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雷梅王公听到博洪被杀的消息时,显得相当淡漠,尤其是当他得知,还有他的团队以外的人准备随时出面作证,说明伏沃迪约夫斯基是受到挑战的一方,他就更加不在乎了。当然,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杨·卡齐米日当选国王之前,如果两位王子间的竞选斗争仍在继续,那么耶雷梅的对手,以宰相和陀米尼克王公为首的一帮人,尽管有现场的目击者出面作证,他们也必定会抓住这个事件作为武器,狠狠治一治耶雷梅的。现在既然卡尔王子已退出竞选,他们的头脑便被许多别的事占据了,因此不难猜到,整个事件将会被人忘却。

赫麦尔尼茨基或者会抓住这个事件做点儿文章,以证明他是在不断地受到欺侮,但耶雷梅王公正确预见到,卡齐米日王子在给赫麦尔尼茨基写回信时会提到,或者吩咐来使替他向赫麦尔尼茨基说明,他派来的人是怎样死的。相信赫麦尔尼茨基绝对不敢怀疑王子的话的真实性。

耶雷梅王公在乎的只是,不要由于他部下的缘故,给人以口实,引起政治性的议论,因此他认为这件事是不可取的;另一方面,为斯克热图斯基着想,对发生的事他甚至还感到高兴,因为现在确实是寻访库尔策维奇小姐的再好不过的时机,这样一来,就可以找到她,救出她,或者把她赎回。至于赎金,不管数目多大,王公肯定都会在所不惜的,只要能消解他心爱骑士的痛苦,使他重获幸福。

伏沃迪约夫斯基怀着极大的恐惧心理去谒见王公,尽管一般说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王公每次只消把眉头一皱,他就觉得像给火烫着似的。可这一次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王公听完他的报告后,思索了片刻,竟从手指上摘下一枚贵重的戒指送给他,他的惊喜简直是没法形容的。

“我这是表扬阁下的克制。”王公说,“阁下没有首先去攻击他,不然的话,这件事定会在议院闹出轩然大波。如果能找到公爵小姐,斯克热图斯基就该终生感激阁下。我听到过各种说法,伏沃迪约夫斯基阁下,就像别人管不住嘴里的舌头一样,阁下不善于管住鞘里的战刀,为此阁下本该受到惩罚。不过,既然你是为了朋友的事,也为了我们团队的荣誉,挺身而出跟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汉较量,而且能赢他,就把这枚戒指拿去吧,权作这天的一个纪念。我知道你是名好军人,舞刀弄剑也是行家,可真有点看不出你竟是大师里的大师。”

“他?”扎格沃巴从旁吹嘘道,“他不消三个回合就能砍掉魔鬼头上的两只角。如果殿下有朝一日要砍掉我的脑袋,我恳请殿下不要去找别人,就让他来砍吧,至少我能立即痛快地到那个世界去,他先把博洪当胸劈了个对开,跟着又在那家伙的脑袋上补了个双数。”

王公喜爱骑士行为,喜爱优秀的军人,因此满意地笑了笑,问道:

“阁下在比试刀法方面,有没有遇见过跟你势均力敌的?”

“只是斯克热图斯基有次让我受了点轻伤,不过我也回敬了他一下,正是那一回殿下把我们两个都关了禁闭。除此以外,波德比平塔骑士算得我的对手,他有股非人的神力;还有库舍尔,如果他眼力好,跟我也不相上下。”

“殿下,别信他说的,”扎格沃巴插言道,“谁也敌不过他!”

“博洪跟你拼杀的时间长么?”

“跟他斗可不轻松,”米哈乌骑士说,“他也会冷不丁把刀从右手转到左手……”

“博洪曾经跟我说过,”扎格沃巴岔断了他的话,“他跟库尔策维奇少公爵们过去是整天整天地练功,我在切赫伦就亲眼见过,他跟别人也是这么练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阁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王公以一种佯装的严肃问道,“我在想,这会儿你该到扎莫希奇去,指名道姓向赫麦尔尼茨基挑战决斗,并且宝刀一挥,便为共和国雪耻解忧,也就免去了许多麻烦。”

“殿下命我去哪儿我都去,只要他赫麦尔尼茨基敢出来跟我交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对此王公说道:

“我们在这儿开玩笑,可世界在毁灭!不过,二位真得到扎莫希奇去一趟。从哥萨克大营我得到情报,说是只要卡齐米日王子当选的消息一宣布,赫麦尔尼茨基就撤围,并且退往罗斯;不管他是出于诚意,还是为讨国王陛下的欢心装装样子,或者是考虑到在扎莫希奇他很有可能受挫,总之,他一定会撤兵。那么,你们就可以去把情况告诉斯克热图斯基,让他趁这机会去找公爵小姐。告诉他,这次出行需要多少兵马作护卫,尽可跟瓦乌奇市政长官商量,从我的团队里调拨。你们把我的许诺捎给他,再给我带封信,你们知道,他的幸福在我心中占有很重的分量。”

“王公殿下,你是我们大家的父亲。”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只要有口气,我们都愿为殿下忠心效力。”

“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效力会不会不久之后就要挨饿。”王公说,“如果我在第聂伯河左岸的产业全部丢光,那就只好剩多少是多少了,有我的一份儿,也就有你们的一份儿。”

“啊!王公殿下!”米哈乌骑士大喊着说,“我们还有些薄产,随时都可奉献给殿下调用。”

“还有我的,也跟大家一起奉献出来。”扎格沃巴说。

“还用不着这样,”王公慈爱地回答,“因为我指望,即使我丢掉一切,共和国至少也会关照我的孩子们的。”

王公此刻仿佛是在说谶语。因为在十几年后,共和国果然对他唯一的爱子给以最高的报偿,那不是别的,而是一顶王冠。不过这时耶雷梅庞大的产业确实已经风流云散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告别了王公,老爵爷对他说道:

“我们总算没事了,米哈乌阁下,说不定你还能得到晋升。把戒指给我瞧瞧。我的天,至少值一百金币。这钻石多美!明天你到集市上去找个亚美尼亚金匠问问吧。能弄到这么一大笔钱,足够吃喝一阵子了,还能品尝各种美味佳肴。尊意如何,米哈乌阁下?当兵的箴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饿断肠!’这个箴言的意思是明天怎样不值得去想。人生苦短,来日无多,米哈乌阁下。最重要的是,自此以后王公心里总会装着你。你干掉博洪,就是给斯克热图斯基送份厚礼,而你已经做到了,王公定会十倍报答你的。你还会得到大大的恩典,请相信我。王公将田庄交给骑士终生经营,或者干脆隆恩馈赠,这类事难道少么?区区一枚戒指算得什么!肯定你还会得到大大的赏赐,最终王公兴许还会把哪位亲眷嫁给你呢。”

米哈乌骑士一听不禁跳了起来。

“阁下是从哪里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是说:阁下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难道这种事不曾有过?难道你不是贵族?难道不是所有的贵族一律平等?难道magnatus的男男女女跟小贵族联姻的还少么?难道不是有些国王近支的天潢贵胄愿意把亲眷嫁给他们卓越的家臣么?远的且不说,好像谢尼察的苏弗琴斯基就娶了维希涅维茨基家一位远房亲戚的姑娘为妻。我们所有的贵族都是兄弟,米哈乌骑士,虽说一些人在另一些人的门下效力,可大家都是兄弟,因为我们大家都是雅弗的儿孙后代!差别只不过是财富多寡和职分高低不同而已。而财富和职分都是事在人为,每个人都可以去争取的。似乎在别的国家贵族和贵族之间等级森严,有时简直是天差地别,可那里随便个什么癞子都能自称为贵族!狗和狗之间有差别,这我能理解,我就知道有各种各样的狗,有看家狗,有猎狗,而且猎狗还分小巧的灵和追逐犬,等等。可你想想,米哈乌阁下,若是贵族也这么来个分门别类,我们岂不都变成狗兄狗弟了,那还能算什么贵族?啊,上帝,千万别让我们这个光荣的等级也如此丢脸地分出什么高低贵贱来!”

“阁下讲得有理。”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不过,维希涅维茨基家到底不同,他们可算得上是国王世系。”

“你呢?米哈乌阁下,难道说,你就不能被选为国王?我头一个就会支持你出来竞选,而且我这一票也定会投给你。我记得,有位齐格蒙特·斯卡尔舍夫斯基,他就发过誓,说只要他不再掷骰子,他就选举自己做国王。这一切,都该感谢上帝赐了我们in liberis suffragiis。给我们挡路的不是出身,而是我们的产业微薄。”

“唉,问题就在于此!”米哈乌骑士叹了口气说。

“有什么办法!我们被抢劫一空,如果共和国不想办法给我们点儿什么收益,我们就全完了。我们都得饿死!一个人处于这样的境地,不管他本性多么克制,也难免想喝两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米哈乌阁下,我们恐怕也得去喝一小杯淡酒,兴许就能稍微得些慰藉。”

他俩就这么边走边聊,不觉来到了古城,迎面就是一家小酒馆,有十几名小厮站在门前,替在酒馆里喝酒的贵族拿着皮大氅和毡斗篷。于是他俩也走了进去,在一张桌旁坐定,要了一瓶酒,便边喝边商量揍了博洪以后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如果赫麦尔尼茨基果真从扎莫希奇撤兵,如果和平真能实现,公爵小姐就是我们的。”扎格沃巴说。

“我们应尽快去找斯克热图斯基。不寻得姑娘,我们就不离开他。”

“当然,我俩要一起去。可是眼下我们没法进得扎莫希奇城。”

“不管怎样,反正都得去,但愿上帝开恩,让我们走好运。”

扎格沃巴举起了酒杯。

“祝我们走好运,走好运!”他说,“你知道,米哈乌阁下,我想对你说什么?”

“说什么?”

“博洪死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说道:

“这何劳你讲,有谁比我更清楚?”

“但愿你这双手能使你获得圣者尊号,米哈乌阁下!你清楚,我也清楚:我亲眼见到你们是怎么斗的,就是这会儿我望着阁下,仍然禁不住要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博洪没了,博洪没了!因为有时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你给我去了一块多大的心病啊!你的战刀给我切开了一个死疙瘩!你这挨枪子儿的,上帝啊,我有多么感激你,简直没法说!不,不,我实在忍不住,请你过来,让我再次拥抱你,米哈乌阁下!你信不信,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嚯,这么个乳臭小儿!’可是,瞧瞧吧,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乳臭小儿’,竟然把博洪给收拾了!已经没有博洪啦,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阿门!”

说着扎格沃巴就开始紧紧拥抱伏沃迪约夫斯基,亲他,吻他,而米哈乌骑士不知是受到感动,还是怜悯博洪,竟然热泪盈眶;最后他从扎格沃巴爵爷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道:

“我们并没有看着他死去,他可是个厉害角色,要干掉他不那么容易,说不定他会活下来呢!”

“我的上帝,阁下在说些什么!”扎格沃巴说,“我都想明天就去利普库夫看看,只要他死了,我一定给他举办个最漂亮的葬礼。”

“你去干什么?你又不能对一个受伤的人补他一刀。而用刀砍伤人往往是,如果不当场毙命,在多数情况下便会慢慢康复。战刀不是子弹。”

“不,不可能!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不是正在咽气么?啊,他绝不可能康复!是我亲手给他裹的伤。他的胸口都豁开了,就像敞开的双扇门。让他安息吧,你简直就跟宰兔子似的,给他来了个大开膛。我们得尽快到斯克热图斯基那里,去帮助他,宽慰他,要不,他准会愁死的。”

“就是不愁死,他也会出家,去当个修士;他亲口对我说过。”

“这有什么奇怪?如果我处在他的境地也会这么做。我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的骑士,可我也从没见过比他更不幸的。啊哟,上帝真是狠狠地考验了他,狠啊!”

“别说啦,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已有几分醉意,“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啦。”

“我也忍不住。”扎格沃巴说,“这样一位高尚的骑士,这样一位优秀的军人……而她!阁下是不认识她……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

扎格沃巴爵爷说到这里,竟用他那粗嗓门儿恸哭起来。是的,他确实非常疼爱公爵小姐,米哈乌骑士也在陪着他哭,哭的声音却比他尖细。两个朋友就这样把眼泪和着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渐渐,渐渐,他们的头都垂到了胸口,好一阵儿两人郁闷地对坐着,一声不响。终于扎格沃巴攥紧拳头,猛地擂着桌面:

“米哈乌骑士,我们干吗坐在这儿哭!博洪已经给宰了!”

“可不是!”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我们理该高兴才是。如果现在找不到她,我们就是一群蠢货。”

“那就走吧!”米哈乌说着同时站了起来。

“那就喝吧!”扎格沃巴纠正说,“上帝保佑,我们还能参加他们孩子的洗礼哩,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们把博洪给砍了。”

“他活该!”伏沃迪约夫斯基结束道,并没注意扎格沃巴这一声“我们”已把斗杀博洪的功劳分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