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扎格沃巴爵爷在兹巴拉日闲得无聊的话,那么总想打仗和冒险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过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其烦闷便自然不亚于他。诚然,时不时从兹巴拉日也会开出一些队伍去追击那些在兹布鲁奇河沿岸杀人放火的股匪,可都是零敲碎打,主要是游击战。在这隆冬季节,天寒地冻,进行追剿阻击,力气花得很大,干出的名堂却微不足道。米哈乌骑士觉得实在没劲,就天天催促扎格沃巴去帮助斯克热图斯基,尤其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那一位竟然杳无音信,实在使人担忧。

“他在那边肯定是陷入了绝境,说不定连小命儿都丢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非去不可,哪怕是跟他一起去死也是值得的。”

对此,扎格沃巴爵爷也不怎么反对,因为,用他的话说,在兹巴拉日呆得都发霉了,奇怪的倒是,怎么他身上还没有长出菇子来。说归说,可他还是一拖再拖,指望随时都可能从斯克热图斯基那里传来点信息。

“他这个人英勇、果敢,但也很审慎,像这样精明强干的人,是能对付任何不测的。”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催促,老爵爷总是这么劝慰,“我们暂且再等几天,万一斯克热图斯基有信来,并且证明我们这趟远行是没有必要的呢?”

伏沃迪约夫斯基承认老爵爷的说法有道理,尽量耐着性子等待,虽说时间过得似乎越来越慢。到了十二月下旬,严寒甚至使股匪都暂停了抢劫活动。兹巴拉日一带太平无事。各种国事要闻接二连三地传进了兹巴拉日灰色的城墙,这倒成了他们唯一的消遣。

人们议论纷纷的都是有关国王加冕,有关议院,以及有关耶雷梅王公是否能取得非他莫属的统兵权杖这一类的国家大事。当然,彼此之间也不乏唇枪舌剑的辩论。有些人说,由于局势发生了转折,跟赫麦尔尼茨基的谈判已进入了签约的阶段,兴许只有基谢尔才能步步高升。对此,另一些人则愤怒地予以驳斥。伏沃迪约夫斯基不仅力挫各种主和见解,还为此跟人决斗过好几次。就在他忙于跟人斗剑的时候,扎格沃巴却在跟人斗酒,而且险些成为完全堕落的酒徒。因为他不仅陪着军官和贵族喝酒,还纡尊降贵跟小市民混在一起,在那些命名礼和婚礼上喝得昏天黑地。兹巴拉日向来以蜜酒闻名,扎格沃巴也特别赞赏,喝起来就没有个够,且全不以此为羞。

伏沃迪约夫斯基常为此责备老爵爷,说一位贵族跟低等级的人打得火热有失身份,不成体统,会因此而降低人们对整个贵族等级的尊重。可扎格沃巴立即回敬他说,如果有错,错在法律,因为是法律允许市民等级的羽毛日益丰满,本该只由贵族享有的财富却大部都转到了市民的手上,致使他们都富得流油;他还以预卜未来的口气说,让卑贱的人享有如此之大的特权,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可是小市民的酒他还是照样喝。也难责怪他,在这漫长、阴郁的冬日,时局是这等动荡不安,人闲得无聊,期盼、等待又没有个头,不让他喝点酒解闷,叫他怎么过呢?

然而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兵马开始逐渐向兹巴拉日集结,数目越来越大,因此又有人预言,春天要打仗。可与此同时城里的气氛倒显得活跃了些,仿佛人们又有了什么盼头。斯克热图斯基的铁甲骑兵团跟别的团队一起来到了兹巴拉日,波德比平塔骑士也随团到达,还带来了许多信息。据龙金说,耶雷梅王公并没有得到宫廷的倚重,他还提到基辅总督雅努什·蒂什凯维奇去世,照普遍说法,基谢尔将接任基辅总督职位。最后他提到国王卫队长瓦什奇在克拉科夫一病不起。至于战争问题,波德比平塔骑士听王公亲口说,恐怕终究难以避免,要立足于打仗,要做到有备无患。还说议和全权代表已经动身,他们带有指令,要对哥萨克作一切可能的让步。王公估计,这种绥靖政策只能导致规模更大的战争。维希涅维茨基的官兵听龙金骑士这么一讲,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而扎格沃巴爵爷甚至倡议到城堡提抗议,建立贵族同盟,抵制这种屈辱的议和。他扬言,他不想让自己在康斯坦丁诺夫立下的汗马功劳付诸流水。

就是在这种流言四起,动荡不安中度过了整个二月,三月又将近过半,可斯克热图斯基依旧音信杳然。

伏沃迪约夫斯基更加急切地催他启程。

“现在已不是去找公爵小姐的问题,”他说,“而是我们该去找斯克热图斯基。”

然而事实证明,扎格沃巴爵爷一天天挨延启程时间是有道理的。就在三月末,老哥萨克扎哈尔从基辅送来一封写给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信。米哈乌骑士立刻叫来扎格沃巴,他们把信差带进一个单独的房间,拆开封印,读了起来:

我沿德涅斯特河一直找到雅霍尔利克,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我推测,她准是被藏在了基辅,因此我加入了议和使团的行列,跟代表们一起去了佩列亚斯拉夫,且大出意料地得到赫麦尔尼茨基的许可,我来到了基辅。在此方总主教的亲自扶持下,我找遍了每个角落,但至今仍毫无结果。在基辅,我们的人很多都躲藏在市民家中,有的藏在修道院,他们害怕暴民,都不敢公开身份,因此寻找艰难。感谢上帝垂怜,给我引路,不仅保我平安,还点化赫麦尔尼茨基对我热心关照。我希望上帝再给我庇佑,不久或有慈悲见赐。敬请穆霍维耶茨基神甫举行隆重弥撒,并请你们为我祈祷。斯克热图斯基。

“赞美亘古长存的上帝!”伏沃迪约夫斯基欢呼起来。

“这儿还有postscriptum,”扎格沃巴越过米哈乌骑士的肩膀看到信,便说道。

“不错。”小个子骑士说,接着又读道:

给我送信的这位,原是米尔哥罗德独立分队头人,我在谢契被俘时,多承他好心照顾,如今在基辅又得他诸多帮助。他为我送这封信是担着杀身风险的;米哈乌,请你对他多多关照,使他称心如意。

“啊,这是个老实的哥萨克,哥萨克中至少有这么一个好人!”扎格沃巴说着向扎哈尔伸出了手。

老哥萨克不卑不亢地握住了它。

“我们会好好酬谢你。”小个子骑士插言道。

“他是只鹰,”哥萨克回答,“我喜欢他,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到这儿来的。”

“我看,你不乏那种即便是贵族也不会感到惭愧的古怪念头。”扎格沃巴说,“这说明,你们中间不全是野兽,是的,不全是野兽!可这是题外话!那么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还在基辅么?”

“在。”

“他安全吗?因为我听说,暴民在那里闹得挺凶。”

“他们又能把他怎样?有陀涅茨团队长跟他同行同止。我们的头儿赫麦尔尼茨基给陀涅茨下了死命令,要他像守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守护斯克热图斯基。”

“真是出了奇迹!怎么赫麦尔尼茨基对斯克热图斯基有这份儿心意?”

“他早先就喜欢他。”

“斯克热图斯基对你说过,他在基辅寻找的是什么吗?”

“既然他知道我是他的朋友,他怎能不说呢?有时我跟他一起去找,有时我还单独去找,他岂能不告诉我找谁。”

“可你们至今没有找到?”

“我们没有找到。即便那儿还有些莱赫,也都藏起来了,彼此不通音信,要找人可真不容易。你们只是听说,民众造反杀人,而我是亲眼目睹的;他们不只是杀莱赫,还杀那些藏匿莱赫的人,连修士、修女也不例外。在圣尼古拉修道院,有十二名莱赫妇女跟修女在一起,那些修女也就跟她们一同被关在静修室让人用烟给熏死了。隔天街上就叫喊,抓人,然后拖到第聂伯河,唉!就在那里把人沉了河……”

“她会不会也被他们杀害了?”

“说不准,也有可能。”

“不可能!”伏沃迪约夫斯基插言道,“如果是博洪把她带到了那里,他不会不考虑她的安全,准是把她藏到了个什么保险的地方。”

“什么地方比修道院更保险呢?可他们偏偏是到修道院去找莱赫。”

“噢!”扎格沃巴说,“您是想,扎哈尔,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啦?”

“我不知道。”

“看来斯克热图斯基还是蛮有信心的。”扎格沃巴说,“上帝考验了他,可上帝也会安慰他的。那么扎哈尔,您离开基辅久么?”

“啊,离开可久啦。我走的时候,正遇上议和代表在基辅附近调头往回走。当时有许多莱赫想跟他们一起逃走,那些可怜的人!为了逃命,真是各显其能,有的在雪地里转悠,有的专走那些难以通行的道路,穿过森林,奔向别尔哥罗德卡,而哥萨克就在后面追他们,揍他们。许多人逃脱了,许多人给打死了,有些人是被基谢尔赎买出来的;基谢尔将他身边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

“啊,那些狗种!这么说,您是跟议和代表们一起走的啰?”

“我跟代表们一起到了胡什察,又从那里到奥斯特罗格。再往后就是我一个人走。”

“您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相识很久了吗?”

“我是在谢契认识他的。他当时受了伤,我照护他,而后我就喜欢上了他,像喜欢亲生的孩子一样。我老了,光杆儿一条,我没有别的人好爱。”

扎格沃巴唤来亲随,吩咐送上蜜酒和肉,他们就坐下吃晚饭。扎哈尔长途跋涉,已是饥肠辘辘,一落座便吃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贪婪地把自己的白胡子浸入了暗红色的蜜酒中,一口气灌下了一大缸蜜酒,咂咂嘴,称赞道:

“这蜜酒真是名不虚传。”

“比你们喝的血真不知好到哪儿了!”扎格沃巴说,“不过我想,老人家,您既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喜欢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您是不是别再回去造反,就留在这儿跟我们呆在一起?您在这儿会过得很好的。”

扎哈尔抬起头,说道:

“我是来送信的,自然要回去;我是哥萨克,就该跟哥萨克做兄弟,而不是跟你们莱赫做兄弟。”

“您还会打我们么?”

“还会。我是谢契哥萨克,我们选了赫麦尔尼茨基当统领,而现在国王又给他送去了权杖和大旗。”

“啊,你听听!米哈乌骑士,”扎格沃巴说,“我不是主张提出抗议么?”

“可您原是哪个独立分队的?”

“我原是米尔哥罗德独立分队的,不过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那支队伍怎么啦?”

“在黄水河战役,给查尔涅茨基砍得七零八落。如今我跟剩下的人都归陀涅茨。查尔涅茨基可是位好样儿的军人,他在我们那儿当战俘,议和代表们曾要求释放他。”

“我们手上也有你们的战俘。”

“那是当然。在基辅我就听说过,我们的头等英雄就落在了你们莱赫手里,尽管也有人说,他死了。”

“您说的是谁?”

“啊哟,就是赫赫有名的头领:博洪。”

“博洪是在决斗中给劈死的。”

“是谁杀了他?”

“就是这位骑士。”扎格沃巴回答,同时指了指伏沃迪约夫斯基。

扎哈尔此刻正在喝第二缸蜜酒,听扎格沃巴一说,惊得他眼睛瞪得老大,脸涨得通红,接着就像笑憋了气似的,一口酒竟从鼻孔喷了出来。

“这位骑士能杀掉博洪?哈!哈!”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伏沃迪约夫斯基受到了冒犯,便皱起了眉头,厉声说道:

“你这个老鬼怎么啦!作为一名信差,未免太放肆了吧。”

“别光火,米哈乌骑士。”扎格沃巴打圆场说,“看来这是个老实人,不懂得礼数,再说,他是名哥萨克,不兴我们这套规矩。从另一方面看,对阁下,这倒是个更加像样儿的赞誉,他这是表示,别看阁下貌不惊人,可干出来的事却是惊天动地的。你身材小巧,可精神伟大。你还记得,那场决斗之后我是怎么端详你的吗?虽说你斗博洪,我是从头至尾亲眼目睹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就这么个乳臭小儿竟然……”

“算了吧,阁下,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伏沃迪约夫斯基嘟哝道。

“我又不是你老子,你生就小个子怪得着我吗?不过我告诉你,我倒渴望有这么个儿子,如果你愿意,我就收你当个义子,我的全部家财都由你继承。当个小个子伟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王公的个头儿比你大不了多少,可他是耶雷梅;亚历山大大帝的个子也未必就比得过他的执戟郎。”

“你道我是为这事生气?才不是哩。”伏沃迪约夫斯基消了点气,讪讪地说,“我这是由于斯克热图斯基的信里什么好消息也没有。说他在德涅斯特河没有丢脑袋,那得感谢上帝保佑了他,可公爵小姐他至今仍然没有找到,谁能担保,他就一定能找到?”

“这倒是!不过既然上帝给他这么大的恩典,让他通过我们的手摆脱了博洪,让他度过了这许多凶险,让他避开了这许多陷阱,就连铁石心肠的赫麦尔尼茨基都被上帝点化,对他好得莫名其妙,难道不是为了让他通过苦难和悲痛百炼成钢?如果你在这一切中看不到天意,看不到救世主的巧安排,那也只能说明,你的脑子比你的刀钝。你可知有句话说得多么正确,那就是:从来好事天生险,自古瓜儿苦后甜。”

“我只知道一点,”伏沃迪约夫斯基动了动他的八字胡回答说,“他那边我们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你我只好呆在这里发霉,直到完全沤烂。”

“我烂得比你快,因为我比你老得多。你知道,萝卜发蔫,猪油哈喇变质,都是由于放陈了,就这么个道理。其实我们该感谢上帝,答应让我们这些烦恼能有个好的结局,上帝会让我们苦尽甘来。我为公爵小姐担心着急,耗费的心血比你可多得多,就是跟斯克热图斯基相比,也少不了多少。因为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恐怕我对亲生闺女也不会有这等疼爱。人们都说,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两只同样的酒杯——当然啰,即便是她不像我,我照样疼爱她;如果我不是深信她会灾消难满,苦尽甘来,你就休想见到我快活,休想见到我平静。从明天起,我就动手写epithalamium。尽管我在这段时间里,为了玛尔斯,有点怠慢了阿波罗,可凭我的才气,照样能写出优美的诗文。”

“眼下你在这儿扯什么玛尔斯!”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但愿魔鬼把那个卖国贼基谢尔连同所有的议和代表以及他们的和约统统抓了去!到春天他们会搞出个和平来,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见过王公的波德比平塔骑士也是这么讲的。”

“波德比平塔骑士懂得的国家大事,就跟山羊懂得的胡椒味一样多。他去王府还不是为了嗅嗅那只凤头百灵的香味儿,哪有心思去管别的;他围着那只百灵鸟团团转,就像狗见到了山鹑。但愿上帝派个什么体面人把她从他手里夺走才好!得啦,别谈这件事。至于基谢尔,我不否认他是个卖国贼,这一点整个共和国尽人皆知。只是我想,那和约是否签订得成,就像老太婆算命,结果难料,没个准儿。”

扎格沃巴说到这里,又扭头去问哥萨克:

“你们那里是怎么说的?扎哈尔,是和平还是战争?”

“春来草长之前会太平无事,再往后,不是要我们哥萨克的命,就是要你们莱赫的命。”

“称心了吧,米哈乌骑士?我也听说,那些暴乱贱民正在到处这么放风。”

“可不是,嚄!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恶仗要打,”扎哈尔道,“我们那里都在说,到时候土耳其苏丹要来,克里木汗会带来全部兵马;我们的朋友图哈伊-拜在我们身边安营扎寨,他根本就没回家。”

“称心了吧,米哈乌骑士?”扎格沃巴重复了一遍,“关于我们新王,早有预言,说他登极准要动兵刀;现在倒更像是,你就是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办不到。刀入鞘的时间长不了。人就得打仗,没完没了地打仗,就像扫帚必须没完没了地扫地一样,这就是我们军人的命运。一旦打起仗来,米哈乌骑士,你千万别离我太远,我会让你看够漂亮场面,会让你见识见识:在过去那种英雄时代我们是怎么打仗的。我的上帝!眼下这些人已是今非昔比,就连你,米哈乌骑士,尽管你是个剽悍的军人,尽管你手刃博洪,可比起当年的军人,你还差着点儿哩。”

“您讲得对极了。大人,”扎哈尔说,“如今这些人哪比得上过去的!……”

说着他又一再打量伏沃迪约夫斯基,还边看边摇头:

“就这位骑士,真能把博洪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