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金骑士去了克拉科夫,心头如同插着箭矢,而惯于捉弄他的扎格沃巴爵爷则同伏沃迪约夫斯基一道去了扎莫希奇,在那儿只呆了一天,便又启程走了,因为要塞指挥、瓦乌奇市政长官对他们说,他好久没有得到斯克热图斯基的信息,据他估计,斯克热图斯基率领的团队是到兹巴拉日担任防务去了,以保那一带不受作乱匪帮的骚扰。这种分析不无道理,因为兹巴拉日本是维希涅维茨基家的领地,就更会受到王公死敌的侵袭。这样,摆在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面前的,无疑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路程,但为了寻找公爵小姐,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去,早去晚去对他们反正都一样。于是他们毫不耽搁,兼程前进,通常只为歼灭小股作乱的匪帮或歇脚打尖,他们才肯作短暂的停留。
他们经过的这一地区受到如此惨烈的破坏,以至经常走一整天都遇不着一个活人。城镇变成了瓦砾堆,村庄化为灰烬,到处空空荡荡,满目疮痍;居民百姓不是被杀光,就是被掠去当了俘虏。沿途,他们见到的只是狼藉的尸体,是房舍、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的颓垣断壁,是尚未烧尽的乡村茅舍,是在废墟上悲号的狗。大凡在鞑靼-哥萨克洪水中幸免于难的人,都躲进了密林深处,宁可在那里冻饿而死,也不敢离开森林一步,谁也不相信灾难已经过去。伏沃迪约夫斯基不得不令部队剥树皮喂马,或是从过去粮仓的瓦砾堆中扒出些烧得半焦的谷物给马匹充饥。人的给养则主要靠截获股匪的辎重补充。但他们走得很快。这时已是十一月末,如果说去年过了一个令人骇怪的暖冬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冬天预计将比通常要严酷得多。去年一冬无雪,无霜,无冰冻,似乎整个自然时令都给颠倒了,而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派隆冬景象:大地已经上冻,田野白雪皑皑;清晨,河岸两边都镶了层透明玻璃状的冰壳。天气晴朗、干燥,苍白的阳光只在正午时分稍微暖一暖大地;而朝霞夕照又总是火红火红的,燃耀天际。凡此种种,都明白无误地向人们昭示,酷寒的严冬已莅临人间。
紧接着战争和饥饿之后,于今又出现第三个无情的敌人,这就是严寒,可是人们对它却有所企盼,因为它比一切议和都能更为有效地抑制战争。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军人,对乌克兰又有透彻的了解,因此他满怀希望,认为此次远行去找公爵小姐必能有个结果,因为主要障碍——战争——看来一时未必会再来作梗。
“我不相信赫麦尔尼茨基真有诚意,”他对扎格沃巴说,“会为表明对国王陛下的拥戴而撤退到乌克兰去,他可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明白,哥萨克要是没有壕堑防护,就全成了无用的废物,一旦在开阔的战场兵戎相见,他们即便是拥有五倍的兵马,也休想敌得过我们的各路团队。现在他们会去冬令营地,而把畜群、马匹赶到雪野。鞑靼人也需要把他们抓到的俘虏送回克里木。如果这个冬天出现严寒,我们就会有一段平静的时期,一直到明年开春的时候。”
“兴许时间还能长点儿,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对国王陛下确实有几分敬意。不过我们无需这许多时间,托上帝的福,没准在谢肉节我们就能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操办婚礼。”
“但愿我们别跟他错过,要不就麻烦了。”
“我们又不是去找藏起来的麦粒,他带着三个团队的兵马追击小股叛匪,到处招摇。说不定我们在兹巴拉日附近就能追上他,如果他在那里跟叛匪周旋的时间长一点的话。”
“我们不可能追上他。但是,沿途应该能得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
然而,即便是打探斯克热图斯基的消息也并非易事。这儿,那儿,农民见到的都是些过境的部队,听说的,也是这些部队跟股匪干仗,可究竟谁是谁的队伍,他们一概不知;既有可能是雷戈夫斯基率领的团队,也有可能是斯克热图斯基的,因此两个朋友什么确切消息都没得着。然而他们却听到了别的消息:哥萨克跟立陶宛军队作战,遭到了惨败。在伏沃迪约夫斯基离开华沙的前夕,这消息就以谣言的方式不胫而走,不过当时认为不可信,现在这消息则带着所有的详情细节在全国流传,看来已成为无可置疑的真事。赫麦尔尼茨基一次次使王军惨败,而今他也受到了在立陶宛惨败的报应。老谋深算的哥萨克头目普乌克辛日茨和野蛮的内巴巴都掉了脑袋,而比他俩更强大的克热乔夫斯基,既未能谋到市政长官和总督的职位,也没能享受到殊荣和爵禄,而是赢得了叛贼行列里的一根刑柱。这事看起来,就像是神奇的涅墨西斯为德意志人弗利克和韦尔内血洒第聂伯河湾而在向他进行报复似的,让他克热乔夫斯基正好落入拉吉维尔麾下的德意志人团队手里,尽管他中了枪弹,身受重伤,但还是立即被送上了刑柱,这个不幸的人在灵魂离开躯体之前在刑柱上颤抖了整整一天。如此一个有文韬武略、能征惯战、智勇双全、满可成为斯泰凡·赫麦莱茨基第二的人物,只是由于对权势的野心,对财富的贪欲,使他走上了一条寒盟背信的叛国之路,而其虐杀同胞、残害百姓之凶暴,完全无异于克瑞沃诺斯。
由克热乔夫斯基、普乌克辛日茨和内巴巴率领的两万哥萨克不是在战场上给削掉了脑袋,就是在普里皮亚季河的沼泽里沉溺而死;于是恐惧气氛就像旋风掠过动乱的乌克兰上空,人们似乎都感觉到,哥萨克和鞑靼人在取得黄水河、科尔松、皮瓦夫策大捷之后,覆灭的时刻正在到来,昔日的叛乱者在索沃尼查,在库梅伊基体验过的悲剧又要重演。虽说赫麦尔尼茨基本人的声望此刻正处于巅峰,虽说他比以往任何一个叛乱头目都更强大,他拥有的精兵悍将是他的任何一个前人所望尘莫及,可当他听到有关他的“朋友”克热乔夫斯基的死讯时,还是吓得惊慌失措,又忙着去求卦问卜。占卜的卦象各不相同,有的预言还会发生新的大战,有的预言胜利,有的预言惨败,然而有关统领本人未来的吉凶祸福,却没有哪一次占卜能说得清。
由于克热乔夫斯基的覆灭,也由于严冬的到来,休战期确实延长了。国家开始医治战争的创伤,荒芜的田庄重新出现了人烟,希望又渐渐进入人们疑虑重重、战战兢兢的心灵。
我们的两位朋友正带着同样的希望,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终于平安抵达了兹巴拉日。他俩在城堡里说明身份后,就立即去见指挥官,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这位指挥官竟是维耶尔舒乌。
“斯克热图斯基在哪里?”他们见面寒暄过后,扎格沃巴就问。
“他不在这里。”维耶尔舒乌回答。
“是阁下在这里指挥防务吗?”
“不错。本来是由斯克热图斯基指挥,但是他走了,把部队交给我指挥,一直到他回来。”
“他答应什么时候回来?”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他走的时候曾对我说:‘如果有人到这儿来找我,你就告诉他,让他在这儿等着。’”
扎格沃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走了多少时日?”米哈乌骑士问。
“十天。”
“米哈乌阁下,”扎格沃巴说,“这会儿还不如请维耶尔舒乌团队长给我们开晚饭,人肚皮一空,想的全是糟点子。让我们边吃晚饭边谈吧。”
“衷心愿为二位效劳。其实我也刚落座。再说,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是位高级军官,在这儿该由他指挥,应是我随他,不是他随我。”
“指挥还是你来当,克瑞什托夫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因为你比我年长;再说,我还得走人。”
不一会儿,晚餐就送了上来。他们入座,吃了起来。扎格沃巴一口气喝了两盘鱼汤,头阵饥饿算是过去了,这才抬头对维耶尔舒乌说道:
“阁下是否能推测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可能去了哪里?”
维耶尔舒乌叫侍候进餐的侍从回避,想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我推测……但斯克热图斯基要求我对这件事要保密,因此侍从在场我不好讲。他是在利用时机。到明年春天,这儿肯定不会有战事。据我推测,他肯定是寻找公爵小姐去了,她此刻还在博洪手中。”
“博洪已经不在人世了。”扎格沃巴说。
“怎么不在了?”
于是,扎格沃巴爵爷第三次,或者是第四次巨细无遗地把斗杀博洪的经过重复了一遍,每回讲这件事他总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维耶尔舒乌也跟龙金一样,惊叹不已。
“既然如此,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好办多了。”维耶尔舒乌听后说道。
“现在的问题是,他能否找到她。另外,他有没有带什么人马去?”
“他没带什么人,他独自去的,只带了一名罗斯亲随和三匹马。”
“这一点他办得聪明,因为在那里,人多是无用的,遇事只能靠计谋。如果去卡缅涅茨,带一小队人马兴许还可以;可是在乌希察和莫吉廖夫肯定驻有哥萨克,因为那儿是很好的冬令营地,而扬波尔则是哥萨克的老巢。要到那里去只有两种做法,一是带领整个的师团,一是单人独骑。”
“可阁下怎么知道,他正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呢?”维耶尔舒乌问。
“因为她是被藏在了扬波尔后面,关于这一点斯克热图斯基是知道的。可那一带有无数的狭谷、深沟、洞壑、丛莽,一个人哪怕就是对去的地方很了解,也未必能找到路,何况是瞎摸一气的人!我曾为马匹的事到雅霍尔利克打过官司,所以对那一带很清楚。若是斯克热图斯基和我们一道,兴许能成,他一个人去,能否找到,我怀疑,我怀疑。除非天缘凑巧,给他引路,否则休想办成。因为光靠打听,他是打听不出来的,再说他也找不到人打听。”
“二位是想跟他一起去么?”
“可不是吗!但眼下该怎么办?米哈乌阁下,我们要不要去追他?”
“我听阁下的。”
“嗯,他已经走了十天,我们追不上他;再者,他也吩咐过在这儿等他。上帝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可能走老驿道,去普沃斯基罗夫和巴尔,也可能走卡缅涅茨-波多利斯基。这事儿可真难办。”
“阁下别忘了,”维耶尔舒乌说,“这些都不过是推测而已,谁有把握他是找公爵小姐去了呢?”
“可不是,可不是!”扎格沃巴说,“说不定他是到哪儿抓舌头去了,不久就会回到兹巴拉日,因为他知道,我们要跟他一起去找,也该估计到我们会来,眼下正是去寻找姑娘的最好时机。我考虑再三,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想劝二位在这儿等他十来天。”维耶尔舒乌道。
“等十天能解决什么问题?要么就一直等下去,要么干脆就不等。”
“依我想,索性不等他,如果我们明天就动身,又有什么不好?如果斯克热图斯基找不到公爵小姐,没准上帝会让我们走运,把她找到呢。”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你呀,米哈乌阁下,我们可别小瞧这件事。阁下年轻,总喜欢冒险,”扎格沃巴回答说,“这里边是有大风险的。如果他单独去找,而我们也要单独去找,那边的人就会风风雨雨传开,容易引起怀疑。哥萨克很狡猾,他们最怕别人摸他们的底,揭露他们的谋划。那一带又紧靠霍奇姆,他们很可能跟边界上的土耳其军政要员秘密来往,或是跟德涅斯特河对岸的鞑靼人勾结,策划未来的战争。谁知道他们都在搞些什么名堂!一旦他们在搞什么阴谋,那时对生人,尤其是对问路的人就会特别注意。我了解他们。这样,我们到那边去就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后果真不堪设想。”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应该走。”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因为斯克热图斯基很有可能陷入困境,需人搭救。”
“阁下说的也很有道理。”
扎格沃巴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想得太阳穴都在打颤。
最后他作出了决断,说道:
“思前想后,我们还是应该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动身?”
“先在这儿休息三天,让我们的精神和体力稍微恢复点儿。”
第二天两个朋友就着手作上路的准备,可就在他俩动身的前夜,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亲随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兹巴拉日。那名哥萨克小伙齐加带回了消息,还带回了斯克热图斯基给维耶尔舒乌的信。扎格沃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得知此事,急忙赶到了指挥官的住所。他们读到了如下的内容:
此刻我在卡缅涅茨,经萨塔诺夫到这里,一路平安。卡缅涅茨总兵布科夫斯基给我找了一帮亚美尼亚商人,我准备跟他们先去雅霍尔利克。他们持有鞑靼人和哥萨克的特许证,可以一直到阿克曼都通行无阻。我们将带着丝绸货品取道乌希察、莫吉廖夫去扬波尔,一路凡有人烟的地方,都会作短暂逗留;兴许上帝会助我找到我们要找的人。请转告我的好友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爵爷,若是他们来兹巴拉日别无公务,那就请他们住下等我。我走的这条路,带着大队兵马是行不通的,因为哥萨克对我们的人很不放心。他们在扬波尔过冬,沿德涅斯特河直到雅霍尔利克,到处都是哥萨克的冬令牧场。我独自一人若是办不到的事,即使再加上他们两个也是办不到的,而我倒是更容易装扮成亚美尼亚人。克瑞什托夫阁下,请代我向他们致谢,我衷心感激他们的决定,只要我一息尚存,他们的好心我是永志不忘的。可我实在不能再等,因为每天我都是在苦度时光,而且又不知他们何时才能来。现在既然所有做糖果和绸缎生意的商人都动身到那边去,这对我当然是最好的时机。我把自己忠实的亲随打发回兹巴拉日,请对他多多关照,眼下我用不着他,我担心他太年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万一说出什么,就只能给我添乱。布科夫斯基总兵向我担保,那些商人是可靠的,我也认为他们可靠,同时我相信,一切都在至高无上的天主的掌握之中,只要上帝愿意,就会对我们大发慈悲,使我们少受磨难。阿门。
扎格沃巴爵爷读完信,就怔怔地望着他的伙伴,而那两位却都沉默不语。末了维耶尔舒乌首先开口说:
“我就知道,他是到那边去了。”
“我们该怎么办?”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怎么办?”扎格沃巴将双手一摊,说道,“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去了。他跟商人一起去,是个好主意,这样无论去哪儿,他都可以走走看看,谁也不会对他的举动大惊小怪。在那边的村舍、田庄,家家户户都会要买点什么的,因为他们几乎是掠夺了半个共和国,人人手头都很宽裕。米哈乌阁下,若是我俩也想去扬波尔,事情就难办了。斯克热图斯基是个黑脸膛,黑得就像瓦拉几亚人,很容易装成个亚美尼亚人,可你就不成,单凭你那两撇麦黄色的小胡子,人家一眼就能把你认出。即便是乔装成个泥腿子,也不那么容易混过去……愿上帝保佑斯克热图斯基!我俩去那儿已是毫无用处,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虽说我不无遗憾,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搭把手去援救那可怜的姑娘。好在我们劈死了博洪,也算是为斯克热图斯基助了一臂之力;若是今天博洪还活着,那我就不敢保证杨校尉会太平无事。”
伏沃迪约夫斯基很是丧气;本来他对这次充满奇遇的远行是抱有很大期望的,可现在却要他呆在兹巴拉日,打发那漫长而又单调乏味的日子。
“或者我们哪怕是到卡缅涅茨去一趟呢?”他说。
“可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又能靠什么过日子?”扎格沃巴回答,“对我们而言,像真菌贴在哪处墙根生长还不是一样?既然要等,那就等吧,斯克热图斯基此行,想必不是三天两日就能打转。当一个人还能东奔西跑的时候,就算得是年轻,而一旦无所事事,他也就变老啦,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这里,扎格沃巴感伤地垂下了头,“只好让他没个帮手独自去闯了。明天我们去为他郑重祈祷,求上帝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们把博洪劈了,这是最重要的。米哈乌阁下,吩咐给马匹卸鞍吧,我们需在这儿等待。”
这么一来,两个朋友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在漫长的枯燥的等待中打发日子了,这种烦恼,无论是饮酒还是掷骰子都是难以排遣的。随之而来的是严寒的隆冬。白雪覆盖了兹巴拉日城墙的雉堞,覆盖了整个的大地,深深的积雪足有一肘厚;禽鸟、野兽在森林里呆不住,都来跟人作伴。一天到晚,都有无数的乌鸦和渡鸦成批成群地呱噪着,飞来兹巴拉日。整个十二月过去了,接着一月和二月也过去了,可斯克热图斯基还是杳无音信。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到塔尔诺波尔寻找奇遇去了;扎格沃巴心情郁闷,总是在唠叨说,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