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大教堂里终于响彻了Te Deum laudamus和“国王登极”的赞歌,礼炮轰鸣,钟声嘹亮——而所有的人也都满怀着希望。王位虚悬时期总算已经过去。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偏偏又遇上狼烟四起、灾难遍地,对于共和国便显得尤其可怕。那些想到国家前途危如累卵而吓得心惊胆战的人们,看到新王选举在异常和谐的情形下进行,便深深舒了一口气。许多人都觉得,史无前例的内战已经永远结束,新王要做的只是颁旨审判制造战乱的罪魁祸首。人们的这种希望似乎也为赫麦尔尼茨基本人的态度所证实。围困扎莫希奇的哥萨克在疯狂攻打城堡的同时,毕竟公开宣称拥戴杨·卡齐米日。赫麦尔尼茨基通过洪策尔·莫克尔斯基神甫呈上了一封封奏折,俯首称臣,表明矢志效忠新王,而且还派来别的使者,一再为自己,为扎波罗热全军,谦卑地乞求恩典。人们也知道,新王和宰相奥索林斯基政见一致,想对哥萨克作出可观的让步。就像在皮瓦夫策溃败之前战争总是挂在人们的嘴边一样,如今大家开口闭口说的都是和平。人们指望共和国在经历了这许多劫难之后该松口气,在新王的统治下休养生息,治愈一切疮痍。
终于,希米亚罗夫斯基带了国王诏书去见赫麦尔尼茨基,不久便传开了喜讯,说哥萨克正在从扎莫希奇城下撤军,并且一直撤到乌克兰,将在那里静候国王谕旨,等待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审理对哥萨克的不公和失策。看起来似乎在经历一场暴风雨之后,国家上空已经出现了一条预示平静和丽日晴天的七彩长虹。
当然不可否认,确也存在种种不吉之兆,但人们面对祥瑞的现实,也就把这些不吉之兆视为无足轻重了。国王首先驾临琴斯托霍瓦,为光明山圣母庇护他当选作感恩祈祷,祈求圣母日后对他更多恩佑,然后就去克拉科夫加冕,正式即位。权臣显贵都伴驾随行,华沙已是人去楼空,留在城里的只是从罗斯来的exules,他们或者是还不敢回到自己被摧毁的领地,或者干脆是无家可归。
耶雷梅王公作为共和国元老院的一员,也蒙恩随驾。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则率领一支龙骑兵日夜兼程赶赴扎莫希奇,以便尽快把与博洪的意想不到的遭遇作为喜讯告诉斯克热图斯基,然后跟他一起去寻找公爵小姐。
扎格沃巴爵爷离开华沙,不无几分留恋。城市的繁华,不可思议的贵族大会,选举的喧闹,他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结伴去花天酒地、纵欲狂欢,口若悬河的吹嘘,乃至争吵斗殴,都使他扎格沃巴觉得那么惬意,简直就像大海里的游鱼。可他回头又想,自己从此要去过一种积极的生活,要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去实现自己一定要找到公爵小姐的诺言,且此一去少不了要履艰历险,于是又颇感宽慰。他是个冒险的头儿,是个“主意罐儿”,是个缺少不得的人物。再者,照他的说法,留在京都还是件危险的事,关于这一点,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解释说:
“说真的,米哈乌阁下,我俩在华沙干了许多了不起的大事,可是,上帝保佑,我们再也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我跟你讲,我俩在这儿染上了一身脂粉气,就像那个著名的迦太基人,在卡普亚沉湎于胜利光环的甜蜜之中,从而彻底变成个低能的废物。妇人是最坏的了,她们能毁掉任何一个须眉男子。请想想,还有什么比妇人包藏更大的祸心的么?一个男人即便是老掉了牙,她们都要去勾引……”
“哎,你住口吧,阁下唠叨得叫人心烦!”伏沃迪约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
“我经常一再告诫自己,该是到了坐怀不乱的时候了,只是我这个人血太热。你身上的血倒是冷得多,可我身上的血老是在沸腾。不过这也没什么。总之我们现在要开始另一种生活。有时没有仗好打,心里还真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哩。眼下我们既有一支装备良好的队伍,而在扎莫希奇那边少不了还有小股作乱的匪徒,我们自会一边去找公爵小姐,一边跟他们这类人物耍耍。我们就要见到斯克热图斯基,就要见到那个巨人,那立陶宛的长腿鹤,那根架啤酒花的竿子——龙金骑士,我们跟他分开了这许多时日,还真有点儿想他呢。”
“阁下不见他就想他,可见了面你就不让他过太平日子。”
“这有什么办法?因为我受不了他那调调儿,他一开口就像你那匹马甩尾巴,每一个字都拖得老长,就像鞋匠撑牛皮。做什么事他都是动力气比动脑筋管用。他要是张开双臂拥抱谁,准得从皮肉里挤出那人的肋骨来;可论耍心眼儿,共和国没有哪个三岁娃娃不能轻而易举就让他上钩的。真是不可想象,这么一个大财主,竟会是这样一个hebes,怎么会是这样呢?”
“他果真是个大财主么?”
“他?我跟他相识时,他那根腰带就给金币塞得满满的,简直围不住,鼓鼓囊囊像是一串腊肠。你不妨把他那根腰带拿来当手杖,任你怎么挥,怎么拄,都别想它会打弯儿。他亲口对我说过,他有多少村庄:什么梅希基什基,什么普西赫基什基,还有什么皮格维什基、塞鲁齐亚内、齐亚普齐亚内、卡普希齐亚内(也就是大白菜头)、巴乌图皮耶,等等,谁能记得那些异教的古怪名称!差不多半个县都是他家的产业。在那些喝甜菜汤的人里边,姓波德比平塔的可是个豪族。”
“阁下对他那份产业不会是有点儿渲染过头了吧?”
“我没渲染,我只是重复从他那儿听到的话,而他这个人可是一辈子没扯过半个儿谎,再说,让他撒谎他还嫌太蠢,他想撒谎都撒不了。”
“好哇,这下阿露霞可就能当上个十足的贵妇人了!不过,阁下说他蠢,我可是无论如何不敢苟同。他是个正派人,审慎而又很有见识,在必要的时候,谁也出不了像他那样的好主意。当然,他不是个机灵鬼,而且有点儿笨口拙舌,这也难怪,上帝哪能恩赐给每个人一副伶牙俐齿,像阁下这样?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骑士,是个最高尚的人,阁下自己这么爱他,想他,乐于见到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简直是个魔障!”扎格沃巴嘟哝道,“我之所以乐于见到他,就是想拿安娜小姐刺刺他。”
“我劝阁下千万别这么干,因为这是件危险的事儿。他虽然生就一副好脾气,可以说是金不换,可是在感情问题上刺激他,他定会失去耐心的。”
“让他失去耐心好啦!我会割掉他的两只耳朵,就像上次收拾敦切夫斯基那样。”
“让我们过两天太平日子吧,阁下。就是敌人,我也不愿拿他去做这种试验。”
“得啦,得啦,只要我能见到他就好!”
扎格沃巴爵爷的愿望实现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他们一行到达孔斯科沃拉后,伏沃迪约夫斯基觉得马匹太疲乏,就决定停下歇息。当他们走进客店黑乎乎的门廊时,迎面碰着的头一个贵族正是波德比平塔骑士,两个朋友的惊喜之情谁能描述?
“啊呀,我的天,阁下一向可好!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扎格沃巴兴奋地叫嚷道,“哥萨克没在扎莫希奇把你给劈了!”
波德比平塔骑士挨个儿拥抱了他们两个,亲吻了他俩的脸颊。
“瞧,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吗?”他喜不自胜地反复说道。
“你到哪里去?”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去华沙,去见王公。”
“王公不在华沙,他随王伴驾去了克拉科夫,在加冕大典上他要在御前给掌金苹果。”
“可市政长官韦埃海尔派我带着书信去华沙向王公讨令,以确定我们各路团队应开赴何地,因为,赞美上帝,扎莫希奇已经无需这许多军队了。”
“要是这样的话,你就哪儿也不用去,因为我们带着王公的指令。”
龙金骑士听他们这样说,便皱起了眉头,郁郁不乐,因为他打心眼里想去王公那儿,去见见王府的人,尤其是去见见王府里一位小小的人儿。
扎格沃巴意味深长地冲伏沃迪约夫斯基挤眼睛。
“既然如此,我就直接去克拉科夫。”立陶宛人想了想说,“命令我去送书信,我就要送到。”
“我们进屋去吧,叫他们暖点儿啤酒,先喝它两杯再说。”扎格沃巴说。
“你们这是到哪里去?”龙金骑士问。
“去扎莫希奇,去找斯克热图斯基。”
“校尉不在扎莫希奇。”
“瞧,这鬼运气!他在哪里?”
“他在霍罗什琴附近的什么地方,正在讨伐作乱的匪帮。赫麦尔尼茨基撤退了,可是他的团队长们一路烧、杀、抢、掠。瓦乌奇市政长官就派遣雅库布·雷戈夫斯基去讨伐他们……”
“于是斯克热图斯基就跟他一起去了?”
“是的。不过他们是分兵两路,这两个人一直在相互角逐,斗得很厉害。详情以后我再对二位讲。”
这时他们走进了屋子。扎格沃巴吩咐暖了三加仑啤酒,然后走近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和龙金已经入座的那张桌子,说道:
“波德比平塔骑士,有个大大的好消息,阁下还不知道,我跟米哈乌骑士,我们俩把博洪给劈了。”
立陶宛人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我的亲哥们儿,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就像你这会儿看到我们活蹦乱跳的两个一样。”
“是你们两个人干的?”
“不错。”
“这可真是新闻!上帝啊,上帝!”立陶宛人举起两手轻轻一拍,说道,“阁下说是:‘我们俩’!怎么是你们俩?莫非你们两个斗一个不成?”
“是这么回事,开头是我想点子,激他向我们挑战决斗,你明白吗?然后,米哈乌骑士站出来,头一个跟他交锋,就这样把他宰了。我跟你说,阁下,就像切复活节的乳猪似的,就像切一只烤阉鸡似的,劈了他个大开膛,你明白吗,阁下?”
“明白啦,就是说,第二轮决斗阁下你没轮着,对吧?”
“哎,瞧你这个人!”扎格沃巴说,“我看,阁下真得叫人给你放点儿血,让你那个脑子里开点窍。还说你明白,你明白什么?难道要我去跟一具尸体决斗?难道要我去对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补上一刀?”
“因为阁下刚才说,是你们俩把博洪给劈了的。”
扎格沃巴爵爷耸了耸肩膀:
“跟这个人打交道,可真得要有圣徒的耐心!米哈乌阁下,你倒说说,博洪是不是向我们俩挑战决斗的?”
“不错。”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现在阁下明白了吧?”
“好吧,就算明白了。”龙金回答,“斯克热图斯基在扎莫希奇一带也到处找博洪,可他不在那里。”
“斯克热图斯基怎能去找他?”
“看来,我是不得不把一切ab ovo原原本本跟二位讲了。”龙金骑士说,“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当时,你们去了华沙,而我们留在了扎莫希奇,严阵以待等着哥萨克来进攻。并没有等多久,他们就从利沃夫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从城墙上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眼望不到头。可我们王公给扎莫希奇修复了坚固的城墙,准备了充足的弹药、粮秣,足以对付他们兵临城下围困两年的。开头我们还以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攻城,大伙儿为此还发愁哩,因为每个人都想大干一场,打他个落花流水;加之鞑靼人也跟他们一起来了,我也指望慈悲的上帝赐我机会,让我实现一剑砍下敌人三颗首级的誓言……”
“还是求一颗吧,阁下,就求一颗,可得是一颗像样儿的脑袋。”扎格沃巴打岔说。
“阁下总是这样!……听你说话就叫人心烦。”立陶宛人道,“当时我们以为他们不会攻城,哪知他们顽固不化,像发了疯似的,立刻就动手造了许多攻城机,竟然发动了冲击!后来才知道,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并不想攻城,可他的军需官恰尔诺塔跟他干上了,骂他是胆小鬼,还说他想跟莱赫拜把子,于是赫麦尔尼茨基只好同意攻城,还派了恰尔诺塔打头阵。那仗打的,兄弟们,我简直没法给你们形容。真个是枪炮轰鸣,硝烟弥漫,烈焰腾腾,遮天蔽日。开头他们打得很勇猛,填沟的填沟,爬墙的爬墙,都是些不要命的敢死队;可我们一让他们尝到点儿热乎劲,他们就从墙头上,从攻城机上屁滚尿流地逃跑了。我们分四个团队,追杀前去,像宰牛似的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伏沃迪约夫斯基听得直搓手。
“嚄!真可惜,我没能赶上这顿大会餐!”他激动地叫嚷道。
“我若是在那儿倒派得上用场。”扎格沃巴平静地说。
“当时表现得最出色的是斯克热图斯基和雅库布·雷戈夫斯基。”立陶宛人接着说,“两个都是了不起的骑士,可他俩不和,谁也不买谁的账。尤其是雷戈夫斯基见了斯克热图斯基就撇嘴,要不是市政长官韦埃海尔下了死命令严禁决斗,他无疑会找机会跟斯克热图斯基交手。起初谁也闹不懂,雷戈夫斯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跟校尉过不去,后来才弄清楚,原来雷戈夫斯基是瓦什奇的亲戚。你们都该记得,就是由于斯克热图斯基的缘故,王公把瓦什奇轰出了连营。从此雷戈夫斯基就怀恨王公,怀恨我们所有的人,尤其是校尉,由此便出现了他俩之间的角逐,这样一来,倒使他俩在战斗中大显了威风,而且谁都想胜过对方,谁都想争头功。守城时两个都在城墙前沿,追击时两个都带头冲。赫麦尔尼茨基眼看硬攻不成,就开始了常规围困,把扎莫希奇困起来以后,又绞尽脑汁想点子,千方百计要夺取城市。”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打仗也刁钻,花花肠子多。”扎格沃巴说。
“他这个人发了疯,而且obscurus。”波德比平塔继续说道,“他以为韦埃海尔市政长官是德意志人,不过是个外国人,雇佣兵罢了。显然他不曾听说过,这个姓氏的人出过好几位滨海省的总督,因为他竟给韦埃海尔写来劝降信。韦埃海尔写了封回信,把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并说明他的诱降是多么没意思。这封信写好后,市政长官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就不想通过司号员捎过去,而要派遣一个更有名望的人送去。可是到那群野兽里去送信,简直就是去送死,贵族军官中没有人肯去,有些人愿去,但级别又太低。我觉得自己合适,就接受了这个差事。现在你们听着,最有趣的事就从这儿开始。”
“我们都在专心听哩。”两个朋友说。
“于是我就去了,正碰上这位扎波罗热统领喝得醉醺醺的。他恶狠狠地接见我,特别是读完了那封信,更加暴跳如雷,还用他那权杖威胁我。我暗自谦卑地把灵魂托付给了上帝,同时也下了决心:‘只要他敢碰我一下,瞧我不抡起拳头敲碎他的脑袋。’怎么样,亲爱的兄弟们,你们知道下文如何?”
龙金这股劲头显然感动了扎格沃巴,于是他动情地说:
“好样儿的,那时你能这么想,真了不起。”
“可是那些团队长都出来制止他,有人还挡在他面前,不让他接近我。”龙金骑士说,“其中有个年轻人最卖力,胆子比谁都大,只见他一步跨上前去,拦腰抱住了他的统领,把他拉到了一边,说道:‘别过去,老爷子,你醉啦。’我要看看,是谁这么护着我,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我心里好不奇怪,就想这人准是赫麦尔尼茨基的心腹。待我把这人一打量,才认出是博洪。”
“博洪!”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都喊了起来。
“正是他。我在罗兹沃吉跟他见过面,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听他对赫麦尔尼茨基说:‘这位是我的熟人。’而那位统领,就像所有喝醉酒的人一样,迅速作出决定,说道:‘既然他是你的熟人,孩子,那你就赏他五十枚银币,我再给他个答复,打发他回去。’他给了我答复,至于那些银币,为了不刺激野兽,我就说,请他留着赏给随从,因为贵族军官没有接受赏钱的规矩。他们相当有礼貌地把我送出了大帐,但我刚要走,博洪就来到我身边,说:‘我们在罗兹沃吉见过面。’我说:‘没错儿,只是我当时不曾料到,老弟,有朝一日我会在这营地见到你。’而他回答说:‘这一切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是不幸把我逼到了这一步!’谈话间我告诉他,我们在亚尔莫林齐是怎么把他打垮的。他说:‘当时我确实不清楚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我的手上挨了一刀,而我的人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还以为是耶雷梅王公本人在揍他们呢。’我说:‘我们同样不清楚对手是谁,如果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知道是你,那时你俩之中到底谁能活着,就很难讲了。’”
“要是他知道,肯定不会放手。可博洪又是怎么反应的呢?”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他显得非常不安,脸都白了,就转换了话题。他告诉我说,克瑞沃诺斯派他去利沃夫城郊给赫麦尔尼茨基送信,还让他在那儿稍事休息,可赫麦尔尼茨基却怎么也不肯放他回去,想利用他堂堂的外表,派他去干别的什么差事。最后他问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在哪里?’我说:‘在扎莫希奇。’他说:‘既然在扎莫希奇,那我们早晚准能见面。’说到这儿,我就跟他告别。”
“下面的事就不难猜到了,准是打那以后赫麦尔尼茨基就派他去了华沙。”扎格沃巴说。
“是这么回事。阁下且莫忙,还有下文呢。当时我回到要塞,向韦埃海尔报告了出使的情况,就已是深夜了。第二天又是攻城,比第一天来势更猛,战斗也更残酷。我没有时间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见面,直到第三天,我才有机会对他说,我见到了博洪,还跟他谈过话。当时在场的有许多军官,其中包括雷戈夫斯基。他听见了我的话,就尖酸刻薄地打趣说:‘我知道,事情涉及到一位姑娘;倘若阁下果真是位名副其实的骑士,就该去找博洪,去向博洪挑战决斗,阁下该有把握,像博洪这样好斗的主儿是不会拒绝挑战的。我们也可以站在城墙上看一番漂亮的prospectus。就怕你们,维希涅维茨基的人有点名不副实。’对此,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朝雷戈夫斯基狠狠瞥了一眼,就像要用这重重的一击把他打翻在地似的。‘敢情这就是阁下给我的劝告?’斯克热图斯基问,‘很好!只是既然阁下如此非难我们的德行,我不知道阁下是否有勇气去趟叛军的营地,代我向博洪下战表?’雷戈夫斯基回答说:‘勇气我倒是有,不过,我既不是阁下的媒人,又不是阁下的兄弟,我代表阁下向人家挑战,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我才不去哩。’于是大家又拿雷戈夫斯基打趣说:‘啊,涉及别人的皮肉时,你是个巨人;怎么一涉及到自己的皮肉,你就变成个侏儒啦!’雷戈夫斯基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角色,听了这番奚落就执拗起来,说什么也要去走一遭。第二天他就带着斯克热图斯基的挑战书去了。结果没有找着博洪。起初我们还不相信他说的,现在听二位一讲,看来他没扯谎。准是赫麦尔尼茨基派博洪去了华沙,二位就在那里把他给劈了。”
“是这么回事。”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阁下这会儿该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斯克热图斯基。我们必须找到他,好跟他一起立即去寻访姑娘。”扎格沃巴说。
“在扎莫希奇一带你们要打听他,很容易,因为他在那儿名声大。他还跟雷戈夫斯基联手,两人一起把哥萨克团队长卡利那所部一举全歼。后来斯克热图斯基自带一支兵马,两次打垮了鞑靼兵,击溃了布尔瓦伊,粉碎了好几股作乱的匪帮。”
“难道赫麦尔尼茨基就让他的人一边撤退一边胡作非为?”
“赫麦尔尼茨基宣布跟这些人脱离关系,说他们烧、杀、抢、掠是违抗他的军令的。他若不有所表示,谁还会相信他那一派臣服国王、忠于国王陛下的好话呢。”
“这孔斯科沃拉的啤酒真是糟透啦。”扎格沃巴说。
“过了卢布林,你们就会进入被洗劫一空的地区,因为哥萨克和鞑靼联军的骑兵侦察队一直到了卢布林城外,鞑靼人到处抓俘虏,他们在扎莫希奇和赫鲁别舒夫附近一带抓了多少人,抢走了多少财物,只有上帝才算得清。斯克热图斯基救下数千名战俘,将他们送回了要塞。他在那里尽心竭力地奔忙,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说到这里,龙金骑士叹了口气,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又说道:
“嗯,我想,大慈大悲的上帝终归会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以宽慰的,这位骑士立下了大功,上帝会将他的幸福所系赐还给他。在如今这种道德败坏、人欲横流的世道,谁都只顾自己,可他却偏偏忘记了自己。他早就能向王公告假,去寻找公爵小姐,可他眼见祖国蒙难,就把自己的私事放在一边,片刻不离公务,把痛苦埋在心底,无止无休地工作,工作。”
“他有一颗罗马人的心,有什么好说的!”扎格沃巴插言道。
“我们都该以他为榜样。”
“尤其是阁下,波德比平塔骑士,你打仗不是为了拯救祖国,而是为了觅你那三颗首级。”
“上帝会见到我的灵魂。”龙金骑士说着同时抬眼望天,仿佛此心唯有对天可表。
“上帝已经用博洪的死酬劳了斯克热图斯基,”扎格沃巴说,“又赐给共和国这段和平时期,现在对于他是个大好机会,他该想一想怎么去找回他失落的东西,他也该破镜重圆了。”
“二位跟他一起去找么?”立陶宛人问。
“阁下不去吗?”
“我从心眼里乐意去,可我这些书信怎么办?一封是瓦乌奇市政长官写给国王陛下的,一封是给王公的,而这第三封正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向王公请假的。”
“我们会把王公准假的手谕带给他。”
“噢,那好。可这些信我怎能不送到呢?”
“看来阁下是非去克拉科夫不可了;没有别的办法。说句实话,这次去寻找公爵小姐,我自然是乐得背后能有你这对拳头保驾的,可除此以外,阁下对我们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次到那边去还得乔装打扮,要换上哥萨克的衣服,要扮成泥腿子,阁下这个头儿还真嫌太扎眼,谁看到阁下这副尊容都会问:‘这大块头儿,长腿鹤,是何许人物?哪来的这么个哥萨克?’加上他们的话阁下都讲不好。得,得!阁下还是去克拉科夫,我们自有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当然,只好如此。”波德比平塔骑士说,“愿慈悲的上帝保佑你们,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可知道,她被藏在了哪儿吗?”
“博洪不肯讲。不过那次博洪把我困在猪圈里时,我偷听到的那么点儿,我看也够了。”
“你们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还不是靠我这副头脑,我这副头脑!”扎格沃巴说,“我不止一次遇到过比这更难办的事。现在的问题只是要尽快找到斯克热图斯基。”
“你们到扎莫希奇去问问吧。韦埃海尔肯定知道,他跟他一直有联系,斯克热图斯基一路救下多少俘虏都给他送去了。愿上帝祝福你们!”
“也愿上帝祝福阁下。”扎格沃巴说,“到了克拉科夫,到了王公那儿,请替我们向哈尔瓦姆普团队长致敬。”
“他是个什么人?”
“一个立陶宛人,一位俊得不能再俊的小白脸,王妃殿下的女官中,没有哪个不为他神魂颠倒的。”
龙金骑士打了个哆嗦。
“我的好人,阁下是不是在挖苦我?”
这时,扎格沃巴顾左右而言他,又喝起酒来。
“为阁下的健康干杯!这孔斯科沃拉的啤酒真糟糕。再见吧,阁下!”扎格沃巴爵爷说着又朝伏沃迪约夫斯基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