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扎哈尔休息了几天,回基辅去了。这时传来消息,说议和代表们回来了,对和平并没抱多大希望,甚至可以说,他们对此几乎是疑虑重重。他们争取到的,只不过是到罗斯圣灵降临节前的armisticium,召集贵族民团。有消息说,新统帅部的人选已经任命完毕,他们是:司觞官奥斯特罗鲁格、兰茨科龙斯基和菲尔莱伊;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的兵权已被完全解除,他只能统领他自己的那部兵马,继续保卫祖国。对这样的抉择和蓄意排斥,不仅王公的官兵,不仅罗斯的贵族为之哗然,甚至旧统帅部的许多将领也都愤愤不平,他们正确地指出:如果签订和约有望,那么牺牲维希涅维茨基还算有点儿什么政治意义,可是,在战争迫在眉睫的关头,罢黜像他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统帅,就是一个重大的、不可宽恕的失策,因为只有他才能跟赫麦尔尼茨基较量,才能战胜这个卓越的叛乱领袖。王公本人终于回到了兹巴拉日,旨在坚守战争的前沿阵地,尽一切可能征集部队,秣马厉兵,以备一战。
停战协议是达成了,但每时每刻都在表明,它是无效的。诚然,赫麦尔尼茨基已下令斩了几名团队长,他们违背停战协议,擅自袭击城堡和在这里那里分散驻扎的王军部队。可是这位哥萨克统领却无法控制暴乱的贱民群众和不计其数的分散的股匪。这些人对于armisticium或者根本没有听说过,或者不想听到,或者连这个词的意义都不明白。他们照旧不停地攻夺协议保安的边境,从而也就破坏了赫麦尔尼茨基的一切承诺。另一方面,王军和贵族家兵,为追击盗匪,经常跨过基辅省区的普里皮亚季河以及霍伦河,深入到布拉茨拉夫省腹地,而在那儿又受到哥萨克阻击,就得同他们进行流血的正规战争,而且经常是非常残酷的战争。于是波兰方面和哥萨克方面都不断地提出有关对方破坏协议的控诉,究竟谁是谁非,往往争论不休,实际上任何一方都没有能力维持协议。停战协议的所谓存在,仅仅是以赫麦尔尼茨基自己为一方,以国王和各路统帅为另一方,双方尚未正式交兵而已——而实际上,早在双方的主力投入战斗之前,仗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因此,第一缕温暖的春阳照耀的就依旧是燃烧的村庄、城镇、城堡,依旧是屠戮和人的劫难。
来自巴尔城、赫梅利尼克、马赫鲁夫卡的股匪,时常深入到兹巴拉日城外,杀人放火,抢劫掳掠。耶雷梅放手让自己的团队长们去收拾这些小股匪徒,他自己却不愿参加这类猫抓耗子似的小敲小打,他要等到各路统帅陈兵疆场,再挥师出战。
因此他派出了一支支骑兵侦察小分队,命令他们针锋相对,以血还血,抓到抢劫和杀人的匪类一律处以柱刑。在被派出的人中,也有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他在黑奥斯特罗夫清剿股匪。可他这位骑士,只是在会战中才冲锋陷阵,威风凛凛,但是对待被抓到的武装俘虏,他的态度却过于温和,因此就再也没有派他出去。然而,在类似的征战里,表现得最出色的首先要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作为一名游击战士,几乎除了维耶尔舒乌谁都不是他的竞争对手。因为谁也没有他那种疾如鹰隼、快如闪电的行军,谁也没有他那种神出鬼没的本领,他常常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一顿猛冲猛打,把敌人打得五离四散,然后再搜索、追捕,又杀又绞。很快敌人便对他闻风丧胆,而耶雷梅王公则对他分外赏识。从三月底到四月中,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共剿灭了七支股匪,其中每一支的人数都比他的骑兵侦察小分队要多三倍以上。他不间断地领兵出击,而且越干越上劲,仿佛他就从这流血里吸取了力量和劲头。
这位小个子骑士,或者说这个小鬼头,每次出征总要强求扎格沃巴奉陪,因为他特别喜欢跟老爵爷作伴儿,可是这位稳重的贵族对他的劝说,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推托,而且他找的理由也总是冠冕堂皇的。
“我的肚子太大,米哈乌骑士,不适于这种颠簸和摸爬滚打。而且各人生来有各人的着劲处。跟铁甲骑兵一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向敌人发动进攻,在千军万马之间踹营陷阵,斩将搴旗,这是我的事,上帝造就我就是为了去干这种堂堂正正的大事,也给了我这方面的本领。深更半夜,钻灌木丛,追击股匪,这种事就留给你去干,因为你精巧得就像根针,容易到处穿戳。我是名旧时代的骑士,宁愿仿效古代的英雄骁将,打起仗来如猛狮撕食,大扑大拿,而不是像跟踪野兽的猎狗似的,钻进灌木丛中,蹲蹲爬爬,嗅来嗅去。再说,过了挤晚奶的时刻,我就得去睡觉,因为这是我最好的睡眠时辰。”
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只好独自带兵去打,独自去赢。有一次他四月底出发,五月中才回来,回到了驻地却是那样闷闷不乐,满脸愁云,大家都觉得他似乎是打了败仗,折损了兵马。可这种猜测并不正确。事实上,在这次艰苦的远征中,他一直越过奥斯特罗格,到达霍沃夫尼亚附近,在那里歼灭的已不是由贱民组成的普通股匪,而是一支数百人的扎波罗热队伍,其中一半给打死,另一半被他俘虏。打了这样的胜仗,本该欢天喜地才是,可他那张天生愉快的脸上却像雾一样地笼罩了一层深沉的忧伤,这就不得不使人感到更加迷惑不解。许多人想立刻问明因由,可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却一声不吭,刚跳下马就带了两名陌生的骑士去见王公,谈了好长时间的话,接着又带着那两个人片刻不停地去找扎格沃巴,虽说沿路都有些热心打探消息的人动手拽他的衣袖,他却理都不理,把手一甩,照旧走他的。
扎格沃巴爵爷带着惊诧的表情打量着两个陌生的男子,他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过从他们的制服,从他们肩上那金色的饰带,能够辨认出他们是在立陶宛的军队中服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道:
“关上门,阁下,谁也不准进来,我们有要事商量。”
扎格沃巴向仆役传了话,回过头,又心神不定地打量两个陌生的来者。从他们的脸相看,他们准没有什么好事可以相告的。
“他们是,”伏沃迪约夫斯基指着两个年轻人说道,“布韦加-库尔策维奇公爵:尤尔和安德热伊。”
“海伦娜的堂兄!”扎格沃巴失声叫喊起来。
两位公爵鞠躬致意,又同时更正说:
“是已故海伦娜的堂兄。”
扎格沃巴那张本来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变得煞白,接着由白转青,他用两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挨了一枪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却喘不过气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像在说话,实是在呻吟:
“这是怎么回事?”
“有消息说,”伏沃迪约夫斯基阴沉地回答,“公爵小姐在圣尼古拉修道院遇难了。”
“暴民在修道院的一间静修室里,用烟熏死了十二个姑娘和十几名修女,其中就有一位是我们的妹妹海伦娜。”尤尔公爵补充说。
扎格沃巴什么也没说,只是他的脸刚刚还是铁青,一下又涨得通红,红得叫在场的人都担心他这该不是得了脑充血,但见他慢慢耷拉下眼睑,用双手捂住了脸,嘴里发出一声新的呻吟:
“这世道!这世道!这世道!”
然后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
两位公爵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都在诉怨。
“唉!我们的好姑娘,如今你的亲人和朋友都聚在这儿,我们都想过要去救你,可是我们的救助都太迟了。”年轻骑士边叹气边说道,“我们的心思都白费了,我们手里的战刀毫无用处,我们的勇气也救不了你的命。唉!你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去了另一个好世界,去伺候天国圣母……”
“妹妹!”大个儿的尤尔嚎啕大哭起来,重又痛苦地揪着头发,“饶恕我们的过错吧,我们一定要替你报仇,谁让你流一滴血,就让他用万滴血来还!”
“愿上帝垂怜,助我们一臂之力!”安德热伊跟着说。
两位公爵都把手举向苍天,扎格沃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向床前跨了几步,就像喝醉了似的,然后就噗地跪倒在圣像前。
过了片刻,城堡里响起了钟声,报告午时到来。钟声如此悲凉,有如哀怨的丧钟。
“她已经不在人世,不在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又说道,“天使把她带进了天堂,留给我们的只有眼泪和叹息。”
身体肥胖的扎格沃巴啜泣着,哭得浑身打颤。别人都在不停地叹气,钟还在响,还在响。
扎格沃巴哭了一阵子,不哭了,可仍然跪在床边。别人还以为他伤心过头,疲惫过度,就这么睡着了。可他过不久又站了起来,坐到了床上。就在这顷刻之间,他竟模样儿大改,简直换了个人: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脑袋耷拉着,下唇向下咧着,胡子无力地垂着,脸上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如此一副前所未见的龙钟老态,真使人觉得,早先那位神气十足、快快活活、幽默风趣、充满了奇思幻想的扎格沃巴爵爷已经死了,而留下的只是个受到无情岁月摧残的衰惫不堪的老人。
这时,尽管扎格沃巴的亲随在门外挡驾,波德比平塔骑士还是闯了进来,屋里又出现了一片哀伤和痛惜。立陶宛人回忆起罗兹沃吉的往事,提起他跟公爵小姐的首次相逢,说她是那么甜美,那么年轻,那么娇丽,最后他提到,在所有不幸的人中,最不幸的是她的未婚夫斯克热图斯基;接着他又向小个子骑士问起杨校尉的情况。
“斯克热图斯基从基辅去了科热茨。住在科雷茨基公爵那里,如今是重病在床,神志不清。”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他?”立陶宛人问。
“我们去也没有用,”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公爵府上的医生保证把他治好,陀米尼克王公的团队长苏霍陀尔斯基在那里,他是斯克热图斯基的好朋友,那儿还有我们的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两人都在精心照拂他。他什么都不缺,此刻他一直delirium,这没准儿对他倒是件好事。”
“啊,全知全能的上帝!”立陶宛人叹道,“阁下亲眼见过斯克热图斯基吗?”
“见过,可若不是别人事先告诉了我,我是认不出他来的,悲痛和疾病使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认出了阁下么?”
“大半是认出来了,因为他冲我笑了笑,点了点头,尽管什么也没有说。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伤心透了,实在是呆不下去。科雷茨基公爵打算把他的团队拉到兹巴拉日来,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跟他一起,苏霍陀尔斯基团队长也发誓要来,虽说他得到了陀米尼克王公相反的指令。他们会把斯克热图斯基带到这儿来的,只要他的病情不恶化。”
“可你是从哪里得知公爵小姐的死讯的?”龙金骑士接着问,同时指了指两位公爵,“是不是这两位骑士带来的?”
“不是。他俩是从维尔诺总督那里带着增援部队到科热茨,在那里碰巧得知这一切的。因为他们要替总督送书信给我们王公,就跟我一起来了。仗是一定要打的,议和会议根本就开不成。”
“这我们都清楚,可阁下得告诉我,有关公爵小姐遇害的事究竟是谁讲的?”
“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而他是听斯克热图斯基说的。赫麦尔尼茨基提供了方便,让斯克热图斯基到基辅去找公爵小姐,还让那里的总主教帮助他。他们主要是在各个修道院里寻找,因为我们留在基辅的人多是秘密藏在那些地方的。他们认为,博洪肯定也是把公爵小姐藏在了哪座修道院里。找来找去,可都从好处想,尽管明明知道圣尼古拉修道院里熏死过十二位姑娘。总主教一再安慰他说,暴民是不会伤害博洪的心上人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怎么能肯定她就在圣尼古拉修道院呢?”
“错不了。斯克热图斯基在一家修道院遇见了藏在那里的贵族约希姆·叶利奇,因为他见人就打听公爵小姐,所以也问了叶利奇。据这位贵族说,凡是留在基辅的姑娘都给哥萨克带走了,只有十二个藏在圣尼古拉修道院,后来都被人用烟熏死了;其中一位就是库尔策维奇小姐。叶利奇是个神经脆弱的人,由于不断受到惊吓,一直处于半清醒状态,斯克热图斯基不相信他的话,急忙又跑到圣尼古拉修道院去打听。了解情况的修女们并不知道死者的姓氏,她们中也有三个被关在那间静修室里被熏死了。后来斯克热图斯基把公爵小姐的年貌向她们作了一番描述,她们听后就说,其中确实有这么个姑娘。于是斯克热图斯基就离开了基辅,不久就病倒了。”
“奇怪的只是,他还活着。”
“要不是他在谢契被俘时结识的一名老哥萨克,他定然活不到现在。当时他受了伤,由这哥萨克看守和照料。前些时斯克热图斯基还让他给我们送过信。他回去后,又帮校尉寻找姑娘。正是这老哥萨克把病中的校尉送到科热茨,交给了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
“愿上帝对他多多关怀,他靠自己是再也找不到安慰了。”龙金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默不作声,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坟墓般的寂静。两位公爵各自坐在一边,撑着两肘,一动不动,愁眉不展;波德比平塔抬眼望天,而扎格沃巴的那双玻璃似的呆滞眼睛则怔怔地注视着对面的墙壁,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醒醒吧,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走了过来,摇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在冥思苦索些什么?如今你已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你那些点子、计谋,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我知道,知道。”扎格沃巴用一种心灰意冷的嗓音回答,“我只是在想,我老了,在这人世间,我无事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