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沃巴的手脚连同自己的佩刀给捆在了一起,捆得像根粗粗的棍子。他躺在原先办喜事的那间堂屋,凶神恶煞般的哥萨克头目坐在他近旁的一张小凳上,端详着俘虏脸上惊恐万状的神色。

“晚安,阁下!”见到自己的俘虏睁开眼睛,博洪说了这么一句。

扎格沃巴爵爷没吭声,就在这一刹那,他清醒得就像滴酒未沾似的,只是那些蚂蚁爬到他的脚跟,又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他的头顶,他的头皮直发麻,而刺入骨髓的寒气也像冻成了冰。人们常说,溺水的人在临死的最后一刻会想起生平的一切,会看到自己全部的过去,并且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扎格沃巴爵爷此时此刻就拥有这样明晰的意识和记忆,而这种意识最后就表现为一种无声的呼喊,一句有嘴说不出的话:

“这一回,他准得痛打我一百军棍!”

哥萨克头目又用平静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晚安,阁下!”

“咝……真冷!”扎格沃巴心想,“我宁愿他此刻发疯发狂。”

“你不认识我了么,贵族爵爷?”

“向你致敬!向你致敬!你好吗?”

“还好。不过阁下现在得由我亲自来照应了。”

“我并没祈求上帝赐我一个像你这样的医生,而且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受用你给的药。那就听从上帝的安排吧。”

“好啦,你曾为我疗过伤,现在我来报答你。我们是老朋友。你可记得,在罗兹沃吉你是怎么包住我的脑袋吗?嗯?”

博洪的两只眼睛开始像两颗红玉似地闪光,胡子的线条拉长了,露出瘆人的狞笑。

“记得。”扎格沃巴回答,“当时我本可一刀宰了你,但我没捅下去。”

“难道我给你捅刀子了吗?难道我想过要宰了你吗?不!你对我简直是个宝贝疙瘩!我会像保护自己额下的眼睛一样保护你。”

“所以我总是说,你会出息成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扎格沃巴装作对博洪的话信以为真,同时脑子里掠过一个想法:“看来他要跟我耍什么特别花招儿;我这会儿还不会直截了当就死。”

“你说得好。”博洪接茬说,“你也是条了不起的汉子;我俩可以算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说真格的,我可没有寻你找你,但你这话中听,我表示感谢。”

“不久你还得更好地谢我,而我要感谢你的是,你给我把姑娘从罗兹沃吉带到了巴尔城。我在那里找到了她,现在你瞧!我还得邀请你参加婚礼。不过,这不是今天的事,也不是明天的事,现在正打仗,而你已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怕你活不到那一天。”

扎格沃巴虽然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可他还是竖起耳朵听哥萨克头目说些什么。

“参加婚礼?”他嘟哝了一句。

“你是怎么想的?”博洪说,“难道我是个泥腿子,连神甫都不用,就逼她成亲?难道我没有能力到基辅去举行隆重的婚礼不成?阁下千里迢迢把姑娘带到巴尔城,当然不会是为一个泥腿子,而是为一位首领,一位统帅……”

“妙呀!”扎格沃巴心里盘算着。

然后他又转头对博洪说:

“你让人给我松绑吧。”

“你躺着吧,躺着好。你还要走远路,像你这么大把年纪,上路前还不得好好休息休息呀!”

“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把你引见给我的另一位朋友,我要把你带到克瑞沃诺斯那儿去。我和他已经考虑好了,怎么让你在那儿过得愉快。”

“那可就要够我受的啦!”老贵族暗自嘀咕,又感到脊梁上有蚂蚁在爬。

终于他说道:

“我清楚,你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可你恨我是不对的,是没有道理的——上帝明鉴。我们俩在一起呆过,在切赫伦,你我一起喝过不止一瓶酒,为你的骑士精神、英雄气概,我曾像父亲一样疼爱过你,在整个乌克兰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为此我欣赏你。可是,你瞧!结果又如何呢?究竟我为什么要挡你的道?试想,如果当初我没跟你一起去罗兹沃吉,恐怕我俩时至今日还是好朋友。可我又是为了什么去罗兹沃吉的呢?还不是出于对你的关怀?如果你当时没有发疯,如果你当时没有杀死那些不幸的人——上帝为我作证——我或许就不会挡你的道。我干吗要去管别人的闲事!我还乐于见到姑娘成为你的人而不是别人的人呢。可是你那种鞑靼式的抢亲震撼了我的良知,何况那还是个贵族之家。你若处在我的地位,恐怕也会去打那个抱不平。试想,当时我本可打发你到另一个世界去,而且我若除掉你,对我自己还更为有利,可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干?因为我是个贵族,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感到丢脸。现在该感到丢脸的是你。我知道,你会找我算账,你会折磨我。如今姑娘既然已落到你手里,你还要把我怎么样?难道我没有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保护她——保护你那个宝贝疙瘩?说你敬重姑娘,这我知道;说你身上不乏骑士荣誉和良知,这也不假。但你又怎能把沾满我无辜鲜血的手伸向姑娘呢?你敢对姑娘说:‘领着你从暴民窝里,从鞑靼人手里逃命的那个人是被我折磨致死的’吗?你该有点廉耻之心,你该觉得羞愧!你给我解开这些绑绳,你还我自由!你用奸计俘获我,这是又干了一件丢脸儿的事。你还年轻,不知将来会碰到什么,可为我的死,上帝会惩罚你,会用你最心爱的人惩罚你。”

博洪霍地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由于狂怒他那张脸变得惨白。他走到扎格沃巴跟前,用一种被疯狂窒息了的声音骂道:

“你这头肮脏的蠢猪,我要下令扒你的皮,我要把你放在文火上烤,我要用钉子把你钉在门板上,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在暴怒之下,他抓起了挂在腰带上的匕首,在掌心里痉挛地握了好一阵儿,出鞘的刀尖在扎格沃巴眼前闪着寒光,但这哥萨克头目总算克制住了自己,把匕首重新插回鞘子里,同时发出了一声咆哮:

“哥萨克!”

六个扎波罗热人应声而来。

“把这头莱赫死猪弄走,扔到猪圈去,要像保护你们的眼珠子一样保护他,把他看紧了。”

哥萨克们抓住了扎格沃巴爵爷,两个揪住手和脚,一个从后面揪住头发,就这样把他抬出了堂屋,穿过场院,最后把他扔在了离住房不算太远的猪圈的粪堆上,关上圈门,就都扬长而去。黑暗把俘虏团团包围,只从壁板的缝隙间,从茅草屋顶的漏洞里,这儿那儿透进一点朦胧的夜光。过了片刻,扎格沃巴爵爷的眼睛才慢慢习惯了黑暗。他向四周环顾了一番,发现猪圈里既没有猪,也没有哥萨克。不过透过猪圈的四堵墙壁能清楚听见哥萨克们的谈话声。显然整个猪圈是被严密包围了,尽管警卫森严,扎格沃巴爵爷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当博洪对着他晃匕首的时候,他认定生命的最后时刻到了,也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了上帝,说实在的,当时他是带着最大的恐惧求告上帝的。显而易见,博洪决定暂时饶他一死,是要用更加别出心裁的折磨方式来结果他的性命。须知正是他扎格沃巴曾经从他手里夺走了他的美人儿,损害了他哥萨克的名望,把他像婴儿似地用襁褓包裹起来,让他蒙受世人讪笑。博洪不仅要向他报复,而且还要让自己在报复中得到充分满足,要出尽那口恶气。扎格沃巴爵爷的前景当然只能是凄惨的。但暂时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毕竟还活着,很有可能还要把他押送到克瑞沃诺斯那儿去,到了那儿才会受到刑讯折磨,这样他总算还能活上几天,甚至更多的日子,而眼前即便是孤零零躺在这猪圈里,他毕竟还能在这寂静的夜晚动脑筋,想点子。

这是事情好的一面。可一想到坏的一面,那千万只蚂蚁便又开始在他的脊梁上爬。

得想出自救的点子来!……

“如果有头公猪或母猪躺在这猪圈里,”扎格沃巴爵爷思忖道,“或许它们能想出的点子比我要多得多,因为连猪都不会像我这样被四马攒蹄地绑在自己的佩刀上。让他们把所罗门像我这样捆绑起来试试,恐怕他也不会比他自己的裤子或者我的鞋后跟聪明多少。啊,上帝!上帝!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在这满世界的人中,我最最渴望避开的一个强盗,偏偏阴错阳差地叫我回避不了。我这身皮肉定会给修理得如同穿上件百衲衣。倘若抓住我的是个别的什么人,我或许就可以宣称愿意参加叛乱,然后找机会溜之乎也。别人兴许还能相信我,可这一位,没门儿!我感到,我这颗心正在死亡。准是魔鬼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啊,上帝!上帝!我的手和脚都动弹不了……啊,上帝!上帝!”

但过了片刻扎格沃巴爵爷又想,如果能让手脚松开,他就比较容易想出什么好点子来。难道他就不能试试么?只要能把佩刀从膝盖后面移出来,下一步兴许就容易多了。可是怎样才能把刀移出来呢?他把身子侧过一边,不行……于是扎格沃巴爵爷开始了深沉的思索。

接着他便开始仰躺着摇动脊背,越摇越快,而每摇动一次,他便向前挪动那么半英寸。但一使劲,他就热得够呛,头上出的那汗比跳舞时出的还多。他就摇一阵,歇一阵,有时还不得不停下,因为他似乎听到,有个放哨的哥萨克朝猪圈门口走来了。过一会儿,他又重新鼓劲干了起来,终于他把自己移到了墙边。

到了墙边他就开始了另一种摇法,不是让头到脚这么撑地,而是从身子这边向身子那边扭,每这么扭一次,刀尖就在墙壁木板上轻轻撞一撞,膝盖后面的刀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越来越向刀柄一端的方向挪。

扎格沃巴爵爷的心像被锤子敲着了似地跳得怦怦响,因为他看到,他这办法兴许有效。

于是他继续干了下去,竭力让刀撞墙板的声响轻一点儿。一听到哥萨克们在高声谈话,他就干得用劲点,那时谈话声就能掩盖轻微的撞击声。终于出现了这样的时刻:刀鞘的末端已给他撞到了手和膝盖捆结的地方,再往墙板上撞也推它不动了。

不错,这一边是推不动了,可是那一边相当长的一部分刀身已经悬在了外面,因为他感觉到刀柄这端重多了。

刀柄上有个十字,就像一般的佩刀那样;扎格沃巴爵爷就在这个十字上打主意。

于是他第三次摆动自己的身子,这次努力的目标是使自己调头,把捆住的脚对住墙板。这个目标实现之后,他就开始纵向移动。佩刀仍插在手脚捆结的地方,可是刀柄不时钩着不平的地面;最后那刀柄上的十字就给不平的地面钩紧——扎格沃巴最后使劲一扭摆,他乐得好一阵子就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刀竟整个儿完全滑脱了出来。

他把双手从膝盖处抽出来了,虽说两只手腕儿还捆在一起,可是能握住刀,他又把刀抓在手中,然后用两脚夹住刀鞘,把佩刀抽了出来。

割断脚上的绑索现在已成了眨眼之间的事。

割断捆绑双手的绳索就艰难多了。扎格沃巴必须想办法把刀在粪堆上放置好,让刀背朝下,刀刃朝上,将捆手的绳索对准刀刃摩擦,直到刀刃把绑索割断。

这么一来,他不仅给自己松了绑,而且还握有兵器,他又是位武装的军人了。

他深深舒了一口气,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开始向上帝作感恩祈祷。

可是割断绑索离逃出博洪的魔掌还远着哩。

“下一步怎么办?”扎格沃巴爵爷自问道。

他找不到答案。猪圈四周布满了哥萨克,哨兵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名,连耗子都别想偷偷溜走,更何况一个像扎格沃巴爵爷这样五大三粗的男人!

“看来我已计穷力屈,只好坐以待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点儿脑汁只配用来擦皮靴,虽说别人在集市上能向匈牙利人买到更好的靴油。如果上帝不赐我点儿好主意,那我就只有给烤了拿去喂乌鸦。若是上帝垂怜,赐我点儿什么主意,我愿像龙金骑士一样,发誓一辈子保持童身。”

墙那边哥萨克们的谈话声更高,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几步跳到墙边,把耳朵贴在了墙板的缝隙上。

干燥的松木板就像捷奥尔巴琴的共振箱一样反射着声波:外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奥弗西武伊头人,我们从这里该去哪儿?”一个声音问。

“不知道,准是回卡缅涅茨。”第二个声音回答。

“哼,马都累了,勉强拖着四条腿:它们走不到卡缅涅茨就都得趴下。”

“所以我们才在这儿扎下了。到明天早上马匹就能歇过来。”

接着是片刻的沉寂,然后头一个人又开了口,但声音比刚才要低些:

“我觉得,头儿,我们首领是打算撤离卡缅涅茨往扬波尔进军。”

扎格沃巴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闭嘴,如果你还珍惜你那颗年轻的脑袋!”回答的声音很响亮。

又是沉寂,只是从另外几面墙板外传来了耳语般的低声交谈。

“四面都是哥萨克,到处都看得牢牢的。”扎格沃巴嘟哝道。

于是他又转到对面的那堵墙边。

这回传进他耳中的是马打响鼻儿和马嚼饲料的刷刷声。显然那边有不少马匹,哥萨克们是躺在马匹中间的地上闲聊,因为声音是从下边传来的。

“哎呀,”一个说,“我们不吃、不睡,马不喂料,一口气赶到这儿来,好像就是为了赶到耶雷梅的大营受柱刑。”

“能肯定耶雷梅就在这儿么?”

“从亚尔莫林齐逃出的人见过他,就像我这会儿见到你一样真切。照他们说的,真是吓死人,说他像松树一般高大,额下的两只眼睛像两块炭火,他胯下的马匹是一条蛟龙。”

“上帝发发慈悲吧!”

“我们该把那个莱赫连同他手下的士兵带走,立即开溜。”

“怎么开溜?马匹都要累死了。”

“糟糕,我的亲兄弟们。倘若我是首领,我就要砍下那个莱赫的脑袋,赶紧回卡缅涅茨,哪怕是靠两条腿走也要走回去。”

“我们得把他带回卡缅涅茨。我们的首领们还要在那里跟他好好耍耍哩。”

“魔鬼先得跟你们好好耍耍!”扎格沃巴嘟哝道。

虽说他怕博洪,怕得要命,可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暗自发誓,决不让博洪把他活捉了去。现在他已经松了绑,手里还有把刀,他就必须自卫。他们要把他大卸八块,就让他们剁去,反正绝不能让他们活捉了他。

显然是疲乏不堪的马匹此刻在不住地喷嘶、打响鼻儿,那声音盖过了哥萨克们的轻言碎语。扎格沃巴蓦然起了一个念头。

“要是我能从这板墙穿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上一匹马!”他思忖道,“这会儿正是夜晚,等他们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跑得不见影儿了。就是大白天沿着那些峡谷和牧场追赶一个人都不是件易事,更何况是在黑夜!上帝,请赐我一个机会吧!”

然而要得到一个这样的机会谈何容易!恐怕需要推倒一面墙,而要办到这一点,又必须有波德比平塔骑士那般的神力;不然则需在墙下掘个洞,像狐狸那样钻出去。可不管怎样,哥萨克们都能听到动静,恐怕他的脚还没碰着马镫,哥萨克们就会发现了他,一下掐住他的脖颈,把他这个逃犯当场活捉。

成千上万的点子纷至沓来,往扎格沃巴爵爷的脑海里挤,然而正是由于它们成千上万,所以没有一个点子是清晰的、管用的。

“不可能有别的出路,只好让他们揭我一层皮。”他想道。

他又向第三面墙走去。

突然他的脑袋碰着一件什么硬东西,便伸手去摸,原来是张梯子。看来这猪圈并非用来养猪,而是用来养水牛的。占这圈房长度的一半,有个堆放麦秸和干草的阁楼。扎格沃巴想都不想就往上爬。

他上了阁楼,坐下喘了口气,就开始慢慢把身后的梯子拉了上去。

“嗯,不赖,这下我算是占领了一座堡垒!”他嘟哝道,“即便他们能找张梯子,要弄到这地方来也不能那么快。无论是谁,只要向我这儿伸出脑袋,我非给它开瓢不可,要不尽管让他们把我拿去做成熏胸排。哎呀!真见鬼!”扎格沃巴突然警觉起来,“可不是吗,他们不只能熏我,还能烤我,把我熬成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要放火烧猪圈,好吧!要烧就烧!这样他们就更加没法活捉我了。乌鸦啄生肉也罢,啄烤肉也罢,对我反正是一码事。只要我能逃出这些强盗的魔掌,其余的事我全不在乎,不过我希望最好还是能想出点儿办法来。”

扎格沃巴爵爷看来是个乐天派,容易在最绝望的处境里看到一线希望。此刻他心中又出人意料地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仿佛他已是身在耶雷梅王公的大营。然而实际上他的处境并没有多大的改善。诚然,他坐在阁楼上,手里又握有战刀,满可抵挡一阵子,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从阁楼到自由要走的路跟直截了当从下面赶紧溜走是同一条。不同的只是如今哥萨克在下面,他在上面,而等待他的都是蹲在墙边的哥萨克的马刀和长矛。

“总得有个办法!”扎格沃巴爵爷喃喃说,同时他挨近屋顶,轻轻地把盖屋的茅草扒开,以便观察外面的情况。

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蹲在墙下的哥萨克为了消磨守夜的无聊,一直都在喋喋不休地耍嘴皮子,同时又正刮着一阵大风,邻近的树叶被吹得沙沙响,这些都掩没了扎格沃巴抽掉茅草把子时发出的簌簌声。

过了一会儿屋顶就被他扒开了一个洞。扎格沃巴从洞口伸出头去,开始向四周眺望。

黑夜正在消逝,东方的天边出现了第一道晨曦,凭借朦胧的光线扎格沃巴爵爷看到挤满了马匹的场院,看到茅舍前一排排熟睡的哥萨克,他们一字儿摆开形成一条条模糊的长线;再远一点,看到了井台上的取水吊杆和水槽,水槽里水光闪烁,而在水井和水槽旁边,也躺着一排熟睡的人。十几名哥萨克握着出鞘的马刀正挨着这一排人走来走去。

“那是我的人,他们都成了战俘!”贵族爵爷喃喃说。“呸!”过了片刻他又说道,“他们怎么是我的人?他们是王公的人!……我可是给他们当了一次好指挥官,没得说的!是我把他们统统送进了狗嘴。纵然上帝开恩赐我自由,我也没脸见他们,我多丢人现眼!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都是为了调情和酗酒!那些土佬儿结婚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在那种婚礼上忙活,就像张罗给狗搭窝。我本该拒绝那个奸人的蜜酒,它不是上头,就是上腿,让你动弹不得。世上的坏事都是由好酒贪杯引起的。要是当时我们都清醒,还怕他们来袭击么?只要一交手,胜利就是我们的,关在猪圈里的就该是博洪了。”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的目光又落到了博洪正在睡觉的那间茅舍,紧紧盯在了那扇门上。

“睡吧,睡吧,你这奸贼!”他嘟哝道,“睡吧!但愿你梦见魔鬼在剥你的皮,反正你是休想逃脱了。你想剥我的皮做只筛子,那你就爬到我这上面来试试,看我不把你的皮剁个稀巴烂,连给狗做双鞋子都不配。只要我能从这儿出去!只要我出得去!可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确实,怎么出去这个问题几乎无法解决。整个场院被人和马挤得水泄不通,即便他扎格沃巴爵爷能逃出猪圈,即便能从屋顶上溜下去,跳上一匹拴在猪圈外边的马背,他也无论如何都挤不过去,连庄子的大门口都到不了,更不用说冲出大门了。

可不管怎样他还是觉得问题已解决了一大半:他活动自如,握有兵器,坐在阁楼上就像呆在堡垒里一样。

“见鬼!”他思忖道,“我解下绑索,难道是为了在绳索上吊死不成?”

于是又有无数的主意在他脑海里翻腾,各种各样的花花点子多得简直让他无法选择。

这时天越来越亮。茅舍四周开始从阴影里显露出来,茅舍的屋顶仿佛镀上了一层银。扎格沃巴爵爷已能清楚地分辨出场院上的各群人:穿红色制服躺在井台旁边的是他自己的人,盖着羊皮袄躺在茅舍附近的是哥萨克。

陡然有个人从熟睡的人群里站立起来,开始慢慢穿过场院,走到这里那里的人马跟前不时停一停,跟看守俘虏的哥萨克交谈片刻,最后走近了猪圈。扎格沃巴起初以为此人就是博洪,因为他注意到,哨兵们跟他谈话时都是毕恭毕敬的,显然是一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

“嘿!”他嘟哝道,“这会儿我手里若是有杆猎枪,就能教训教训你,不把你打个四脚朝天才怪。”

就在这时那人抬起了头,晨光熹微照映着他的面部:他不是博洪,而是哥萨克百人队长霍沃迪,早在切赫伦,扎格沃巴跟博洪在一起的时候,就熟悉这位队长,因此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小伙子们!”霍沃迪说,“你们没睡大觉吧?”

“没有,头儿,虽说我们都困得不行。该给我们换岗了。”

“马上就换岗。那个鬼儿子该没溜掉吧?”

“哎哟!他的魂儿恐怕早就溜掉啦,头儿,因为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你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可是个能上天入地的家伙。”

“就去!”几名哥萨克齐声回答,同时向猪圈的门口走来。

“你们从阁楼上弄点草料下来,刷刷马!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动身。”

“遵命,头儿!”

扎格沃巴爵爷迅速从屋顶的草窟窿里缩回脑袋,赶忙朝阁楼的进口那儿爬。与此同时他听见木头门吱吱作响,听见哥萨克们脚下干草的窸窣声。他的心跳得怦怦响,俨如有把锤子在敲,他的手紧握着刀柄,心里重又发誓,宁可让他跟这猪圈一起烧成灰,宁可让他们剁成碎块,绝不能让他们活捉了去。他预料顷刻间哥萨克们就会狂呼乱叫起来,可他错了。有段时间只听见这帮人满猪圈打转儿,越走越快,终于其中一个开了腔:

“见了什么鬼啦?我摸不着他!我们不是把他扔在这儿了么?”

“他该不是个精怪吧?你打个火,瓦西里,这儿黑得跟在森林里似的。”

片刻间寂静无声。显然瓦西里在找火绒和火镰,另一个哥萨克又轻声喊了起来:

“贵族爵爷,你应一声呀!”

“你去亲狗耳朵吧!”扎格沃巴嘟哝道。

火镰开始打着燧石,迸出簇簇火星,火花闪耀着照亮了猪圈暗处,照亮了哥萨克们戴着兜帽的头,接着又是更深沉的黑暗。

“没有!没有!”好几个声音在急躁地叫嚷。

这时有个哥萨克跳到了门口,喊道:

“霍沃迪队长!霍沃迪队长!”

“怎么回事?”哥萨克百人队长旋即出现在门口,问道。

“那个莱赫没啦!”

“怎么没啦?”

“他钻进地里去了!哪儿都找不着。啊,上帝,发发慈悲吧!我们打着火找,没有,就是没有!”

“不可能!喔唷!首领可要叫你们有好瞧的!莫非他溜掉啦?你们都睡着了吗?”

“没有,头儿,我们没睡觉。他不是从我们这边溜出猪圈的。”

“轻点儿!别惊动首领!……如果他没出来,那就一定在什么地方。你们到处都找过了吗?”

“到处都找遍了。”

“阁楼上也找啦?”

“他怎么能爬上阁楼,他不是四马攒蹄捆着的么?”

“蠢货!他就不能解脱绑索?如果他还被捆着那就还在这儿。到阁楼上去找,打个火!”

燧石又打得火花四溅。消息立刻传遍了所有的守夜岗哨。哥萨克们以那种非常时刻常有的匆忙纷纷拥进了猪圈;只听见一片急促的脚步声、急促的问话和更为急促的回答。主意一个接一个交相提出,俨如在战场上斗剑。

“上阁楼!上阁楼!”

“你守着外边!”

“别惊动首领,否则要倒霉的!”

“咦!梯子没啦!”

“你再去弄一张来!”

“哪儿也没有!”

“快到屋子里去看看有没有梯子!”

“啊,该死的莱赫!”

“从屋角爬上屋顶,扒开屋顶下。”

“不行,屋顶又高又斜,而且是用木板钉死的。”

“去拿矛来。我们从阁楼口撑着矛上。嚯,这条狗!……他把梯子拉上去了!”

“去拿长矛来!”霍沃迪的声音在吼叫。

一些哥萨克跑去拿矛,另一些哥萨克仰头朝天花板上望。弥散的微光从门外透进猪圈,模模糊糊见到天花板上有个四四方方的黑洞。寂静无声。

天花板下面响起了心平气和的劝说:

“喏,贵族爵爷!把梯子放下来,你下来吧!你反正是溜不掉的,干吗给别人找麻烦?下来吧!下来吧!”

寂静。

“你是个聪明人!这么干如果对你有什么帮助,那你就在上边呆着,可这帮不了你的忙,你要是自觉自愿地下来,还不愧是一条好汉!”

寂静。

“下来,否则的话我们可就不客气啦,我们会揭掉你头上的皮,把你头朝下扔进粪堆里去!”

无论是好话还是威胁,扎格沃巴爵爷全当耳边风,他简直就像个聋子,坐在黑暗之中,酷似只狗獾呆在獾洞里,准备拼死自卫。他把战刀握得更紧,略带点儿喘,心里在念着主祷文。

这时哥萨克们取来了矛,三枝扎成一捆,插在地上矛尖对着洞口。扎格沃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是否把那些矛也抓上来,可他又一想,或许抓不到它们,抓到了也难以拉上来。再说,即便是拉上来,他们也会立即去拿别的矛。

这时整个猪圈挤满了哥萨克。有人点起了松明火把,另一些人拿来各种各样的杆子和从大车上卸下的档梯,可是全都不够长,于是他们便手忙脚乱地用皮带把这些东西捆扎起来,因为光靠长矛确实是难以爬上去的。毕竟人群中不乏勇敢者。

“我上!”几个声音叫喊着。

“等人搬梯子来!”霍沃迪说。

“没关系,头儿!不能让我们试试用矛爬上去吗?”

“瓦西里上!他蹿起来跟猫似的。”

“你就试试吧!”

其他人立刻打趣说:

“哎,小心点!他手里有刀,会割断你的脖子,你瞧着吧!”

“他会抓住你的脑袋把你拉上去,就像狗熊似地把你修理一番。”

瓦西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给吓着的。

“兄弟们,你们清楚,他也明白,”他说,“只要他敢冲我弹一指头,我们首领不让他吞下个魔鬼才怪。”

瓦西里这话是对扎格沃巴的警告,可那位老爵爷只是静静坐着,一声不响。

就像通常在士兵中间那样,哥萨克们心情极好,因为整个事件让他们觉得很好玩儿,于是他们跟瓦西里打趣:

“人世间就会少一个木瓜脑袋啦。”

“他在那儿才不会考虑我们将为你的脑袋怎样向他报复呢。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嚯!嚯!他是个精怪!鬼才晓得他在那儿已经变成了个什么……好一个妖道!瓦西里,还不知你在那个黑窟窿里会找到谁呢!”

瓦西里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抓住了矛杆,又突然停住不动。

“抓莱赫我去,”他说,“抓魔鬼我可不去。”

可这时梯子已绑好,搭在了洞口上。可还是很难爬,所谓梯子不过是借助杆子绑接的大车档梯罢了,人一踩上去绑接的地方就打弯,那些薄薄的梯级还在脚下嘎吱直响。只能让个头最小的人试。于是霍沃迪便亲自往上爬,临上时他先喊话:

“贵族爵爷,你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执意要呆在上面,你就呆着,可你千万别反抗,因为我们反正是要抓着你的,哪怕是把整个猪圈都拆了,也不会放过你。你该有点儿头脑!”

终于他的头探到了洞口,慢慢往黑洞里伸去。冷不丁只听马刀飕的一声,哥萨克发出一声惨叫,摇晃了一下就掉在了下边的人群中,脑袋给劈成了两半。

“杀人啦!杀人啦!”哥萨克们嚎叫起来。

猪圈里一片恐怖的慌乱,叫嚷声、咒骂声、呼噪声吵成了一团,而扎格沃巴雷鸣般的嗓门儿则盖过了这一切,只听他怒喝道:

“哈,你们这些奸贼,你们这些吃人野兽!哈!你们这些胡作非为的黄口小儿!我要把你们斩尽杀绝。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恶棍!叫你们领教领教骑士爷的手;叫你们还敢深更半夜袭击正派的人,把一位贵族爵爷关在猪圈里!哈!坏蛋们!来吧,来跟我决斗,一对一,或者二对一!只要你们敢来,我要叫你们的脑袋落到粪堆上。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削掉你们的狗头!”

“杀人啦!杀人啦!”哥萨克们鬼哭狼嚎地叫嚷着。

“我们要放火烧猪圈!”

“我自己会放火烧,你们这些公牛尾巴,反正我跟你们一起完蛋!”

“几个人,几个人一齐上!”一个年长的哥萨克吼叫道,“扶住梯子,用矛支着,拿草捆儿来护住脑袋,上去!……我们一定要抓住他!”

说完他就往上面爬,还有两名哥萨克也跟他一起爬,梯级纷纷折断,梯子弯得更厉害,这时伸出了一二十双强壮的手扶住了绑接梯子的杆子,上端还用矛支撑着。还有些人把矛尖伸向了洞口,阻挡扎格沃巴挥刀砍杀。

不一会儿又有三具尸体落到了站在下边的人们头上。

扎格沃巴爵爷因初战告捷而精神振奋,像水牛哞哞直叫,骂出的那些话人世间简直是闻所未闻。哥萨克给骂得眼睛发直,他们若不是气疯了,准要被骂掉魂儿。一些人开始用矛去戳天花板,另一些人不要命地往梯子上爬,虽说明知洞口等着他们的是死亡。就在这时,门口猛地响起一声断喝,博洪本人冲进了猪圈。

他没戴帽子,只穿一条灯笼裤和一件衬衫,手握一把出鞘的马刀,眼睛冒着火。

“上屋顶,狗东西!”他咆哮道,“把屋顶掀掉,抓活的。”

扎格沃巴听见他的声音,吼得更来劲了:

“土佬儿,奸贼,只要你敢上来,看我不割掉你的鼻子和耳朵。你的脖子我可不要,那得留给刽子手给你套绞索。怎么,你怕啦?胆小鬼!你怕啦?泥巴腿子!谁给我把这恶棍绑起来,谁就能得到宽赦。怎么啦,你这吊死鬼?怎么啦,你这犹太玩偶?你自己到这儿来呀!只要你敢把脑袋伸到天花板上来!来呀!来呀!我高兴见到你,我会好好招待你一番,让你永远记住,连同你那魔鬼亲爹,跟你那婊子亲娘一辈子都有得回忆!”

这时屋顶的桁架在噼啪响。显然哥萨克上了房,正在掀茅草屋顶。

扎格沃巴把这些都听在耳里,然而恐惧并未剥夺他的力量,他依然是劲头十足。倒像是战斗和流血使他陶醉了,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我跳到角落上去,就死在那里。”他思忖道。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场院里响起了枪声,十几名哥萨克冲进了猪圈。

“头儿!头儿!”他们扯着嗓门儿喊道,“快来呀!!”

扎格沃巴爵爷起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傻了眼。他从洞口向下张望,猪圈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了。屋顶上的桁架也不噼啪响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大声喊起来,“哈!我明白了。他们是要放火烧猪圈,用手枪朝房顶射击,把茅草点着。”

外面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吓人的叫喊声和杂沓的马蹄声。枪声混合着呼号声和铁器的碰击声。“上帝呀!这大概是一场战斗!”扎格沃巴想着就一步跳到屋顶上的那个洞口。

他抬眼一看,乐得两腿都打弯了。

场院上战斗正在激烈展开,说得准确点,出现在扎格沃巴眼前的是博洪的哥萨克给杀得人仰马翻、一败涂地的惨景。他们受到的是出其不意的袭击,手枪就贴着他们的脑袋和胸口开火。他们被逼到篱笆上,被逼进茅舍、仓房,他们被剑劈、刀砍;奔腾的烈马浪潮般地把他们撞倒,把他们踩在脚下。哥萨克们几乎没有进行反抗就纷纷倒毙。一排排、一列列身穿红色制服的士兵在忘乎所以地奋力砍杀、无情追击,直杀得哥萨克结不成队,动不了刀,喘不过气,跨不上马。只有几处的小股人马在进行自卫;一些人在这片喧嚣声中,在这混乱和硝烟中侥幸近得鞍鞒不整的马匹,可他们的脚还来不及碰着马镫就倒地丧命了;另一些人扔掉了长矛、马刀,钻篱笆逃命,就夹在了篱柱中间,等着挨宰;也有的跳过篱笆,用非人的声音呼号着,哀叫着,一片鬼哭狼嚎。这些倒霉的哥萨克还以为是耶雷梅王公本人率领全部兵马像鹰抓小鸡似地从天而降,冷不防杀将过来,杀得他们丧魂落魄,血肉横飞。他们没有时间定定神儿向周围看一眼,胜利者们就呐喊着,刀剑就呼啸着,枪声就噼啪地响着,狂飙一般地追杀着他们——那战马热气腾腾的鼻息还直往他们的后脑勺儿上喷。“人们,逃命呀!”四面八方响彻着哥萨克的绝望叫喊。“打呀,杀呀!”四面八方回应着奇袭者的冲天杀声。

终于扎格沃巴爵爷看到了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正率领十几名士兵站立在大门附近,他大声吆喝着,用手里的权标东指西画,发布命令,时而催动自己的枣红色战马冲向漩涡似的战场,每次瞄准,每一抬手,每个转身,都有个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就倒地毙命。啊,伏沃迪约夫斯基,他真是巨匠里的巨匠,豪杰中的豪杰,地地道道的军人,货真价实的指挥官。他一边冲杀,一边照应整个战场,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安排好阵势,又拨转马头,注视一切,纠正一切,真个是节奏鲜明,有板有眼。他就像是位高明的乐师,指挥着一个乐队,时而自己还参加演奏,该起就起,该停就停,周密准确,滴水不漏。每个士兵都成了他乐队的组成部分,同心协力演奏着一曲动人心魄的英雄乐章。

扎格沃巴爵爷看到这一切,乐得在阁楼上又跳又蹦,蹬得天花板上尘土飞扬。他一边鼓掌,一边吼叫:

“杀这些狗种!打呀!杀呀!剥他们的皮!砍呀!剁呀!锤呀!压上去!刺呀!斩呀!冲呀!把他们彻底消灭!”

扎格沃巴爵爷就这么吼叫着,蹦跳着,累得眼里充血,有一会儿竟什么也看不见。当他恢复了视力,见到的是更加动人的景象——数十名哥萨克落荒而逃,为首的竟是博洪,他光着脑袋,只穿一件单衬衫和一条灯笼裤,闪电似地纵马狂奔;他身后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正率领士兵穷追不舍。

“冲呀!杀呀!”扎格沃巴吼叫道,“他是博洪!”可他的声音传不到那里。

这时博洪带领哥萨克已跳过了篱笆,伏沃迪约夫斯基也跳过了篱笆,有人在篱笆前勒住了马,后面冲上来的马匹就把他们撞倒,从他们身上跳越过去。扎格沃巴看到:博洪冲到了平川,伏沃迪约夫斯基也追到了平川。哥萨克们四散逃命,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士兵也分头追击,开始了一场单兵追杀。扎格沃巴突然屏住气,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眼窝里迸出来。他看到了什么?我的天,伏沃迪约夫斯基已经贴到了博洪的后脑勺儿上,就像猎犬追上了野猪,博洪一回头,举起了马刀!……

“他们在厮杀!”扎格沃巴叫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博洪连人带马翻倒在地,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却从那人马身上踏过,向别的哥萨克追杀去了。

然而博洪并没有死,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灌木丛生的岩石峡谷仓皇逃去。

“抓住他!抓住他!”扎格沃巴咆哮着,“他就是博洪!”

这时又有一群哥萨克在奔跑,他们是从岩石的另一面逃出的,现在后有追兵,他们正在寻找新的逃路。追赶他们的士兵离他们约有半斯塔耶的距离。这帮人追上博洪,把他拉上马,带着他急驰而去,在峡谷拐弯处,他们一晃就不见了踪影,随之追击的士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院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因为就连扎格沃巴爵爷的士兵被伏沃迪约夫斯基解救出来后,也骑上了哥萨克们留下的战马,跟别人一起去追击狼奔豕突的敌人去了。

扎格沃巴爵爷放下梯子,下了阁楼,从猪圈来到场院。

“我自由了……”他说。

说完这话,他就四下里打量。场院里躺着许多扎波罗热人的尸体,也有十几名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士兵在战斗中阵亡。这老贵族在尸体之间慢慢走着,仔细查看每一个死者,最后他在一具尸体旁边蹲下了。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军用水壶。

“还是满的呢。”他嘟哝了一句。

他把水壶举到唇边,头向后一仰:

“味道不错!”

他又向周围环视了一番,并用一种轻松得多的语气重复道:

“我自由了。”

然后他就朝茅舍走去,看到被哥萨克杀害的老箍桶匠的尸体正搭在门槛上。他一跨进门槛就不见了。出来时,他腰间,就在那件粪渍斑斑的外衣上面,束着博洪的用金线织的光华灿烂的腰带,腰带上还挂着一把匕首,柄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

“上帝奖赏勇士。”他嘟囔道,“腰带漂亮,钱袋也是够满的。哈!那可恶的强盗!我希望他溜不脱!可这位不起眼儿的浮华少年!——如此厉害的一只黄蜂——真该死!我知道他是名优秀的军人,但他那样蔑视博洪,倒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像他这么个小小的个子,博洪简直可以把他当成把小折刀吊在腰带上,可他偏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精神焕发!真该死!呸!看我在胡扯些什么,应该说:愿上帝保佑他走好运!他准是不认识博洪,否则早就把那家伙结果了。咳!这儿的火药味真浓,真能把人的鼻孔蜇穿!嘿!我总算是摆脱了困境!我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等的危险,真该赞美上帝!……哎,哎!他就这样看不起博洪!这个伏沃迪约夫斯基我还得好好研究研究,他身上莫非蹲着个魔鬼?!”

扎格沃巴爵爷就这么一边唠叨,一边在猪圈的门槛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这时平川上远远地出现了追击逃敌的士兵,为首的就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见扎格沃巴他就策马快跑而来,跑了一阵便滚鞍下马,走向老爵爷。

“哈,我还能见到阁下?”他老远就问。

“不错,正是在下本人。”扎格沃巴爵爷回答,“上帝会报答阁下,多亏你及时援救。”

“赞美上帝,我总算来得是时候。”小个子骑士说着就欢欢喜喜地握住了扎格沃巴的手。

“阁下是怎么知道我陷入困境的?”

“是这个庄子的农民给我报的信。”

“啊呀!惭愧!我还以为是他们出卖了我哩。”

“哪里的话,他们都是好人。只有那个小伙子和他的新娘逃了出去,参加婚礼的宾客情况如何,他们一概不知。”

“如果他们不是奸细,那就都被哥萨克杀光了。这庄子的主人就在茅舍的门槛上躺着。且不说这件事,请阁下讲讲:博洪还活着吗?他逃掉了吗?”

“哪一个是博洪?”

“就是那个没戴帽子,穿件单衬衫和一条灯笼裤,被阁下打落下马的哥萨克。”

“唉呀,真见鬼!我砍伤了他一只手,却没认出他就是博洪!……可是阁下,扎格沃巴爵爷,阁下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干了什么好事?”扎格沃巴说,“你来,米哈乌骑士,你来瞧瞧!”

说完他就拉住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手,把他领进了猪圈。

“你来瞧瞧!”他又说了一遍。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起初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是从亮处进入暗处,待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便看到好几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粪堆上。

“这些人都是谁干掉的?”小个子骑士惊问。

“我。”扎格沃巴回答,“阁下不是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吗?就这些!”

“嚯!”小个子骑士点了点头说,“可你是怎么干的呢?”

“我在那上边自卫,他们从下边向我冲击,还从屋顶上向我进攻。我不知道跟他们打了多久,因为人在战斗中是不计算时间的。博洪到了这儿,是他率领大队人马,还专挑了一批精兵强将跟我干。博洪这下子会记住阁下,也会记住我!至于我是怎样被俘,受过些什么洋罪,又是怎么跟他打了个平手的——我还跟他唇枪舌剑干过一场——这些以后再找时间跟阁下详细讲,今天我实在太fatigatus,累得我脚都差点儿站不住了。”

“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又重复了一声,“没得说的,阁下表现得很英勇。不过照我看,阁下当名剑术家比当名指挥官更合适。”

“米哈乌阁下,”老贵族说,“现在可不是辩论的时候。最好让我们来感谢上帝保佑我们今天打了个大胜仗,这个胜利人们是不会很快从脑海里抹掉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惊愕地冲扎格沃巴瞥了一眼,迄今他一直以为仗是他自己打的,胜利是他自己取得的,如此看来,扎格沃巴显然是要跟他分享这胜利之果啦。

但他只看了看老贵族,便摇了摇头,说道:

“好吧,就这样。”

一个钟头过后,两个朋友率领联合起来的两支队伍向亚尔莫林齐开去了。

扎格沃巴的人马几乎一个不缺,因为他们当时都喝醉了,在睡梦中受到突然袭击,根本没有反抗,而博洪被派出来主要是为了抓舌头,因此他下令捉活的,一个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