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吗,阁下!”几天后伏沃迪约夫斯基对龙金说,“这个人仿佛在一个钟头里老了二十岁。他一向都是那样春风满面,喜笑盈腮,那样口若悬河,能说会道,那样足智多谋,想点子、出主意胜过乌吕塞斯,如今却成了个泥塑木雕的样子,一言不发,整天打瞌睡,要不就是埋怨自己老了,说话就像说梦呓。我知道他疼爱公爵小姐,可万万想不到,竟然疼爱到这般地步。”
立陶宛人发出一声浩叹,回答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是他把姑娘从博洪手里搭救出来,带着她东奔西逃,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为她出生入死,在她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自然对她的感情就格外深了。只要有一线救她的希望,他就尽其所能,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这样也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如今他在人世间确实无事可做了,孤零零的一个老人,那颗心找不到依托!”
“我也试过陪着他喝酒,指望他三杯下肚能恢复他过去的活力,让他精神焕发起来,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让他喝酒,他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是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杜撰出许多故事来,也不吹嘘他的英雄业绩,只是更增添了他的伤感;只见他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而后便把脑袋耷拉到肚皮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真不知道,斯克热图斯基的绝望是否能超过他。”
“实在是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位了不起的骑士!米哈乌阁下,我们去看看他吧。他有个习惯,喜欢嘲弄我,一有机会就要损我一顿,拿我开心。或许这会儿见了我,又能提起他那兴致。我的上帝,人变得多么快啊!他原是那么心宽体胖,无忧无虑!”
“我们这就去,”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虽说这会儿晚了点儿,可晚上正是他最难熬的时刻。打了一天的瞌睡,夜里怎能入睡呢?”
说着他俩就来到扎格沃巴爵爷的住所,见他正坐在敞开的窗前,手托着头,无精打采的。这时天已很晚,城堡里一切活动均已止歇,听到的只有游动哨发出的悠长的叱喝声,可在分隔城堡和城市的那片密林里,夜莺却唱起了它那动情的小夜曲,唧唧嘤嘤,呖呖啼啭,一声接着一声,此伏彼起,密得就像那渐淅沥沥的春雨。敞开的窗口吹进五月的暖风,月光如练,照耀着扎格沃巴那张悒郁的脸和他那垂到了胸口的秃头。
“晚上好,阁下。”两位骑士说。
“晚上好。”扎格沃巴回答。
“阁下不睡觉,坐在这窗前都在回忆些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扎格沃巴长叹一声。
“因为我睡不着。”他拖着长音儿凄凉地回答,“你们听这夜莺,记得一年前,我带着她从博洪手里逃出,我们在卡哈姆利克河畔的那个夜晚,听到的那些鸟儿也是这样啼啭的,可如今她在哪里?”
“上帝这样安排,也没法子。”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上帝给我安排的是伤心和眼泪。米哈乌阁下!你也别想来劝慰我。”
于是三人都不做声了,默然静坐。只是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啭越来越清脆、响亮,这月明星稀的五月之夜,似乎处处充满了夜莺的歌声。
“啊上帝,上帝!”扎格沃巴叹息道,“跟在卡哈姆利克河畔一模一样!”
龙金骑士动了情,一颗泪珠从他那亚麻色的胡须上滚落下来。过了片刻,小个子骑士开口说道:
“哎,听我说,阁下,伤心归伤心,不过你总得陪我们喝两盅蜜酒吧!常言道,何以解忧?唯有美酒。我们还可以边喝边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就喝点儿吧。”扎格沃巴漠然应道。
伏沃迪约夫斯基吩咐仆役掌灯,并送来一大玻璃瓶蜜酒。因为他知道能使扎格沃巴爵爷打起精神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重提往事,因此他们刚在桌旁落座,米哈乌就问道:
“阁下带着过世的姑娘从罗兹沃吉逃离博洪的魔爪,转眼就是一年啦?”
“可不是,那也是在五月,五月。”扎格沃巴回答,“我们渡过卡哈姆利克河,向佐洛托诺沙逃跑。唉,活在这世上,难哪!”
“她是改了装的?”
“可不!我叫她扮做个哥萨克。为了不让人把她认出来,我不得不用刀割下了她的发辫。我那小可怜儿,有一头多么好的秀发啊!我把她的头发跟我的刀一起埋在了一棵树下,那地点,至今我还记得。”
“唉,她是个多么甜美的姑娘!”龙金叹息着补充道。
“不妨对二位说,我见到她的头一天,就喜欢上她了,就像是我把她从小带大的一样。而她站在我面前,合拢着她那双可爱的小手,对我说着感谢的话,谢我救她,谢我照看她。我宁愿他们把我宰了,别让我活到今天!我要是早死了该多好!”
又是沉默。三位骑士无言地抿着搀泪的蜜酒,过后扎格沃巴又接着说道:
“我原指望跟他们一起,能安享一个平静的晚年,可现在……”
说到这里,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我到哪儿能找到安慰?哪儿也找不到!除非是进了坟墓……”
扎格沃巴的话还没说完,骤然间从门廊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人想进来,看门的仆役在阻止。听见了大声的争执,伏沃迪约夫斯基觉得来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于是就喊那仆役不要再阻止。
接着门便打开了,门口露出了仁江那张胖乎乎的红润的脸蛋儿,他向前跨进一步,打量一下屋子里的人,鞠了躬,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赞美!”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是仁江!”
“正是在下。”小伙子回答,“谨向各位请安。可我的主人呢?”
“你的主人在科热茨,正卧病在床。”
“啊,上帝!阁下在说什么?他病得很重吗?”
“他本来病得很重,不过现在好点儿了。医生说,他会康复。”
“我是带着有关小姐的消息专程到这里来找我的主人的。”
小个子骑士神情悒悒地点点头,说:
“这事你就不必着忙了,因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已经知道了她的死讯,我们也正在这里为她伤心落泪。”
仁江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都要迸出眼眶子来了。
“救救命啊,我的天!我听到了什么?姑娘死啦?”
“她不是一般的死了,是在基辅被强盗杀害了。”
“在什么基辅?阁下胡扯些什么?”
“在什么基辅?莫非你连基辅都不知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阁下干吗装疯卖傻拿我开涮!她到基辅去干什么?博洪不是把她藏在了瓦拉登卡河上离拉什科夫不远的峡谷里吗?博洪还命令那女巫,在他回去之前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姐,哪儿也不准去。亲爱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发疯啦?”
“什么女巫?你在说些什么?”
“就是霍尔佩娜!……那个大块头女人我很熟悉!”
扎格沃巴爵爷突然从凳子上跳将起来,两手在空中拼命拍打,宛如一个掉进深水里的人在挣扎。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住嘴,阁下,”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嚷道,“看在受难的天主分上,让我来问!”
扎格沃巴的脸色煞白,秃脑袋上大汗直冒,在场的人见了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却双脚跳过板凳,冲到仁江面前,抓住小伙子的两肩,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是谁告诉你,说她……被藏在拉什科夫附近?”
“谁能告诉我?博洪!”
“小崽子,莫非你是疯了?!什么博洪?”扎格沃巴吼叫起来,就像摇梨树似地摇着仁江。
“啊,我的上帝!”仁江也喊道,“大人干吗这么使劲摇我?放手吧,大人,让我好好想想,我都给你们弄糊涂了……大人这么摇法,真要把我的脑子彻底搅乱了。博洪怎么啦?难道大人不认识他?”
“快说,要不我一刀宰了你!”扎格沃巴狂吼着,“你在哪里见过博洪?”
“在弗沃达瓦!……你们要把我怎样啊?”吓坏了的小伙子惊叫道,“你们干吗这样审我?难道我是强盗?……”
扎格沃巴没了主意。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下跌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米哈乌骑士急忙帮腔,接着把话问了下去。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博洪的?”他问仁江。
“三个礼拜前。”
“他活着?”
“他干吗不活着?……他给我讲过,阁下是怎么把他砍伤的,可他复原了呀……”
“姑娘在拉什科夫附近,是他对你说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你听着,仁江:这可关系到你主子的性命,也关系到姑娘的性命!博洪是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公爵小姐不在基辅?”
“我的大人,既然博洪把小姐藏在了拉什科夫附近,她又怎么能在基辅?博洪还给霍尔佩娜下了死命令,让看住她,不许她离开,现在又给了我一支权标和他自己的戒指,让我到她那儿去,因为他的伤口复发,又躺下了,也不知要躺多久。”
仁江的话被扎格沃巴打断。老爵爷又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抓挠着头上剩下的那点儿头发,像疯了似地大叫大嚷:
“我亲爱的小女儿活着!活着!天啦!她活着!他们在基辅杀害的不是她!她活着,活着,我最亲爱的!”
老人一个劲儿地蹬脚,又笑,又哭,最后他一把抱住仁江的脑袋,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搂着,蒙头盖脸地吻了一遍又一遍,把个小仁江摆弄得晕头转向。
“饶了我吧,大人……我都快憋死了!我已经说过,她活着……上帝保佑,我们这就一起去接她……放开我,大人,哎呀,大人!”
“放开他,阁下,让他说,因为我们还什么都不明白。”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说呀,说呀!”扎格沃巴喊叫道。
“小兄弟,你就从头说起吧。”龙金骑士道,他的胡须上缀满了密密的露珠般的泪水,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兴,反正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请允许我稍微歇口气,各位。”仁江说,“让我关上窗子,那些讨厌的鬼夜莺在林子里扯起嗓子叫唤,简直让人没法说话。”
“拿蜜酒来!”伏沃迪约夫斯基冲仆役嚷道。
仁江以他那惯有的从容举止关上了窗户,接着转身对着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请允许我坐下讲,因为我实在累死了!”
“坐下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同时从仆役送来的玻璃瓶里给他斟了一杯蜜酒,“跟我们一起干杯,因为你带来的消息值得受此礼遇,不过你得快点讲。”
“好酒!”小伙子把玻璃杯举到灯光下照了照,回答说。
“别废话,你这挨刀的!你倒是讲不讲?”扎格沃巴急不可耐地吼叫道。
“大人怎么又光火啦?既然各位要听,我就讲,发号施令是各位的权利,唯命是听是我的义务,谁叫我是下人呢。不过依我看,要讲就得从头开始,详详细细一一道来。”
“那你就从头讲起吧。”
“各位可还记得,当时巴尔城陷落的消息一传来,我们就觉得,小姐这下可完了?于是我也就回到了我的仁江庄园,回到了我父母和我爷爷的身边,我爷爷他老人家今年整整九十岁……不,不!正确点说,该是九十岁还得加上一……”
“就算他今年九百岁!……”扎格沃巴恼火地嘟哝了一句。
“愿上帝保佑我爷爷万寿无疆!多谢大人的金言。”仁江回答,“这样我就回了老家,为的是把我,托上帝的福,在那些强盗们中间收购到的东西送给我的爹娘。各位都知道,去年在切赫伦哥萨克把我扣留了,可因为我服侍博洪养过伤,跟他搞得挺热乎,所以他们就把我看成了自家人,而我也就乐得从那些强盗手里收购这么小小一笔财货,也就是一点儿银器,一点儿珠宝……”
“我们知道,知道!”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知道,行!这样我就回到了父母身边,他们见了我都很高兴,我把带回去的东西往他们面前一摆,嗬!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得不向我爷爷发誓,保证那些东西都是正道来的。他们这才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因为,想必各位也知道,我家正为一棵梨树跟雅沃尔斯基家打官司。那棵梨树长在田埂上,一半树枝伸在雅沃尔斯基家的田地上,一半伸在我家的田地上。这样麻烦就来啦,雅沃尔斯基家一摇梨树,我们的梨子也掉落下来,而许多又落在了田埂上,于是他们说,落在田埂上的梨子都是他们的,而我们……”
“泥腿子,你可别惹我发火!”扎格沃巴说,“别尽说些不沾边儿的事……”
“请大人原谅,首先,我并非什么泥腿子,而是一位堂堂正正的贵族,虽说穷,可也是有纹章的,跟大人没有什么两样,关于这一点,伏沃迪约夫斯基校尉和波德比平塔骑士——作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好友——都能证明,其次,那场官司已经打了五十年……”
扎格沃巴咬紧了牙关,暗自发誓再也不吭声。
“好吧,亲爱的小鱼儿,”龙金骑士讨好地说,“请你给我们讲讲博洪,别谈那梨树。”
“讲讲博洪?”仁江说,“好吧,讲博洪就讲博洪。那个博洪认定,各位,天底下他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忠实的仆人和朋友了,虽说在切赫伦他揍过我,可我确实帮他调养过伤,服侍过他,当时库尔策维奇家的少公爵们把他砍得实在不轻。当时我骗他说,我再也不想在波兰军队里服役了,倒是情愿跟哥萨克们一起,为什么?好处多呗!于是他也就信了。既然我服侍他养好伤,他又怎能不相信我呢?!从此他对我好得简直没法说,对我的奖赏也是慷慨得惊人,可他不知道,我已暗自起过誓,一定要为我在切赫伦受到的欺侮向他报复。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宰掉他,只是由于我作为一个贵族,像宰猪一样宰掉卧病在床的敌人,未免有失身份。”
“好,很好!”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这我们全都知道,可你这一次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这一次,阁下,”仁江回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把雅沃尔斯基一家逼得万般无奈,(他们非背起要饭袋子出门去求乞不可了!)我就想:喏,现在该是我去找博洪算账的时候了,为我受到的欺侮,他得付出代价。我把心事告诉了爹娘和爷爷。我爷爷可是条勇敢无畏的血性汉子,他听了就对我说:‘你既然盟过誓,那就去吧,否则你只能算个糊涂虫。’于是,我就告别亲人走了。我心里还琢磨,若是能找到博洪,没准能打探出点儿有关公爵小姐的消息,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然后我就宰掉博洪,把有关小姐的消息带给我的主人,少不了又要得主人的奖赏。”
“当然,少不了!我们也要奖赏你。”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小兄弟,光从我这儿,你就能得到一匹带全套鞍辔的宝马良驹。”龙金补充说。
“谨向各位表示谢忱。”小伙子高兴地说,“好消息必有奖赏,这是天公地道的事,再说,我也不会把得到的东西耗费在酒杯上。”
“我算碰到鬼了!”扎格沃巴嘟哝道。
“于是你就告别了亲人,上了路……”伏沃迪约夫斯基提示道。
“于是我就告别了家人。”仁江接着说道,“我又思忖:到哪里去呢?恐怕得去兹巴拉日,因为那儿离博洪不远,又更便于打听到我主人的消息。因此,各位,我就骑马去了比亚瓦和弗沃达瓦。我那匹小马实在累得不行,我就在弗沃达瓦找地方歇歇脚。那儿正逢集市,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贵族;我只好去找市民的家庭,那儿也统统住满了贵族!但无巧不成书,正好有个犹太人对我说:‘我倒有间屋子,可就是住了位受伤的贵族。’我说:‘这简直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我懂得疗伤,包扎什么的最在行,而你们这儿的理发匠碰上集市,准是忙得一塌糊涂。’犹太人还说,这位贵族自己动手包扎伤口,什么人都不肯见。可后来犹太人还是去问了他。想必是这位贵族的伤势恶化,不然他不会吩咐放我进去。我走进去一看,我的天,床上躺着的竟是:博洪!”
“啊,是这样!”扎格沃巴叫了一声。
“我真是吓了一跳,赶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暗自念了句: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兴极了,(因为他把我当成了朋友。)他说:‘上帝给我把你派来,这下我可死不了啦。’而我则问:‘阁下到这儿有何贵干?’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让我噤声。然后他才对我讲起了自己的种种遭遇。讲到赫麦尔尼茨基如何派他到扎莫希奇谒见国王陛下——那时国王尚未登基,还是王子,正在扎莫希奇狩猎,讲到在利普库夫,伏沃迪约夫斯基校尉如何把他给劈了。”
“他提到我时态度还客气么?”小个子骑士问。
“不能说不客气,阁下,可以讲是相当客气的。他说:‘开头我想,就这么个末胎货,低能儿,哪是我的对手!谁知他竟是个第一流的武士,差点儿没把我一刀劈做两半。’只不过,他提到扎格沃巴爵爷时,就远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了,他咬牙切齿地,对不起,大人,他说,就是这个老混蛋引诱他决斗的!……”
“让刽子手去收拾他!我才不怕他呢!”扎格沃巴说。
“于是我和他又恢复了过去的交情。”仁江接着说,“嘿,甚至比以前更亲密。他什么都跟我讲。说他怎样九死一生,说人们怎样把他当做个贵族,送进了利普库夫的贵族庄园,而他又怎样冒充波多利耶的贵族胡莱维奇爵爷,后来别人怎样给他治伤,对他是多么仁义,说他发誓,至死铭感这些人的好处,一定要报答他们。”
“可他到弗沃达瓦干什么呢?”
“他本来是想去沃伦,可是路上翻了车,他的伤口又迸裂了,只好留在帕尔切夫,虽说他提心吊胆,生怕那里的人识破了他,把他千刀万剐。他对我说:‘我本是被派来送书信的,可现在我什么证明文件也没有,只有一支权标,一旦这儿的人认出我是谁,那就不仅是贵族要把我剁成肉酱,首先这儿的防务长官,用不着跟谁打招呼就会把我吊上绞刑架。’我记得,就在他这么对我讲的时候,我回了他一句:‘阁下知道防务长官首先就会把您绞死,这算得上一件好事。’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样阁下就会加倍小心,不让任何人知道您是谁。在这方面我也要竭诚为阁下效劳。’于是他就对我一再感谢,表示绝不会忘了我的好处,定要大大奖赏我一番。他说:‘眼下钱我是没有多少了,可我会把身边所有的珠宝统统给你,将来我会用成堆的金子谢你,只是你得给我再出把力。’”
“哈,到这会儿该谈到公爵小姐了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不错,阁下。我必须把一切都讲得详详细细。就在他跟我讲他没钱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却是:‘你等着吧,看我怎么给你出力效劳!’而他又说:‘我病成这副样子,再也没有力气旅行了,可我要走的路又远又危险。如果我能挣扎到沃伦就好了,去沃伦路近,到了那里我就回到了自己人中间,可是德涅斯特河那边我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成的,我没有这份儿力气。’他还说:‘要去那里得过敌方的地盘,要路过许多城堡,会遇到许多部队,这些我是对付不了的,你能不能代我去走这一趟呢?’于是我问:‘要我去哪里?’他说:‘得去拉什科夫,我把她藏在了陀涅茨的姐姐,也就是那个女巫霍尔佩娜的家里。’我问:‘莫不是公爵小姐?’‘正是她。’他说,‘我把她藏在那个任谁都见不着的去处。不过她在那里生活条件很好,像维希涅维茨基王妃一样,睡的是锦缎铺垫的卧榻。’”
“你讲快点儿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扎格沃巴喊道。
“急什么,欲速则不达嘛!”仁江应声说,“当时呀,我的大人,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可我并没表现出来。我只是说:‘她肯定是在那儿吗?因为阁下把她送到那儿去,自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还能呆在那里?’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霍尔佩娜对他就像狗一样忠实,即便是要她守上十年,她也会守住公爵小姐,直守到他回去,说公爵小姐呆在那里,就像上帝呆在天国一样保险,因为无论是莱赫,还是鞑靼人,抑或是哥萨克都到不了那里,而霍尔佩娜决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就在仁江这么滔滔不绝地讲着的时候,扎格沃巴爵爷一直在打着哆嗦,就像是打摆子一样,小个子骑士乐得一个劲儿地点头,波德比平塔则抬眼望天。
“她在那里,这是确凿无疑的事,”仁江继续说道,“最好的证明就是他派我到她那儿去。而我开头还一再推辞不肯去,为的是别露出什么破绽,我说:‘我干吗要到那里去?’他说:‘因为,我到那里去不了。如果我能活着从弗沃达瓦到达沃伦,就能让人把我送到基辅,在那一带到处都是我们的哥萨克。你呢,’他说,‘你这就去找霍尔佩娜,吩咐她把公爵小姐送到基辅的圣洁圣母修道院。’”
“啊,怎么样!这就是说并不是去圣尼古拉修道院!”扎格沃巴嚷了起来,“我早就说过,叶利奇是个胡说八道的痴病症患者,或者是个存心说谎骗人的人。”
“是去圣洁圣母修道院!”仁江接着说,“博洪对我讲:‘我给你这枚戒指,还有这权标和这把匕首,霍尔佩娜见到这三件东西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暗号。真个是上帝把你派来的!’他说,‘尤其是霍尔佩娜认识你!她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就一起去基辅,对哥萨克你们不用担心,只是对鞑靼人要提防着点儿,要避开他们,因为我的权标鞑靼人是不认账的。那儿钱有的是,金币有的是,’他说,‘我统统都埋在了峡谷里,以防万一,你去把它们都取出来。一路上你们只消说:护送博洪夫人!就什么都不会缺。再者那女巫有的是办法,能确保一路平安。你只是代表我去走这一趟罢了,除了你,我这不幸的人还好派谁去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又能信得过谁?’他就是这么求我的,我的大人,他几乎都哭鼻子啦。最后,那头野兽还要我起誓,要我答应他一定去。于是我就起了个誓,可在心里加了句话:‘跟我的主人一起去!’他见我起了誓就眉开眼笑,立刻把权标、戒指和匕首都给了我,还把他身边的珠宝都交给了我,我统统都收下了,因为我想:‘与其让这些珠宝留在一个强盗手里,还不如留在我手里好哩。’临走的时候,他又一再叮咛,那是瓦拉登卡河上的哪一个峡谷,该怎么走,怎么拐弯,说得那么详细,以至我即便是蒙上眼睛都能找到那里去。各位大人自会看到我找起来一点也不困难。我想,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呢?”
“明天就去!”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什么明天!今天天一亮我就下令鞴马上路。”他又改口道。
大家心里都充满了欢乐,立时响起一片向苍天作感恩祈祷的声音,人人都高兴得直搓手,对仁江又提出了一个个新问题,小伙子照旧慢条斯理地作答。
“你这个该挨枪子儿的!”扎格沃巴吼叫起来,“斯克热图斯基是打哪儿找来的你这么个仆从!”
“怎么啦?”仁江问。
“他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还不得赏你一堆金子。”
“可不是!我也这么想,不会没有奖赏的,虽说我为我的主人办事是出自忠心。”
“可对博洪你又是怎么处置的呢?”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这件事,我的大人,真叫我费了一番心思。既然他又病倒在床,我对他捅刀子自然就不合适,否则我的主人定会责怪我。瞧,这就是我的遭际!我该怎么办?该他说的,他都跟我说了,他能给我的,也都给了我,这样,我就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暗自琢磨,干吗让这样一个强盗留在世上逍遥自在?他禁锢了一位千金小姐,在切赫伦又把我打得半死,那就让他也不得安生,让刽子手去照应他!我又想,若是他养好了伤,没准儿就会带着哥萨克去追我们呢!于是我也没多考虑,就直接去找了弗沃达瓦驻军指挥官雷戈夫斯基团队长,向他报告,说叛匪中最坏的一个头目博洪就在这里。我想,这会儿他们恐怕早把那家伙吊在绞刑架上了。”
仁江说完就傻呵呵地嘿嘿笑,还朝在场的人们瞥了一眼,似乎在等待别人跟他一起笑;哪知在场的人回应他的竟是沉默,小伙子不禁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扎格沃巴爵爷头一个嘟哝了一句:“活该,这样做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却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而龙金骑士则吧嗒着嘴唇,摇了摇头,终于忍不住说道:
“你干得不体面,小兄弟!这叫不体面!”
“怎么不体面,我的大人?”仁江惊诧地问,“难道说我最好还是给他捅一刀?”
“这样干不体面,那样干也不体面。我不知道,当名凶手或者做个犹大,究竟哪一个更体面点儿?”
“这是哪门子的话呢?我的大人!难道犹大告发的是这么一个叛匪?这个家伙难道不是国王陛下和整个共和国的敌人!”
“这是不错的,可你去告密干得还是不体面。你刚才说,那位驻军指挥官叫什么来着?”
“雷戈夫斯基。他们都说,他的名字叫雅库布。”
“原来是他!”龙金嘟哝道,“瓦什奇卫队长的亲戚,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对头。”
不过龙金的话谁也没听清,因为扎格沃巴爵爷正好又开了腔。
“各位!”他说,“我看事不宜迟,没有理由在这儿耽搁时间!既然上帝派来了这个小伙子,又通过他作了这样的安排,这就是天意!要去寻找公爵小姐,这样的时机,比起过去,那是好得不能再好啦。赞美上帝!天一亮我们就动身。王公出巡去了,没有他的准假,我们也得上路,我们没有时间等待!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是一定要去的,我跟他一道,还有仁江,而阁下,波德比平塔骑士,你最好是留下,因为无论是你的大块头儿,还是你那忠厚劲儿,都会拖累我们,让我们出事的。”
“不行,兄弟,我也得去!”立陶宛人说。
“为了公爵小姐的安全,你必须这样做,必须留下。对阁下这副尊容,不论谁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记住你一辈子。不错,我们是有权标,可是对阁下,即便是有权标,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你曾当着克瑞沃诺斯所有那些恶徒的面生擒了普乌杨,一旦像你这么一根长竿子往他们中间一插,他们不一眼就认出来才怪。阁下想跟我们一道去是办不到的。在那儿你找不到三颗首级,而你自己的这个脑袋也帮不了我们多大的忙。你只会坏我们的事,最好是一边儿呆着。”
“真遗憾!”立陶宛人说。
“遗憾也罢,不遗憾也罢,反正你得留下。若是我们去掏树上的鸟窝,那就定会把阁下带上一块儿去,可眼下不行。”
“阁下的话叫人听起来心烦!”
“阁下把脸伸过来让我亲亲,因为我这会儿心里快活,但你得留下。只是还有一点,各位,这可是件最要紧的事:就是要严守秘密。谁对士兵都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因为一不小心,从他们那儿就会传到农民中去。任何人都不许透露一个字!”
“哎,莫非对王公也不能讲?”
“王公不在此地。”
“斯克热图斯基如果回来,能告诉他吗?”
“对他一个字也不能漏,因为他一知道,立刻就会来追赶我们。我们若是办成这件大事,有的是时间让他高兴,上帝保佑,千万别再让我们失败,万一,他要是再经历一次伤心失望,恐怕就要失去理智了。各位,要以骑士的荣誉保证,只字不漏。”
“我保证!”波德比平塔说。
“保证!保证!”
“现在让我们来感谢上帝。”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就头一个跪倒在地,别人也跟着他一齐跪下,长时间地热诚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