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院派遣的和谈全权代表于翌日凌晨离开了新西奥乌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跟他们一道走了。他们经受了令人失望的凄楚历程,在每个驿站,每座小城镇,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到处都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蔑视,尤其是全权代表们体现了共和国的尊严和权威,这种蔑视就更其令人难以忍受。基谢尔总督身染重病,只能用雪橇拉着他,到处找房子,甚至是面包房宿夜。利沃夫的司法监督为祖国和自身受到的侮辱,终日以泪洗面;卫队长布雷朔夫斯基也由于失眠和劳累而一病不起,因此他的职务只好由斯克热图斯基接替。心灰意冷的杨校尉不得不率领倒霉的卫队,在暴民的围追堵截下,在饱受凌辱和威胁之中夺路前进,有时要小敲小打,有时还得大打出手,简直是活受罪。

到了别尔哥罗德,全权代表们又觉得是末日来临。暴民毒打了病中的布雷朔夫斯基,杀死了格尼亚兹陀夫斯基爵爷,只是由于东正教总主教前来拜会基谢尔总督,才制止了一场准备就绪的大屠杀。哥萨克方面根本不想叫和谈代表们去基辅。切特韦滕斯基公爵于二月十一日从赫麦尔尼茨基那里回来,没带回任何答复。和谈代表们狼狈不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该往何处去。大批匪帮挡住了他们的归路,那些人专等和谈破裂就要动手屠杀和谈使者。暴民们愈来愈肆无忌惮。有的揪住龙骑兵的马缰,强令止步;有的堵塞道路,不让前进;有的向总督乘坐的雪橇扔石头、冰块、雪团、冻土。在格沃兹陀瓦,斯克热图斯基和陀涅茨不得不跟暴民血战,驱散了数百名围攻者。诺夫哥罗德掌旗官和希米亚罗夫斯基爵爷又启程去劝说赫麦尔尼茨基,要他去基辅见议和使团,但基谢尔总督对他们能否活着见到赫麦尔尼茨基只抱一线希望。后来使团一行到了赫伐斯托瓦,也就是在那里,全权代表们不得不束手无策地眼看着暴民屠杀俘虏的一幕幕惨景。这些俘虏中的男女老少,有的被人投入冰窟窿里淹死,有的在冰天雪地被人浇上水冻成冰柱,有的被人用铁叉戳死,更有的被人用刀凌迟处死。就这样过了十八天,终于从赫麦尔尼茨基那里传来了答复,说哥萨克统领不肯去基辅,但他会在佩列亚斯拉夫恭候总督及议和代表们。

不幸的使者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认为他们的苦难总算要熬到头了,于是他们在特雷波尔渡过第聂伯河,连夜赶赴沃龙科夫,从那里去佩列亚斯拉夫只有六波里的路程。赫麦尔尼茨基特意出城半波里迎候他们,以示对国王使者的尊重。然而,跟过去赫麦尔尼茨基自称是受欺侮的那个时代相比,他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正如基谢尔总督所确切描述的:“quantum mutatus ab illo!”

他在数十乘骑簇拥之下威风凛凛地出城,带着他的各路团队长、分队长,前面有大纛旗、马尾旌和红旗开路,旗幡招展,锦带飘扬,军乐队凯歌高奏,那架势不啻是位藩王。全权代表的扈从立即止步,赫麦尔尼茨基接着催马来到总督乘坐的雪橇旁边,把基谢尔那衰惫的面容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略微摘了摘尖顶帽,说道:

“谨向各位致敬,各位全权代表;谨向你致敬,总督阁下。若是早点儿来跟我议和,若是在我影响较小、在我还不知自己的力量以前就来跟我谈判岂不更好?但国王既然派各位来见我,我当然不胜感激地在我的土地上欢迎各位。”

“向你致意,统领阁下!”基谢尔回答,“蒙国王陛下差遣,谨向你转达陛下的恩典,并奉上谕赐你公正。”

“我感谢陛下恩典。至于公正,恕我自己已经争到了,是靠这把,”赫麦尔尼茨基说着就拍了拍他的佩刀,“搁在你们脖子上的刀争取到的,如果你们不能令我满意,我还会继续争取。”

“扎波罗热统领阁下,你对我们,对国王使者的欢迎可有点儿不太客气!”

“我不想在这冰天雪地里说话,我们会有更好的机会细讲。”赫麦尔尼茨基粗鲁地回敬道,“基谢尔总督,请允许我坐上你的雪橇,因为我想和你坐在一起,以示对你的尊重。”

说着他就甩镫下马,来到雪橇跟前。基谢尔忙移到右首座位,腾出左边的位子让给他。

赫麦尔尼茨基见此,便皱起了眉头,大声喝道:

“你得给我腾出右首的位置!”

“我是共和国的元老!”

“个把元老对我算得什么!波托茨基曾是头号元老,王军大统帅,我照样让他跟别人一样当了阶下囚;只要我愿意,明天我能命人把他送上刑柱。”

基谢尔苍白的面颊上出现了红晕。

“在这儿,我是代表国王的!”

赫麦尔尼茨基的眉心锁得更紧,可他终于克制住自己,坐到左首的位置上,嘴里还在嘀咕道:

“蒙上天恩赐,让他在华沙当他的国王好了,而我,是在罗斯!——看来,我在你们的脖子上还骑得不够稳。”

基谢尔一声不吭,只是抬眼望天。赫麦尔尼茨基让他尝到的这种滋味,好在他已预先尝过了。此刻他不无道理地寻思:如果说通向赫麦尔尼茨基的道路的尽头是各各地,那么他此番出使自然就是受难了。

马队向城区进发,城内二十门火炮轰鸣,所有教堂的大钟全都敲响。赫麦尔尼茨基仿佛是担心议和代表们会把这一切看成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隆礼,于是对总督说道:

“我这不仅是为你们,也是为向其他许多被派到我这里来的使节致敬。”

赫麦尔尼茨基说的是实情。确实有许多使团被派到他这儿来,如同来晋谒藩王。可当这位统领从扎莫希奇撤军时,正值选举了国王,立陶宛方面的王军又把哥萨克打得落花流水,那时他心中的傲气恐怕连这会儿的一半也没有。想不到基辅却打着旗幡,举着灯笼火把迎候他,恭维他“tamquam Moisem,servatorem,salva torem,liberatorem populi de servitute lechica et bono omine Bohdam”,最后则更把他称为“illustrissimus princeps”,于是扎波罗热统领立刻像换了个人,用当时人们的话说,“这恶魔就此抖起来了!”他对自己的力量真正有了自信,迄今他感到空虚的脚下也有了坚实的土地。

外国使团的到来,既是对他的威势,也是对他割据一方的默认。他用大部分战利品和不幸的俘虏买得了鞑靼人“牢不可破的友谊”,正是这位“万民领袖”慷慨允诺鞑靼人从万民中随意抢掠俘虏,这才使得鞑靼方面应承支持他去对付任何敌手。因此,在扎莫希奇时还承认国王的宗主权,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服从国王意旨的赫麦尔尼茨基,此刻已是骄横跋扈,气焰嚣张,对自身的力量深信不疑,认为共和国已分崩离析,乱成一团,王军将帅都是庸懦无能之辈。他准备举起叛逆之手去打击国王了。在他阴暗的灵魂深处,如今幻想的已不是哥萨克的自由,不是恢复扎波罗热人昔日的特权,也不是为自己求个公道,而是分封的公国,是王公的冠冕和权杖。

赫麦尔尼茨基感到自己已是乌克兰的雄主:有扎波罗热人给他作后盾,历来在任何别人的权杖下都不能像他现在这样可将一方土地淹没在血泊之中,都不能像他现在这样可肆无忌惮地掠夺财富;当马佐夫舍或大波兰的农民,如同整个欧洲“含的子孙”一样,背负着强权和压迫的重担、逆来顺受、偏居一隅、不沾圣化的时候,天生桀骜不驯的扎波罗热人却都结集在他赫麦尔尼茨基身边,弄兵潢池。乌克兰人呼吸着大草原的气息,同时也培养了对那种如同草原本身一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热爱,他们的气质像草原一样粗犷豪放,像草原一样充满勃勃生机。当他们看到无边无际的大荒原原本只属于上帝而不属于哪家豪门,他们岂肯心甘情愿去为豪门扶犁耕种?当远在第聂伯河石槛瀑布以外的谢契召唤他们“抛弃你的主人来投奔自由!”的时候,当严酷的鞑靼人教会他们如何交兵打仗,使他们的眼睛习惯于杀人放火并把刀枪利器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岂能再甘心为奴?对他们而言,跟赫麦尔一起闹腾,“宰领主”,岂不要比在豪门管事面前低头哈腰更有乐趣?……

除此以外,民众投奔赫麦尔还有迫不得已的一面,因为谁若不加入赫麦尔一伙,就得去做鞑靼人的俘虏。在斯坦布尔用十支箭就能换得一名奴隶,用一张淬过火的弓则能换到三名奴隶,可见被卖到那里的俘虏数量之多。贱民除了追随赫麦尔尼茨基造反,别无选择。当时流行一首古怪的歌,后来在农民的茅舍里哼唱了一代又一代,代代相传。这首赞颂被称之为摩西的首领的歌,歌词却是:“啊,可爱的枪弹,但愿射出的头一颗就能把赫麦尔打穿!”

在乌克兰辽阔的大地上,大小城镇村庄消失了,到处是一片荒凉,一片废墟,尸骸遍地,满目疮痍,十年百年都难以愈复。可是这位领袖,这位统领却没有看到,或者是不愿看到这一切,因为他向来都是除自身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他正是在这血与火之中成长、壮大,羽毛渐丰,为他那恶魔般的一己之私,毁了人民,毁了国家。此刻他正在钟声和礼炮声中带领议和的全权代表进入佩列亚斯拉夫,俨如一方的藩王,一位大君,一位王公。

全权代表们耷拉着脑袋进入了狮穴,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已幻灭,而这时斯克热图斯基却骑着马,紧跟在第二批雪橇之后,细心观察着,挨个儿打量着跟赫麦尔尼茨基同来的各路团队长的面孔,想从他们中间发现博洪。当他沿着德涅斯特河一直找到了雅霍尔利克却都毫无结果的时候,便早已暗暗下了决心,作为最后的孤注一掷,就是找到博洪本人,向他挑战,进行生死决斗。诚然,不幸的骑士也深知,在这场赌博里,他是冒着风险的,博洪可能不经决斗就把他消灭或者把他卖给鞑靼人。但他对博洪还怀有一线希望,他了解博洪的剽悍和疯狂的胆力,几乎深信:博洪在有所选择时会不惜为公爵小姐站出来跟他决斗。因此杨校尉在自己破碎的心中构想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将用誓言框住博洪,一旦他战死,就让海伦娜随博洪而去。他对自己的性命已毫不顾惜,甚至预计到博洪会说:“如果我死,姑娘既不是我的,也不能是你的。”对此他也准备同意照办。他暗自发誓,只要能把姑娘从敌人手里拯救出来,让她进修道院平静地度过余生,他也就心安理得了。至于他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投身战火,求得永远的解脱和安宁。万一不能战死疆场,他也会去寻找一件僧袍,就像那个时代所有历尽人间痛苦的灵魂一样,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在斯克热图斯基看来,这是清清楚楚摆在自己面前的一条直截了当的路,而当他在扎莫希奇产生了跟博洪决斗的念头,当他在德涅斯特河沿岸丛莽中遍寻公爵小姐最后失望而归时,他更觉得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正是为此目的,他才从德涅斯特河一口气追到了新西奥乌基,沿途从未在任何地方耽搁,一心只想追上议和代表,指望或者在赫麦尔尼茨基周围,或者在基辅,定能找到博洪,尤其是扎格沃巴在亚尔莫林齐曾经说过,那个哥萨克头目要带姑娘去基辅,并在三百支蜡烛的辉映之下跟她举行婚礼。

斯克热图斯基这会儿在各路团队长中寻找博洪完全是徒劳。不过却找着了许多过去太平时期的熟人。比如,在切赫伦曾经常见面的杰齐亚瓦,过去曾作为谢契使者晋谒过王公的雅舍夫斯基,曾经在王公麾下当过哥萨克百人队长的雅罗什,还有纳奥科沃帕莱茨和赫鲁沙等等。他决心向这些熟人打听打听博洪的情况。于是,他就催马来到雅舍夫斯基跟前。

“我们可是老相识啦。”他主动打招呼说。

“我在卢布内见过你,你是耶雷梅王公的骑士。”团队长回答说,“我们在卢布内一块儿喝过酒,耍闹过。你那位王公可好?”

“他好着哩。”

“等交了春他就好不起来啦。他跟赫麦尔尼茨基至今尚未见过面,不过早晚他们会碰上的,到那时他俩中总有一个要丧命。”

“上帝注定谁该丧命就是谁呗。”

“嚄,上帝对我们老爷子赫麦尔恩宠有加。你的王公再也回不了第聂伯河东,再也别想回到他的鞑靼河岸啦!赫麦尔尼茨基有这么多哥萨克,可你的王公有什么?不错,他是名出色的军人,可我们老爷子赫麦尔尼茨基也同样是位出色的军人。你还在王公的团队里服役吗?”

“我在给全权代表们当扈从。”

“好,我高兴见到你这么个老熟人。”

“既然你高兴,那么我能否请你帮个忙,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帮你什么忙?”

“请你告诉我,博洪在哪里?就是那位过去在佩列亚斯拉夫团队任职的很有名气的头领,如今在你们这儿想必是高升了。”

“住口!”雅舍夫斯基严肃地回答,“算你走运,我们是老相识,我跟你一道喝过酒,否则的话,我会用这权标把你撂倒在雪地上。”

斯克热图斯基惊诧地朝他瞥了一眼,同时作为一个反应敏捷的人,也握紧了手中的权标。

“你疯了?”

“我既没疯,也不想威吓你,只是赫麦尔有令在先:你们中无论是谁,哪怕是全权代表中的什么人,只要开口打听什么,一律就地处死。即便我不这样做,别人也会这样做,因此,我出于善意警告你。”

“我不过是想问点儿私事。”

“公事、私事都一样。赫麦尔对我们团队长交待过,还命令我们转告别人:‘无论是谁,哪怕只是打听生炉子的木柴的事,或者只是打听炉灰的事,一律杀无赦。’你最好也把它转告你们的人。”

“多谢你的好心劝告。”斯克热图斯基回答说。

“我只对你一人提出警告,若是遇上别的莱赫,我早就把他撂倒了。”

两人无话可说了。此刻,队伍进入城门。街道两旁挤满了贱民和武装的哥萨克。由于赫麦尔尼茨基在场,他们没敢辱骂使者,也没敢朝雪橇扔雪团,可是他们个个都面色阴沉地望着议和代表,有的握紧了拳头,有的握紧了刀把儿。

斯克热图斯基把龙骑兵编成四路纵队,他自己则傲然骑在马上,昂头挺胸,神态自若,穿街而过,丝毫不把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群放在眼里;可他心中却在思忖,他需要多么沉着冷静,需要怎样的克制和基督徒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才能实现自己的计划,才能不让自己在刚迈出第一步时就沉没在这仇恨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