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十月六日凌晨,出人意料的可怕消息传遍利沃夫全城,说是耶雷梅王公率领大部分军队秘密撤离城市,去向不明。

人群聚集在大主教府第前面,想弄清真相;起初有人不肯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士兵们坚持说,如果王公离开了城市,无疑是统领大部队去附近一带侦察敌情。有人还断言,从皮瓦夫策逃来的散兵游勇散布有关赫麦尔尼茨基和鞑靼人指日将至的消息,其实不过是谣言,因为自九月二十六日至今,已经过了十天,而敌人依然不见踪影。所以人们认定,王公多半是想亲自去摸清敌人的动向,以便判明局势究竟危急到何等程度,待弄清情况,自会回来。再说他还留下了几个团队,作好了守城的一切准备。

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一切守城部署均已安排妥当,设防区已划出,城堞上布置了火炮。傍晚时分,支队长齐霍茨基带领五十名龙骑兵回来。他一到就被好奇的人们团团围住,但他对民众什么话也不肯讲,就径直去见阿尔齐舍夫斯基将军;他俩找来了格罗兹瓦耶尔,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一起去了市政厅。到了那里,齐霍茨基向惊惶的市政官员们宣布,说王公确实撤走,不再回来。

乍一听人们都绝望得垂下了手,有些狂放之徒嘴里骂出了“叛徒”!这时,曾经在荷兰军队中服役,屡建过战功,德高望重的老将军阿尔齐舍夫斯基站了出来,对在场的军人和市政官员们说道:

“我刚才听到了亵渎的言论,但愿在场的人中谁也没有那样讲过,即便是绝望也不能为讲这种话的人辩解。王公是走了,不再回来,确实如此!但你们有何权力要求一位肩负救国重任的大统帅倾全军之力保卫你们一座城池?如果敌人把共和国仅剩的这点武装力量包围在一座孤城,那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呢?利沃夫既无粮草,又无兵革和弹药,如何供养这样一支王军?因此,我要对大家说,请你们相信我的经验,被包围的部队越是庞大,守城就越艰难。因为饥饿就会把我们拖垮,比敌人来得更便当。赫麦尔尼茨基对王公本人看得比你们城池更重,因此,一旦他发现耶雷梅不在此地,并且有可能带着在别处征集的新军前来解围,那么他对你们倒是比较容易放手,容易跟你们议和。今天你们在这儿牢骚满腹地抱怨,可我要对你们说,王公撤离这座城市,从外线威胁赫麦尔尼茨基,倒是救了你们和你们的家小。你们要沉着,要坚守到援军到来;你们若能把这个敌人顶住一段时间,就能拯救这座城池,而且还能为共和国立下万世之功。因为王公可以利用时机,积蓄力量,扩充兵力,武装各地城堡,唤醒麻木的共和国,也会赶来拯救你们。王公选择的是唯一正确的救国途径。如果他留在这里,饥饿就会把他和部队一起毁灭,那时就再也没有人能顶住敌人,敌人也就会长驱直入,夺取克拉科夫,夺取华沙,鞑靼兵马就会势如洪水淹没我们整个祖国,到那时就是想抵抗也抵抗不住了。所以说,你们与其在这儿发牢骚,还不如火速上城,去保卫你们自己,保卫你们的家小,保卫你们的城市,保卫共和国。”

“上城!上城!”几个胆子大的人同声呼喊道。

格罗兹瓦耶尔为人刚毅而勇敢,他说道:

“各位的决心使我高兴,你们知道,王公撤走了,可对于我们的防务,他并非没有考虑。在场的各位都知道该做些什么,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避免的。我在这里担任城防官,决心坚守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人们畏怯的心理发生了变化,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齐霍茨基见此,最后说道:

“现在我向各位宣布,王公殿下派人送来情报,说敌人就在这附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已跟敌人的一翼,两千名鞑靼兵接过火,把他们歼灭了;据俘虏所说,大部队就在他们的后面。”

这消息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局面,所有人的心都跳得更快了。

“上城!”格罗兹瓦耶尔下令说。

“上城!上城!”在场的军官和市民们重复着说。

突然窗外人声鼎沸,但闻千百条嗓子在喧嚣,汇成阵阵海潮般的、词意不清的咆哮。市政厅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十几个市民闯了进来,议事的人们来不及问,他们就喊叫说:

“天上出现了火光!天上有火光!”

“道成了肉身!”格罗兹瓦耶尔说,“上城!”

市政厅已空无一人。过了片刻隆隆的火炮声震撼着城市的墙垣,这是向城市居民、郊区和四乡村落报警:敌人来了。

东方的天空极目所见一片通红;你也许会说,那片火海正向利沃夫城滚滚而来。

这时耶雷梅王公已奔赴扎莫希奇,沿途歼灭了齐霍茨基向市民提起过的那支鞑靼部队,到了扎莫希奇,他立即着手修复和装备这个强大的天然要塞,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使它变得坚不可摧。斯克热图斯基和龙金分领部分兵马,配合瓦乌奇市政长官韦埃海尔驻守扎莫希奇要塞,而王公则动身去华沙。他要去向议院谋求粮饷,以征募新兵,同时要去参加选举国王的活动。如果卡尔王子当选,那么主战派就会占上风,他耶雷梅王公也就能稳掌共和国一切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部,成为合法的全军大统帅,这样他跟赫麦尔尼茨基之间的生死决战就将不可避免。卡齐米日王子向以骁勇著称,不失为一名战将,但一般都认为他跟宰相奥索林斯基政见一致,主张跟哥萨克议和,并对他们作出较大的让步。两位王子尽管是亲兄弟,但在争夺王位上各不相让,两人都对贵族作了许多承诺,各自争取自己的拥护者;两派的力量看来是旗鼓相当,没有人能预见选举的结果。宰相的追随者们担心维希涅维茨基由于日益增长的声望和在骑士及贵族中所受到的爱戴,会影响人们倒向卡尔王子一方,而王公也正是出于同样因由渴望能亲临选举,支持自己的候选人。所以他必须尽快动身奔赴华沙。同时他确信,扎莫希奇要塞的防御固若金汤,足以长期抵挡赫麦尔尼茨基和克里木汗的大军。至于利沃夫,从各方面分析,很有可能会得到保全。赫麦尔尼茨基面前矗立着防御坚固的扎莫希奇要塞,挡住了他向共和国心脏逼进的通路,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花时间去夺取利沃夫这样的孤城。以上种种设想,加强了王公的信心。眼见国家遭此惨败,他的心已碎,正是这些设想给他那颗破碎的心注入了一丝慰藉。他又有了希望,甚至可以说是确信,即便卡齐米日王子当选,战争仍是不可避免的,可怕的叛乱定将淹没于血海之中。他预料,共和国还会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因为只有以强大的军队作后盾,和谈才能谈出点什么名堂来。

在几个中队的护卫下,王公就这么心潮起伏地向华沙进发。他身边有扎格沃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随侍。扎格沃巴信誓旦旦,说他定能使卡尔王子当选,因为他善于跟贵族兄弟打交道,懂得该怎样利用他们;伏沃迪约夫斯基则当上了王公的卫队长。

到了离明斯克不远的谢尼察,王公伉俪竟然出乎意料地相逢了。因为格雷泽尔达王妃也正由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赶赴华沙,她离开立陶宛既是为王府的安全着想,同时也是正确估计王公会去华沙。夫妻长久分居两地,此番不期而遇于戎马倥偬之中,真是喜出望外。王妃虽说性格刚强,还是大哭着投入了丈夫的怀抱,彼此抚慰了好几个钟头,仍不能使感情平静下来。啊,别离岁月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在他们一生中有过多少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曾有过多少次,往往就在她已不抱希望能再见到自己的丈夫的时候,上帝却恩赐他们意外重逢。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又回到了她身边,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享有更大的光荣,他的盛德大名远播四方,他成了统帅中最大的统帅,成了共和国唯一的希望,维希涅维茨基家族中谁也不曾有过这等显耀的风光。王妃不时从丈夫的胸前抬起头来,热泪盈眶地望着他那张变得黧黑、憔悴的脸:他那高高的前额,被忧患和劳累犁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痕,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则说明他熬过多少不眠之夜!王妃望着,望着,不禁又是涕泗滂沱。所有的王府女官都为之深受感动,个个都陪着她唏嘘落泪。等到王公夫妇慢慢平静下来,他们便一起去了该城神甫宽敞的宅院。到了那里,他们这才相互问起那些朋友、王府侍从和骑士的情况。侍从也好,骑士也好,宛如都是他们的家庭成员,谈起这些人,重又唤醒了心中对往昔卢布内生活的怀念。王公首先宽慰了王妃对斯克热图斯基的担忧,向她解释说,校尉之所以留在了扎莫希奇,是因为他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而这是上帝赐给他的伤痛,他只有耐心承受,因此他不愿陷进京都的尘嚣,而宁可在严峻的军旅操劳中医治心灵的创伤。随后王公向王妃引见了扎格沃巴爵爷,介绍了他的所作所为:

“这可是条Vir incomparabilis。”王公称赞说,“他不仅把库尔策维奇小姐从博洪手里夺了过来,而且还带着她千里奔波,闯遍赫麦尔尼茨基和鞑靼人的连营;后来他又跟我们一起打仗,在康斯坦丁诺夫立了大功,赢得了很大的荣誉。”王妃听着也对扎格沃巴爵爷说了许多夸赞的话,还多次伸出手让他亲吻,并且许诺要挑个适当的时机对他额外犒赏。而这位“Vir incomparabilis”则频频向王妃鞠躬,也没像往常那样挺着大肚皮吹嘘自己的英雄业绩,倒显得特别谦虚,温文尔雅。可不一会儿他就禁不住故态复萌,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式,眼睛滴溜溜地扫视那些王府女官。虽说这位爵爷已有把年纪,自然不会看到漂亮姑娘就想入非非,但见到这许多名门淑女都热心听他的英雄业绩,少不得便有点得意忘形。人们很快就会感受到,在这种团聚的欢乐里也不乏一种令人伤怀的情愫,且不说国家正处在艰难时刻,就是为那些失去的故旧也够他们悲伤的了。数不清有多少次,当王妃向王公问起这位那位他们熟识的骑士时,王公的回答总是:“牺牲啦……给杀啦……失踪啦……”于是姑娘们又唏嘘,啜泣,因为提到的死者的名字里不止一个是她们芳心眷恋、梦断魂消的。

欢乐掺和着悲伤,眼泪掺和着微笑,亲人在乱世相逢就是这样一番情景。然而在这些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徒劳地东张西望,四下里寻找,可哪儿也见不到巴尔芭拉郡主。诚然,在这战火纷飞的年头,在这无止无休的搏斗、厮杀、征讨和行军中,这位骑兵英雄也难免有时会把姑娘置于脑后,加之他生性容易动情,因而对她爱得也不怎么专一;可此时此刻,他又见到这许多熟识的姑娘,那卢布内的往事,自然又活生生地再现在他眼前。他常寻思,哪怕有片刻的闲暇,让他心里再装着个什么人,再叹口气儿,对他都该算得是件乐事。这会儿倒是有这份儿闲工夫,可伤感却又像恶作剧似地在他心中复苏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怀着一腔愁绪,闷声不响地立在一旁,仿佛倾盆大雨把他浇了个透湿。他把脑袋耷拉到胸前,那两撇八字胡,平常总是很神气地向上卷着,像金龟子的触须似的,几乎弯到了鼻孔,可这会儿却是向下有气无力地垂吊着,他那翘鼻子似乎也拉长了,他惯有的那种神采飞扬也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立着,甚至轮到王公开始赞扬他的英勇和超乎寻常的智谋时,他也没有动一动。既然巴尔芭拉郡主听不见,这些赞美之词对他又有何意义!

见他这副模样儿,连阿露霞·博若博哈塔都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尽管他们闹过意气,相互敌视过,她还是决定给他些许安慰。怀着这份儿心思,姑娘朝王妃瞥了一眼,便一步一步向骑士慢慢移了过去,终于来到了他身旁。

“您好,阁下。”她说,“我们好久不见了。”

“啊,安娜小姐!”米哈乌骑士郁郁寡欢地应了一声,“我们分手至今,河里的水不知流走了多少,如今我们又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重逢,而且并非大家都在。”

“可不是么,并非大家都在:有那么多的骑士战死疆场!”

说到这里阿露霞长叹一声,过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

“就是我们姑娘们也不像从前那样大家都在一起,谢纽图芙娜小姐结了婚,巴尔芭拉郡主则留在了维尔诺总督夫人那里。”

“她多半也打算出嫁吧?”

“不,她倒不怎么想这件事。可阁下问这干什么?”

阿露霞说着,就把她那双迷人的黑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并从睫毛间窥视着这位骑士。

“出于对她家族的情谊。”米哈乌回答。

阿露霞应对道:

“啊,不错,因为在巴尔芭拉郡主的心目中,也一直把米哈乌骑士视为好朋友。她常说起:‘我那位骑士,过去在卢布内比武时,他砍下的土耳其人的脑袋最多,为此我还给过他奖赏;可如今他在何方?在做什么?他还活着吗?还记得我们吗?’”

米哈乌骑士抬起眼睛,带着感激之情望着阿露霞,首先是因为他得到了慰藉,其次,他发现阿露霞出落得比先前更加漂亮了。

“巴尔芭拉郡主果真是这么说的?”他问。

“千真万确!她还提起过阁下如何为了她去跳壕沟,结果掉进了水里的事哩。”

“维尔诺总督夫人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原本跟我们一起都呆在布列斯特,可一礼拜前,她去了别尔斯克,无疑她会从那里直接去华沙。”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第二次瞧了瞧阿露霞,终于忍不住说道:

“安娜小姐,小姐已长成了这样一个美人儿,谁见到了都会不眨眼地望着小姐,直到把眼睛瞪得发痛。”

姑娘感激地莞尔一笑。

“米哈乌骑士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讨我的欢心罢了。”

“我当时确实想过,”骑士说道,同时耸了耸肩膀,“上帝明鉴,我想过,但我未能办到,这会儿我只有祝愿波德比平塔骑士有这份儿艳福了。”

“可波德比平塔骑士如今在哪里?”阿露霞悄声问,同时垂下了眼睛。

“他在扎莫希奇,跟斯克热图斯基在一起;他已晋升为铁甲骑兵团队校尉,一门心思在忙军务。不过倘若他知道在这儿能见着谁,啊!我敢以上帝之名发誓,他准会得到许可,迈开大步跟我们一起到这儿来的。他是位忠诚的骑士,值得王公对他溥施恩荣。”

“在战争中……他该没有什么闪失吧?”

“我仿佛觉得,小姐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小姐是想问,他许愿的那三颗首级是否已经砍下了吧?”

“我并不相信他真的非要了却那誓愿不可。”

“请您还是相信吧,小姐。若不是那誓愿,他岂不是无事一身轻啦!可他一直在不懈地寻找机会了他那个心愿。在马赫鲁夫卡,我和他还特意去查看过他和敌人苦斗过的那片杀场,王公殿下也跟我们一起去了,我不妨对小姐说:我见过不知多少血战,可像那样的大屠杀,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第二回呢。他只要一系上小姐赠送的丝带投入战斗,那就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准能找到那三颗首级,小姐就放心吧。”

“唉,但愿人人都能找到自己想找的!”阿露霞叹了口气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也跟着她叹了口气,随之抬起眼睛,他的目光蓦然落到了房间的一角,他脸上也现出了惊诧的神情。

因为他发现,有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正从那个角落里愤怒地望着他,那是一张肝火很旺的面孔,装配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鼻子,两撇酷似马头上的饰缨的大胡子正在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的激愤。

那个大鼻子、那对眼睛和那胡子真可以把人吓一大跳,但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可不是那种胆小的人,因此,正如前面所说,他只是感到惊诧。于是他扭头向阿露霞问道:

“那是个何许人物,站在那角落里横眉竖眼地望着我,好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瞧那两撇胡子一个劲儿地跳动,活像只老公猫在念主祷文。”

“那位么?”阿露霞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他是哈尔瓦姆普团队长。”

“是何方的异教徒?”

“他根本不是什么异教徒,而是维尔诺总督麾下的轻甲骑兵团队团队长,他要把我们一直护送到华沙,并在那儿等待总督。米哈乌骑士千万别去招惹他,因为他是个吃人魔王。”

“我看到啦,看到啦。不过既然他是个吃人魔王,这儿比我肥的人多的是,干吗他不冲别人,单单冲我龇牙咧嘴?”

“因为……”阿露霞欲言又止,接着便窃笑起来。

“因为什么?”

“因为他爱上了我。他亲口对我说过,无论是谁,只要敢靠近我,他就要将其大卸八块。请相信我,阁下,这会子若不是顾忌到王公伉俪在场,他早就过来找你的麻烦啦。”

“真有你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快活地说,“是这样吗,安娜小姐?啊,我们真是没白唱那支歌,我还记得,那歌词是:‘像鞑靼的汗掠人为奴,你把这么多颗心俘虏!’还记得吗,小姐?小姐是这么丰姿楚楚,走到哪里谁个不争先恐后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别取笑,阁下。其实这是我的不幸!”阿露霞说,又垂下了眼睛。

“唉,安娜小姐,小姐可真有点像法利赛人!龙金骑士对这件事又会怎么说呢?”

“是这位哈尔瓦姆普团队长缠住我不放,我有什么过错?我受不了他,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嘿,嘿!瞧着吧,小姐,但愿别为小姐而流血。龙金骑士虽说谦和忍让,是个金不换的大好人,但在感情问题上跟他开不得半点儿玩笑,否则的话可就危险啦。”

“让他割掉那人的两只耳朵好啦,我只会更加高兴。”

阿露霞说完这话就像个旋转的陀螺,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飞快地去了房间的另一头,到了王妃侍医卡尔博尼身旁,兴致勃勃地跟他悄声交谈了起来,而意大利人则眼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倾听天堂的音乐而心醉神迷。

这时扎格沃巴来到伏沃迪约夫斯基跟前,诙谐地眨巴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问道:

“米哈乌阁下,那只凤头百灵鸟儿是谁?”

“她是安娜·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小姐,王妃的门客。”

“小妞儿长得多俏丽,一双秋水似的眼睛,脸蛋儿就像画的,丹唇皓齿,神采飞扬,瞧那脖颈……嘿!”

“是不错,不错!”

“恭喜呀,阁下!”

“误会啦,阁下!她是波德比平塔骑士的未婚妻,或者说,是他的准未婚妻。”

“波德比平塔的?我的老天爷!阁下不怕亵渎上帝!他不是盟过誓要保持童身么?再者论个头儿他们也不般配,除非是他把她安在衣领上!她呢,倒可像只苍蝇似地停在他的胡子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她还没把他管束起来哩。赫剌克勒斯比他强大得多,还不是照样被美人儿俘虏了。”

“但愿她别让他戴上绿帽子才好,虽说我头一个就跃跃欲试,否则,我扎格沃巴还算什么扎格沃巴!”

“像阁下这样想让他戴绿帽子的人多的是。不过,话说回来,这姑娘出自名门,心眼儿又实。看起来有点儿轻佻,那是因为她太年轻,太俊俏。”

“阁下是位高尚的骑士,才这么夸赞她,不过说她是只凤头百灵,倒是一点不假。”

“美色迷人。exemplum:瞧,就是那位团队长,似乎就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哦?阁下再看那个跟她谈话的家伙,头发黑得像乌鸦毛,那又是个什么妖怪?”

“那是意大利人卡尔博尼,王妃的侍医。”

“留点神!米哈乌骑士,瞧他那眼睛亮得像灯笼,那眼珠子翻得就像发了delirium。唉,龙金骑士要倒霉啦!这种事我是懂得点儿的,因为我在年轻时代体验过不止一次。等以后有时间我再给阁下讲讲我经历过的所有风流韵事;不过,阁下如果有雅兴,不妨现在就听听。”

于是扎格沃巴爵爷便俯身冲着小个子骑士的耳朵悄声讲了起来,那只完好的眼睛眨得比平常更厉害。只是没讲上几句,他们就又要上路。王公和王妃双双登上轿式马车,夫妻久别重逢,自然想在路上畅叙衷肠;姑娘们分乘几辆轻便马车,骑士们都跨上了坐骑,出发了。王府人员在前,军队稍微滞后,作为王府卫队也颇为壮观。其实这一带风平浪静,完全没有必要军队警卫,派出如此卫队随行,只是为了摆摆门面,显显威风。他们一行人马从谢尼察去明斯克,再从那里去华沙。按照当时王府出行的习惯,一路免不了经常驻跸,稍事歇息。出了明斯克大路上便拥挤不堪,真个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只能脚跟脚地一点点儿向前移动。抬头望去,满眼都是到华沙参加选王的贵族,有从附近一带来的,也有从遥远的立陶宛来的;这里那里常会遇到豪门鼎族倾府出动,一队队朱轮华毂,金碧辉煌,由身着土耳其服饰的高大扈从簇拥着,滚滚而来;为车驾殿后的是形形色色的雇佣军卫队,有的是匈牙利兵,有的是德意志兵,有的是土耳其精锐步兵,再后是哥萨克骑兵队伍,最后则是有着各种著名番号的无可比拟的波兰铁甲骑兵。每个豪门显贵都尽量多带随从,竭力做到仪仗整肃,场面豪华。在无数豪门车马中间,还夹杂着阵容不如他们壮观的、来自各州各县的达官要员。时不时还从尘雾中冒出一辆辆小贵族的单乘轻便马车,车厢都蒙着黑色皮革,由两匹或四匹马驾驭,每辆车上坐的小贵族-爵爷都神气十足,通常都用丝带把一个十字架或一幅圣母像挂在脖子上。这些人都是武装着的:座位上一边放支火枪,另一边放把战刀,而那现役的或退役的武官们,在车座后面还翘着一支两肘长的矛。轻便马车下边还跟着猎犬或灵。带狗并非为了使唤,因为他们不是去狩猎,而是为了给主人消遣。车辆后面,马僮牵着的马匹都盖着马披,给贵重的马鞍防雨、防尘,再后面便是嘎吱嘎吱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帐篷和供主仆吃喝的食物。每当一阵风过,路上的尘土飏入田野,整条驿道便清晰展现,极目所见,五色斑斓,宛如一条灿烂多彩的巨蟒,或者说,酷似一条用金线和丝绒精工织造的花里胡哨的绦带。在这条驿道上,这里那里还能听到欢快的意大利或土耳其军乐。尤其是在王军队伍或立陶宛军队前面,更不会缺少这样的军乐,因为那些王公显贵总要带着整个团队的兵力作侍卫。路上到处充满了叫嚷、喧嚣、呼唤、询问和争吵,因为谁也不肯给人让路。

时不时就有些骑马的士兵或仆役来到耶雷梅王公车队的跟前,招呼他们给这个或那个达官显贵让路,或者询问是什么人的车驾。而当一声“罗斯总督!”的回话传进人们的耳朵,他们就会立即报告自己的主人,那些达官显贵便自动回避,即使他们的车队在前,也会马上靠边让道,目送王公的车队穿行而过。每当王公在某处驻跸,贵族和士兵便会成群结队蜂拥而来,人人都想一睹当今共和国最伟大的战士的丰采。自然也不乏山呼万岁之声。对此,王公总要热情答谢,一来他天生虚怀若谷,以礼待人,二来他也想广结各路英豪,多次亲自公开露面,为的正是帮卡尔王子赢得更多的拥护者。

人们带着同样的好奇心要见识见识王公的卫队,要看看那些“罗斯人”——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他们。经过在扎莫希奇的休整,这些人再也不像康斯坦丁诺夫战役后的那副破衣烂衫、形容憔悴的样子,因为王公给团队都添置了新制服,但是人们看着他们,就像见到海外奇观,因为在这些住在王畿的人们心目中,他们都是来自天涯海角。人们看着他们久经日晒的面容,看着他们给黑海的旋风吹蚀得黧黑的肤色,看着他们傲岸的眼神和从那些野蛮邻居得来的某种粗犷气质,无不感到惊讶,因此也把那孕育出这般出众勇士的神秘的大草原和松柏林海说得更加神乎其神。

扎格沃巴爵爷是除王公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一发现自己竟如此受到众人赞叹,就更是豪情满怀,神气十足,加上他不时威严地扫视众人,显出一副大将风度,人群中顿时便纷纷交头接耳,说:“瞧,这一位准是他们当中最杰出的骑士!”“他定能把人收拾得灵魂出窍,瞧他这股威猛劲儿,活像一条火龙!”另一些人这么说。类似的评语传进扎格沃巴的耳中,他便竭力装模作样,想用更加凶猛的外表来掩饰内心深处的高兴和满足。

他有时还跟众人搭腔,调侃,有时说几句逗趣的话,尤其喜欢揶揄那些从立陶宛来的卫队。那些卫队的立陶宛人,凡属铁甲骑兵的,都佩有金灿灿的肩饰,而轻骑兵则佩有银亮亮的肩饰,扎格沃巴爵爷见此情景就叫嚷道:“呀啐!爷们儿,这可是驽马配金鞍呀!”不止一名军官给他气得呼哧呼哧的,牙齿也咬得嘎吱响,还摇晃着佩刀,恨不得一刀捅了他,但想想,此人来头太大,罗斯总督麾下的战士,即便这么放肆,谁也惹他不起。于是,只好息事宁人,啐口唾沫拉倒。

越是接近华沙,路上就越是挤得水泄不通,车马行人每移一步都很艰难。这次前来参加选王的贵族人数大大多于过去平常年份,因为即使是罗斯和立陶宛边远地区的贵族也纷纷来到京都,如果仅仅是为了选举国王,他们兴许还不肯受此长途跋涉之苦,可在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来到华沙,就算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保了险。选举的日子还早得很,议院的预备会议刚刚揭幕,许多贵族竟然提前一两个月就赶到了,目的是想抢先在华沙城内安顿下来,再去拜访亲朋故旧,结交新友,攀龙附凤,为自己寻觅晋升之阶,还能在豪门贵第混点吃喝。当然也有人想利用秋收之后的闲暇时间在王都尽情享受一番。

透过轿式马车的窗玻璃,王公怀着抑郁的心情望着那成群的骑士、军人,望着那些腰缠万贯、美服华冠的贵族,同时想到:凭他们的人力物力就能建立一支怎样的武装,能有多少军队投入战场!这个共和国是如此强大,如此富有,如此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如此英才荟萃,豪雄辈出,为什么又是如此浑浑噩噩,软弱无能,竟连区区一个赫麦尔尼茨基和鞑靼蛮夷都对付不了?这到底是为什么?赫麦尔尼茨基即便有百万之众,也可用百万大军去与之抗衡,假如这些贵族、这些军人、这些团队、这些财富和物资,都能服务于公益,而不为一己之私利,还有什么样的顽敌不能降服呢?“是因为共和国道德沉沦!”王公思忖道,“这个庞大的躯体已开始腐败;昔日的豪气丧失殆尽,军队也好,贵族也好,爱的是养尊处优,靡衣玉食,谁也受不了征战之苦!”王公所想不无道理,不过他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考虑共和国的许多弊端,作为一位统帅,一位爱国将领,他想把举国之丁都训练成战斗兵,由他统帅去抗击敌人。至于英勇精神,在这个泱泱大国倒是不难找到,一旦出现什么百倍于现时的大战危及国家存亡的时候,就能找到热血男儿以舍死忘生之精神共赴国难。然而共和国还缺少别的更多的东西,身为军人的王公在此时此刻尚未能发现,可是他的对手,作为比他耶雷梅更为干练的国务活动家,宰相,奥索林斯基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在那灰蒙蒙的蔚蓝色的远方,已经依稀闪现出华沙的一座座尖塔,王公的思绪也被驱散了。他立即命令值班军官快马传告卫队指挥官伏沃迪约夫斯基,要他火速整队。迄今一直伴着阿露霞的轻便马车缓辔徐行的米哈乌骑士,接到了命令便策马向落在后边相当远的卫队奔去了。他必须把那几支队伍都领到前边来,整顿队形,严饬阵列。可他的坐骑刚刚跑出十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驰马追赶而来。他回头瞥了一眼:不是别人,正是维尔诺总督麾下的轻骑兵团队长,阿露霞的倾慕者哈尔瓦姆普。

伏沃迪约夫斯基勒住了马,因为他立刻就意识到,此人一定是来找他的麻烦的,而米哈乌骑士对吵架斗殴这类事在心眼里并不反感;哈尔瓦姆普团队长赶上来跟他并辔而行,开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两撇大胡子抖得吓人,显然他是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最后他开了腔:

“向您致敬,致敬,龙骑兵阁下!”

“向您致敬,列兵阁下!”

“阁下怎敢称我为列兵!”哈尔瓦姆普咬牙切齿地问道,“阁下可知道,我是位军官?是位团队长?”

伏沃迪约夫斯基故意摆弄手中的斧杖,将它朝上一抛,一转,再接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每次旋转之后从各种角度均能准确地接住把手上,同时仿佛是无意中说道:

“凭阁下的肩饰,我可分辨不出军衔。”

“阁下不配作一名贵族军官,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也就侮辱了所有的军官。”

“阁下这话怎讲?”伏沃迪约夫斯基假装糊涂地问。

“因为你不过是一名招募来的外国龙骑兵罢了。”

“放心吧,阁下。”米哈乌骑士说,“虽说我是在龙骑兵当差,可也是一名贵族军官,还不是什么轻骑兵的军官,而是总督大人麾下的重甲骑兵的军官,阁下跟我讲话,应该认为是资格相当,或者,甚至还有点儿高攀哩。”

哈尔瓦姆普团队长一时语塞,他有点儿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可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但他还是气得直咬牙,因为米哈乌骑士的沉着态度加倍激怒了他。于是他又说:

“阁下怎敢挡我的道?”

“哎呀,我看阁下是找碴儿跟我过不去。”

“哼,或许我是在找碴儿,那就让我告诉你(说到这里,哈尔瓦姆普就探身把嘴凑到米哈乌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阵,最后说道),你要是再敢呆在安娜小姐身边,挡我的道,当心我会割掉你的耳朵。”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又全神贯注地抛接他的斧杖,似乎这会儿是作此消遣的最合适时间,一面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

“哎,阁下,行点善吧,让我多活几天好不好?饶了我吧?”

“啊,不!绝不轻饶!你休想开溜!”哈尔瓦姆普团队长说着就伸手抓住了小个子骑士的衣袖。

“我并没想溜掉。”米哈乌骑士语气温和地说,“可眼下我公务在身,正赶去执行我主公的命令,松手吧,请阁下放我走,否则,叫我这可怜人怎么办呢?……难道要逼得我当头一斧背把阁下打下马不成?”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语调开头是恭顺谦卑的,说着说着就显得有些恶声恶气,使哈尔瓦姆普团队长暗暗吃了一惊,他朝小个子骑士瞥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他的衣袖。

“好!反正都一样!”他说,“到华沙你得给我定个决斗地点,我会盯住你不放!”

“我不会躲起来的。不过我们在华沙决斗是否得当,尚希阁下不吝赐教!在下不过是名普通军人,一辈子还没去过京城,但我听说过,京都有规矩,谁敢在国王或者是interrexa身边拔刀相向,军事法庭是要判罪枭首的。”

“看得出来,阁下是从没到过华沙,单从你害怕军事法庭这一点上,就显出你是个土佬儿,不知王位虚悬期是由武装的贵族联盟审理案件,跟他们是好办事的。砍掉你两只耳朵要不了我的脑袋,你放心好啦。”

“多承指教,今后我还会经常向阁下求教。看来阁下确实阅历不浅,学识丰富,而我,只是个最低年级的minorum学生,正在学adjectivum cum substantivo,若是我想……但愿不要如此……冒昧称阁下为‘傻瓜’,那么用拉丁语我恐怕只会说stultus,而不会说stulta,也不会说stultum。”

说到这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又开始抛起了那把斧杖,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却在发愣,因为他对拉丁语不甚精通,一时竟琢磨不透小个子骑士在骂他些什么,接着热血便涌上了他的面部,随即从鞘里拔出刀来,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小个子骑士把斧杖往膝下一夹,也抽出了自己明晃晃的战刀。好一阵他俩就像两头野猪互相对峙着,逼视着,鼻孔都张得老大,眼睛里都在冒火。但哈尔瓦姆普团队长首先冷静了下来,他心里盘算,他若是袭击一名正在执行王公命令的军官,这事就跟总督本人有了干系,他也就难以脱身了。于是他头一个把刀插回了鞘里。

“啊!我定能找到你,你这个小崽子!”他恶狠狠地说。

“你会找到的,定会找到。你这呆子!”米哈乌骑士毫不示弱地说。

他俩分开了,一个回到骑马的人群,另一个去照料自己的队伍。在这段时间里,卫队已经赶了上来,团团尘雾中已能听到马蹄敲着坚实路面的嗒嗒声。不一会儿,米哈乌骑士就按照入城仪式的格局,整饬了骑兵和步兵的队列,严肃了军容,自己一马当先,率领卫队前进。过了不久,扎格沃巴爵爷也艰难地挤出了人群,慢慢跟他会合了。

“那个海怪找你有什么事?”老爵爷问。

“你是指哈尔瓦姆普?哎,没什么,他是找我决斗。”

“这下你可就糟啦。”扎格沃巴说,“他只需用自己的鼻子就能把你拱个对穿!米哈乌阁下,你可要留神,决斗时千万别把他那只全共和国最大的鼻子割下来,否则的话,光为埋这个大鼻子就得堆出一座山来。维尔诺总督真走运!别人去侦察敌人的动静都得派出一支骑兵侦察队,而这位大爷只要老远用鼻子一嗅就能给他闻出敌人在何方。不过,他干吗要找你决斗?”

“为了我一直骑马伴在安娜·博若博哈塔小姐的车旁。”

“哦!你该叫他到扎莫希奇去找龙金骑士。那一位准得让他尝尝胡椒加生姜的味道。这个呆子找错对象啦,看来他的脑袋真不如自己的鼻子好使!”

“我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起过波德比平塔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即便是讲了,你以为他就会放过我?这下我非故意气气他不可,瞧我将怎样加倍向阿露霞献殷勤吧。我也想找点事儿消遣消遣。我们在这个华沙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干呢?”

“我们会找到更好的消遣,会的,米哈乌骑士!”扎格沃巴边说边挤眼睛,“我年轻时在我服役的团队当过副官,有机会跑遍全国,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领略不到华沙生活的乐趣。”

“阁下是说,这儿的生活跟我们第聂伯河左岸不一样?”

“哎呀,那还用说!”

“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米哈乌骑士应道,但过了片刻他又说:

“可不管怎样,我都要把那呆子的两撇八字胡割掉,它实在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