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洪虽说是位英勇果断、有远见卓识的指挥官,但此次出师却没有交上好运,迎头便碰上了所谓的耶雷梅王公亲自统帅的师团。被俘的扎格沃巴的士兵异口同声都对他说,王公确实统领全军来讨伐克瑞沃诺斯,因为他们自己都绝对相信,王公就在他们后面挥师跟进。对此博洪也只有深信不疑。因此,这倒霉的首领别无他法,只好尽快撤回到克瑞沃诺斯那里去。可要完成撤退的任务又谈何容易。到了第三天,他才勉强在自己周围集结了二百来名哥萨克;其余的人不是战死,就是受伤留在了战场,或者有些还在峡谷和芦苇丛中迷路徘徊,不知怎么办,也不知转到何方。就是博洪身边的这小股人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他们被打蒙了,士气低落,纪律涣散,草木皆兵,动不动就离队逃跑,虽说这支人马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整个谢契再难找到比他们更好的队伍。然而这些哥萨克英雄全然不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只是率领一个小小的分队来攻打他们,只是由于他们当时多在熟睡之中,毫无准备,受到如此突然袭击,才遭此惨败。他们深信,与之交手的即使不是王公本人,至少也是一支数倍于他们兵力的强大的骑兵侦察队。博洪浑身冒火:他手被砍伤,身遭马踏,被人打得溃不成军,抱头鼠窜,一败如水,就连到手的死敌都给放跑了,自己从此也名誉扫地。他手下的那些哥萨克,就在惨败的前夜,还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怕是去克里木,哪怕是下地狱,哪怕是去攻打耶雷梅王公,都会盲目跟了他去;如今他们失去了信心,精神萎靡,意志消沉,每个人想的只是如何从溃败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博洪失职吗?须知凡是一名指挥官应做的事他都做到了,对任何方面都没有疏忽,庄子周围都布了岗哨,而且布得相当远。他之所以让部队留下宿营,只是由于从卡缅涅茨出发后,几乎是一口气跑了下来,马匹累得已是寸步难行。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早年就是个专门突袭和捕猎鞑靼人的能手,他乘月黑之夜像狼似地偷偷接近岗哨,不等他们喊一声或放一枪就已把哨兵收拾干净。在这神兵天降的奇袭下,就是博洪本人也只能穿条灯笼裤和一件单衬衫逃命!哥萨克头目每想起这次惨败,就气得两眼发黑,头皮发胀,脑子里如沸水翻腾,绝望的情绪像疯狗似地啃噬着他的灵魂。曾几何时,他是那般叱咤风云:在黑海上,他曾扑向土耳其人的大桡战船;他曾贴近鞑靼人的后脑勺儿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彼列科普,用焚烧乌卢斯的烈火照亮大汗的眼睛;他曾在王公手边,在距卢布内不过咫尺之遥的瓦希乌夫卡把王公的一个连队斩尽杀绝。像他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不得不仓皇逃命,只穿件单衬衫,没戴帽子,没有战刀,他手里的马刀在跟一名矮小骑士的遭遇战中,竟让人家打落在地!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因此每当队伍途中休息,饮马加料,没人看到他的时候,这哥萨克首领便双手抱头,嚎嚷着:“我的哥萨克威名在哪里?我那从不离身的战刀在哪里?”每当他这么一嚎叫,便陷入了兽性的疯狂,不要命地狂饮,直醉得简直不像个上帝创造的人,然后他就嚷着要去打王公,要扑向王公的千军万马去跟他拼命,去斗个一死方休。

他是想去,可是哥萨克们都不想去送死。“你杀了我们吧,头儿,我们不去!”他发他的脾气,哥萨克们都只是这么丧气地回答,哪怕他在疯狂发作之时用刀砍他们,用手枪朝他们脸上开火,全都是白费劲,他们不去就是不去。

这位哥萨克首领可真是祸不单行。你也许会说:他脚下的土地坍塌了,因为他的不幸还远没结束,他的倒霉还只是开了个头。由于担心可能的追击,他不敢径直往南走,同时寻思,克瑞沃诺斯或许已撤出了对卡缅涅茨的包围,回师东路,所以博洪也向东撤,万没想到又跟龙金骑士率领的队伍碰了个正着。龙金骑士俨如一只警戒鹤群的仙鹤,当然不会放他过去,一见面就不让博洪有回旋的余地,首先杀向了哥萨克头目。粉碎博洪这点儿残兵败将当然是易如反掌,剩下的少量哥萨克不战而逃,转身就落入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手中。这位又是一顿穷追猛打,直打得博洪在草原上转圈子,经过一番漫长的周折,博洪身边只剩下十几号乘骑,最后总算回到了克瑞沃诺斯的大营——没带回舌头,丢了哥萨克,没带回战利品,声誉扫地,满脸无光。

野蛮的克瑞沃诺斯对于没交好运的下属向来如狼似虎,可这回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火儿。他从自身的经验深知,跟耶雷梅打交道是怎么回事,因此一反常态,对博洪高抬贵手,还竭力抚慰他,鼓励他,劝他息怒消气,而当博洪得病发高烧时,他又吩咐精心照护,给他治疗,对他关怀备至。

这时王公的四位骑士在他们所到各地散布了威胁和恐怖的种子之后,都平安回到了亚尔莫林齐,在那儿屯驻了几天,让人和马匹都得到休息,恢复元气。就在当时他们驻扎过的指挥部里,每位带兵的指挥官轮流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作交令报告,汇报了他们沿途遇到了什么事,做了些什么,得到什么情报,然后四个朋友就坐在一起饮酒消遣,畅叙自己的经历,满足彼此的好奇心。

话一开头,扎格沃巴爵爷简直就不容别人插嘴。他不要听别人的,只想别人都听他的;说来说去,原来也只有他最有得说头儿。

“各位!”他说,“我被俘过,这不假!但命运是变幻无常的。博洪一辈子打人,这回我们却叫他挨了打。事情就是这样!在战争中胜负本是兵家常事!今天你揍人,明天人揍你。上帝惩罚博洪,就为他在我们都睡得香香甜甜的时候搞了突然袭击,以无耻下流的方式把我们从酣梦中惊醒。嚯,嚯!他还想用他那条烂舌头吓唬我。不妨对各位说,我把他劈头盖脑臭骂了一顿,骂得他万般无奈,毫无招架之功,骂得他狗血喷头,骂得他锐气丧尽,骂得他晕头转向,逼得他透露了他不想透露的真情。我们在这儿不妨长话短说,如果我没有被俘,那我们,我是说米哈乌骑士和我两个也就不能把他打得人仰马翻;我说我们两个,是因为在这次遭遇战中magna pars fui,至死我也要这样说。愿上帝赐我健康长寿!请各位再听听我的道理:如果米哈乌骑士和我,我们俩没有把博洪狠揍一顿,那么波德比平塔骑士就绝不能跟脚儿揍到他,再往下,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必定也揍不着他。说到底,如果我们没有把他歼灭,势必他就要把我们歼灭。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胜利,究竟是谁的功劳?”

“唉!阁下活脱脱就是一只老狐狸。”龙金骑士叹了口气说,“你总是在这一头摇尾巴,却打另一头开溜,而且总归都能让你溜走。”

“可不是,笨头笨脑的猎狗总是跟着狐狸的尾巴跑,跑来跑去追不着,只能是闻到一点儿狐狸臊,最后连臊味儿也闻不到。各位折损了多少兵马?”

“哦,我这边死十二,伤几个,他们只顾逃命,根本就没怎么打。”

“阁下那边呢,米哈乌骑士?”

“伤亡三十,因为我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您那边如何,校尉阁下?”

“我这边的伤亡情况跟龙金骑士一样。”

“可我只丢失两人。你们自己说吧:究竟谁是更好的指挥官?瞧,这不就清楚啦!我们干吗到这儿来?无非是为了替王公效力,打探克瑞沃诺斯的消息;那我就告诉各位,是我头一个打探到关于他的情报,而且最可靠,因为是直接从博洪嘴里听到的。我知道,克瑞沃诺斯还呆在卡缅涅茨城外,可他打算放弃包围,因为他害怕了。这是我所知道的de publicis。可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我要是说出来,准叫各位心花怒放。至今我之所以没有讲,是因为我想跟各位一起商量商量。再说,我至今一直不舒服,实在是给累垮了,那强盗把我绑成一根棍子,捆得我五脏六腑都造了反,我还以为我是中风啦。”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快讲吧,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喊了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有关我们那位可怜姑娘的消息?”

“正是如此。愿上帝祝福她。”扎格沃巴说。

斯克热图斯基霍地站得笔直,但立刻又坐下了。屋子里一派沉寂,静得都能听见小窗上的蚊子的嗡嗡声,终于扎格沃巴又开了口:

“她活着,千真万确。我知道她活着,知道她这会儿是在博洪手里。我尊敬的各位,这双手是很可怕的,但全能的上帝既没有让她受欺侮,也没让她受辱。各位,这是博洪亲口对我讲的,因此可信,否则的话,他不更乐意跟我胡吹乱扯些别的什么吗?”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斯克热图斯基情急地问。

“如果我撒谎,就让天雷劈了我!”扎格沃巴郑重地说,“这是件开不得玩笑的事。各位听听,博洪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在我把他骂得丧魂失魄之前,他想嘲笑我,他是这么说的:‘你是怎么想的(他说),你把她带到巴尔城是为了一个泥腿子?难道我是个泥腿子?(他说),会逼她成亲?难道我没有能力到基辅的东正教教堂里举行隆重婚礼不成?我还要让神甫给我唱圣歌(他说),还要他们给我点上三百支蜡烛;他们得给我,一位首领,一位统帅举行婚礼!’他还冲我跺脚,亮出匕首威胁我,他以为这样会把我吓倒,可我叫他最好吓唬狗去。”

斯克热图斯基像一下苏醒过来似的,他那副修士式的面孔闪光发亮了,担心、希望、欢乐和疑虑重又在他脸上交替出现。

“她如今在哪里?她在哪里?”他急巴巴地问,“如果阁下把这点也打听清楚了,那你就是从天国下凡的一位天使。”

“这点他没有讲,可对于聪明的脑袋,听一两句话也就足矣。各位,请你们注意,当时,在我彻底修理他之前,他一直嘲笑我,我也有意逗他讲,我一逗他就说下去,他又这么对我说:‘首先我要把你带到克瑞沃诺斯那里去,然后我要请你去参加我的婚礼,不过这会儿在打仗,因此这事还快不了。’各位,请注意啦,他说的是:‘还快不了。’这就是说,我们会有充分时间去解救姑娘!其次,请注意,他说:先到克瑞沃诺斯那里去,然后去参加婚礼,这就是说,姑娘绝对不在克瑞沃诺斯那儿,而是在某个什么仗都打不到的去处。”

“阁下真是个金子般的人!”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道。

“开头我还以为,”扎格沃巴给奉承得乐滋滋地说,“或许他把她送到基辅去了,但是后来想想不对,因为他对我说的是:要带她到基辅去举行婚礼。既然是‘带她去’,就意味着她还不在那里。而且如果他把姑娘送到基辅去,那就算不得是个聪明人,因为一旦赫麦尔尼茨基向红罗斯进军,基辅就很容易落到立陶宛军队手里,博洪对此心中当然有数。”

“正确!正确!”龙金骑士当即喝彩,“这回,天公地道,我得说,不止一个人想跟阁下换个脑袋啦。”

“我可不敢跟随便哪个人换脑袋,真怕我换到的不是大脑,而是甜菜叶子,这种事儿我在立陶宛碰到的还少么?”

“嚯,你那一套又搬出来啦!”龙金说。

“阁下,别打岔,听他讲吧。如果姑娘既不在克瑞沃诺斯那里,又不在基辅,那她究竟能在哪儿呢?”

“这才是个难题!”

“阁下若是悟出点什么,请快说,你知道,我心里火烧火燎的。”

扎格沃巴用他那只好眼睛环顾了一下众人,颇为得意地说:

“我猜,她在扬波尔那边。”

“阁下是怎么猜到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怎么猜到的?是这么猜到的:那个强盗下令把我关进了猪圈,呸!但愿他给骟猪啃掉!我呆在猪圈里,墙外四周布满了哥萨克,他们在墙边闲嗑牙,聊得可热闹呢。我就把耳朵贴着墙板,我听到了什么?……他们一个说:‘现在我们首领恐怕要去扬波尔。’另一个立即喝道:‘闭嘴!如果你还珍惜你那颗年轻的脑袋……’我敢拿脑袋担保,姑娘是在扬波尔那边。”

“啊!没错儿,就像上帝在天一样!”伏沃迪约夫斯基嚷道。

“他绝不会把姑娘带到大荒原,因此,据我这颗脑袋分析,一定是把她藏在了扬波尔与雅霍尔利克之间的什么地方。各位都清楚,国王的法官和汗的法官经常在雅霍尔利克审理案件,有一次我也到过那里,边界上经常为抢牧群的事打官司,这类纠纷向来少不了。沿德涅斯特河全线,到处是峡谷,到处是隐蔽的角落和密林丛莽,生活在那一带田庄的人,什么王权国法一概不知,他们住在荒野,连亲戚朋友都见不着面。博洪准是把姑娘藏在了这样的蛮夷蛰居者那儿,因为对他而言,那里的确是再保险不过的藏娇之所。”

“哎呀!可我们现在怎么到那里去呢?克瑞沃诺斯正好堵着我们的路呢。”龙金骑士说,“据我所知,扬波尔也是个强盗窝。”

对此,斯克热图斯基回答说:

“管他什么强盗窝,即便让我赔掉十条命,我也要去救她。我化了装去寻找,愿上帝助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杨,我跟你一道去。”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我也去,照样扮成个卖唱的乞丐,带把捷奥尔巴琴。请相信我,各位,要说乔装,我比你们在座的哪个都有经验,不过捷奥尔巴琴已让我厌恶透了,这一趟,我就拿风笛吧。”

“我也去,兄弟们,我总能派上点儿什么用场吧?”龙金骑士说。

“那当然,”扎格沃巴爵爷回答,“设若需要过德涅斯特河,阁下准能像圣克利斯托夫那样把我们背过河去。”

“我从内心深处感谢各位,”斯克热图斯基说,“并且衷心接受各位的帮助。人在逆境再也没有什么比忠诚的朋友更珍贵的了。看来救世主并没有见弃我,赐给我你们这些患难之交。但愿全能的上帝赐我机会,让我能用我的身家性命报答各位。”

“我们大家一条心!”扎格沃巴动情地嚷道,“上帝向来称赞同心同德,你们会看到,我们大家的辛劳不久就会开花结果。”

大家沉默了片刻,斯克热图斯基又开口说道:

“我已没有什么别的非做不可的事,只消把队伍带回去向王公复命,我们就可动身。沿德涅斯特河,走很远,很远,去扬波尔,直到雅霍尔利克,我们将找遍所有的地方。只是,我希望赫麦尔尼茨基已经被打垮了,或者在我们回到王公那儿去之前就能把他打垮,这样一来,公务就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当然,团队还会开赴乌克兰,去平息那里的叛乱,不过,干这种事没有我们也行。”

“等一等,各位!”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要是真的打垮了赫麦尔尼茨基,那就轮到收拾克瑞沃诺斯了,兴许我们还能带领几路团队去扬波尔。”

“不,我们得事先赶到那里去,”扎格沃巴回答,“当然头一桩我们得把队伍带回去复命,也好把我们的手腾出来。我相信,王公会对我们表示contentus的。”

“尤其是对阁下。”

“那当然,因为我给他带去的是最好的消息。请相信我,我还能指望得点儿犒赏呢。”

“我们何时上路?”

“我们得歇到明天。”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不过还是听斯克热图斯基的命令吧,他是这儿的指挥官;可我要提醒一句,如果我们今天动身,我的马匹可就要累趴下了。”

“我明白,今天就上路是不可能的。”斯克热图斯基说,“不过我想,给马加点精饲料,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

第二天他们上路了。根据王公指令,他们得回兹巴拉日待命。所以他们途经库兹缅,从费尔什汀向沃洛奇斯克的方向进发,从那里去赫列巴诺夫卡,就上了一条通往兹巴拉日的古道。因为下雨,路很难走,但还算平静。只是带领一百人马作前哨的龙金骑士沿途歼灭了几股准备集中袭击后队的乌合歹徒。到了沃洛奇斯克,他们才在那里宿营过夜。

经过长途跋涉,他们都甜甜睡去。忽然一声警号把他们惊醒,接着哨兵来报告说,有支骑兵队正向他们靠近。但随之又传来消息,说这支兵马是自己人,是维耶尔舒乌的鞑靼团队。扎格沃巴、龙金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立即聚集到斯克热图斯基的房间,他们刚进屋,就见一位轻骑兵军官,满身泥渍,气喘吁吁,旋风般跟着闯了进来,斯克热图斯基朝此人瞥了一眼,就大声叫道:

“维耶尔舒乌!”

“是……我!”来者回答,仍然是上气不接下气。

“从王公那儿来的?”

“是!……咳,让我喘口气!喘口气!”

“有什么消息?赫麦尔尼茨基完啦?”

“完了的……是……共和国!”

“看在受难的基督面上,你说的是什么?失败啦?”

“惨败,耻辱,丢脸!……不战而逃……仓皇奔命!……啊!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呀,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说清楚点!统帅部呢?……”

“溜啦。”

“我们的王公呢?”

“撤啦……部队都没啦……我从王公那儿来……紧急传令……立即去利沃夫……他们正在我们后边追杀。”

“谁在追杀?维耶尔舒乌,维耶尔舒乌!人啦,你清醒清醒!到底是谁?”

“赫麦尔尼茨基和鞑靼人。”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扎格沃巴在一旁咋呼道,“这可是天崩地裂啦!”

斯克热图斯基明白了形势紧迫,当即下令:

“有问题以后再说,立即上马!”

“上马!上马!”

维耶尔舒乌的鞑靼骑兵的马蹄声在房屋的窗前嗒嗒响;市民都被部队的来临惊醒,纷纷走出家屋,手里拿着灯笼、火把。消息迅如闪电传遍全城,警钟立刻就敲响了。不久前还是静悄悄的城市,顿时沸反盈天,杂沓的马蹄声、军令声和犹太人的喧嚣、呼号混成一片。市民们都想跟部队走,纷纷套好了大车,装上了妻儿老小,把羽绒被褥都扔到了车上;市政长官领一批市民代表来求告斯克热图斯基,希望部队暂时慢撤,哪怕是把市民们护送到塔尔诺波尔也好。但军令是斩钉截铁的,要他们竭尽全力一口气奔赴利沃夫。因此,对市民的恳求,斯克热图斯基也就无法给予满足。部队匆忙上路,急如星火。

直到上路奔驰了一阵子,维耶尔舒乌这才冷静了下来,讲起了事变的经过。

“打自共和国建立以来,”他说,“还不曾遭受过这样的惨败。策佐拉也罢,黄水河也罢,科尔松也罢,跟这回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败绩!”

斯克热图斯基、伏沃迪约夫斯基、龙金·波德比平塔正伏鞍催马,听了他这话,都急得直挠头,绝望地伸手向天。

“事情糟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说,“王公当时在哪里?”

“王公当时在哪里都没用。他赤手空拳干得了什么?别人有意剥夺了他一切兵权,让他靠边儿站,他甚至连自己的师团也指挥不了。”

“那是谁在指挥?”

“没人指挥,又人人都在指挥。我在部队服役这么久,打过的仗也不计其数,但直到那时,那种部队,那种统帅,我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扎格沃巴过去对维耶尔舒乌没什么好感,跟他也不怎么熟悉,听他这样说,很不以为然,便摇了摇头,最后咂咂嘴道:

“尊敬的阁下,阁下会不会是头发晕、眼发花啦,或者说,阁下会不会把局部失利看成了满盘皆输?因为,阁下所说的,完全超乎人的想象力。”

“是超乎人的想象力,我承认。不过我还得对阁下讲,如果出现任何奇迹,证明我弄错了,那我倒很乐意砍下脑袋谢我的罪。”

“既然败得这样惨,那阁下又是怎样才能头一个撤到沃洛奇斯克的呢?要知道,我并不想猜测阁下是不是第一个逃跑的。那时部队都在哪里?别的部队又撤向了何方?他们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在阁下之前连一个逃跑的人都见不着?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找不到答案!”

在别的任何时候,维耶尔舒乌对向他提出这等不客气问题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可此时此刻,他脑子里除了惨败没有想别的,所以他只是回答说:

“不错,头一个来到沃洛奇斯克的是我,因为别人都撤到奥日戈夫策去了,而王公也是有意让我朝这个方向撤,他估计你们各位在这一带,派我来紧急传令,惟恐各位得到消息太晚,担心狂飙会把各位也卷进去;再者,各位率领的这五百人马,如今对他自是个不小的安慰,因为他的师团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逃散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扎格沃巴嘟哝道。

“想想都叫人害怕,叫人绝望透了,心就像刀扎似的,真想掉泪。”伏沃迪约夫斯基边拧着手边说道,“祖国就这么毁于一旦,叫人死也蒙羞。那么大的部队说散就散了!……说完就完了!这不能是别的,只能是世界末日到来,是最后审判临近了!”

“你们都别打岔,”斯克热图斯基说,“让他把话说完。”

维耶尔舒乌闭口不言,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好一阵只听见风雨潇潇和马蹄踩溅泥泞发出的声响。还是深夜时分,乌云满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沉沉黑夜,在这凄风苦雨中,维耶尔舒乌又开了口,他的话语是那般撕心裂肺,听起来真使人五内俱焚。

“当时我若没想到在战斗中以身殉国,恐怕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你们各位说末日审判,我也认为,它就要来临。一切都在那样迅速瓦解!道德沦丧,邪恶横行,反基督者在世上肆无忌惮!当时的情况你们没见到,可哪怕就是听听,你们也会觉得无法忍受,而我却是亲眼目睹的!那仗是怎么打的,王军是怎样辙乱旗靡、丢盔弃甲、星落云散的,是蒙受了何等的奇耻大辱的,我全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在这场战争里,上帝还恩赐了我们一个幸运的开头。我们王公,在丘汉斯基卡缅公正处理了跟瓦什奇卫队长的纠纷,对其他的种种不快也就不予计较,跟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和睦相处。我们大家都为这种捐弃前嫌、同心协力感到由衷的高兴,还认为是上帝赐福哩。王公又在康斯坦丁诺夫打了个胜仗,夺下了城市,因为敌人在我们首次冲锋的压力下就弃城逃跑。后来我们又打到了皮瓦夫策,尽管王公当时并不主张追击到那里去。而就在去皮瓦夫策的途中,出现了形形色色反对我们王公的勾当:恶意挑拨、嫉恨、明目张胆地耍阴谋、施诡计。统帅部议事会上没他说话的份儿,他的良谋善计无人理睬;最厉害的是,他们千方百计分化我们的师团,以至王公连自己的兵马都不能全部掌握。倘若王公反对,他们就会把失败的责任推到王公身上。因此王公只好不吭声,只好逆来顺受。当时根据统帅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将军的命令,轻骑兵留在了康斯坦丁诺夫,跟他们一起留下的还有武尔策尔的火炮团队和马赫尼茨基的外国雇佣军步兵团队;抽走了立陶宛奥辛斯基团队长的人马和科雷茨基的团队,组成特遣队,归统帅部直接指挥。这样一来二去,留在我们王公身边的就只有铁甲骑兵团队、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的团队、两个龙骑兵团队、加上我的一个建制不全的鞑靼团队。所有这些总共不超过两千兵马。于是他们就再也不把被削了兵权的王公放在眼里。我曾亲耳听到陀米尼克王公的那些谋士说:‘现在打了胜仗就再也不会有人讲胜利是在维希涅维茨基的指挥下赢得的啦。’他们还公开说,设若让耶雷梅王公如此声威显赫,那么在选举国王时,他准要拥戴他的候选人卡尔王子继位,可他们要拥戴的是卡齐米日。他们让整个部队卷入了派系之争,形成了许多圈子,展开了公开的辩论,俨如在议院里一般。他们还派代表到部队里进行游说,挑拨离间,破坏耶雷梅王公的威望。他们什么都想到,就是没想到打仗,似乎敌人都已被歼灭。我若把军中的那些酒宴、喧嚣,那些穷奢极侈讲给各位听听,各位恐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团队整个儿都是用金银珠宝和鸵羽堆裹起来的,那种豪华气派简直使皮洛士的大军都要相形见绌,自愧弗如了。光是随军的仆役就有二十万之众,数不清的车辆辎重跟在我们后面,马匹在他们携带的绫罗绸缎和丝绒帐篷的重压下倒毙,箱笼、食柜、金银器皿、地毯、壁挂把大车都压垮。见到这种阵势的人,定会以为我们是要去征服整个世界。那些贵族民团中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爵爷们,没日没夜,动不动挥着鞭子叫嚷:‘我们光靠这个也能把那些土佬儿降服,何劳动刀动枪?’然而我们这些老兵,向来只习惯于打仗,从不夸夸其谈,可见到他们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相,听到他们那种闻所未闻的吹嘘,就觉得是种不祥之兆。后来果然出了乱子,有人反对基谢尔总督,说他是叛贼;有人拥护他,说他是卓越的元老。两边的人喝醉了酒,就拔刀相向,火并起来。兵营里没有值勤长官。没人遵守军纪,没人维持秩序,也没人行使指挥权。大家各行其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爱留在哪儿就留在哪儿,谁也管不着谁。那些随军仆役吵架斗殴,吆五喝六,闹得一塌糊涂,啊,慈悲的上帝!这哪里是打仗,这是乘雪橇郊游,这是过节!我们的salutem Reipublicae之举就在这雪橇上,在这狂欢、跳舞中断送了;就这样给吃光、喝光、耍光,给挥霍得一干二净!”

“可还有我们在!”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还有天国的上帝永在!”斯克热图斯基补充道。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维耶尔舒乌接着说:

“我们会totaliter玩儿完的,除非上帝显示奇迹,不再为我们的罪愆鞭笞我们,除非上帝赐我们不世的慈悲。有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事,觉得眼前的情景不过是一场噩梦。”

“讲下去,阁下,”扎格沃巴说,“你们到了皮瓦夫策,又怎么样?”

“我们就驻扎在那里。统帅们在那里都商议了些什么,我无从知道;到了末日审判的那一天他们自会对此作出解答。尽管当时部队秩序混乱,军纪废弛,无法无天,没人指挥,无人调兵遣将,可如果当时我们立即就去打赫麦尔尼茨基,准能把他一举全歼,这一点天国的上帝可以作证!因为赫麦尔尼茨基方面,暴民已是人心惶惶,有人在商议要交出他和一些哥萨克头领,而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准备逃跑。我们王公骑马走遍连营,从一座大帐到另一座大帐去请求,去敦促,去晓以利害,对他们说:‘现在就应当去打,我们要赶在鞑靼人到来之前去打!’他急得直扯头发,可那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不动,另一个也不动!他们仍在聚会、喝酒,在议院式的清谈中浪费时间。终于传来情报,说鞑靼人来了,汗亲自统领二十万兵马来增援赫麦尔尼茨基。统帅们这才商量对策,议来议去,莫衷一是。王公却关在自己的大帐里,因为他们把他彻底撇在了一边。部队里开始有人说,宰相严禁陀米尼克王公开仗,因为议和还在进行。这一来连营便更加乱了套。鞑靼大军开来了,头一天,算是上帝对我们开恩,王公和奥辛斯基的人马一接上火就打得很漂亮,瓦什奇卫队长也出手不凡,他们联合起来打了鞑靼人个下马威,将汗国军队赶出了阵地,斩获不少,可后来……”

说到这里维耶尔舒乌突然顿住,下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后来怎样?”扎格沃巴问。

“后来……就出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可怖之夜。我记得,当时我正带着自己的人马沿河放哨,猛听得哥萨克大营里火炮齐鸣,欢声雷动,像是放礼炮迎接什么人。我这才想起头天在连营听人说过,鞑靼大军尚未全部开到,跟我们接仗的只是图哈伊-拜率领的部分兵马。因此我估量:既然那边在放礼炮,欢呼,必定是克里木汗御驾亲临了。跟着就听见我们的连营里出现骚乱。我连忙带几个人撤回。‘出了什么事?’我问,他们冲我大叫大喊说:‘统帅们都溜了!’我去求见陀米尼克王公,他已没有了踪影!我去找宫廷司觞官,他不在!我去找王军掌旗官,他也不在!拿撒勒的耶稣啊!军中无主!士兵们拥上广场,燃起火把,大呼小叫,乱成一团。一些人喊:‘统帅在哪儿?统帅在哪儿?’另一些人喊:‘上马!上马!’还有人喊:‘贵族兄弟们,赶快逃命吧!我们给出卖啦!给出卖啦!’人们举手向天,求告无门!一张张疯狂的面孔,一双双怒目圆睁的眼睛。失去了理性的人们彼此推搡、拥挤、践踏,相互挤死、轧死、踩死、闷死,骑上马的赶紧开溜,没有马匹的盲目奔突,盔、甲、兵器、帐篷丢得精光!直到身披银甲的王公率领铁甲骑兵赶到广场,六支松明火把在他周围照得通明,他立在马镫上,高声喊道:‘各位!各位!我在这里,请跟我会合!向我靠拢!’有什么用!人们听不见他的话,看不见他,盲目向铁甲骑兵冲了过来,冲乱了阵脚,撞倒了人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王公本人抢救了出来。胡奔乱撞的人们踩踏篝火,篝火一灭,到处黑咕隆咚,整个大军惊恐万状,从连营拥出,就像决堤的洪水,像汹涌澎湃的江河,狂奔猛突,四处逃命,烟消云散……军队没有了,统帅部没有了,共和国没有了!留下的只是倾德涅斯特河之水也洗不尽的耻辱!只是踩在我们脖子上的鞑靼和哥萨克的铁蹄……”

说到这里,维耶尔舒乌团队长发出了一声呻吟,并开始催动坐骑,绝望把他折磨得快疯了。这种绝望也感染了别人,他们一个个在潇潇的雨中,在漆黑的深夜,都像疯了似地纵马驰骋。

他们就这样奔跑了许久。扎格沃巴第一个开了腔:

“不战而逃!啊,这些恶棍!啊,这些龟孙子!各位还记得么,他们在兹巴拉日给人的印象是何等的威风?他们不是许诺要把赫麦尔尼茨基吃掉,连胡椒和盐都不用吗?啊,这群坏蛋!骗子!”

“为什么!”维耶尔舒乌咆哮道,“他们是在打了头一个胜仗,狠揍了鞑靼人和暴民之后无端溃逃的,而在那一仗中,就连贵族民团也像狮子般地勇猛杀敌。”

“这是天意,”斯克热图斯基说,“可也有些蹊跷,有某种必须弄清的秘密……”

“如果只是士兵一哄而散,此类事在世界上倒时有发生。”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可这是统帅们首先逃离连营,倒像是蓄意为敌人获胜大开方便之门,蓄意将自家的部队送人屠戮。”

“是这样!是这样!”维耶尔舒乌说,“那些人也说,统帅部是蓄意这么干的。”

“蓄意?我的上帝,这不可能!……”

“那些人说,是蓄意——到底是为什么?谁弄得明白!谁又猜得透!”

“愿坟墓压得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愿他们断子绝孙!让他们身后留下的只有可耻的记忆!愿他们的祸国殃民万世引为教训!”扎格沃巴诅咒道。

“阿门!”斯克热图斯基说。

“阿门!”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阿门!”龙金又重复了一遍。

“只有一人还能拯救祖国,只要给他领兵的权杖,只要把共和国剩下的兵力全部托付给他,只有这个人能担此大任。无论是军队还是贵族,再也不会听从别的任何人的指挥了。”

“王公!”斯克热图斯基说。

“不错,正是他。”

“我们将跟他同生共死。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万岁!”扎格沃巴高喊道。

“万岁!”数十条嗓子不很有把握地跟着呼喊,但呼喊声很快就消逝了,因为此时此刻脚下的大地还在崩裂,头顶上的苍天也在坍塌,哪里是让你呐喊和欢呼的时候。

此刻天已破晓,远方现出了塔尔诺波尔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