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议院派遣去跟赫麦尔尼茨基缔结和约的全权代表,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新西奥乌基,并停在了那里,等待胜利的哥萨克统领回话,而他此刻正在切赫伦。代表们个个垂头丧气,忧心忡忡。这一路他们真可谓是出生入死,每前进一步,困难都随之倍增。日日夜夜都有因杀戮和战争而变得野蛮透顶的暴乱贱民围攻他们,叫嚣着要杀死全权代表。时不时他们还遇到不受任何人管束的匪帮。成帮结伙的强盗、土匪、暴徒和野蛮的草原牧民啸聚山林,明火执仗地拦路打劫。他们脑子里对于国律王法全无半点概念,都是些渴血的魔王,贪求虏获物的亡命之徒。尽管全权代表们有一百名骑兵护卫,由队长布雷朔夫斯基管带,此外赫麦尔尼茨基预见到他们在路上会不安全,还派遣了四百名哥萨克,由团队长陀涅茨率领前来接应。但是这点儿扈从很快就显得完全不够用,因为野蛮的人群与日俱增,将他们围得越来越紧,对他们的态度也越来越具有威胁性。护送队或卫队中只要有谁,哪怕稍微离开队伍一小会儿,转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真像是一小撮迷途的旅人,在茫茫荒原被一大群饿狼团团围住。他们就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终于到达了目前留驻的新西奥乌基。而一到此地,他们便发现这简直是末日临头。龙骑兵卫队和陀涅茨的护送队为保住全权代表们的性命,自到达的那天傍晚开始,就跟暴乱的贱民团伙展开了一场名实相符的血战。全权代表们都已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他们一边为死者作祈祷,一边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上帝。卡尔美里特僧团的托钵僧温托夫斯基开始挨个儿给他们作临终忏悔,赦免他们的罪过。这时从窗外随风传来的是可怕的喧闹、轰鸣的枪声、蔑视的哄笑、大镰刀的铿锵作响,还夹杂着暴怒的呵喝:

“处死他们!处死他们!”

叫得最凶的是要求砍下基谢尔总督的脑袋,他正是狂怒的人群执意要处死的主要目标。

这是个恐怖的夜晚,又因为是冬夜,就显得格外漫长。基谢尔总督用手支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钟头。他并不怕死,由于打自离开胡什察,他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劳碌奔波,无休无眠,危机四伏,命如悬丝——他甚至乐意张开双臂去迎接死亡。然而此刻无边的绝望正啃噬着他的心灵。他,基谢尔,作为一个纯种的罗斯人,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里,他头一个扮演了主和派的角色——他四方奔走,在元老院,在议院,作为议和方针的最热心的拥护者,他支持宰相和大主教的政见,他最卖力地一再抨击耶雷梅的主张,他在进行这些活动时,始终深信自己是为了哥萨克和共和国的利益,也深信自己的一颗炽热的爱国心。他诚信谈判、妥协能调和一切,平息一切,能治愈战争的创伤,使国家得以休养生息,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谁知恰恰就在此时此刻,当他给赫麦尔尼茨基带来统兵的权杖,给哥萨克带来让步之时,却对自己迄今的所作所为产生了疑虑——他见到自己的一切努力原来毫无意义,他见到自己脚下空无所有,或者说,是万丈深渊。

“莫非除了鲜血,他们别的什么都不要?莫非除了抢劫和杀人放火的自由,他们别的什么自由都不要?”总督绝望地想着,努力抑制着那正在撕裂他高尚的心的声声叹息。

“要基谢尔的脑袋!要基谢尔的脑袋!处死他!”人群用这样的呐喊回答他。

若非他还剩有一点残存的信念,认为应给窗外的这些人和整个哥萨克以更多恩遇,他应继续努力去拯救这些人,去拯救共和国,他倒是愿意献出自己这颗白发皤然、疲惫不堪的头颅。就让未来去教训他们:究竟能多求得点儿什么吧!

可当他这么一想,立时便闪现出一道希望和慰藉之光,照亮了他那因郁积着绝望而变得阴暗的心灵。不幸的老人自我开导说,窗外这些暴乱的贱民并非全体哥萨克,也不是赫麦尔尼茨基和他的各路团队长,而跟他们的议和谈判终究是要开始的。

可是当五十万民众都武装了起来,这种议和还能持久么?它会不会像那覆盖草原的积雪一样遇到第一阵春风就消融了呢?……

这时,总督的脑海里重又响起了耶雷梅的断言:“只能向被战胜者施恩。”于是他的思路重又被黑暗所笼罩,而他脚下又敞开了一片万丈深渊。

午夜在慢慢逝去。鼓噪声和枪声有所减弱,狂风的呼啸声却增强了,外面暴风雪正在肆虐;倦怠了的叛众显然开始四散回家去了。全权代表们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

利沃夫的司法监督沃伊切赫·米亚斯科夫斯基从坐凳上站起,来到窗口,听了听这雪暴的喧嚣声,然后说道:

“照我看,凭上帝垂怜,我们还能活到明天。”

“兴许赫麦尔尼茨基还能多派点人来护送。单靠这么点人马,我们是到不了目的地的。”希米亚罗夫斯基说。

来自布拉茨拉夫的司觞官杰伦斯基苦涩地笑了笑说:

“谁能讲,我们是和平代表!”

“我不止一次出使过鞑靼,”诺夫哥罗德的掌旗官说,“但眼下这种出使的滋味儿,生平还没有领略过。共和国因我们而受到的侮辱,远远超过在科尔松和皮瓦夫策所受到的。我要对各位说的是:现在就该打道回府,为这种议和不值得多伤脑筋!”

“打道回府吧,”基辅总兵布若佐夫斯基回声似地重复道,“既然不能缔结和平,那就只有打仗。”

基谢尔总督抬起眼睑,用那呆滞的目光愣怔地注视着总兵。

“黄水河,科尔松,皮瓦夫策!”他悄声闷气地嘟哝说。

随后他不再吭声,别人也都默默不语,只有基辅的司库库尔琴斯基手里数着念珠,以依稀可闻的声音在喃喃祈祷。狩猎长克热托夫斯基双手抱头,反复地说:

“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对我们发发慈悲吧,上帝!”

突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波兹南主教的龙骑兵队长,现任全权代表卫队指挥的布雷朔夫斯基走进了屋子。

“总督大人,”他说,“外面有名哥萨克求见各位全权代表。”

“让他进来。”基谢尔回答,“外面的暴民都散了么?”

“都散了;可他们说明天再来。”

“他们攻得凶么?”

“凶极了,亏得陀涅茨的哥萨克砍掉了他们十几个。可他们发誓说,明天要来放火烧死我们。”

“好啦,让那名哥萨克进来。”

过了片刻,门又打开了,一个身材颀长、蓄着黑胡髭的人出现在门槛边。

“你是什么人?”基谢尔问。

“杨·斯克热图斯基,罗斯总督耶雷梅王公麾下的铁甲骑兵团队长。”

布若佐夫斯基总兵、库尔琴斯基司库、狩猎长克热托夫斯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们前不久在马赫鲁夫卡和康斯坦丁诺夫都与王公并肩战斗过,都十分熟悉杨校尉,克热托夫斯基甚至还跟他沾点儿亲。

“不错!不错!果真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他们反复说道。

“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克热托夫斯基一边拥抱杨校尉一边问道。

“就是靠这身农民的行头乔装打扮,正如列位所看到的。”斯克热图斯基说。

“总督阁下,”布若佐夫斯基总兵向基谢尔介绍说,“这位是罗斯总督麾下最杰出的骑士。在全军都是大名鼎鼎的。”

“我衷心地欢迎他,”基谢尔说,“看得出,他必定是位大智大勇的骑士,既然有办法找到我们这儿来。”

然后他转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

“我有幸见到阁下,你来这儿,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么?”

“我不要别的,只求让我跟各位代表一起去。”

“你这是要往恶龙的嘴里钻。不过既然是阁下自愿,我们当然不便反对。”

斯克热图斯基默默无言地鞠了一躬。

基谢尔惊诧地打量他。

年轻骑士那张冷峻的脸上显露出的庄严和痛苦,深深打动了他。

“请对我讲讲,”布拉茨拉夫省总督说,“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要下那个地狱?任何人都不会自愿到那儿去的。”

“总督大人,是由于不幸。”

“可不可以冒昧问问,”基谢尔说,“你莫非是失散了什么亲人,要到那边去找吧?”

“正是如此。”

“失散多久了呢?”

“去年春天。”

“怎么?怎么阁下到现在才出来寻访?差不多整整过了一年!迄今阁下都在干些什么?”

“我一直在罗斯总督麾下打仗。”

“他是那么个真诚的人,怎么就没给你点儿假,让你去找?”

“是我自己不想请假。”

基谢尔又朝年轻骑士瞥了一眼,然后就不吭声了。直到基辅总兵开口,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这位骑士的不幸遭遇,我们所有曾经跟王公并肩战斗过的人,没哪个不知道的。我们都不止一次陪他掉过泪。更令人可钦可佩的是,他只知道一心一意为祖国矢忠效力,打仗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的事搁在一边。在如今这个道德沦丧的年代,他可是个罕有的忘我的榜样。”

基谢尔肃然起敬地说道:

“若是我的话对赫麦尔尼茨基能有一点儿分量,请阁下相信我,为了阁下的事,我是不会吝惜口舌的。”

斯克热图斯基再次鞠躬。基谢尔总督慈祥地说:

“去吧,现在你该去休息一会儿,看来你累得够呛。我们大家也是一样,没有片刻的平静。”

“我带他去我那儿,他还是我的一位亲戚哩。”狩猎长克热托夫斯基说。

“我们大家都去安歇吧!谁知明天夜里能不能睡觉!”布若佐夫斯基说。

“说不定就是长眠。”总督结束道。

说完他就走进套房,他的亲随此刻正在门口候着。他一走,别人也都散了。狩猎长领着斯克热图斯基去他的住所,那儿和总督的住处只隔几间房屋。一个亲随在前面给他们提灯笼照路。

“这夜是多么黑暗,风雪怒号,越来越上劲了!”狩猎长说,“哎,杨校尉!今天我们度过了怎样的时刻,我还以为末日审判已经临头,暴民几乎把刀搁在了我们的脖子上。布雷朔夫斯基的手都砍累了。我们大家都已开始诀别。”

“我在那些暴民中间呆过,”斯克热图斯基回答,“他们期望明晚还有新的股匪到来,他们把你们在这儿的消息通知了附近的匪帮。明天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们不是打算去基辅吗?”

“这还得等赫麦尔尼茨基的回话。切特韦滕斯基公爵已到他那里去了。瞧,这就是我的寓所;请进吧,杨校尉,我吩咐他们烫点儿酒,睡前喝两盅,暖暖身子。”

他们走进了屋子,壁炉里正烧得烈火熊熊,热气腾腾的酒已在桌上摆好。斯克热图斯基迫不及待地抓起了酒杯。

“从昨天到这会儿我什么都没进嘴。”他说。

“你瘦得都脱了形!准是悲痛和劳累把你折磨到这般地步。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其实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到他们那边去寻找公爵小姐?”

“或是找到她,或是找到死。”骑士回答。

“你上那儿去找死倒是更容易。你怎么知道公爵小姐就在那边?”狩猎长问。

“因为别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你都找过哪些地方?”

“沿德涅斯特河一直找到雅霍尔利克。我是跟亚美尼亚商队一起去的。因为有人曾向我指明,说她被藏在了那一带。我在那儿找遍了各个角落,现在我想去基辅,因为早先听说博洪要把她带到基辅去。”

校尉刚说出博洪的姓氏,狩猎长就双手抱住头,失声嚷道:

“上帝!我倒忘了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告诉你!我听说,博洪已经给宰了。”

斯克热图斯基的脸刷地变了色。

“什么?他给宰了?”他问,“是谁告诉你的?”

“就是那位,曾经搭救过公爵小姐,那次又在康斯坦丁诺夫表现得很英勇的贵族,就是他告诉我的。在去扎莫希奇的路上我跟他见过面。我们都忙于赶路,彼此擦肩而过,我只是顺口问了一句:‘有什么新闻?’他就对我说:‘博洪给宰了。’我问:‘是谁杀了他?’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我!’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斯克热图斯基脸上腾起的光辉顿时暗淡了下来。

“那位贵族,”他说,“爱吹牛,他的话不可信。不!不!杀死博洪他是办不到的。”

“杨,这就是说,你没有见到他?因为我记得,他说过,是到扎莫希奇去找你的。”

“在扎莫希奇我没有等着他。此刻他必定在兹巴拉日,而这次我又急于追赶议和团,因此从卡缅涅茨出来后就没有返回扎莫希奇,当然也见不到他。他的话是真是假,只有上帝知道。当初也是他告诉我公爵小姐在哪儿的。他说,有一回他当了博洪的俘虏,偷听到,说是博洪把他藏到了扬波尔后面的什么地方,然后还要把她带到基辅去结婚。说不定这些话全是假的,就像扎格沃巴说的每件事一样,水分太多。”

“既然如此,那你干吗还要去基辅?”

斯克热图斯基没有回答,两人都沉默不语,好一阵子只听见屋外风在呼啸,在怒号。

“假如……”狩猎长开了口,同时伸出一个指头,点着前额,“假如博洪没有被杀死,你此去就很容易落到他手里。”

“我此去就是为了找他。”斯克热图斯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找他干什么?”

“当场决斗,凭上帝的裁决来对我和他之间的纷争作个了断。”

“可他不会站出来跟你决斗的,他会直截了当抓住你,结果你的性命,或是把你卖给鞑靼人。”

“我是跟议院派遣的全权代表们在一起的,是他们的扈从。”

“上帝明鉴,我们自己的脑袋都难保,还谈什么扈从!”

“如果谁觉得活着是一副重担,大地可就容易承受了。”

“说这种话,难道你不敬畏上帝?杨!这不是死不死的问题,因为谁都难逃一死,可他们会把你卖到土耳其的大桡战船上去服苦役。”

“莫非你以为,狩猎长阁下,那样会比我眼前更痛苦么?”

“我看你是过于绝望,对上帝的慈悲失掉了信心。”

“你错了,狩猎长阁下!我是说,活得太痛苦,因为人世对我太不公平,但对上帝的意旨我早已顺应了。我不乞求,不叹息,不诅咒,也不用头去撞墙,只想在我还有口气,还有点儿力量的时候,去做完我应该做的事。”

“悲痛就像一味毒药,它会毁了你。”

“上帝赐我悲痛,就是让它毁了我,可只要上帝愿意,也能赐一服良药把我医好。”

“对这种论据我无话可说。”狩猎长说,“唯一的拯救掌握在上帝手中。我们整个共和国和我们自己的希望都寄托于上帝。国王陛下去了琴斯托霍瓦,兴许能求得最圣洁的贞女保佑,否则的话,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窗外时不时传来龙骑兵的喝叱:

“谁在那儿!”

“是的,是的,”过了片刻狩猎长又说道,“我们大家全都是虽生犹死。在这个共和国人们已经忘记什么叫笑,都像灌进壁炉里的风,在呻吟,在叹息。我没跟别人一道到这里来以前,也曾相信过,较好的时代迟早会到来,可现在我看到,那种希望是何等渺茫。极目所见,到处是破坏、战争、饥饿、杀戮,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别无其他。”

斯克热图斯基沉默不语;壁炉里的火光照亮了他那憔悴而严峻的面容。

终于他抬起头,以一种庄重的语调说道:

“一切都不过是俗事,都是过眼云烟,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会留下。”

“你讲话就像个修道。”狩猎长说。

斯克热图斯基没有回答;只有风在壁炉里呻吟,叹息,越来越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