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逝水,不知不觉过了几个礼拜。进京选王的贵族越来越多。城市的人口增长了十倍,因为随着成群的贵族一起又拥来了数以千计的商贾、小贩,他们来自全世界,从遥远的波斯直至海外的英格兰。在沃拉区为元老院建了大帐,它周围已搭起了成千上万的帐篷,白汪汪的一片,把广阔的草地盖得满满当当。至今尚没有人能肯定,两位王子——红衣主教卡齐米日王子和普沃茨克主教、卡尔·斐迪南王子——究竟谁能当选。两边都在竭尽所能开展竞选活动,以最大的努力决一成败。数以千计的评述两个觊觎王位者功过的小册子雪片似地飞向各方;两位王子各有许多权尊势重的追随者。众所周知,耶雷梅王公站在卡尔一边,对那边而言,耶雷梅始终是个威胁,而今他的威胁变得更大,因为王公背后有一批倾心爱戴他的中小贵族,由于他们人数众多,对选举结果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可是卡齐米日也不乏强有力的支持。身为兄长的地位对他有利,还有宰相的权势影响,似乎大主教也倾向拥戴他登大宝,而大主教背后则站着多数豪门显贵,每个大贵族下面,又有无数的幕宾家臣,在这些豪门显贵里边,就有桑多梅日总督、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奥斯特罗格斯基王公,虽说他在皮瓦夫策溃散之后,名誉扫地,甚至面临受到法办的威胁,可他毕竟是全共和国最大的领主,哼!甚至在整个欧洲也是首屈一指的。他随时都能把财富作为其重无比的砝码投放到自己候选人的天平盘里,那时胜利向哪边倾斜就不言而喻了。

但是卡齐米日的拥护者们有时还会疑虑重重,忧心如焚,因为正如已经说过的那样,一切都取决于中小贵族,这些人自十月四日开始,就成群结队在华沙近郊安营扎寨,而且还有成千上万正从共和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这些中小贵族中的大多数,都为维希涅维茨基声望的魅力和卡尔王子对公众事务的献身精神所吸引,都宣称要选举卡尔为国王。再者,卡尔王子精明强干,理财有方,家赀巨万,在此关键时刻,他便毫不迟疑地献出可观的钱财,承担粮饷费用、资助创建新军,将其置于维希涅维茨基的统率之下。卡齐米日王子自然也很乐于仿效他,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倒不是由于悭吝,正好相反,是由于他一向过于慷慨大方,这样行事的直接后果就是在财政上捉襟见肘,金库里总是空空如也。这时兄弟二人也在进行紧张的谈判,每天都有许多信使在涅波伦特和雅布翁纳之间穿梭奔忙。卡齐米日以兄长的名义和兄弟情谊,恳求卡尔退出竞选;普沃茨克主教却当仁不让,回信说,既然上帝恩赐他竞选的权利,他就不能藐视天命,让可能获得的红运擦肩而过,“反正运气是在共和国的in liberis suffragiis之中,那就该由上帝决定取舍。”时间在流逝,六周的选王期将届,而与之俱来的则是哥萨克的凌厉攻势。有消息说,赫麦尔尼茨基对利沃夫围攻一阵之后,就得到城市的大笔赎金,已从那里撤了围,现正兵临扎莫希奇城下,日以继夜地猛攻共和国的这一最后屏障。

还有人说,赫麦尔尼茨基已派代表来华沙,并且带来书信和声明,说他身为波兰贵族,拥戴卡齐米日继承大统,此外,在参加选王的中小贵族中间,混进了大批乔装的哥萨克上层人士,他们充斥京城,可谁也无法辨认,因为他们都是作为堂堂正正的、有钱有身份的贵族而来,跟其他的选举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在言谈举止上跟各地来的贵族,尤其是跟罗斯地区来的贵族毫无二致。据说,他们中有些人纯粹是出自好奇,偷偷来到京都,为了看看选王的热闹和观光华沙;另一些人则是来作密探,为了搜集情报,打探诸如人们对未来的战争都有何议论?共和国打算调拨多少军队?打算筹措多少粮饷?征集多少新兵?等等。关于那些来客的种种传言,可能有许多真实的成分,因为在扎波罗热的头头脑脑中有许多人本来就是哥萨克化了的波兰贵族,他们多少都能卖弄几句拉丁语,跟人交谈也是文绉绉的,因此根本没法识别他们;再说,在边远的草原从来就不曾正规通行过拉丁语,身为王公贵胄的库尔策维奇家的几位少公爵,论讲拉丁语他们绝不会比博洪和其他的哥萨克头目更流利。

类似的传言就这样充斥于选举场所,充斥于城市,同时有关赫麦尔尼茨基的军事行动和哥萨克-鞑靼联合骑兵侦察队已经饮马维斯瓦河边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弄得人心惶惶,引起不止一次骚乱。只要在麇集华沙的贵族中有人怀疑谁可能是乔装的扎波罗热密探,大家马上就会动手,在此人来不及作任何辩解的情况下,就被他们用佩刀砍成了碎块。这样就难免会有完全无辜的人身遭横祸,选举的严肃性也受到破坏,尤其是根据当时的习俗,不怎么禁止酗酒,无法使贵族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专门建立的propter securitatem loci贵族联盟,对贵族们无止无休的胡闹也是一筹莫展,往往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端,人就会被剁成肉酱。凡此种种骚乱、凶杀、酗酒,也曾唤起那些守法的正派人士的警觉,大凡关心公众利益和局势稳定,意识到类似的邪恶已危及国家安全的人,无不忧心忡忡,然而那些放荡不羁的浪子、赌棍、酒徒,那些专好惹是生非的主儿,却个个称心满意,如鱼得水,认为这对他们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盛筵难再,因此这些人就更加忘乎所以,变着法儿地胡作非为。

毋庸讳言,扎格沃巴爵爷就是这类人物中的天字第一号,他那伟大的骑士名望,确保了他在这些人中的盟主地位。他好酒贪杯,喝起酒来那无餍的酒量令人瞠目;他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更是无人能与之匹敌。他又特别自信,任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的自信心。可有时他也会陷入“郁闷”,这时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是呆在帐篷里,哪儿也不去,可倘若他一动脚,那就非出事不可。在他心情恶劣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怒气冲冲,他正是为了出气才跟人寻事吵架斗殴去的。甚至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有回从腊万纳来的贵族敦切夫斯基走路不小心,碰着了他的佩刀,他就大发脾气,割掉了人家两只耳朵。在他烦恼的时候,身边只容得下米哈乌骑士,也只有在米哈乌面前他才一吐心曲,抱怨说是对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和那“可怜姑娘”的思念折磨着他,简直要送他的命。“我们抛弃了她,米哈乌阁下,”他常常这么说,“我们就像那负义的犹大,把姑娘出卖给了那个亵渎上帝的家伙,你别再用你们那遵守军纪nemine excepto来跟我打掩护!姑娘会出什么事呢?米哈乌骑士,你倒说呀!”

任凭米哈乌骑士怎么解释,他全当耳边风。伏沃迪约夫斯基一再对他说,若不是皮瓦夫策出了事,他们早就找那“可怜姑娘”去了,可现在,赫麦尔尼茨基的整个大军把她和他们隔绝在两地,去找她是办不到的。这番话并没使老贵族爵爷感到宽慰,只能给他增添烦恼,惹得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称之为“羽绒被子、乳臭小儿和拉丁语”的人。

然而伤心也好,烦恼也好,对于扎格沃巴爵爷都是转瞬即逝的一阵冲动,骂过之后他的气也消了,而且就像是想补偿这段失去的时间似的,比平常更加放纵自己,痛饮黄龙,专跟一些最大的酒鬼一起泡在酒店里消磨时间,甚至还招蜂引蝶,跟京都的一些烟花女子鬼混。凡是这等场合,米哈乌骑士都忠贞不渝地与他结伴。

米哈乌骑士堪称是名优秀的战士,出色的军官,然而斯克热图斯基的那种被不幸和苦难磨练出的庄重尊严,在他身上却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一个军人对于共和国的天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理解是:命令他杀敌,他就去杀,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别的一概不管。对于公众事务他是一窍不通;军事上吃了败仗,他常常会伤心得痛哭流涕,可他脑子里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寻衅闹事,无谓纷争,以至大打出手,对于社会的危害丝毫也不逊于“吃败仗”。一句话,他是个少不更事的轻狂儿,因此一进入京都的花花世界,他就整个儿陷了进去,灯红酒绿、蝉衫麟带,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便像飞廉似地粘在了扎格沃巴身上,因为这位爵爷在他心目中,简直是寻欢作乐、恣意妄为的大师。他跟着扎格沃巴在贵族群里厮混,那一位杯酒在手就向贵族们天南海北地胡吹乱扯,笼络人心,同时也为卡尔王子运动助选。米哈乌跟他寸步不离,玩在一起,喝在一起,在必要的时候用剑来保护他。他俩一搭一档,在近郊的各种场所,在华沙城内,忙得团团转,俨如掉进了滚水里的两只苍蝇——没有一个角落是他们不曾到过的,他俩一会儿在涅波伦特,一会儿在雅布翁纳,所有豪门显贵的宴饮、午餐会,他们没有不到场的,形形色色的酒楼、饭庄、菜馆没有他们不去的,他们哪儿都去,对任何事他们都热心厕足其间。年轻的米哈乌骑士手足不能安分,他想到处露面,到处显耀乌克兰的贵族比别处的贵族强,而耶雷梅王公的战士则更是处处鹤立鸡群,高人一等。因此他们有事无事故意到温奇察人中间去闯荡,争长论短,找机会吵嘴打架,胡闹一场,凭着米哈乌的头等剑术,他们跟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的那些支持者尤其过不去,因为他俩对这位王公怀有特殊的憎恨。他们专找那些剑术高强、声望卓著、无懈可击的人斗,而且总是密谋好如何去挑动对方。“阁下去寻机刺激他一下,”米哈乌常常这样对扎格沃巴说,“然后由我出面跟他斗。”扎格沃巴剑术纯熟,跟贵族兄弟决斗从来不胆怯,故而他并非每回都同意由米哈乌越俎代庖,尤其是跟扎斯瓦夫斯基的人争斗的时候,他更不愿别人顶替出场。可是一旦碰上要跟温奇察的某个决斗油子打交道,他就不得不满足于只是“提供机会”了。往往都是由他出面去挑逗,纠缠,把对方刺激得忍无可忍,拔出佩刀要跟他决一胜负的时候,扎格沃巴爵爷便把眼睛一翻,故作大度地说:“我尊敬的阁下,我若是亲自跟阁下决斗,岂不是公然要阁下的小命儿,那我可就太没天良了;最好是让我这个徒弟娃儿试试身手,陪阁下耍耍,我不知道阁下是否能对付得了他。”他的话音刚落,伏沃迪约夫斯基立即出场,他翘着两撇小胡子和一个小鼻子,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不管人家是否接受他的挑战,就迈出了舞步,拉开了架势,而他这个“徒弟娃儿”在舞刀弄剑方面实际上是大师里的大师,因此不消几个回合,就把对手打得四脚朝天。这一老一少两搭档,就是这样配合默契,寻事闹趣,他们的声望也与日俱增,在那些不安生的灵魂、那些游荡于京城内外无事忙的贵族中间,大享盛誉。特别是扎格沃巴爵爷更是出尽了风头,因为人们总是说:“徒弟既然如此,师父那还了得!”只是好长一段时间,伏沃迪约夫斯基在哪儿都没找到哈尔瓦姆普团队长;他甚至以为那人被派去办什么差事,回立陶宛去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将近六个礼拜,在此期间选举大势已有端倪。争夺王位的兄弟之间全力以赴的竞选,双方支持者的紧锣密鼓的活动,派阀间的勾心斗角、狂热、激动,闹得沸反盈天的争论,统统都已成过去,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几乎已被人忘于脑后。杨·卡齐米日将当选为国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因为卡尔王子向兄长让步了,而且是自愿放弃竞选。事情就是这么蹊跷,赫麦尔尼茨基的声音在选举国王的关健时刻竟有这么大的分量,因为人们普遍预料,如果是他中意的人当选为国王,他就会服从王权。而且这种估计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应验了。对维希涅维茨基而言,事态的转折无疑是个新的打击,而他对共和国的一片丹心依然如故,就像当年的老凯脱一样,仍在片刻不停地反复强调:对扎波罗热的迦太基必须彻底荡平。如今议和问题已经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了。诚然,王公清楚,这种议和或者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结果,或者不久势必就会破裂;展望未来,出路只有一条:战争。可一想到这场战争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他就感到惴惴不安。实现议和之后,依照共和国的授权行事的赫麦尔尼茨基必将更加强大,而共和国必将更加虚弱。将来谁能带兵领将去和赫麦尔尼茨基这样驰名的领袖人物较量呢?那时会不会又出现新的惨败,新的大溃散,将国家最后的一点兵力耗个罄尽呢?因为王公已不再抱奢望自欺,他明白,他们绝不会将统兵的权杖交给他这么一个卡尔王子的最热烈的支持者。尽管卡齐米日曾向兄弟许诺,说他对双方的支持者将一视同仁,绝不歧视。卡齐米日心胸宽广,光明磊落,这不假,可未来的国王原本就是宰相政策的赞助者!因此,统帅权杖必将为别人所得,绝不会托付给他耶雷梅王公,而不管由谁接管统帅权力,如果此人不能比赫麦尔尼茨基更精通韬略,共和国就要遭殃!一想到此,耶雷梅的内心就承受着双重的痛苦——因为他既为祖国的前途担忧,又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感,眼见自己殚思竭虑的救国宏图将毁于一旦,自己的文治武功将受到忽视,自己将得不到公正的对待,别人将高他一等,所有这一切都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自尊。如果他没有这份儿傲气,也就不能成其为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了。他感到自己有力量执掌统兵权杖,而且也功在必得——故而才如此痛心疾首。

军官们中间甚至有人说,王公将不等选举结束就会离开华沙,拂袖而去,可这说法是不正确的。王公不仅没有走,而且还去了涅波伦特,晋谒了卡齐米日王子,受到未来国王的隆恩礼遇,然后他回到了华沙,为了军务,他还得延长在城里驻跸的时间。他必须给部队筹措粮饷,为此王公又忙得不可开交。同时由卡尔王子出资组建的新的龙骑兵团队和步兵团队,有的已开赴罗斯,有的则刚开始整训。为此,王公已派出富有军事组织才能的精干军官去各地训练新兵,责成他们务必将那些团队整顿到符合要求的状态。库舍尔和维耶尔舒乌已被派了出去,终于轮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

一天,他被传唤到了王公面前,接受了如下的指令:

“阁下沿巴比策和利普库夫到扎博鲁夫去,那里给部队买的马匹已准备就绪;你要去仔细挑选,有缺陷的马匹要剔除,选用多少就立即向特扎斯科夫斯基付款,然后直接把马匹交给部队。拿着我这份收据就在华沙向司库领取买马的钱。”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迅速忙活了起来,领到了钱款,当天就跟扎格沃巴出发到扎博鲁夫去了,他们只带了八个侍卫和一辆装钱的马车。十名乘骑走得很慢,因为靠华沙的那一头整个地区都挤满了贵族、仆役、车辆和马匹,所有的村庄,一直到巴比策,都挤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农舍都住满了客人。在这比肩接踵的人群里,自然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气质不同,情绪各异,也就容易遇上意料不到的险情。两个朋友尽管重任在肩,千方百计避免跟人冲突,尽量表现得谦和忍让,可仍然躲不过一场危险的遭遇。

抵达巴比策时,他们见到小酒馆前面聚集着十几名贵族,正要骑马上路。两支人马彼此按礼问候致敬,眼看就要分道扬镳,骤然,那些骑者中有人发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二话不说就催马一溜小跑赶到了他跟前。

“哈,原来你在这儿呀,老弟!”那人咋呼道,“我到处找你,你总避而不见,可我还是把你找到了!……这下你可休想金蝉脱壳啦!喂!各位爷们儿!”他回头冲自己的伙伴们喊道,“请各位稍候!我跟这位小军官有话要说,请各位作个见证。”

伏沃迪约夫斯基乐得眉开眼笑,因为他认出来者正是哈尔瓦姆普团队长。

“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我何尝回避过阁下!”他说,“我一直在寻找阁下,想问个明白,阁下是否还在记恨我。可也是阴错阳差,我们彼此寻找却就怎么也碰不见!”

“米哈乌阁下,”扎格沃巴悄声说,“你可是要去办公务的!”

“我记得。”伏沃迪约夫斯基嘟哝了一句。

“你别扯远了,还是亮家伙吧!”哈尔瓦姆普吼叫道,“各位!我跟这个嘴上无毛的小青年打过赌,说我能割下他的两只耳朵;我哈尔瓦姆普,若是割不下来,就算不得哈尔瓦姆普!各位,请你们作证,而你这小青年,亮家伙吧!”

“我不能!上帝明鉴,我这会儿不能!”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请阁下给我宽限几天吧!”

“你怎么不能?胆怯了吗?这会儿你若是不跟我交手,那我就用军刀平着拍你几下,让你记起你的爷爷和奶奶来!啊,你这个马蝇!啊,你这条毒虫!你就会挡别人的道儿,你就会让人腻烦,你就会叮人咬人,可叫你动刀儿,你就不干!”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横插了进来:

“依我看,阁下就像狗追猎物跑错了方向。”他对哈尔瓦姆普说,“阁下是犯傻了,其实这马蝇何尝叮你咬你,他若果真叮了你,那可是什么膏药都不管用了。唉,真叫怪,难道你没看到,这位军官是要去办公务的?你瞧瞧这辆装钱的马车,你该明白,真见鬼,这位军官正在押送现款去给团队办事,他是身不由己,不能跟人决斗的。谁不明白这一点,谁就是个傻瓜,而不是位军人!我们是在罗斯总督麾下服役的,我们揍过的可不是像阁下这号的人,但是今天不能动手,延期的事绝不会落空,他既然答应了你,是不会规避的。”

“这倒是实话,人家在押送现款,是不能擅自行动的,决斗的事不妨改日再说。”哈尔瓦姆普的一名伙伴说。

“他押送现款跟我有何相干!”不能自制的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倔犟地叫嚷,“要么叫他亮家伙,要么让我用军刀平着拍他几下,可要溜,不成。”

“今天我不能跟阁下决斗,但是我给您骑士的千金一诺,”米哈乌说,“再过三天或者四天,我定会跟您交手,决斗地点由您挑,只是得等我办完公务之后。如果对这诺言阁下还不满意,还要纠缠下去,那我就只好下令开枪了,因为我会认为,自己不是在跟贵族,跟军人打交道,而是遇上了一帮拦路抢劫的强盗。到那时,阁下可真要见鬼去了,因为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停留。”

龙骑兵卫队一听此话,立即都将火枪筒对准了寻衅者,这个动作,加上米哈乌骑士斩钉截铁的话,显然给哈尔瓦姆普的伙伴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们都对这位团队长说:“你就宽限几天,放他走吧,你自己也是军人,懂得出军差是怎么回事。人家既然对你许下诺言,就算是给你面子,你也该满意啦。看来这小哥儿是个勇敢的角色,就像罗斯各路团队所有的人一样,是不好惹的。你克制一下吧,算是我们求你。”

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又咋呼了一阵,终于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要不就得让伙伴们生气,要不就得让他们卷进跟龙骑兵的战斗,而一旦真的开火,他们未必能占上风,于是他就转身冲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道:

“你可要说话算数,一定来跟我决斗。”

“我自会来找你,只是为了这么点区区小事你竟问过我两次。四天之内我一定奉陪。今天是礼拜三,那就定在礼拜六下午两点钟。你挑地方吧。”

“在巴比策这地方客人太多,”哈尔瓦姆普说,“可能会有点什么impedimenta;最好是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就在利普库夫吧:那儿比较安静,对我也方便,因为我们的营房就在巴比策。”

“可届时阁下是不是也带这么一大帮人来,像今天这样?”有远见的扎格沃巴爵爷问。

“啊,不需要!”哈尔瓦姆普回答,“我只带我的亲眷谢利茨基兄弟俩。二位,spero,你也不会带你们的龙骑兵来。”

“莫非在你们那里决斗时还要有军队陪伴不成?”米哈乌骑士说,“在我们这里可不讲这种时尚。”

“那就定在四天之内,礼拜六,在利普库夫见面?”哈尔瓦姆普说,“我们在酒馆前面会齐。再见,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同声回答。

对立的双方平静地分了手。米哈乌骑士为未来的这场游戏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他暗自许过愿,要割下这位轻甲骑兵的大胡子,送给龙金骑士作见面礼。所以在去扎博鲁夫的一路上,他心情极好。到了扎博鲁夫,又意外地遇到在那儿狩猎的卡齐米日王子。不过米哈乌骑士由于匆匆忙忙,只是从远处看到未来的国王。他在两天内就把公务处理妥当,选好马匹,给特扎斯科夫斯基付清了买马的款项,回华沙交了差,并且按时,嚯!甚至提前一个钟头就带着扎格沃巴爵爷和库舍尔校尉来到了利普库夫,库舍尔是他邀请的第二个证人。

他们一行三骑来到路边一家犹太人承租的小酒馆门前,想弄点蜜酒润润嗓子,捧着酒杯快快活活地聊聊,就下马走了进去。

“老乡,你家主人在吗?”扎格沃巴问犹太人。

“主人进城啦。”

“到你们利普库夫来的贵族多么?”

“我们这里没人来。我这酒馆里只来了一位爵爷,就住在那个套间。是位有钱的贵族,带着仆役和马匹。”

“那他干吗不住到庄园去?”

“看来他不认识我家主人。再说,庄园一个月前就关了大门。”

“莫不是哈尔瓦姆普?”扎格沃巴说。

“不会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嘿,米哈乌阁下,我总觉得会是他。”

“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我去瞧瞧究竟是谁。老乡,那位爵爷来这儿的时间长吗?”

“今天来的,到这儿还没两个钟头。”

“你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么?”

“不知道。看样子是从远道来的,因为他的马匹都跑乏了;听他的下人说,他们是从维斯瓦河那边来的。”

“那他干吗要一直跑到这儿,在利普库夫落脚?”

“这谁知道?”

“我倒要去看看。”扎格沃巴又说,“兴许还是个熟人呢。”

他走近那个房间,门是关着的,便用佩刀的把手敲了敲,说道:

“尊敬的爵爷,可以进来吗?”

“是谁在那儿?”房间里有个声音在反问。

“自己人。”扎格沃巴说着就把门推开了一道缝。“请阁下原谅,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他边说就边把头探了进去。

他刚把头伸进去,跟着猛地缩回,就像见到了死神似的,砰地一声把门关严了。只见他的嘴张得老大,脸上呈现出恐怖并夹杂着惊诧万状的神情,瞪着一双神志不清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库舍尔。

“阁下怎么啦?”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看在受难基督的份儿上!别嚷嚷!”扎格沃巴说,“那儿……我的天,博洪!”

“谁?阁下这是怎么啦?”

“轻点儿!住在那儿的是……博洪!”

两位军官霍地站了起来。

“阁下莫不是昏了头?你定定神儿,究竟是什么人?”

“博洪!博洪!”

“这可能吗?”

“千真万确!就像我站在二位面前一样。我敢凭上帝和所有圣徒之名起誓。”

“可是,阁下干吗这样惊慌?”伏沃迪约夫斯基问,“如果真的是他在那里,倒是上帝把他送到了我们手上。你放心吧,阁下,用不着怕他。你能肯定,就是他吗?”

“错不了,就像我跟你们说的,千真万确。我见到了他,他换了一身讲究的装束。”

“他见到了阁下没有?”

“不知道。好像是没有。”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眼睛亮闪闪,犹如两粒火炭。

“犹太人!”他猛地一招手,悄声招呼酒馆的承租人,“过来!那套间还有别的门吗?”

“没有,只有一扇门通这间屋子。”

“库舍尔!请你到窗口那儿守着!”米哈乌骑士悄声吩咐道,“哼,他休想从我们手上溜掉!”

库舍尔二话没说,就跑出了屋子。

“阁下尽可放心,”伏沃迪约夫斯基回头又对扎格沃巴说,“不是要阁下的脑袋,而是要他的脑袋。他能对你干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干。”

“我只是太惊诧,一时给弄得晕头转向!”扎格沃巴回答,可他心里却在想:“不错!我有什么好怕的?米哈乌骑士就在我身边,让博洪去怕吧!”

突然,他又发起狠来,毛发倒竖,手也抓住了佩刀的柄。

“米哈乌骑士,这回决不能让他从我们手里溜掉!”

“是不是真的是他?我总有点儿不信。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准是赫麦尔尼茨基派他来做密探。肯定是这么回事!听我说,米哈乌阁下,我们把他抓住,给他提条件:要么他把公爵小姐交出来,要么我们就把他送上法庭。我们就这么跟他讲,先得吓唬他一下。”

“只要他把公爵小姐交出来,就让他见鬼去!”

“哦!我们会不会人手太少了?就我们俩,外加库舍尔,行吗?你知道,动起手来他会像疯子一般跟我们死拼的。再说,他还有几个帮手。”

“哈尔瓦姆普马上就会带两个人来,这样我们就是六个,足够了!……嘘!注意,有动静!”

话音刚落,那扇门突然打开,博洪走了出来。

刚才扎格沃巴把头探进套间时,想必他并没有见着,故而这会儿猛地看到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跟着好像有道火光在他脸上一闪,那只手闪电般地迅速抓住了刀把。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他脸上的那道火光倏地熄灭,面色反而显得有些苍白。

扎格沃巴望着他,一声不吭,哥萨克头领也默默无言地站立着;屋子里静得连只苍蝇飞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两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离奇地纠缠在一起,此时此刻却装作互不相识。

他们对视着僵持了好一阵子,米哈乌骑士觉得仿佛是过了几个世纪。

“犹太人,”博洪终于开了口,“这儿离扎博鲁夫远吗?”

“不远。”犹太人回答,“阁下现在就要走么?”

“是的。”博洪说着就朝通往前廊的门口走去。

“慢着!”他身后响起了扎格沃巴洪亮的嗓门儿。

哥萨克头领立即止步,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接着他转过身子,那对吓人的黑亮的眸子紧紧地盯住了扎格沃巴。

“阁下有什么事?”他问得很简短。

“哎,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在罗斯某个田庄的婚礼上,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见过!”哥萨克头领傲然回答,手又按到了刀柄上。

“别来无恙么?”扎格沃巴问,“因为当时阁下是那么匆匆离开了田庄,以至我连跟阁下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阁下为此感到遗憾么?”

“当然遗憾,否则我还能有幸邀阁下跳场舞。这回的舞伴增多了,”说到这里扎格沃巴指了指伏沃迪约夫斯基,“正好来了这位骑士,他很乐意跟阁下结识结识。”

“够了!”米哈乌骑士霍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我要逮捕你,卖国贼!”

博洪全然不惧,反而昂着头,傲然地问:

“逮捕我?是凭的哪家王法?”

“因为你是叛逆,共和国的敌人,你是到这里来当密探的。”

“那么阁下是何许人物?”

“哼!我用不着向你说明自己的身份,反正你逃不出我的手!”

“哼!那就走着瞧!”博洪说,“我本来也用不着向阁下说明我是谁,假若你是作为一名军人向我挑战比试刀法,我倒不必跟你多啰唆,可是,既然你以逮捕相威胁,那我不妨向你解释一下:瞧,这儿有书信,我是奉扎波罗热统领之命,特来给卡齐米日王子送信的,只因在涅波伦特没有找到他,只好赶到扎博鲁夫去。现在你又怎能逮捕我呢?”

博洪说完这番话,便傲慢而又讥讽地盯住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眼睛,而米哈乌骑士反倒一下乱了套,就像条猎犬感觉到自己抓到的猎物眼看就要溜掉,可又不知该怎么办一样,于是他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扎格沃巴。屋子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哈!”扎格沃巴从容地说道,“这就难办了!既然你是使者,我们不好逮捕你,可你也千万别跟这位骑士较量刀法,因为你已是他手下的败将,可记得,你就是被这位小英雄揍得逃之夭夭的?那一次,你逃跑的脚步,踢蹬得连土地都发出了呻吟。”

博洪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因为就在此刻他认出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羞愧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在撕扯着这个无所畏惧的哥萨克头目的心灵,对那次狼狈逃窜的回忆,像烈火燃烧着他的全身。这是他那哥萨克英名的唯一洗刷不掉的污点,而他向来惜名胜于惜命,胜于一切。

铁石心肠的扎格沃巴无动于衷地继续往下说道:“要不是你跑得差点儿连裤子都扔掉,使这位骑士动了恻隐之心,放你一条生路,你早就没命了。呸!好一条哥萨克汉子!生就一张娘儿们的脸,也生就一副娘儿们的心肠!在老公爵夫人面前,在未成年的少公爵面前,你胆大包天;可遇到真正的骑士你就夹起了尾巴,神气不起来啦!送什么书信你有能耐,劫持姑娘你有能耐,可交兵见阵你就是个窝囊废。上帝作证,我亲眼看到,你那灯笼裤怎么给划成了碎布条,在风中飘来飘去,你跑起来可真是一阵风!呸!呸!这会儿因为你是送书信的专使,你才敢侈谈什么比试刀法,既然你有这书信作挡箭牌,我们又怎能跟你交手?你就会空口说大话,算得什么好汉!赫麦尔尼茨基是好样的,克瑞沃诺斯也不赖,可在你们哥萨克里边,也有许多草包,孬种,阁下就是头一个!”

博洪猛地扑向了扎格沃巴,可这位老爵爷同样迅捷地转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背后,这样,两位年轻武士便站了个对面,四目逼视。

“当初我并非由于恐惧而在阁下面前逃跑,那是为了去援救我的人马。”博洪说。

“我不知道你是由于什么缘故逃跑,可我知道你是溜掉了,这是事实。”米哈乌骑士回答。

“无论在哪儿我都能跟阁下决斗,哪怕就在此时此地。”

“你向我挑战?”伏沃迪约夫斯基眯缝着眼睛问。

“你坏了我的哥萨克名望,你羞辱了我!我要用你的血来洗净我的污点。”

“既然如此,我接受挑战。”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Volenti non fit iniuria,”扎格沃巴插言道,“可谁去给王子殿下送书信呢?”

“阁下犯不着为此伤脑筋,这是我的事!”

“既然别无他法,你们就只有决斗。”扎格沃巴说,“尊敬的哥萨克头儿,我们一言为定,万一你走运,没有死在这位骑士的刀下,请你记住,下一个跟你决斗的就该是我。来,米哈乌骑士,到前廊去一下,我有要事得跟你商量。”

两个朋友走出了屋子,又从套间的窗下唤来了库舍尔,然后扎格沃巴说道:

“二位军爷,我们这事可不好办。他真的是去给王子送信——我们宰了他,可就是犯法。请你们想想,propter securitatem loci!贵族联盟就在离选举现场两波里以内的地方开庭审案——而这家伙是quasi使者来的,这可是个大难题儿!要么我们宰了他,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要么请耶雷梅王公出面给我们保护,否则,事情就会很糟。而如果现在放他走,事情就会更糟。眼下只有这一着能救得我们可怜的姑娘。如果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我们寻找姑娘就会方便得多。显然是上帝想要成全姑娘和斯克热图斯基,这才让博洪自己送上门来!二位,我们得商量出个办法才是。”

“阁下足智多谋,难道就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库舍尔说。

“我已经想办法激怒了博洪,让他自己跳出来向我们挑战决斗。但需要外人出面,充当证人。我的想法是,暂且等一等哈尔瓦姆普。只要他来,我就有办法劝他放弃优先决斗的权利,在必要的时候,让他出面证明,我们是被迫接受博洪挑战的,不得不进行自卫。还要从博洪嘴里打探确实,他把姑娘藏在了哪里。如果他会死,公爵小姐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只要我们追问,他兴许会讲;如果他不讲,那就更应让他无法活着离开。事关重大,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只有事先经过缜密的筹划,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二位,我的脑袋想得都要炸开了。”

“谁将跟他决斗?”库舍尔问。

“米哈乌骑士头一个,我第二个。”扎格沃巴说。

“那我就第三个!”

“不行!不行!”米哈乌岔断了他们的话,“我跟他一对一决斗,并就此了结。万一他把我砍了,算是他的造化,那就让他活着离开。”

“啊,我可是预先申明过了。”扎格沃巴说,“不过既然阁下执意如此,我也就只好让步。”

“嗯,是否跟阁下决斗,还得看他的意愿,再多就不必了。”

“现在我们去他那儿。”

“走吧!”

他们走了进去,见到博洪在大间里喝着蜜酒,显得很平静。

“听我说,阁下,”扎格沃巴说,“有些重要事,我们得跟你谈谈。阁下已经向这位骑士挑战,那好,我们只有奉陪。不过你该知道,既然你现在是充当使者,自然要受到法律保护,因为你遇到的是文明人,而不是来到野兽中间。所以,除非你在证人面前申明,说你是自愿向我们挑战决斗的,否则我们就不会跟你交手。马上就有几位预约跟我们决斗的贵族来到这儿,你若是有种,就当着他们的面作此申明;我们则对阁下许下骑士的诺言,你如果在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决斗中侥幸获胜,那你就自便,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再没有人为难你,除非你还想跟我较量一番。”

“同意。”博洪说道,“我会当着那些贵族的面作此声明,而且还要对我自己的人把话说清楚,如果上帝注定我死,书信由他们去送,并且让他们去告诉赫麦尔尼茨基,是我挑战决斗的,我死而无怨;如果上帝赐我运气,让我在同这位骑士的决斗中赢得我哥萨克的声望,那我还要邀请阁下跟我比比刀法。”

他说完这番话就盯着扎格沃巴的眼睛,而扎格沃巴却有点着慌,便咳了一声,啐了口唾沫,回答说:

“同意。等你领教过我这个徒弟的刀法之后,你自会认识到,跟我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斗。不过这是件小事,且放在一边。还有第二punctum。是件更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我们要呼唤你的良知,虽说你是名哥萨克,可我们想把你作为一名骑士对待。阁下劫持了海伦娜·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劫持了我们的伙伴和挚友的未婚妻,你把她藏了起来。你知道,如果我们就此事对你起诉,那就什么也帮不了你的忙,即便是赫麦尔尼茨基把你委派为使者,也完全无济于事,因为raptus puellae是犯了枭首之罪的,在这里立即就会受到审判。这会儿你既然要进行决斗,而且可能会丧命,你就该想想:如果你死了,那可怜的姑娘会怎样?你说你爱她,难道你希望她遭难,希望她毁灭?难道你情愿她得不到保护?难道你情愿让她受辱,让她不幸?难道你想死后还要当虐杀她的刽子手?”

扎格沃巴爵爷的声调里蕴含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庄严肃穆之气,博洪的脸变得煞白。

“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他问。

“告诉我们你禁锢姑娘的地方,以便在你死后我们能找到她,并把她交给她的未婚夫。你若是这样做,上帝必会怜悯你的灵魂。”

博洪双手抱头,陷入了沉思,三个伙伴在细心观察他那张神色多变的面孔,但见它蓦然笼罩上一层动人的哀伤,仿佛在这张脸上从未表露过愤怒、疯狂,从未表露过任何严酷的情感,仿佛此人生来就只懂得爱和思念,仿佛他生来就是个情种。好一阵屋内一片死寂。终于扎格沃巴打破了岑寂,用发颤的声调说道:

“如果你已然玷辱了她,那就让上帝去惩罚你,而让她哪怕是到修道院去找个存身之所……”

博洪抬眼望着老爵爷,那是一双湿润的,充满悲哀和相思之苦的眼睛,他说道:

“如果我玷辱了她?唉……这种混账话阁下竟说得出口?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老爷、骑士、英雄豪杰是怎么谈恋爱的,可我这个哥萨克,在巴尔城把她从死亡和羞辱里搭救了出来,然后又带着她走进荒原,像守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守护她,我何曾对她有过半点伤害?我跪在她脚前,像对圣像一样对她顶礼膜拜。她叫我走,我听命就走,并且再也没有见到她,因为战争,也使我和她天各一方。”

“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上帝会记你一功!”扎格沃巴深深舒了口气,说,“可她在那里安全么?克瑞沃诺斯和鞑靼人在那里!”

“克瑞沃诺斯还呆在卡缅涅茨城外,是他派我去问赫麦尔尼茨基是否要进军库达克,这会儿他肯定已经去了。她所在的那个地方既没有哥萨克,也没有莱赫,也没有鞑靼人,她在那里是安全的。”

“她究竟在哪里?”

“听着,你们这些莱赫老爷!你们的要求,我可以答应,我会告诉你们她在哪里,也会下令把她交出来,不过,你们得给我一个你们骑士的诺言,保证如果上帝让我走运,能赢得这场决斗,你们就再也不去找她。你们得代表你们自己,也代表斯克热图斯基向我起誓,你们能这样做,我就讲。”

三个朋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我们办不到!”扎格沃巴说。

“啊,不错,我们办不到。”库舍尔和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同时叫喊了起来。

“是吗?”博洪鄙夷地问道,他蹙起了眉头,眼睛在冒火。

“因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不在场,何况你该明白,我们中任何一个都不会停止寻找姑娘,哪怕你把她藏到了地下,我们也要去找。”

“你们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你,哥萨克,交出你的灵魂,而我们则给你一刀!啊,你们等着吧,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以为,我这哥萨克手里的刀不是钢打的,以为你们就能像乌鸦见了臭肉那样在我头顶上哇哇叫?可为什么就该我死,而不该你们亡?你们要我的鲜血,我也要你们的!究竟谁得着谁的,那就走着瞧!”

“那你是不肯讲啦?”

“我干吗要讲?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我们要你的命!你这哥萨克小头头儿,我们要叫你碎尸万段。”

“你们就试试吧!”博洪说着霍地站了起来。

库舍尔和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同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

气势汹汹的目光开始交错逼视,一个个都愤愤然不能自已,都横眉竖眼,胸脯涨得鼓鼓的,喘着粗气。若不是扎格沃巴打破僵局,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但见他朝外瞥了一眼,大叫道:

“哈尔瓦姆普带着证人来了!”

不一会儿,轻甲骑兵团队长哈尔瓦姆普就带着谢利茨基兄弟俩进了屋。见面打过招呼后,扎格沃巴就把他们拉到了一边,向他们说明事情的原委。

他是那样善于辞令,说得娓娓动听,很快就把对方说服了,尤其是他作出保证,说伏沃迪约夫斯基只请求稍作延宕,跟哥萨克斗过之后,立刻就和他哈尔瓦姆普交手。说项之间,扎格沃巴先讲起了王公麾下的所有军人跟这博洪有着怎样可怕的夙仇积怨,说明此人是整个共和国何等样的死敌,作为一名叛逆,他又是何等的凶顽,最后又说到他如何劫持了一位名门望族的公爵小姐,如何破坏了一位贵族的婚姻,而那位贵族堪称是所有骑士美德的一面镜子。“各位也都是贵族,大家都是袍泽故旧,各位也该有兄弟之情,大家荣辱与共,他欺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是欺侮我们全体。难道各位能忍受一名哥萨克如此张狂,而不给他应有的惩罚么?”

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开头还在作难,他认为既然如此,那就该立刻将博洪剁成肉酱,而不是跟他平起平坐地搞什么决斗。“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我有约在先,那就让他按规矩办事,站出来跟我交手。”扎格沃巴爵爷不得不再次解释,说明为什么不能这样做,说明让伏沃迪约夫斯基一人两头受敌,如何不合骑士道义。幸亏谢利茨基兄弟俩都很明智,稳重,站出来帮老爵爷说话,固执的立陶宛人才终于松了口,允许推迟他和伏沃迪约夫斯基之间的决斗。

这时博洪出门去找自己的随从,回来时带着分队长埃利亚申科,先是向他说明自己如何向两位贵族挑战,然后又当着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和谢利茨基兄弟的面,把说过的话高声重说了一遍。

“我们这方声明,”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如果你在跟我的决斗中获胜,是否再跟扎格沃巴爵爷决斗,全凭你自己的意愿;无论如何,不会再有人主动向你挑战,更不会成帮结伙攻击你,你尽可走你的路,愿去哪里就去哪里。对此,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然后他回头,对哈尔瓦姆普和谢利茨基兄弟说:“各位刚到,可我也请你们,作出同样的保证。”

“我们保证。”哈尔瓦姆普和谢利茨基兄弟都庄严宣告。

博洪把赫麦尔尼茨基写给卡齐米日王子的书信当众交给了埃利亚申科,同时说道:

“你替我将这文书呈交王子,并且,倘若我死了,你要向他和赫麦尔尼茨基说明,一切过错都在我,我的死绝不是他们的阴谋所致。”

正在细心观察一切的扎格沃巴注意到,埃利亚申科那张阴沉的脸没有显露出一丝儿不安的神色——显然他对自己的头领充满了信心。

这时博洪傲然对贵族们说道:

“好啦,谁死谁活,很快就会见分晓,我们可以到决斗场去了。”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所有的人都说,于是纷纷撩起长袍的下摆,将其塞进了腰带,再各自将刀夹在腋下。

众人离开了酒馆,朝着小河的方向走去。这条小溪在蔓生的野蔷薇、野玫瑰、乌荆子和小松树丛中涓涓流淌。虽说这十一月已是一派萧索的晚秋气象,灌木丛的叶子已经落尽,然而枝干盘错,稠稠密密,远远看去,宛如一条长长的服丧黑纱,它穿过空旷的田畴,一直延伸到森林。苍茫的天,到处弥漫着温和的秋的悒郁,给人一种甜美之感。轻柔的阳光给树木的秃枝镶上了一道道金边儿,照亮了沿着小溪右岸蜿蜒伸展的黄灿灿的沙丘。决斗的对手和他们的证人正朝着那沙丘走去。

“我们就把那儿作决斗场地吧。”扎格沃巴说。

“同意。”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扎格沃巴越走心情越沉重;最后他靠近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悄声说:

“米哈乌阁下……”

“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米哈乌阁下,你可要竭尽全力啊!斯克热图斯基的命运,公爵小姐的自由,你我的性命,如今全攥在你的手里了。愿上帝保佑你,千万别出什么差错,这个强盗,我可是对付不了的。”

“那阁下干吗要向他挑战?”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我是相信你呀,米哈乌阁下,我可是老啦,又气短,憋得难受,而这个小白脸儿,可能会跳来跳去围着我打转转,活像个陀螺。这是条凶狠的猎狗,米哈乌阁下,你要当心!”

“我会竭尽所能,把他解决了。”

“上帝保佑你,千万别泄气!”

“怎么会呢!”

这时谢利茨基兄弟中有一个来到了他们跟前,悄声说道:

“你们这个哥萨克可是个厉害角色,若是跟我们决斗,即使他不是赢家,起码也能打个平手。嚄!瞧他那副漂亮模样儿!想必是他妈妈相中了哪位贵族。”

“唉!”扎格沃巴说,“倒不如说是哪位贵族相中了他的妈妈。”

“我也有同感。”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让我们各就各位!”博洪骤然喊道。

“就位!就位!”

于是大家都站好了位置。贵族们围成个半圈;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博洪站到了对面。

伏沃迪约夫斯基虽说年轻,可在决斗这类事情上却是个行家里手,他先用脚擦了擦沙地,看地面是否硬实,然后环视周围,把所有不平整的地方看清楚。这说明,他对这场较量绝非满不在乎。因为他要对付的不是个什么等闲之辈,而是个享誉整个乌克兰的最出众的好汉,百姓唱着赞颂他的歌谣,他的名字响遍辽阔的罗斯,一直传到了克里木。而他米哈乌骑士,不过是龙骑兵的一名普通校尉军官!他把许多期望寄托在这场决斗上,能跟这样的豪雄一决雌雄,即便是战死也光荣,若能打败对方,自然更是名扬天下;他必须认真对待,一丝不苟,以表明他配得上这样一名对手。因而他脸上也显露出一种罕有的严峻、庄重。扎格沃巴看到他这种迥异于常的神情,不禁暗自吓了一跳。“他有点怯阵。”老爵爷心里嘀咕起来,“看来他完了,我也没救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仔细研究过场地后,就开始解外衣的钮扣。

“有点儿凉,”他说,“不过很快就会热起来。”

博洪也学着他的样,解开了长袍的钮扣,两人都脱掉了罩在外面的衣服,只身着灯笼裤和单衬衫;接着都卷起了右手的袖口。

矮小的米哈乌骑士站在身材魁伟、强壮有力的哥萨克头领面前,显得多么孱弱!几乎看不见他的存在。证人们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望着哥萨克宽阔的胸脯,望着他那露在卷起的袖口外边的结实的肌肉——它像树根,像木结,疙里疙瘩的,成团儿,成球儿。看起来,他俩就如同一只小公鸡要跟草原上强大的苍鹰搏斗。博洪的鼻孔张得老大,像在嗅那触鼻的血腥,他的脸绷得很紧,双眉紧锁,看起来他的面孔似乎收缩了,黑色的额发跟眉毛挤在了一起。他手里的刀在发颤,那双凶猛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对手,他在等待口令。

伏沃迪约夫斯基只是透过刀锋的回光朝刀口瞥了一眼,他那两撇嫩黄的八字胡动了动,他拉开了架势。

“这将是一场简单不过的屠杀。”哈尔瓦姆普在谢利茨基的耳边嘟哝了一句。

顷刻间,响起了扎格沃巴略微发颤的号令声:

“以上帝的名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