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从皮瓦夫策溃退的王军残部,于九月二十六日拂晓时分抵达利沃夫。城门一开,可怕的消息便迅雷般传遍了全城。一些人无法置信,一些人惊慌失措,还有些人考虑的是如何死守孤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率领自己的队伍于两天后才到达,当时全城已挤满了散兵游勇、逃难贵族和武装的市民。人们已想到了城防,预料鞑靼人随时都会兵临城下,只是还不知道谁能领头,担起城防重任,因此笼罩着一片混乱和惊慌。有人从城市逃跑,带走家人和财产,城市周围四乡八镇的居民又纷纷拥进城来,寻找避难所。出城的人和入城的人挤满了街道,彼此夺路,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大车、行囊、包裹和马匹,还有来自形形色色兵种、团队的兵勇。在所有人的脸上你会看到一种惶惑无依、热切的期待、绝望或听天由命的神情。时而传来一声惊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恐惧就像旋风骤起,人群就像浪涛翻滚,盲目地东奔西窜,被吓得发疯发狂,直到弄明白来的只是又一支王军残部。这样的残余部队在利沃夫聚集得越来越多,可这些散兵游勇的景况又是多么凄凉!不久前,他们都还是顶盔贯甲,插羽饰金,嘴里唱着歌,眼中闪着傲气,满心要效命疆场,拯救共和国!而今,他们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浑身污泥,骑着疲惫的孱马,面带羞惭,与其说他们是贵族骑士,莫如说更像一群讨饭的乞丐——他们只能激起人们的怜悯。但在强敌压境,城垣顷刻可摧的生死关头,哪里是悲天悯人的时候!这些丢人现眼、满面羞赧的骑士,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丢脸的不光是他们自己,不光是他们几个同伙,而是成千上万的人。起初,他们还识趣隐避,可渐渐冷静下来后便开始追究罪责,控诉、埋怨、咒骂、威胁不绝于耳,有的人甚至故态复萌,在街头游荡,在酒馆酗酒,而这只能增加混乱和惊慌。

他们还一再重复说:“鞑靼人就要来了!就要来了!”一些人说,他们见到身后烈火冲天,另一些人还凭所有圣徒之名起誓,说他们已跟鞑靼的先遣支队拼杀过。围在这些军人身旁的人群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吓人的消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房屋顶上和教堂的塔楼上挤着成千上万好奇的百姓;警钟长鸣,成群结队的妇女、儿童挤进各个教堂,憋得都透不过气来,他们在烛光的辉映下举行着最隆重的领圣餐礼。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率领自己的队伍,从加利奇城门慢慢挤进城中。他们按辔徐行,穿过人马杂沓的街道,穿过乱七八糟的车队,穿过散兵游勇,走过旗帜飘扬的市民行会,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不是散乱地,而是保持着战斗的队列,举行了一次入城式。看热闹的民众惊讶地望着这支与众不同的队伍,开始叫嚷起来,说是救星到了,无端的欢乐又突然笼罩了人群,他们情不自禁地拥向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抓住他的马镫不放。士兵们也都挤到他跟前,欢呼道:“这是维希涅维茨基的队伍!”

“耶雷梅王公万岁!”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队伍只能脚挨脚慢慢向前移动。

终于对面出现了一支由军官率领的龙骑兵队伍。士兵们上前分路,军官吆喝着:“让开!让开!”并且用马刀平着拍打那些来不及迅速让开的人。

斯克热图斯基认出了库舍尔。

年轻军官真诚地向战友致意。

“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他说。

“王公在哪里?”斯克热图斯基问。

“你要是再不来,可就把他急死了。他对你和你的人马真是望眼欲穿。此刻他在伯尔那教堂,我奉命出来维持秩序。不过格罗兹瓦耶尔已经在干这件事,我陪你到教堂去,那儿正在议事。”

“在教堂里议事?”

“不错。他们要把统兵权杖交给王公,因为士兵们已经宣布,他们不愿在任何别的统帅指挥下保卫城池。”

“那就快走吧!我也急于见到王公。”

两路兵马合做一路进发。路上斯克热图斯基向库舍尔询问了利沃夫的种种情况,询问是否已决定守城。

“现在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库舍尔说,“市民都想守城。这是什么世道,平民百姓守城的决心倒是比贵族和士兵还大!”

“统帅部的人呢?他们怎么样?是否在城里?他们不会给王公设置障碍吗?”

“但愿他不再给自己设置障碍!本来有过更好的让他掌管兵权的时机,现在太迟了。统帅们都不敢露面。陀米尼克王公只在大主教的府第逗留了两天,跟着就溜之大吉。他溜得好,你简直无法相信,士兵对他是怎样恨之入骨。他人已不在这里,可士兵们仍在叫嚷:‘把他交出来,我们要把他碎尸万段!’他若不溜掉,恐怕就难逃此下场。宫廷司觞官大人头一个到达此地,哼!甚至还诬陷我们王公,可后来一看人们叫嚷着要找他算账,他就坐在一旁不吭声了。人们当着他的面历数他的罪过,而他也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总而言之,一句话:可怕。这是出了什么事?这是什么世道!我跟你说:当时你不在皮瓦夫策,真是你的造化,你得感谢上帝,你也不必从那里逃跑。想想我们这些当时在那里的人,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没有发疯,这恐怕还是奇迹。”

“我们的师团呢?”

“师团已不复存在!人马所剩无几。武尔策尔、马赫尼茨基、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均下落不明。武尔策尔和马赫尼茨基都没到皮瓦夫策,他们俩都呆在康斯坦丁诺夫。正是这个鬼王别西卜,陀米尼克王公为了削弱我们王公的实力,故意把他们调开的,如今存亡未卜。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如石沉大海。但愿上帝垂怜,给他留条性命。”

“这儿眼下集结的兵马多么?”

“数量倒也不少,可有什么用?唯有我们王公或许还能指挥得动他们,别人的话他们全不听,问题仍在于王公是否肯掌管兵权。为你和你的队伍王公寝食不安,提心吊胆,生怕你们有什么闪失。现如今这是他唯一完好的一支精兵了。我们都为你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人们为之伤心的人,这会子反倒成了走运的人。”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一边在人群中穿插,一边听着街上的喧嚣和“鞑靼人来了!鞑靼人来了!”的喊叫。在街头一处,他们目睹了把人撕成碎块的恐怖景象,民众把此人当成了奸细,就这么野蛮地处置了。教堂一直在敲着警钟。

“汗国的兵马很快就会到这里?”扎格沃巴问。

“鬼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来!……说不定今天就会到。这座城市是守不了多久的,因为没法守。除了鞑靼人,赫麦尔尼茨基还有二十万哥萨克。”

“完了!”这位贵族爵爷说,“我们还不如冒着风险跑远点儿!打了那么多胜仗,难道就是为了回到这里送命不成?”

“你们战胜了什么人?”

“战胜了克瑞沃诺斯,战胜了博洪,鬼晓得还战胜了谁!”

“好呀!”库舍尔说,随之他又扭头冲着斯克热图斯基悄声问道,“不过,杨,难道上帝就没赐你点儿什么慰藉?你去寻访的那个人找着没有?至少也该打听到点儿什么消息吧?”

“现在哪是想这件事的时候!”斯克热图斯基喊叫了起来,“跟眼前发生的事相比,我算什么?我那点私事算得上什么?一切都是徒劳,白费劲儿,终归不免一死!”

“不错,我也觉得,整个世界不久就得毁灭。”

这时他们来到了伯尔那教堂。但见教堂里面灯烛辉煌,外边是黑压压的人群,荷戟的卫士排成一条线守在教堂前边,堵住了通路,只放那些显要的人物和军队的头头脑脑进去。

斯克热图斯基命令自己的部队拉成了第二道长线。

“我们进去吧,”库舍尔说,“半个共和国都在这教堂里。”

他们进去了。库舍尔的说法不算过分夸张。大凡军队和地方比较著名的人士都聚集到这儿议事来了,他们包括:总督、总兵、团队长、支队长、外籍团队军官、神职人员,教堂能容纳多少就挤进了多少贵族等级的人士,还有许多低级军官和以将要统领市民队伍的格罗兹瓦耶尔为首的市政官员。在座的还有王公、统帅部三统帅之一的宫廷司觞官奥斯特罗鲁格、基辅总督、斯托布尼茨克市政长官、以及阿尔齐舍夫斯基和担任军需官的立陶宛前国王卫队长奥辛斯基。他们都在大祭坛前面就座,以便publicum都能看到。议事会开得紧张激烈,就像危急关头常有的那样:发言人站在长凳上大声疾呼,要求头头脑脑们誓死保卫城市,千万不能不战而降;哪怕需要献出生命,也要坚守,顶住敌人,保卫共和国。守城需要什么?要城垣,要部队,要决心;我们样样都不缺,缺的只是一位统帅。这话一讲完,人群里的窃窃私语立刻变为高声呐喊,会议为激情所控制。“我们宁愿战死!我们甘愿献出生命!”人们吼叫着,“我们定要洗雪皮瓦夫策的耻辱,以血肉之躯保卫祖国!”人们开始噼里啪啦地拔出佩刀,出鞘的刀刃在烛光下熠熠闪光。可也有人在喊:“安静!按程序议事!”“要不要守城?”“要守!一定要守!”人群喧嚣着,连拱顶也发出回声,重复着:“一定要守!”“由谁来当统帅?”“耶雷梅王公!他是统帅!他是英雄!由他来守住城池,保卫共和国!把统兵权杖交给他!王公万岁!”

发自千百人肺腑的吼声雷鸣般轰响着,震得墙壁打颤,震得教堂的窗玻璃嗡嗡然。

“耶雷梅王公!耶雷梅王公!万岁!万岁!祝他旗开得胜!”

成千把佩刀亮着雪锋,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王公,而他却态度从容地站立起来,紧锁着双眉,面沉似水。喧哗立刻变为庄严肃穆,寂静无声,甚至连一粒罂粟籽落地都能听见声响。

“各位!”王公开言道,他那响亮的嗓音在一片阒寂之中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当年森布里人和条顿人攻打罗马共和国,谁也不想担任执政官,后来马略挺身而出。可马略有权出来担任执政官,执掌兵权,因为当时没有经元老院任命的统帅……至于我,值此时艰,理应不拒绝权力,竭诚报效祖国,不惜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但统帅权杖我却不能接受,否则我就有辱祖国,有辱元老院,有辱上峰。我不想当名自封的统帅。我们中间现有一位共和国授以权杖的统帅,宫廷司觞官大人在此……”

王公说到这里就没法往下说,因为他刚提到司觞官大人,人群中就出现了可怕的骚动,刀剑铿锵,人潮起伏,如同一粒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顿时爆炸。“叫他滚蛋!处死他!”人群中发出了怒吼。“Pereat!pereat!”吼声越来越高。司觞官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色惨白,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冷汗珠。这时已有些杀气腾腾的人走近了礼拜席前的空地,向祭坛冲了过来,只听一片不祥的呐喊:“把他交出来!”

王公见此情景,连忙扬起右手。

众人立即止步,都以为他有话要讲,转眼全场寂静无声。

但王公只想制止一场风暴,平息人们的喧扰,不让在教堂里流血,当他见到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就坐回到椅子上。

在另一张椅子上,中间只隔着基辅总督,坐着不幸的司觞官:他那白发皤然的脑袋一直垂到了胸口,两手耷拉着,嘴里吐出常被哽咽打断的话语:

“上帝!为我的罪过,我毫无怨言地接受惩罚!”

这老人的模样是如此凄怆,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难免要激起几分怜悯,但在人多势众时往往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因此喧声又起,威胁、叫喊闹成一团。突然基辅总督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打了个手势,表明他有话要说。

他曾是耶雷梅取得一系列胜利的伙伴,所以他的话大家愿意听。

于是他转向王公,用最恳切的言辞请求王公勿负众望,当机立断接受权杖,拯救祖国。当此共和国危在旦夕之际,就让法规去睡大觉吧,既然依法任命的统帅不能拯救共和国,那就该让最有能力的人来当统帅。接着他央告道:“请你接受统兵的权杖,我们战无不胜的领袖!求你接管兵权,求你拯救大家!你拯救的不只是一座城池,而是整个共和国。我,一个区区老朽,此刻却是以共和国代言人的身份恳求你,跟我站在一起的还有各个等级、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妇女和儿童,我代表所有的人敦请你:拯救我们吧!拯救我们!”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打动了每个人的心:有位身穿丧服的妇女走到了祭坛前面,把黄金、珠宝首饰抛到王公脚前,然后拜伏在地,啜泣着哀求道:

“我们把财产奉献给你!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救救我们吧!你救救我们,因为我们就要死了。”

见此情景,元老们、军人们以及在场的各色人等一齐放声大哭,整座教堂只听见一个声音:

“请你救救我们!”

王公用双手捂住脸,而当他抬起头时,他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可他还在犹豫。如果他接受统兵的权杖,那么共和国的尊严又将安在?

这时宫廷司觞官站了起来。

“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说,“时运不济,损兵折将,三军暴骨。要我掌管兵权实在力不从心,我该引咎辞职,卸下这副重担,让更年轻有为的肩膀去挑它。因此,我当着这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基督的面,当着在场的全体骑士的面,把统帅的权杖交给你,请你接受。”

接着他伸出权杖递给维希涅维茨基。顷刻之间,整座教堂鸦雀无声,就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能听见。最后终于响起了耶雷梅庄严的声音:

“就让我犯罪吧,我接受。”

于是狂热笼罩了会场。众人挤断了礼拜席的长凳冲上前去,扑倒在维希涅维茨基的脚下,向他献出金银珠宝和金钱。消息迅如闪电立即传遍全城:士兵们欣喜若狂,叫嚷着,要杀向赫麦尔尼茨基,杀向鞑靼人,杀向土耳其苏丹。市民们挺直了腰板儿,不再考虑是否投降,而是准备为守城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亚美尼亚人来到市政厅,在发表赞美的言辞之前就自愿交出了他们的财物;犹太人在犹太教堂里举行感恩祈祷;城墙上火炮轰鸣,传递着喜讯;街道上有人将滑膛枪、火绳枪和手枪射得噼啪响。“万岁!”的欢呼声彻夜不断。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就会以为,这座城市是在庆祝大军凯旋或是在过什么隆重的节日。

然而三十万敌军离他们近在咫尺,这支兵马比德意志皇帝或法兰西皇帝所能陈兵战场的队伍更庞大,比帖木儿的雄师锐旅更野蛮。就是这样一支大军随时都会来包围这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