始变得斑白。但他的脸上仍呈现着某种崇高的悲剧性的安详,因为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将万种烦愁露于言表。

“哼,那就听其自然吧!”他说,“有朝一日会让这个负情的祖国看到,我们不仅能为她打仗,而且也能为她去死。说实在的,我倒宁愿在别的一场什么战争中更加光彩地捐躯殉国,而不是在内战的风暴中去跟农民较劲儿。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公殿下,”基辅总督岔断了他的话,“请殿下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虽说谁也不知道上帝注定谁死,可无论怎样,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钦佩殿下的雄才大略,也钦佩殿下的骑士精神,可我既不能对大行国王,也不能对宰相和各位统帅说三道四,若是他们尝试用议和的方式来制止内战,那只是因为在这场战争中流的都是我们同胞手足的血,而最终能从双方势不两立的争斗中捞到好处的,除了外部的世仇宿敌还有谁呢?”

王公长时间地逼视着总督的眼睛,然后有力地说道:

“对被征服者实行宽赦,他们会感恩戴德地接受,他们将铭记一辈子;去讨好征服者,就只能是自寻屈辱,受人蔑视。但愿任何人永远也别去委屈这些惹不起的百姓!可一旦燃起了叛乱之火,那就只能用血来浇灭,而不是议和。否则我们就要蒙羞,就要毁灭!……”

“可我们来不来就动兵刀,那才毁灭得更快哩。”总督回答。

“这是不是意味着,阁下打算跟我分道扬镳?”

“王公殿下,我求上帝作证,即便非如此不可,那也绝对不是出于对殿下的恶意,只是我的良心告诉我,别把我的人带上一条必死无疑的绝路,因为他们的血对我是无价的,有朝一日对共和国也有用。”

王公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对自己的团队长们说:

“你们,我的老战友们,你们是不会离开我的,是吧?”

听了这话,那些团队长们犹如有股共同的力量和意志推动着似的,一齐扑到王公脚前,有的亲吻他的衣袂,有的拥抱他的膝盖,有的举手向天,大家异口同声地疾呼道:

“王公殿下,我们会在你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

“带领我们!带领我们!我们只求效力,不求犒劳!”

“王公殿下,也请允许我跟您一道去赴死!”年轻的阿克萨克爵爷也嚷嚷起来,像个姑娘似地羞红了脸。

见此情景甚至基辅总督也大受感动。王公走到众人跟前,挨个儿拥抱了每个人的头表示感谢。一股澎湃的热情激荡着所有年老的和年轻的人。战士们的眼里迸出了火星,他们的手都不时去摸腰间的佩刀。

“我将和你们大家同生共死!”王公说。

“我们必胜!”军官们动情地呼喊道,“打克瑞沃诺斯去!向波隆诺耶进军!谁要离开我们请自便。没有援军我们也能打仗。我们既不愿跟人分享光荣,也不愿别人为我们分担死亡!”

“列位!”对此王公说,“这正是我的愿望。不过在去攻打克瑞沃诺斯之前,有必要做一次哪怕是短暂的休整,以便恢复力量。瞧,这已是我们在马背上度过的第三个月了,这期间几乎一直是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由于日夜奔波,风餐露宿,环境艰苦,气候多变,我们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何况我们还缺乏马匹,步兵只能赤足行军!因此我得先到兹巴拉日去,到了那里就可以改善点伙食,增加点营养,也能喂喂马,休息休息,说不定还能结集点部队,这样就有可能以新的战斗力投入战斗。”

“殿下要我们何时动身?”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问。

“立即动身,老战友。不能延搁!”

说到这里,王公转身问总督道:

“阁下打算到哪里去?”

“我们得去格利尼亚内,因为我听说王军部队都在那儿集结。”

“那我们就把阁下送到个平静地区,好让阁下一路别出什么事。”

总督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要离开王公,而王公对他却表现得如此关怀备至,还打算送他一程。至于王公的话里是否带点儿讥讽的意味,总督倒没注意,不过总督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自己的意向,因为王公的团队长们对他的态度已是越来越不友好——显然,若是在别的军纪较为松弛的部队里,就会有人对他起哄,闹得他下不了台。

总督向王公鞠了一躬,走了出去;团队长们也纷纷告退,回到各自的团队去做行军的准备;只有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独自留在王公身边。

“那两支队伍的素质怎样?”王公问。

“第一流的团队,简直找不到更好的。龙骑兵是按德意志的方式训练的,步兵近卫团队里清一色全是三十年战争时期的老兵。当我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罗马的triarii呢。”

“他们有多少人马?”

“两个团队包括龙骑兵在内,大约有三千人。”

“可惜,太可惜啦!要是他们肯助战,我们就能干成大事!”

王公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痛苦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幸的是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却选用了这样一批统帅!如果辩才和拉丁语能防止这场战争,奥斯特罗鲁格就该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统帅;科涅茨波尔斯基是我的连襟,他是个血统军人,但是太年轻,缺乏经验;而扎斯瓦夫斯基则是所有统帅中最糟糕的。我对他可是早有所知。此人心胸狭隘,智力贫乏,目光短浅。他内行的事就是趴在酒坛子上打瞌睡。让他往自己的肚皮上吐唾沫倒是比让他统兵打仗要合适得多。这种话,在别人面前我不讲,我讲,就会有人说我是出于invidia,可我预见会出现惨败的局面。恰恰是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期,共和国这条大船眼看就要倾覆,却让这些人来掌舵!上帝啊,上帝!求你泼掉这杯苦酒吧!我们祖国究竟会出什么事?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渴望快点儿死掉,因为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对你说,我是蹦跶不了几天的。我满心想扑上战场,可我已感到浑身乏力。”

“王公殿下,请您务必多多保重,拯救我们祖国的千斤重担可要靠殿下来挑啊。看得出来,殿下是操劳过度,过分伤神了。”

“我们这个祖国可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也不会把我们扔在一边;现在他们正从我手里夺下战刀。”

“但愿上帝保佑,卡尔王子能将头上的金冠变为王冠,他会知道该重用谁,惩罚谁;再说王公殿下也有足够的威力,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待您。”

“当然,我走我自己的路。”

王公或许没有注意到,跟别的许多“藩王”一样,他这也是摄威擅势,政由己出。不过即使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一是他觉得这样很自在,再者他也是为了挽救共和国的声誉。

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不久就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和军营的号声。各团队已整装待发了。这军号和马嘶使王公从沉思中惊醒,他摇摇头,仿佛想抖落他的一切苦痛和烦恼似的。然后他问斯克热图斯基:

“你这一路还平静吗?”

“我在姆席纳森林遇上了大股土匪,约有二百人,我把他们歼灭了。”

“干得好。抓到俘虏了吗?眼下对我们可能有点儿用处。”

“我抓到过,但……”

“但你下令把他们都解决啦?是么?”

“不,殿下,我把他们都放了。”

耶雷梅吃惊地瞥了斯克热图斯基一眼,随之他那两道浓眉突然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你也是主和派不成?这是什么意思?”

“王公殿下,我带来了一个活口,因为在那些农民中间有个乔装改扮的贵族,他幸得存活。我把别的俘虏都放了,是因为上帝对我开恩,给我送来了慰藉。我甘愿接受处分。这个贵族,就是扎格沃巴爵爷,他给我带来了有关公爵小姐的消息。”

王公快步走到斯克热图斯基跟前。

“她活着?她好吗?”

“赞美全能的上帝!她活着,很好。”

“她藏在了哪儿?”

“在巴尔城。”

“那可是座雄伟的要塞,易守难攻。我的孩子!”王公说着便伸出双手抱住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脑袋,在他额上亲吻了好几下,“我为你的喜事高兴,因为我像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你。”

年轻的校尉诚挚地亲吻了王公的手。于是,尽管他过去已经许下过多少愿,要为王公肝脑涂地,可眼下,他再次觉得,为执行王公的命令就是跳进地狱的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威严的、暴烈的耶雷梅就是这样善于征服骑士的心。

“这我就不奇怪,你怎么会把那些人给放了。我也不想给你处分。不过那位贵族爵爷定是个绝顶狡黠的老江湖!竟能把她从第聂伯河左岸带到巴尔去!赞美上帝!在这种苦难的时刻,这对我确是一大惊喜。一个老江湖,他准是个了不起的老江湖!把这位扎格沃巴给我带来!”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轻快地向门口走去,但就在此刻门突然敞开,出现了维耶尔舒乌团队长火红的脑袋,他是奉命带领鞑靼近卫团队进行远程侦察的。

“王公殿下,”他气喘吁吁地嚷道,“克瑞沃诺斯攻占了波隆诺耶,屠杀了上万人,包括妇女和儿童。”

团队长们重又聚合,将维耶尔舒乌团团围住,基辅总督也赶来了,王公惊诧地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那里避难的全是罗斯人呀!这不大可能吧!”

“没有一个能活着从城里逃出来。”

“听见了吧,阁下。”王公转身对总督说道,“您去跟这样的敌人讲和吧,他们甚至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总督喘着粗气,说道:

“啊,畜生,野兽!既然是这样,那就让他们统统见鬼去!我是跟定殿下了!”

“这才是我的兄弟!”王公说。

“基辅总督万岁!”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带头欢呼起来。

“和解万岁!”

王公回头又问维耶尔舒乌:

“他们从波隆诺耶到哪里去了?清楚吗?”

“好像是到康斯坦丁诺夫去了。”

“我的上帝!这样一来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的团队就完了,带着步兵怎能逃脱?我们必须捐弃前嫌,火速驰援。上马,上马!”

王公突然一扫愁容,眼睛发亮,憔悴的面颊上浮现出兴奋的红晕,因为他面前又敞开了一条通向光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