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开过康斯坦丁诺夫,就驻扎在罗索沃夫策。因为王公估计,科雷茨基和奥辛斯基得知波隆诺耶陷落的消息后,定会向罗索沃夫策撤退;如果敌人追击他们,就会意想不到地落进王公布下的兵阵,而这也就如同落进陷阱,必败无疑。后来证实王公的预见大致是灵验的。部队布好了阵势,进入临战状态静静等候战机。一支支或大或小的骑兵侦察队被派往四面八方,王公则亲统精锐团队严阵以待。到了傍晚时分,维耶尔舒乌的鞑靼人传来消息,说从康斯坦丁诺夫方向有支步兵正向罗索沃夫策靠拢。得此情报王公即率领众位军官在数十名威武侍卫的簇拥下,来到大营门前,迎接那支部队。这时前来的团队用号声通报后,便停在了村外,两名团队长喘息着全速来到王公跟前,请缨报效。他们正是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一见到维希涅维茨基和他身边如此威武的骑士扈从,两位团队长都有些惶惑,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于是在躬身行礼之后,便屏声静气地等候着王公发话。

“命运变幻无常,竟使高傲者屈尊。”王公说,“二位团队长拒绝过我们的邀请,现在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尊敬的王公殿下,”奥辛斯基从容地说,“我们是满心愿意在王公统率下效命的,只是有令在先,不敢违拗行事。我们的不恭应让下令者负责。在此还请王公谅解,虽说我们无过——因为我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们无话可说。”

“是陀米尼克王公收回成命了么?”王公问。

“命令没有撤销,”奥辛斯基回答,“但它对我们已失去效力,因为只有投靠王公,我们的部队才能得救和保全;从此我们要在王公麾下效力,生死听命于王公。”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光明磊落,加之奥辛斯基器宇轩昂,给王公和他的战将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奥辛斯基原本是位颇有名气的军人,虽说他还年轻,最多不过四十岁,却在外国军队里获得了丰富的战斗经验。所有在场的军人都向他投去了友好的目光。他个头儿高高的,身板挺直得像根苇秆,黄色的八字胡梳理成末端往上翘,一副瑞典人模式的下巴;他穿的制服和他整个仪表,都令人想起三十年战争时期那种典型的军官风采。身为鞑靼后裔的科雷茨基与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位团队长五短身材,显得很结实,眼神阴郁,穿着外国制服,与东方人的脸型极不相称,看起来有些怪里怪气。他统领着一个精锐的德意志步兵团队,骁勇善战,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以铁的纪律统带士兵。

“我们在等待王公殿下的命令。”奥辛斯基说。

“我感谢二位的决断,欢迎二位来投效。”王公说,“我知道,军人必须服从,如果说我曾派人去找过二位,那是由于我那时并不知道有这么一道上命。今后我和二位将甘苦与共,福祸同当;我还期望,二位会喜欢这儿的新差事。”

“但愿王公殿下能对我们,对我们的团队感到满意。”

“好!”王公说,“追击你们的敌人离得远吗?”

“骑兵侦察队离得很近,不过主力要到明晨才能赶到。”

“好。这样我们就争取到了时间。就请二位命令你们的团队开进场院来,让我见见他们,看二位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战士,看他们是否能出大力办大事。”

两位团队长回到自己的团队,不到念两三遍“主祷文”的时间他们就率领团队进了大营。王公的留营团队蚂蚁般地拥了过来,想见见新的战友。走在前列的是由支队长吉扎带领的王军龙骑兵,一律戴着厚重的瑞典头盔,盔上有高高的羽饰。他们骑的是一式的波多利耶战马,那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养得膘肥肉壮。经过养精蓄锐的士兵一个个精神抖擞,都穿着鲜亮闪光的制服,在王公战士疲惫不堪的外表对比之下,显得是那样威武。王公的团队久历战阵,都穿着破烂的制服,它们由于日晒雨淋,早已褪了颜色。王军龙骑兵过后,是奥辛斯基率领的团队,最后是科雷茨基的团队。王公的骑士们见到军容严整的德意志人列队,响起了低声的喝彩。这些士兵穿的是统一的红色呢上衣,肩扛着闪闪发亮的火枪。他们以三十路纵队行进,踏着单调有力雷震般的步子,整齐得如同一个人似的。这些老兵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膀大腰圆,他们在不止一个国家受过多次战火的考验,其中大部分是三十年战争时期的勇士,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经验丰富。

队伍开到王公面前,奥辛斯基发令道:“Halt!”团队马上立定,有如钉在了地上一般;军官们都举起了权标,旗手们挥舞着旌旗,在王公面前垂下了三次。“Vorwarts!”奥辛斯基又喝令道。“Vorwarts!”军官们重复了一遍,团队又齐步向前。科雷茨基率领的团队以同样的方式,甚至是以更好的军容,更熟练的动作接受了王公的检阅。见到开来这样的援军,王公的士兵们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而耶雷梅作为军事行家里的行家,双手叉腰,满脸笑容地望着这支队伍,越看越喜欢,因为他缺的正是步兵,而且确信,比这更好的步兵团队在世界上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他觉得力量大增,预计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他的那些随从军官则从议论这两个团队开始,进而谈起了他们见过的世界各类军种、各类士兵的情况来。

“扎波罗热的步兵可真是了不起,尤其是打壕堑战。”希莱申斯基说,“不过这些人敌得过他们,因为在训练上这些人比他们更胜一筹。”

“嚯!比他们可强多了!”米古尔斯基回答。

“这些大块头缺点机灵劲儿。”维耶尔舒乌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要是碰上了他们,可不硬拼,我会用我的鞑靼兵跟他们先泡上两天,把他们拖得精疲力竭,到了第三天我就能像宰羊似地把他们统统宰了。”

“你说什么?德意志军人可是有勇有谋的。”

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用他那唱歌似的立陶宛腔调插嘴说:

“上帝慈悲,赋予不同的民族以不同的长处。就我所知,我们的骑兵在世界上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可是无论我们的步兵,还是匈牙利的步兵,都没法跟德意志的步兵相比。”

“因为上帝最公道,”扎格沃巴爵爷听了他的话就拉起一副抬杠的架势说,“比方说,上帝给了阁下一份大产业,一把长剑,一双力大无比的手,然后就给你配了一颗不通窍的脑袋瓜儿。”

斯克热图斯基笑道:

“扎格沃巴专找龙金叮咬,像马蝇叮住了马匹就不松口。”

波德比平塔骑士眯起眼睛,以他惯有的那种和颜悦色说道:

“听阁下嚷嚷真叫人心烦!莫不是上帝配给阁下的舌头太长了。”

“你如果认为上帝赏了我什么不得当的话,那你可就要带着自己的贞操下地狱啦!因为你的想法违抗上帝的旨意。”

“唉呀,谁说得过阁下!你那张嘴总不停地说呀,说呀,说个没完没了。”

“阁下可知道,是什么使人有别于禽兽吗?”

“是什么?”

“就是人有智慧,会说话呀!”

“瞧,他又赢了一着,赢了!”莫克尔斯基说。

“如果阁下不明白为什么波兰骑兵最强,而德意志步兵最厉害,那我不妨对阁下解释解释。”

“说呀,为什么?为什么?”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是这么回事:上帝创世时造了一匹马,就把它牵到了人面前,好让人赞美他的创造。可在河边站着一个德意志人,大家知道,德意志人是爱到处凑热闹的,因此无处不在。于是上帝就指着马问德意志人:‘这是什么?’而那德意志人回答‘Pferd!’‘什么?’造物主说:‘你竟然对我的创造说pfe?你这个糊涂虫!你就不配骑上这种活物,即便你要骑,也会骑得很糟糕。’说了这话,上帝就把马赏给了站在旁边的波兰人,于是波兰人就骑上了马,因此波兰骑兵就成了最棒的啦。德意志人一看就傻了眼,从此他就徒步跟在上帝后边磨蹭,苦苦哀求上帝宽恕,他老是这么磨蹭磨蹭,终于练就了一副好脚板,因此德意志步兵就成为呱呱叫的了。”

“阁下这个故事编得可真妙。”波德比平塔骑士说。

正说笑间忽又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一支什么队伍正向大营开来,但它不可能是哥萨克部队,因为若是克瑞沃诺斯追到,必定是从康斯坦丁诺夫来,可这支兵马来自全然不同的方向,来自兹布鲁奇河口。约莫过了两个钟头,这支兵马鼓号喧天,热热闹闹地进了村,以致使王公大为不满,忙派人向他们传令,严禁喧哗,因为敌人就在附近。终于弄明白,来者是萨穆埃尔·瓦什奇。此人原是国王的卫队长,一个大名鼎鼎的冒险家,一个专横跋扈,好惹是生非、打架斗殴的莽汉,可又是个打仗的行家里手。他统率八百名跟他一般气质的人前来投效王公。这八百壮汉里部分是贵族,部分是哥萨克,坦白说,都是该送上绞刑架的主儿。但是耶雷梅王公对这种逞性妄为的士兵并不感到失望,他相信能调教好这帮人,他们在他手里自会变得像羊羔一样驯服,相信他们能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勇猛善战的素质来弥补其他的缺陷。这真是个吉星高照的日子。昨天王公还受到眼看就要跟基辅总督分手的威胁,深感自己兵微将寡而决定暂时退出战斗,躲到一个比较平静的角落去休整队伍,等待援军,直到恢复战斗力之后才东山再起。今天他重又成了麾领一万二千名精兵的主帅。虽说克瑞沃诺斯拥有五倍于他的兵力,但考虑到叛军中的大多数是暴乱的民众,因此这两支兵马可以算得上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现在关于休整的事王公是连想都不愿想了。他立即召集瓦什奇、基辅总督、扎奇维利霍夫斯基、马赫尼茨基和奥辛斯基关起门来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就跟克瑞沃诺斯开战;如果他还来不及赶到,就迎上前去找他。

夜已深沉。但是先前在马赫鲁夫卡困扰部队的那场大雨过后,天气变得异常晴朗。幽暗的天穹闪耀着金色的繁星。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皎洁的月光照得罗索沃夫策的屋宇墙垣一片皆白。整个营地谁也不想睡觉,大家都在琢磨明天的决战,都在作战前准备。有的像往常一样凑在一起聊天、唱歌,高高兴兴寻乐。军官们和王公的主要亲随们全都情绪极好,大家围着一堆很大的篝火喝酒闲聊。

“再给我们讲讲,阁下,”有人对扎格沃巴喊叫道,“你们渡过第聂伯河之后又干了些什么?你们是如何到巴尔去的?”

扎格沃巴爵爷灌下了一夸脱蜜酒,咂咂嘴,然后念了一段拉丁语:

...Sed jam nox humida coelo praecipitat,

Suadentque sidera cadentia somnos,

Sed si tantus amor casus congnoscere nostros,

Incipiam...

“列位,如果要详详细细从头至尾讲一遍,那是十个夜晚也讲不完的,而且肯定也没有那么多的蜜酒给我喝,可要讲,没有蜜酒又不成,因为老嗓子就像一辆老掉牙的大车,得经常加点油。不过跟大家这么讲讲,也就足够了。讲讲我去科尔松的事,讲讲我是怎么带着公爵小姐去了赫麦尔尼茨基的大营,再讲讲我是怎么带着公爵小姐平平安安逃出那个人间地狱的。”

“耶稣马利亚!阁下莫不是施了巫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嚷道。

“不错,我是施了巫术。”扎格沃巴爵爷回答,“我年轻时在亚细亚就跟一名女巫学会了这鬼把戏,她爱上了我,就把巫术的所有arcana全都传给了我。不过我这巫术也不能施得太滥,为何呢?邪门对邪门,相生相克嘛。赫麦尔尼茨基身边围满了术士和巫婆,这些家伙又招来了许多魔鬼给他当差,赫麦尔尼茨基使唤他们就跟使唤农奴一样。他上床睡觉,就有个魔鬼给他脱靴子;他的衣服上沾了尘土,就有个魔鬼用尾巴替他掸;他喝醉了酒,还扇这个或那个魔鬼的嘴巴,一边扇还一边说:‘混账东西,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虔诚的龙金骑士听了就赶快往胸前画十字,说道:

“跟他们一起的是地狱的魔鬼,跟我们一起的是天堂的天使。”

“那些黑道的家伙差点儿没到赫麦尔尼茨基跟前兜了我的老底,揭发我是何人,带的又是何人,因我有法术对付,背地里我给他们念了个咒,让他们保持缄默。就这样我也是提心吊胆,生怕赫麦尔尼茨基认出我来,因为一年前在切赫伦时,在陀普沃的酒馆里我跟他见过两次面。而且还有几个别的团队长都是我的熟人。你们看这事玄不玄?亏得我的大肚皮瘪下去了,胡子拖到了腰间,头发披到了肩上,我这么一乔装打扮就完全换了个人,所以谁也没认出我来。”

“这么说,阁下是见过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啰,你跟他讲过话吗?”

“我有没有见过赫麦尔尼茨基?当然见过,就像这会儿我见到列位一样。他居然还给我派了差事,要我做他的细作,要我去波多利耶,一路替他向泥腿子分发文告。他还给了我一只权标,有了这玩意儿,遇上鞑靼部队就安全了。于是我从科尔松出发,不管去哪儿都大摇大摆,太平无事。遇上暴乱的农民或是尼什人,我就把权标往他们鼻子底下一伸,对他们说:‘闻闻这个吧,孩子们,你们给我统统见鬼去!’这下可好啦,无论到哪里,我都能命令他们侍候我们,给吃得美美的,喝得足足的,他们还给车子坐。为此,我可乐啦。当然,我一直在细心照看我那可怜的公爵小姐,让她在经受了这么大的劳累和惊吓之后也能得到休息。告诉列位,在我们到达巴尔的时候,她就恢复了原有的那种俊模样儿,以致在巴尔城没有几个人不是呆呆地望着她,把眼睛都看迷乱了。巴尔城美丽的姑娘多的是,因为远近的贵族都聚集在那里,可那些漂亮妞儿跟公爵小姐一比,那简直就像是猫头鹰比金丝雀。大家都爱上我们的公爵小姐啦,列位,倘若你们能见到她,也得都爱上她的。”

“那当然,谁能不爱上她!”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阁下干吗要漂泊到巴尔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我是想,不找到个安全的地方我就不能歇脚,而那些小城堡我是信不过的,因为那种城堡是暴民想去就去的。可如果要去巴尔城,那他们就非得碰掉大牙不可。要塞总兵安德热伊·波托茨基在那里修筑了坚不可摧的城墙,他根本就不把赫麦尔尼茨基放在眼里,如同我不把一只空酒杯放在眼里一样。列位怎么想,难道我远远逃避战火做得不对吗?我若是不跑得那么远,博洪肯定早就把我们追上了。一旦我落到博洪手里,嘿,不妨跟列位说,那家伙准得把我做成杏仁软糖拿去喂狗。列位是不了解他,可我了解他。但愿魔鬼把他抓了去!不把他吊起来打秋千,我是过不上安稳日子的。愿上帝赐他这么个快活下场,阿门!说真的,谁也不会像我这样叫他念念不忘。呸!一想到这点,我就浑身冰凉。因此现在我就乐于喝上两盅,虽说我天生是不爱喝酒的。”

“阁下在说些什么!”波德比平塔骑士开腔道,“你不爱喝酒?老兄,你喝起酒来,就像那井架上的打水桶。”

“你可别往井里看呀看的,阁下,你就是看到井底,量你也见不着什么聪敏影儿。不过这并不重要。回头再说我带着权标和赫麦尔尼茨基的文告,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到了文尼察,我就碰上了如今在这个大营的阿克萨克爵爷的部队,不过当时我并未剥下那层卖唱乞丐的皮,因为我害怕暴乱的泥腿子。只是我把那发文告的差事扔了。我在那儿遇上一个名叫苏哈克的马具匠,他是扎波罗热人的奸细,专门给赫麦尔尼茨基送密报。我就通过他把那些文告退还给了赫麦尔尼茨基,事先我还在那些文告上加了批语,赫麦尔尼茨基若是读到我写的那些箴言,非扒掉那家伙一层皮不可。谁知,我们来到巴尔城下,却经历了一险,恰如泅水泅到了岸边反倒呛了水一样,差点儿没送了命。”

“怎么着?出了什么事?”

“我们遇到了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大兵,都是些莽撞汉子。我原本以为总算到了自家人的门边,可以松口气了,无意间对公爵小姐叫了声‘小姐’,他们听我这么一叫就闹开啦:‘瞧瞧,这算哪路卖唱乞丐?瞧瞧,这算什么领路童儿?这老头儿干吗叫他小姐?’他们一边嚷嚷,一边打量公爵小姐,嚷嚷得更凶了:‘嚄!原来是这么个美人儿,简直是一幅精美绝伦的画!把她带过来!’我没答理他们,反倒把我那小可怜拉到我身后,让她躲在一个墙角里,我的手就往刀……”

“这就怪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插嘴说,“阁下扮成个卖唱的乞丐,身边还带把刀?”

“嗯?”扎格沃巴说,“我有把刀?谁说我有把刀?我没有刀。我是夺了一名士兵搁在桌上的一把刀。因为这事是发生在希平策的一家小酒店里。霎时间我撂倒他们两个。其余几个都绰起了短火枪。我就高喊:‘别动!你们这些狗东西,我是位贵族!’而这时他们反倒叫嚷说:‘啊,啊!骑兵侦察队来啦!’果然来了一队人马,不过,并非什么侦察队,而是斯瓦沃舍夫斯卡夫人,她由她儿子带领五十名骑兵护送,路过这儿。那些骑兵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一来就把我的对手制止住了。我就走到夫人跟前,向她说明原委,求她搭救,一下就把她感动得眼泪刷刷地流,简直就像开了闸的水渠。她让公爵小姐坐上了她的轿式马车,我们就进了巴尔城。列位定会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吧?没那么简单……”

蓦然间,希莱申斯基爵爷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们瞧,列位,”他说,“该不是早霞吧?那是什么?”

“啊!不可能!”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离天亮还早着呢。”

“那是康斯坦丁诺夫的方向!”

“不错。你们瞧呀,那儿越来越亮了。”

“我敢打赌,那是火光!”

一说到火,人们的面孔顿时变得严肃了。大伙儿霍地站立起来,把讲的故事全都忘于脑后。

“火光!是火光!”好几个人同时说。

“是克瑞沃诺斯从波隆诺耶过来了。”

“克瑞沃诺斯跟他的全部兵马。”

“他的前哨部队定是在放火烧城,或是在焚烧邻近的村庄。”

随之响起了低沉的报警号声;与此同时老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突然出现在骑士们中间。

“各位团队长!”他说,“骑兵侦察队刚才来报,敌人就在眼前!我们要马上开拔!请回到各自的团队,各就各位!……”

军官们匆匆赶回各自的团队。勤务兵忙着熄灭篝火,转眼间黑暗便笼罩了连营。只是远处,在康斯坦丁诺夫的方向,天空的红光显得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强烈。在这种红光的照映下,满天的星斗逐渐变得苍白,逐渐消失了。又响起了低沉的军号声,这是“上马”的号音。影影绰绰的一大队人马开始移动了。在寂静中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和步兵有节奏的步履的沙沙声,随后则是武尔策尔的拉火炮的车子的沉闷的辘辘声;时而还响起火枪碰撞的声音或是短促的传达军令的话音。仿佛有某种令人生畏的不祥的征兆隐藏在这黑暗掩护的夜行军里,隐藏在这一切声响中间,隐藏在这脚步声和钢铁的铿锵里,隐藏在这甲胄和刀剑的闪闪寒光之中。各路团队行进在通往康斯坦丁诺夫的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朝那烈焰冲天的方向滚滚而去,酷似一条在黑暗里爬行的长龙巨蟒。但美好的七月之夜行将结束,天就要亮了。在罗索沃夫策公鸡已开始报晓,喔喔的啼声此起彼落传遍了全城。罗索沃夫策和康斯坦丁诺夫之间相距一波里,因此缓慢行进的部队刚走完一半路程,大火背后的东方天际就出现了曙光,仿佛受到惊吓似的,显得那么矇眬、苍白,可它越来越亮,终于驱走了黑暗,弥漫在整个空间,森林、灌木丛、一条白带子似的道路和在道路上行进的部队都逐渐显露了出来。不一会儿就能清晰地分辨出人、马匹和密集的步兵队列。阵阵凉爽的晨风把骑士们头顶上方的旌旗吹得哗啦啦地响。

走在最前面的是维耶尔舒乌的鞑靼团队,紧接他们的是波尼亚托夫斯基的哥萨克团队,然后是龙骑兵团队,武尔策尔的火炮团队。由步兵和铁甲骑兵殿后。扎格沃巴爵爷和斯克热图斯基并辔而行,可他在马鞍上扭来扭去,坐不安稳,看得出来,愈是临近战斗,他愈是显得不安。

“校尉阁下,”他悄声对斯克热图斯基说,好像害怕有人偷听他讲话似的。

“阁下想说什么?”

“是由铁甲骑兵去打头阵吗?”

“阁下还说自己是个老兵,却不知道铁甲骑兵是要留到解决战斗时才出动。不到敌方使尽全力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下手的。”

“这我知道,我懂,我只是想得到证实。”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扎格沃巴把嗓门儿压得更低,又问:

“克瑞沃诺斯是把他的全部兵力压过来的么?”

“不错。”

“他有多少人马?”

“包括贱民共有六万。”

“啊,见鬼,这么多!”扎格沃巴爵爷脱口而出。

斯克热图斯基禁不住咧开八字胡下面的嘴巴笑了笑。

“哎,阁下可别以为我这是害怕呀。”扎格沃巴悄声说,“不过,我这个人气短,不喜欢拥挤,一拥挤就热,一热就透不过气来,那时候就连半点儿用处也没有了。我最拿手的是一对一决斗!人至少可以使用计谋,可在这儿什么巧计都用不上。这儿输赢全在腿脚功夫,靠的是一双手,不靠脑瓜子。到了这种地方我就跟波德比平塔骑士一样蠢了。我肚皮上绑着王公赏的二百枚金币,可请你相信,我倒宁愿把这大肚皮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呸!呸!一碰到打这种大仗我就不高兴!但愿瘟疫把这种大仗统统消灭!”

“阁下不会有事的。把胆子放大点儿。”

“胆子?我怕的就是胆子太大!我这个人太容易动怒,一火起来就只剩下勇气了,把谨慎小心全忘于脑后!何况我的兆头不妙:我们坐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见到有两颗星星坠落了。没准儿其中有一颗就是我的命星!谁知道呢?……”

“光为阁下做的好事上帝就会报答你,保佑你健康长寿。”

“但愿这报答上帝别早已给过我了!”

“那么,你为何不跟辎重营待在一起呢?”

“因为我想,跟部队在一起更安全些。”

“这倒是真的。阁下会看到,打大仗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已经习惯了,而consuetudoest altera natura。瞧,已经到达斯卢奇河和维晓瓦蒂池了。”

果然,远远就看到维晓瓦蒂池水面波光粼粼,有一道长堤将这个称为池塘的大湖与斯卢奇河隔开。部队到了这里就全线停止前进。

“就要开始么?”扎格沃巴爵爷问。

“王公还要调兵布阵呢。”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答。

“我不喜欢拥挤!……阁下。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拥挤。”

“铁甲骑兵到右翼!”响起了传令兵的声音,他从王公那边跑到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跟前。

天已大亮,焚城的火光在东升旭日的照耀下变得苍白了。太阳的霞光照射在铁甲骑兵的矛尖上,于是在骑手们的头顶上方就仿佛燃烧着数千支蜡烛。阵势一经摆开,部队就不再藏藏掖掖,这时士兵们就众口同声地唱起了《请敞开你拯救之门!》,雄壮的歌声响彻了露水盈盈的原野,激荡于松林之间,从森林反射的回声直冲霄汉。

终于在堤坝的另一端,湖岸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放眼望去,是铺天盖地的大群哥萨克,团队接着团队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扎波罗热骑兵挺着长矛,步兵擎着火枪,潮水般的农民则装备着大镰、连枷和大叉子。他们后面见到的仿佛是笼罩在雾中的庞大的辎重营,犹如一座浮动的城池。数千车辆的辚辚之声和马匹萧萧的嘶鸣声,全都传到了王公士兵的耳中。但是哥萨克却没有像通常那样大轰大嗡,而是不吼不叫地停在了堤坝的另一端。两支对立的大军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地对峙着。

始终挨在斯克热图斯基身边的扎格沃巴爵爷望着那人海,嘴里嘟哝道:

“耶稣基督,你为何造出了这么多的匪徒!恐怕是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带着贱民和所有的虱子跳蚤都来了!这难道不是放纵罪恶吗?请你说说,阁下,他们哪怕就是用帽子盖也能把我们盖住的。从前在乌克兰是多么太平安乐啊!可他们滚滚而来,滚滚而来!我的天,但愿魔鬼让他们统统滚进地狱去!可这一切却都是冲着我们来的!天啊!但愿马鼻疽把他们吞个精光!……”

“别诅咒啦,阁下。今天是礼拜日。”

“不错,今天是礼拜日,该把上帝记在心上……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从这些坏蛋那里是不能指望得到任何敬重的……Sanctificetur nomen Tuum……在这条堤坝上将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啊!……Adveniat regnum Tuum……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Fiat voluntas Tua……愿那些杀人的哈曼统统死掉……瞧呀,阁下,那边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队伍脱离了黑压压的人群,毫无秩序地向堤坝拥了过来。

“这是敢死队,就要进行会战前的决斗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我们的人马上就会开过去的。”

“这会战莫不是就要打起来了?”

“是的,如同上帝在天一样,肯定就要动手了。”

“愿这一切都见鬼去!(扎格沃巴爵爷的情绪这时已经恶劣到了极点)可阁下看打仗,就像是过谢肉节时看游艺活动似的。”他对斯克热图斯基的从容态度颇感不快,就冲他吼叫起来,“倒像这不是涉及阁下皮肉的事。”

“我已经说过,我们习惯了。”

“莫非你也要去参加决斗?”

“跟此等敌人决斗对于著名团队的骑士来说是不大相宜的,自尊感强的人都不愿意去干。可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谁还顾得上这种尊严?”

“瞧,他们已经出动了,我们的人也出动了!”扎格沃巴爵爷看到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成一条红线朝堤坝的方向策马小跑,便又吼了一声。

跟在龙骑兵后边的还有十几名从各团队挑选出来的志愿者。其中有:红头发的维耶尔舒乌、库舍尔、波尼亚托夫斯基、两个卡尔维奇,而从铁甲骑兵团队去的则是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

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

“阁下就要看到漂亮场面了。”斯克热图斯基对扎格沃巴爵爷说,“你要特别留意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波德比平塔。他俩都是杰出的骑士。你看到了他们吗,阁下?”

“我看到了。”

“那你就盯住他们,你自己也会来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