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全权代表们在闲谈中彼此长时间议论的一件事就是:国王的赏赐是立即授予赫麦尔尼茨基,还是暂且等一等,看他是否能表现得稍微谦恭一点,是否有什么悔悟之意。商量的结果是尽早授予,以便通过显示国王的隆恩厚遇争取一下这位哥萨克统领,这样就决定翌日即举行授礼仪式。于是一大早就钟声齐鸣,礼炮轰响。赫麦尔尼茨基在各路团队长、大小官员、无数哥萨克和贱民的随侍下,在他的府邸前边等候议和代表。因为他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国王对他是何等的敬重。在军旗和马尾旌的掩映下,他坐在特意搭起的高台上,身着紫貂皮镶边的大红锦缎长袍,双手叉腰,撅踏缀有金色流苏的天鹅绒绣垫儿,而鹄立在他两旁的,则是来自邻国的使者。他正是以这副气派,等待着议和特使的到来。
在会聚观礼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奉承和欢乐的嘁嘁喳喳的声响,把力量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众见到自己的领袖这等风光,都把他视为威力的化身。也只有贱民的这种丰富想象力,才会把自己的统领看成共和国各路统帅、王公、贵族,以至全体波兰人的无敌对手和克星,而在他的时代到来之前,在贱民心目中,那些人始终具有一种不可战胜的魔力。经过这一年的战争岁月,赫麦尔尼茨基稍微变老了点儿,但腰不弯,背不驼,他那宽大的两肩,显示出能推翻一个国家或者缔造一个新国家的力量;他那张大脸、因纵酒而变得通红,也显示出一种不可摧折的意志,不可抑制的骄横和狂妄自信。正是这自信,使他赢得了一个个胜利。在他眉峰的皱蹙间,隐隐蕴藏着一股杀气,一股风雷,不难使人看到,一旦这风雷激发起来,黎民百姓就会被那可怕的气浪冲击得弯腰低头,如同狂飙扫荡森林。从他那对镶着火红边眶的眼睛里,已经射出了不耐烦的凶光,显然是在责怪议和使者的授礼行动来得不快;在严寒中,从他鼻孔里喷出的两团白雾,俨如从卢齐菲尔鼻孔里吁出的两根烟柱。就在这从他自己肺里喷出的烟雾缭绕下,他肃然端坐,阴沉,傲慢,浑身上下一片红;侧翼簇拥他的是各国使臣,随侍他的是各路团队长,更有人山人海的贱民一层层把他团团围住。
议和特使的行列终于出现了。走在前边的鼓手敲着铜鼓,小号手鼓着腮帮子把军号吹得山响,从铜鼓、铜号里吹打出的悠长、悲凉的声音,宛如在为共和国的尊严和荣誉送葬。乐队后面,狩猎长克热托夫斯基双手捧着一支搁在丝绒衬垫上的御赐权杖,基辅司库库尔琴斯基举着一面绣有鹰徽和铭文的红色大旗,再后是基谢尔独自孤零零地走着,显得又高又瘦,白花花的长髯飘在胸前,他那尊贵的面孔带着愁容,内心深处怀着无边的悲痛。总督后面几步远,步履蹒跚地走着其他代表。殿后的是由斯克热图斯基指挥的布雷朔夫斯基的龙骑兵卫队。
基谢尔走得很慢,也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总算清楚地看到,在议和这片破布背后,在诏颁国王恩典和谅解的矫饰背后,另一种可憎的、赤裸裸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到,即便是聋子都能听到,因为现实在向他怒吼:“基谢尔,你不是去诏颁恩典,你是去乞求恩典;你是在用这权杖和这大纛旗去收买赫麦尔尼茨基的恩典,你是在以整个共和国的名义低三下四地步行到这个泥腿子首领的脚下,亏你还是一位共和国的元老,一位堂堂的总督!……”这位布鲁西沃夫领主真正是五内如焚,觉得自己竟如虫豸般下贱,如尘垢样卑微,而耶雷梅的话又在耳畔轰鸣:“与其苟活着去给泥腿子和异教徒作阶下囚,还不如死了好。”跟那位卢布内的王公相比,他基谢尔算个什么东西?那位王公面对叛乱,俨如蹙眉嗔目的朱比特,且总是在那硫磺的恶臭中,在那硝烟、战火中亮相,而他基谢尔又是怎样呢?在如此思绪的重压下,总督的一颗心破碎了,从此笑容从他脸上永远消失,欢乐也永远离开了他的心头,他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再向前迈出一步。可他仍在向前走,因为他的全部过往生涯都在逼着他向前走,他过去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殚精竭虑,他过去的一切所作所为的无情逻辑都在逼着他走下去……
赫麦尔尼茨基在等着他,双手叉腰,撅着嘴巴,紧锁眉头。
授礼的行列终于走近了。基谢尔向前跨出几步,一直走到了高台前边。鼓手停止了击鼓,号手停止了吹号,随之,人群屏声息气,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寒风把库尔琴斯基司库高举着的红色大纛旗吹得哗啦啦响。
骤然,一声短促、洪亮而又凄厉的军令打破了寂静。这声音带着股难以描述的力量,对任何事物和任何人都无所顾忌:
“龙骑兵向后转!跟我走!”
这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声音。
顿时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了他。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在座位上略微欠了欠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议和代表们一个个面无血色。可斯克热图斯基雄姿英发,昂然挺立在马镫上,面色苍白,两眼冒火,高擎出鞘的战刀,侧马斜对着龙骑兵,再一次重复他那雷霆般的军令:
“跟我走!……”
就在这一片肃静之中,打扫得纤尘不染的街道地面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训练有素的龙骑兵应声调转马头,校尉一马当先,以刀示令,整个队伍军容整肃,不急不慢地朝着代表们寓所的方向扬长而去。
所有的人脸上都显示出惊诧和不安,赫麦尔尼茨基也不例外,因为从校尉的声音、动作上,人们觉察出某种不寻常的意思;但是谁也闹不明白,卫队的突然撤出,是否出于隆重仪式的礼节。只有基谢尔明白,议和成败、特使们的性命、连同卫队的存亡,此刻都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因此他赶忙走上高台,不等赫麦尔尼茨基想清事由,就开始致辞。
于是他首先向赫麦尔尼茨基和扎波罗热全军转达国王的隆恩厚遇,不料他的致辞很快又被一个新的偶然事件打断。正是这一岔,反倒是好事,因为它完全转移了人们对斯克热图斯基的注意力。事情是这样的:立在赫麦尔尼茨基跟前的哥萨克老团队长杰齐亚瓦,挥着手里的权标,冲总督奔了过来,叫喊道:
“基谢尔,你在这里啰唆些什么!国王归国王,可你们这些藩侯、王公、豪门、贵族,干的坏事太多了。还有你,基谢尔,你本来是与我们血肉相连的罗斯人,可你背离了我们,跟莱赫站到了一边。你那些陈词滥调我们早听够了,我们想要什么,靠老子手里的马刀就全有了。”
总督以愠怒的目光注视着赫麦尔尼茨基的眼睛。
“嚄,统领,你就是这样管教自己的团队长的么?”
“闭嘴,杰齐亚瓦!”统领呵喝道。
“闭嘴,闭嘴!天这么早,你就喝昏了头!”别的团队长也跟着嚷道,“快滚开,否则我们就揪着你的脑袋把你拖走。”
杰齐亚瓦还想大吵大闹,可别人果真卡住了他的后脖子把他扭送出人圈。
总督以他那流畅而华丽的语言继续致辞,向赫麦尔尼茨基指出,他得到的王恩是何等的天高地厚,因为国王赏赐给他的旗杖是合法权力的标志,而他迄今所拥有的只属僭越篡权,国王本可对他严加惩处,但念及他从扎莫希奇撤军,表明了他对陛下的忠顺,也念及他过去的种种罪愆都是在陛下登极以前犯下的,故而国王陛下亦允予宽恕,不咎既往。而他,赫麦尔尼茨基,既然有过诸多罪过,现在就应对国王的隆恩厚德铭感肺腑,并以实际行动为证,停止流血,安靖民众,跟议和特使签订和平协议。
赫麦尔尼茨基在沉默中接受了权杖和旗帜,并命人立即把这大纛红旗张于他的座位之上。贱民们见此情景,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好一阵子简直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统领的脸上现出某种满意的神情,他略等片刻,才开口说道:
“国王陛下既派阁下来示我如此隆恩,并且授权我掌管军队,对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不咎既往,我谦卑地表示谢忱。过去我常说,国王会跟我一起反对你们,反对你们这些不忠不义的豪门领主、王公、藩侯。既然国王如此遂我心愿,这就是最好的明证,证明过去我砍你们的脑袋是事出有因的。如果今后你们不事事遵从我和国王,我照样要砍你们的脑袋。”
赫麦尔尼茨基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门儿,严词斥责起来,他双眉颦蹙,怒气冲冲,似乎又有什么使他大动肝火。议和代表们见他致答辞时出现如此意外的转折,都给吓糊涂了。基谢尔便说道:
“统领阁下,国王令你结束这场流血,跟我们签订和约。”
“流血的事不是我在干,而是立陶宛军队在干。”统领厉声答道,“我有情报,说拉吉维尔将我莫济里和图罗夫两地的军民斩尽杀绝,这消息若得到证实,我手里控制着你们大量的战俘,其中还有许多显要人物,我可要下令砍掉他们的脑袋。眼下我不能跟你们签订和约。目前一时还难以开始谈判,因为我的队伍没有集结,我身边只有少量团队长,其余的都在冬令营地;没有他们,我不能跟你们议和。再说,我们干吗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多费口舌?你们要给我的已经给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已经是国王授权的统领,现在请你们到我那儿去喝酒,共进午餐,因为我已经饿了。”
赫麦尔尼茨基说完这番话,就起身向自己的府邸走去,他身后跟着议和特使和一群团队长。在中央大厅里,席面已经摆好,各种抢劫来的银器食具几乎将桌子压弯。基谢尔总督甚至一眼就能认出,其中有些正是他自家的故物,都是他们去年从胡什察抢来的。桌面堆放着如山的猪肉、牛肉和鞑靼羊肉抓饭,银杯里注满了用粟米酿制的烧酒,满屋散发着酒香。赫麦尔尼茨基将基谢尔安排在自己的右首,将布若佐夫斯基总兵安排在自己的左首,然后一起就座。他一边把手伸向烧酒杯,一边说道:
“在华沙人们都说,我喝莱赫的血,可我倒宁愿喝伏特加酒,而把那种东西留给狗喝。”
团队长们纵声大笑,震得墙壁都颤动起来。
哥萨克统领在自己举行的午宴前,给议和特使们上的就是这样一道“反胃汤”,共和国的全权代表们谁都不吭一声,只好囫囵咽下。正如利沃夫的司法监督事后写的那样,“是为了不去刺激这头野兽。”
只是基谢尔总督惨白的额头上冒出了涔涔汗珠。
午宴正式开始。团队长们一个个用手从盘子里抓出大块的肉,狼吞虎咽起来。统领亲自给基谢尔和布若佐夫斯基的盘子里上菜。午宴开头是在默默无言中进行的,因为每个人都只顾填饱肚子。寂静中只听见一片咀嚼声,牙齿啃骨头的嘎吱声,大口大口地喝酒的咕嘟声;间或也有谁吐出只字半语,但无人理睬。直到赫麦尔尼茨基吃饱了,喝过几玻璃杯烧酒之后,突然转头问总督道:
“率领你们卫队的是谁?”
基谢尔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斯克热图斯基,一位高尚的骑士!”他说。
“我认识他。”统领说,“可你们给我授礼时,他为什么不肯在场?”
“他不是派给我们的扈从,只是负责安全保卫,而且他是受命离场的。”
“谁给他下了这样的命令?”
“我。”总督断然回答,“因为我以为,在授礼仪式上,让龙骑兵来照看你我未必合乎礼仪。”
“可我的看法跟你不同,因为我知道,那个大兵很有点儿犟劲。”
这时雅舍夫斯基插嘴说:
“我们才不在乎什么龙骑兵哩,从前我们倒觉得莱赫有了他们就惹不起,可是在皮瓦夫策我们领教过,原来都是些纸糊的兵马,哪还有半点当年打土耳其人、鞑靼人和德意志人的莱赫气势!”
“俱往矣,当年的扎莫伊斯基们、茹凯夫斯基们、霍德凯维奇们、赫麦莱茨基们、科涅茨波尔斯基们均已成为过去,”赫麦尔尼茨基感叹说,“如今只有特胡朔夫斯基们,扎荣奇科夫斯基们一群披坚执锐的废物,一见到我们就吓得灵魂出窍,逃之夭夭,其实当时在我们中间的鞑靼兵充其量不过三千……”
议和特使们一个个哑口无言,他们只是觉得美酒佳肴的味道越来越苦。
“请你们赏光,请你们随意,请大家多吃点儿,多喝点儿。”赫麦尔尼茨基说道,“要不,我会以为你们贵族老爷的喉咙咽不下我们哥萨克的粗茶淡饭。”
“要是他们的喉咙太窄,倒是可以给他们开大点儿!”杰齐亚瓦叫嚷道。
团队长们都喝得带几分醉意,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但赫麦尔尼茨基朝他们威严地瞥了一眼,于是,一个个又规矩起来。
病了好几天的基谢尔脸白得像裹尸布。布若佐夫斯基的脸则涨得通红,看起来,就像血要从他那脸上喷出来似的。
终于他按捺不住,吼叫道:
“我们是来赴宴,还是来受辱的?”
对此,赫麦尔尼茨基回敬道:
“你们是来签订和约的,可就在此刻,你们的立陶宛军队正在烧、杀。他们竟把我莫济里和图罗夫两地的军民斩尽杀绝,此事一旦得到证实,我就要当着你们的面,下令砍掉四百名战俘的脑袋。”
布若佐夫斯基浑身滚沸的血顿时冷了下来。可不是!几百名战俘的生死都取决于这位统领的情绪,取决于他一眨眼之间的心态,因此对这一切侮辱必须逆来顺受,还要缓和他的怒气,使他“ad mitiorem et saniorem menten”。
基于这种精神,卡尔美里特僧团的托钵僧,生性温顺、胆小怕事的温托夫斯基轻声细语地说道:
“慈悲的上帝保佑,或许从立陶宛传来的有关图罗夫和莫济里的消息是不确切的哩。”
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切尔卡瑟的团队长费多尔·维希尼亚克就探过身子,掣出权标,要敲他的后脑勺儿;幸好没有够着,因为他俩之间隔着四个座位。只听这位团队长吼叫道:
“闭嘴,你这修道!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散布谎言?滚到外面去,让我教训教训你该怎样尊重扎波罗热的团队长!”
有人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出面阻止他,但止不住,于是便揪住他的脑袋,把他扭送出大厅。
“统领阁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召开议和会?”基谢尔想转个话题,就问了这么一句。
不幸的是,赫麦尔尼茨基已经喝得醉醺醺,想都不想,当即恶狠狠地回答说:
“有事明天再议,这会儿我喝醉了!你们在这儿跟我唠叨什么议和会?难道连吃喝的时间都不肯赏我?我已经腻烦透了!如今只有打仗,打下去!(说着他抡起拳头就擂桌面,把桌上的那些盘子、杯子擂得直跳)打下去!我不出四个礼拜就能把你们所有的人打得四脚朝天,我要踩断你们的脊梁骨,最后把你们统统卖给土耳其沙皇。国王还当他的国王,可得跟我们一道,杀贵族、领主、王公。王公作孽,砍王公的脑袋!哥萨克作孽,砍哥萨克的脑袋!你们拿瑞典人来吓唬我,我是不怕的,他们也不会来打我。图哈伊-拜的营地就在我身边,他是我的兄弟,我的灵魂,他是天地间唯一的雄鹰,我想怎么干,他随时都准备跟我一起干。”
赫麦尔尼茨基以那种醉鬼所特有的反复无常,瞬息万变,一会儿勃然大怒,一会儿是动情的倾诉,对图哈伊-拜的甜蜜回忆竟然使他带着哭腔,连声音都在打颤。
“你们是想让我举起马刀去杀土耳其人,去杀鞑靼人。这办不到!我还要跟我的这些好朋友一起去打你们。我已把团队派往各地,让哥萨克把马匹喂饱,准备上路;我们不带车辆,不带火炮,我自会到莱赫那儿去夺取这一切。我要下令,不管哪个哥萨克,只要带一辆车,就砍下脑袋示众。我自己也不要轻便马车,只带马褡子和喂料袋,我就要这样一直打到维斯瓦河畔。我要对你们说:‘老实坐着,别嚷嚷,你们这些莱赫!’若是你们敢在维斯瓦河那边哼一声,我照样会到那里去收拾你们。我们受够了你们的统治,受够了你们的龙骑兵,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你们一向口蜜腹剑,一向靠欺骗为生!”
赫麦尔尼茨基说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揪着头发,蹬着脚,嚎叫着,口口声声说,仗一定得打,打,打下去;说他已经得到了上帝的赦罪和祝福,什么议和会议,什么议和特使,对他管个屁用!就是休战他也不允许。
后来他见到议和特使们吓得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可不能把他们真的吓走,万一他们马上走掉,那就得在冬天开兵见阵,而在这地冻三尺之时,哥萨克挖不成壕堑,在开阔地打仗立刻就会显出他们是群熊包蛋。他这么一想,就略微和缓了点儿,重新坐到了长凳上。他把头垂到了胸口,两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终于他又抓起了一杯烧酒。
“为国王陛下的健康干杯!”他嚷道。
“为他的名望和长寿干杯!”团队长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嚷道。
“哦,基谢尔,你别发愁,”统领说,“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这会儿喝醉了。占卜的都对我说,仗是一定要打的,可我要等到明春花开草长,而后再让我们举行和谈会议不迟,你们的战俘到时候会被释放的。他们对我说,你病了,来,让我们也为你的健康干杯。”
“谢谢你,扎波罗热统领。”基谢尔说。
“你是我的客人,我记得这一点。”
赫麦尔尼茨基说着,一时又动了感情,把两手搭在总督的双肩上,凑过他那酒气熏人的大红脸,左右开弓地亲起基谢尔那苍白、憔悴的面颊来。
接着,那些团队长也都学着他的样,纷纷走到各位议和特使跟前,亲昵地跟他们握手,拍他们的肩膀,叫嚷着:“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口气跟他们的统领一致。议和特使们简直像在受刑。这些泥腿子呼出的酒气熏天的恶臭,直扑这些出自簪缨世族的达官显贵的脸,简直叫他们无法忍受。对他们说来,去握那一双双黑汗涔涔的手,不仅是难以忍受,而且还是受辱。何况就在这粗鲁的友好表现里,也不乏威胁和恫吓。
一些人对总督喊叫说:“基谢尔,我们要杀的是莱赫,可你是我们自己人!”另一些人喊叫说:“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你们怎么啦?过去你们一向都是揍我们,可现在却跑来求饶!现在该你们拿命来,你们这些不从事劳动的家伙!”
从前在涅斯捷瓦尔开过磨坊的头目沃夫克嚷道:“你们那位切特韦滕斯基公爵,我的领主大人,就是我亲手宰了的!”雅舍夫斯基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喊道:“把耶雷梅交出来,我们放你们一条生路!”
大厅里空气浑浊,闷热难当;桌上满是残剩的肉制品、面包屑,烧酒和蜜酒泼得到处都是,让人一看就恶心。后来那些占卜算命的巫师、巫婆也进来了,统领经常跟这些人一起喝酒,听他们预卜吉凶,直闹到后半夜。这些人个个奇形怪状,有的老得弯腰弓背,缩成了一团,肤色焦黄,面目可憎,也有年纪很轻,妖里妖气,忸怩作态的;这些人或用蜂蜡,或用麦粒儿,或用火,或用水,或通过看水上的泡沫,或通过看瓶底,甚至还有用人油来占卜吉凶祸福的。这些人都是扎波罗热统领的座上客和决策参谋。顷刻之间,那些团队长和那些年轻女巫便开始打情骂俏,笑语喧哗,使大厅里更显得乌烟瘴气。基谢尔只觉得头昏目眩,几乎要晕厥。
“谢谢你,统领,谢谢你的午宴,可这会儿我们该请求告退了。”基谢尔声音虚弱地说。
“明天我来向你回拜,基谢尔,我将去你那儿共进午餐。”赫麦尔尼茨基回答说,“现在你们就走吧。我派陀涅茨带哥萨克护送你们回寓所,免得你们从贱民那里遇到什么麻烦。”
议和特使们躬身告退,走出大厅。陀涅茨果然率领哥萨克等候在府邸前面。
“上帝!上帝!上帝!”基谢尔双手捂脸,悄声说着。
议和代表一行默默无言地朝他们的寓所走去。
后来才发现,他们的住处并不是彼此挨着,而是被重新作了安排,给分隔开了,让谁也靠不着谁。赫麦尔尼茨基有意把他们分散在城市各处,叫他们不容易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基谢尔总督耗尽了精力,疲惫不堪,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回到寓所后便立即躺到了床上,直到第二天他谁也不愿见;但在次日午前他召见了斯克热图斯基。
“阁下干了什么好事?”总督对他说道,“阁下干了些什么!差点儿把你自己和我们大家的性命都丢了。”
“尊贵的总督大人,这是mea culpa!”骑士回答,“我当时的确是delirium,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看一眼那种场面。”
“赫麦尔尼茨基悟出了你的意图。我好不容易才抚服了那头efferatam bestiam,为你的行为作适当的解释。可他今天要到我这儿来,定会向你问起那件事。你就告诉他,说是执行我的命令,把士兵带走。”
“是不是从今天起就由布雷朔夫斯基指挥卫队?因为他已经康复了。”
“这样或者更好。就眼下这种世道而言,你的脑壳太硬,性子太犟,对这种行为除了责备你冒失之外,别无其他。但看得出来,你年轻气盛,不善于把痛苦埋在心里。”
“忍受痛苦我已经习以为常,尊贵的总督大人,只是我不能忍受羞辱。”
基谢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就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到了痛处,然后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说道:
“你这话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过去我是和着苦涩的泪水把它咽下的,今天我连眼泪都没有了。”
斯克热图斯基望着这老人的一副殉难者的面孔,想到这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日子还得承受双重的痛苦——肉体的和精神的痛苦,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
“尊贵的总督大人!”他说,“上帝为我作证,我为之忧心如焚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时代,在这种时代里,共和国的元老、王家的显贵,都不得不对一伙祸国的贱胚卑躬屈膝,唯有刑柱才是这伙作恶多端的家伙应得的报偿。”
“愿上帝祝福你。你年轻,诚实,我知道,你绝无恶意。你讲的话正是你的王公所讲的,军队、贵族、议院,半个共和国都跟他站在一起,而所有的蔑视和仇恨全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只有背上这个沉重的包袱。”
“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理解为祖国效命;就让上帝来评判大家的动机吧。至于耶雷梅王公,他为了救国是不惜豁出生命财产、破釜沉舟作最后一搏的。”
“因此他也赢得了名望与光荣,他在荣誉中行走如同在太阳光下行走一样。”总督回答说,“可我遇到的又是什么?啊!你说得对,让上帝来评判我的动机吧,愿上帝赏赐那些生前忍受许多痛苦的人,哪怕是一片平静的墓地。”
斯克热图斯基默不作声,基谢尔抬眼望天,作无声的祈祷,过了片刻又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我是罗斯人,与罗斯大地血肉相连。希维亚托乌迪奇家族历代王公的陵寝都在这片土地上,我爱这片土地,爱在这片土地怀抱里繁衍生息的上帝的子民。我看到了双方的过咎,我既看到了扎波罗热人的放荡不羁、肆行无忌,也看到了那些千方百计想把这些强悍善战的人民变成种田耙地的农民的人,他们是何等令人难以忍受的骄横傲慢,他们采取的手段又是何等的暴烈。在双方兵戎相见之时,我,一个罗斯人,同时又是共和国忠实的儿子和一名元老,我该怎么办?我只有跟那些说‘Pax vobiscum!’的人站在一边,是我的血统、我的心吩咐我这样做的,因为他们之中有先王陛下——我们的父亲,有宰相,有大主教,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因为我看到骨肉相残将会两败俱伤,因此我才决心用我整个的生命,为国家的团结一致奋斗到最后一息。如今到处在流血,可我还想:我要做个和解天使。我过去是这样做的,现在仍在这样做,尽管我为此要忍受痛苦,忍受磨难,忍受羞辱,忍受几乎比一切都更可怕的疑虑的熬煎。因为,上帝明鉴!此刻我不知道,是你们的王公动刀动得过早,还是我擎橄榄枝擎得过迟,但是我看到,我的事业正在破碎,我已经力不从心,我是白白拿这颗苍老的头颅去撞石墙,而在我走近坟墓之时,眼前见到的是漆黑一片,我看到了毁灭。啊,伟大的上帝,我看到了普遍的毁灭!”
“上帝会给我们送来拯救的。”
“但愿如此啊,但愿在我临死之前能看到一线光明,但愿我不要在绝望中死去!……如果我的忍辱负重能得到些许回报,我还要为我忍受的一切痛苦感谢上帝,为我在生前背负的这个十字架、为贱民呐喊着要我的脑袋、为在议院里人们把我称作卖国贼、为我的财产遭到抢劫、为我在屈辱中度过残生、为我从双方得到的如此苦涩的奖赏衷心感谢上帝!”
总督说完这番话,就将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举向了苍天,从他眼里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这兴许就是他有生之年流出的最后两滴清泪。
斯克热图斯基情不自禁地扑倒在总督膝前,抓住他的双手,用一种由于激动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我是军人……我走的是另一条救国之路,可……不管是杀敌立功,还是……忍辱负重,我同样都是敬重的。”
说着他就亲吻起罗斯老人的手来。这位贵胄青年,这位维希涅维茨基麾下的骑士,在几个月前还跟别人一起把基谢尔称作卖国贼呢。
老人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年轻校尉的头上。
“我的孩子,”他悄声说,“愿上帝指引你,安慰你,祝福你,就像我祝福你一样。”
这一天,和谈的事又出现了一个恶性循环。赫麦尔尼茨基到总督寓所赴宴,来得相当晚而且心情极端恶劣。他一进门就声明,昨天他讲的有关休战、在圣灵降临节举行和谈会议以及在举行和会时释放战俘等等,都是他酒后失言,现在他看到,有人想欺骗他,想牵着他的鼻子走。基谢尔只得再次用好言好语消他的气,熄他的火,反复向他解释,跟他讲道理,可结果,用利沃夫司法监督的话说,是surdo tyranno fabula dicta。这位统领竟然如此粗暴地无理取闹,使议和代表们不由怀念起昨天的赫麦尔尼茨基来。波佐夫斯基爵爷被统领用权杖狠狠揍了一顿,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及时前来跟统领见面,尽管波佐夫斯基爵爷已是个病入膏肓、离死不远的人。
赫麦尔尼茨基的脾气发得如此之大,以至无论基谢尔如何殷勤、如何劝说、对他表现出何等的善意,全都无济于事。直到灌下了几杯烧酒和上等的胡什察蜜酒之后,他的情绪才略有好转,可这时他又闭口不言公事,甚至连提都不许人提一句,他说:“我们喝酒就喝酒,公事明天谈!要不,我只好走!”喝到了深夜三点的时候,他又执意要到总督的卧室去坐坐。基谢尔找各种借口婉言拒绝,推三阻四,就是不让他去,原来卧室里正关着斯克热图斯基。总督特别担心这位宁折不弯的军人跟赫麦尔尼茨基见面会出什么事,说不定会送掉校尉的性命。赫麦尔尼茨基坚持要去,忐忑不安的基谢尔只得应从。使总督大为惊诧的是,统领见到骑士竟然点点头,挺热乎地嚷嚷道:
“斯克热图斯基!你在这儿呀!可你干吗不跟我们一道喝酒?”
他说着就友好地向校尉伸出了手。
“因为我身体不适。”校尉向他鞠了个躬,回答。
“你呀,昨天就扬长而去。可你知道,没有你在场,我是一点儿情绪也没有的。”
“他那是奉命走的。”基谢尔插言道。
“嗨,总督,请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是太了解他了,而且明白,他是不愿看到你们怎样向我表示敬意。啊哟,这只鸟儿!要是别人定不能脱身,可他什么事也不会有,因为我喜欢他,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
基谢尔惊诧得目瞪口呆,统领却突然转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斯克热图斯基摇了摇头。
“你准是以为,是由于你在奥梅尔尼克河畔割断了我的绞索,那时我是个倒霉蛋,让人家像对付野兽似地用绞索勒住了脖子,而你却救了我,是吗?你要是这么想,就大谬不然了。因为那时我已送了你一枚留有耶稣墓上尘土的戒指。可你,一个执拗的家伙,即便后来落到了我手里,你也不肯把那枚戒指亮出来给我看看,而那戒指本来是可以帮你大忙的。当然,终归我还是把你放了,那件事,我算是不欠你的情,彼此扯平了。而今我并非为那件事才喜欢你。你又为我办了另一件事,正是由于这一次效劳,我才把你视为好朋友,为此我才应好好感谢你。”
这下又轮到斯克热图斯基惊诧地望着赫麦尔尼茨基了。
“你瞧,他们这副惊诧的样子!”统领咋呼道,仿佛是跟身旁并不存在的第四个人说话似的,“好啦,不妨我就对你讲讲,在切赫伦人们告诉了我些什么。当时我跟图哈伊-拜从巴扎夫卢克去了那里,到处打听我的仇家恰普林斯基的下落,却找不到他,但他们那里的人都对我说,就在你跟我头次相遇之后,你是怎样狠狠治了治恰普林斯基的。他们说,你一手揪住他的脑袋,一手揪住他的裤腰,就用他这个人撞开了酒店的大门,整得他血淋淋的,就像整一条狗,哈!哈!”
“的确,我是这么干的。”斯克热图斯基说。
“啊呀,你干得漂亮,干得好!哼!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否则我决不搞什么条约,什么和会。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还要按我的方式跟他耍耍。不过你倒是给他尝了点儿胡椒味儿。”
统领说完又冲着基谢尔比划着重新讲了一遍:
“他就这样,一手揪住那家伙的脑袋,一手揪住那家伙的灯笼裤,像拎一只狐狸似的,就用那个人撞开了大门,一下把他扔到了街心上。”
说到这里,赫麦尔尼茨基纵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套间,一直传到了宴会厅。
“总督阁下,请吩咐备点儿蜜酒,我要为这位骑士,为我的朋友的健康干杯。”
基谢尔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吩咐亲随照办,于是,立刻送来了三大杯胡什察蜜酒。
赫麦尔尼茨基跟总督,又跟斯克热图斯基碰了杯,便把酒一饮而尽。他的头发里都冒出了热气,脸上挂满了笑容,心里也大大舒畅了,于是他就对校尉嚷道:
“你想要什么,就向我提吧!”
斯克热图斯基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好一阵子房间里寂静无声。
“你别怕,”赫麦尔尼茨基说,“话不是一阵烟,我既然说了就算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是,你别向我请求什么属于基谢尔职权范围内的事。”
这位统领即便是喝醉了也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对大事一点儿也不糊涂。
“承蒙见爱,统领阁下,我只想请你主持公道。你的团队长中有人伤害过我……”
“砍下他的脑袋!”赫麦尔尼茨基勃然大怒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请你命他站出来跟我决斗。”
“砍下他的脑袋!”统领重复了一遍,“那家伙是谁?”
“博洪……”
赫麦尔尼茨基眨起了眼睛,然后用巴掌拍了拍脑门儿。
“博洪?”他说,“博洪已经被杀了。国王亲自给我来信说,他在一次决斗中被人劈死了。”
斯克热图斯基大吃一惊。扎格沃巴说的竟是真有其事!
“可博洪对你干了些什么?”赫麦尔尼茨基问。
校尉的脸涨得更红,红得发光,可他没有吭声。他担心在这个半醉的统领面前谈起公爵小姐,会听到些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亵渎了姑娘。
基谢尔出面代替他作答。
“这可是件大事,”总督说,“布若佐夫斯基总兵对我讲起过。博洪劫持了……统领阁下,他劫持了这位骑士的未婚妻,并且不知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既然如此,你就该去找她呀!”赫麦尔尼茨基说。
“我在德涅斯特河沿岸找过,因为听说他把她藏在了那一带,可我没有找着。我还听说,他要把她带到基辅,打算在那里跟她结婚。统领阁下,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请你让我去一趟基辅,让我到那儿去找找她。”
“你是我的朋友,你揍了恰普林斯基……你要什么方便我都给,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到哪儿去寻找她都行。不仅如此,我还要下道命令,无论她是被藏在了什么人那儿,都得把她交出来,让你们团聚。我给一支锤矛形权标作通行证,再让你带封书信给基辅总教区总主教,要他们找遍各个修道院,在修女里边仔细寻找。我说话算数!”
说着,他就开了门,唤来威霍夫斯基,叫他当场写好指令和书信。尽管已是深夜四点钟,恰尔诺塔却不得不出门去盖印记。杰齐亚瓦去拿来了权标,而陀涅茨也接到命令,要他率二百兵马护送斯克热图斯基去基辅,而再远,则一直把他送到波兰的第一道前线哨所。
第二天斯克热图斯基就离开了佩列亚斯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