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确实在几天前就去了扎莫希奇,目的是招募新兵,不能指望他很快就能回来,这样,伏沃迪约夫斯基、扎格沃巴和仁江就在绝密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他们的远行。在兹巴拉日,知情人只有龙金骑士一个,而他有约在先,便像着了魔似地闭口不言。

维耶尔舒乌和其他的军官们都只知道公爵小姐的死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小个子骑士带着扎格沃巴出行会跟不幸的斯克热图斯基的未婚妻有什么关系,他们都认为,两个朋友准是动身到他那里去了,尤其是,他们还带着仁江。仁江是斯克热图斯基的贴身亲随,这本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一行直接去了赫列巴诺夫卡,到了那里才作这次长征的一切必要准备。

扎格沃巴首先是用从龙金骑士那儿借来的钱买了五匹波多利耶高头大马,这种擅长远程奔波的千里马是波兰骑兵和哥萨克上层头目都喜爱的乘骑,这种马匹能整天跟鞑靼人的吉尔吉斯骏马赛跑,而跟土耳其马相比较,甚至速度更快,更能适应各种天候,也更能忍饥耐寒,即便是在雨夜也照样能长途跋涉。扎格沃巴爵爷除买下了五匹这样的坐骑之外,还给自己和两位同伴以及公爵小姐都购置了华丽的哥萨克长袍和其他一应用品。仁江熟练地给马匹鞴好了鞍辔,放好了马褡子,而当一切都按预计的那样准备就绪,他们就上了路,同时祈求上帝和少女的守护神圣尼古拉保佑他们行旅平安。

经过一番乔装之后,他们很容易被人当成是几位哥萨克头领,以至波兰各部队以及各哨所的士兵经常找他们的麻烦,而那些波兰哨所又布得很远,竟然一直布到了卡缅涅茨。好在每遇到这种情况扎格沃巴爵爷就拿出证件,说明身份后就都被放行了。他们在安全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是兰茨科龙斯基的驻军辖区,他已在缓慢向巴尔城靠拢,以便监视正在那边集结的大帮哥萨克。议和不会有任何结果,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共和国的上空已是战云密布,只不过是双方主力尚未出动罢了。佩列亚斯拉夫停战协议到圣灵降临节即届期满;在此之前小规模的袭击战其实从未停止过,而现在更是与日俱增,双方主力部队都只是在等待各自上峰的号令。然而大草原已是春意盎然,充满了生命的欢乐。被马蹄践踏的土地盖满了萋萋芳草,战死者以血肉之躯孕育出灿烂的鲜花。昔日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方是一片蓝莹莹的天空,百灵鸟在纵情歌唱,各种禽鸟的鸣啭回荡在白云间,徐徐的和风吹拂着泛溢的水面,激起粼粼涟漪,而每到黄昏时分,在微温的波浪里游泳的青蛙便发出欢快的鸣噪,喧叫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看起来,似乎是大自然渴望祛除战争的创伤,抚慰人间的苦痛,将坟墓掩盖在百花丛中。天空明澈,大地绚丽,空气清新,春光和煦,令人赏心悦目。整个大草原美得像画儿,像五彩缤纷的锦缎,变幻的色调像炫目的虹霓,像绣女用各色彩线精工刺绣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波兰腰带。草原到处有鸟在飞翔,在遨游嬉戏,阵阵清风无遮无挡地从草原吹过,拂掠着芳草鲜花,干燥着地面的水洼,给人们的脸庞镀上一层古铜色。

在这春光融融的时刻,人人都心旷神怡,人人都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我们的这几位骑士当然也是心情舒畅,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路歌声不绝,而扎格沃巴爵爷则骑在马上挺直腰板儿,美滋滋地不时将后背转向太阳,当他浑身给晒得暖烘烘的时候,便对小个子骑士说道:

“我觉得舒服极了,说真的,除了蜜酒和匈牙利葡萄酒,再也没有什么比太阳能使我这把老骨头更舒泰的了。”

“春天的太阳对什么都好。”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回答,“不知阁下注意到没有,就连那animalia都喜欢躺在太阳底下晒晒。”

“幸好我们是在这种季节去找公爵小姐,”扎格沃巴接着说道,“若是在冬天,严寒刺骨,带着个姑娘是难以逃跑的。”

“只要她能回到我们身边就好,如果谁再能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那我就只能算是个无用货。”

“我跟你说,米哈乌阁下,”扎格沃巴回答,“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一旦重开战局,那一带的鞑靼部队就会倾巢出动,难免不对我们下手。对付哥萨克我们有的是办法。遇到农民我们根本就用不着说明身份,因为,你也发现了,他们都把我们当成了长官,而扎波罗热人都尊重博洪的权标,博洪的名字就是我们的挡箭牌。”

“我对鞑靼人倒是挺熟悉的,当年我们在卢布内地区就一直在跟他们打交道,我和维耶尔舒乌从来都没有歇息过。”米哈乌骑士说。

“我也熟悉他们。”扎格沃巴说,“记得我曾对你提起过,我在他们中间呆过多年,而且还有可能爬上很高的职位,可我当时不愿作一名伊斯兰教徒,因此不得不放弃这一切,而且还由于我说服了他们最老的一位经师皈依我们的信仰,他们就想把我折磨死,让我成为基督教的殉教英烈。”

“可阁下过去曾说,殉教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加拉塔呀。”

“在加拉塔是一回事,在克里木是另一回事。如果阁下以为世界到加拉塔就终结了,恐怕你就不会知道胡椒是在哪儿生长的。在这人世间,贝利亚尔的子孙通常比基督徒的子孙要多得多。”

这时仁江插话说:

“我们不仅有鞑靼人方面的障碍,我还没有对二位大人说过,博洪告诉我,说那个峡谷是由许多魔鬼看守着的。照料公爵小姐的那个大块头女巫,本身就挺厉害,她跟魔鬼打得火热,不知魔鬼会不会就我们的行踪对她提出警告。不错,我是预备了一颗子弹,是我自己把它铸成了一颗麦粒的形状,并且在圣水中浸过,因为别的子弹都打不着她。可是那儿还有成团队的幽灵把守着峡谷口,禁止任何人通行。这就要靠二位动脑筋了,千万别让什么祸事落到我头上,要不,给我的奖赏也就落空了。”

“瞧这只雄蜂!”扎格沃巴爵爷说,“我们自然也会动脑筋保住你的小命儿。魔鬼不会扭断你的脖子,即便是扭断了你的脖子,对你反正是一码事,单凭你那股贪婪劲儿,你就该下地狱。好在我这只老麻雀可不是随便撒把糠秕就能被捉住的。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如果说霍尔佩娜是个有法力的女巫,那我就是个更有法力的巫师,因为我当年在波斯就学过巫术黑道。她听从魔鬼,可魔鬼还得听从我哩,我能把魔鬼当成犍牛耕田耙地,只是我不想这么做罢了,我这是考虑到自己的灵魂得救的问题。”

“这就好了,我的大人。不过这一次最好还是请大人尽量运用自己的法力,这样做总要安全些。”

“我可不信这些邪门歪道,倒是更相信我们正义的事业,更相信上帝的保佑。”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就让魔鬼去守护霍尔佩娜,去守护博洪好啦,而跟我们在一起的是天国的天使,凭它地狱里再厉害的魔鬼都别想顶住天使的法力;专为此行我就发过愿,要给天使长圣米迦勒献祭七支白蜡烛。”

“那么我也献上一支,”仁江说,“让扎格沃巴爵爷别拿什么下地狱的话来吓唬我。”

“不过,如果我发现你道路不熟,给我们领错了路,我可就要赶你下地狱了。”老贵族回答说。

“怎么会不熟?只要我们能到达瓦拉登卡河,就是蒙住我的眼睛我也不会领错路,要找到那地方便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沿着河岸朝德涅斯特河的方向走,右手一边就是那条峡谷,峡谷入口处有块岩石封着,它就是我们认路的标记。乍一看似乎根本不可能骑马进去,可是岩石上有道豁口,足以容纳两匹马并行。只要我们把住那豁口,那就谁也别想从我们手里溜掉,因为那是峡谷唯一的进出口,周围都是峭壁,高峻得只有鸟儿才能勉强飞得过去。那女巫平素总要谋害那些未经允许而闯进去的人。峡谷里有许多白骨、骷髅,不过博洪吩咐我不要在意这些,只管骑马往前走,同时喊几声:‘博洪!博洪!……’她就会友好地出来接应我们。除霍尔佩娜之外,那里还有个名叫切雷米斯的人,他可是个头等射手,用那种称之为笛子的火枪射击,百发百中。这两个人我们都必须将其除掉。”

“那个切雷米斯怎么样,我不好说,但我们只要把那女巫捆住就行。”

“唉呀,大人能捆得了她!那娘儿们才真叫凶呢。她那力气大得吓人。嚯!就是一副铠甲落到她手里,她也能像撕件衬衫似地把它撕得粉碎,一块马蹄铁放在她手里,她也能给捏成粉末。恐怕只有波德比平塔骑士能有办法对付她,我们都治她不了。不过大人也别为此太费神,我有浸过圣水的子弹对付她,这女鬼的末日算是到了,否则的话她定会像头母狼似地跟在我们身后奔跑,狂嗥,准要给我们招来哥萨克,这样,我们不仅带不回姑娘,恐怕就连自己的脑袋也带不回了。”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交谈,商量对策,消磨时间。他们策马疾行,匆忙赶路,经过了一座座城镇、村落、田庄和坟岗。这一行人马到了亚尔莫林齐又直奔巴尔城,从巴尔出发后,才斜着转到了扬波尔和德涅斯特河的方向。他们经过了当初伏沃迪约夫斯基击败博洪,从他手里解救扎格沃巴爵爷的那一带地方。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原先那座田庄,并且在那里宿了一夜。可有时,他们却不得不以天为帐,以地为床,在草原上露宿歇夜。那时扎格沃巴爵爷便说古道今给他们解闷,讲起过去他的种种历险和奇遇,其中有些事是发生过的,有的事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但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公爵小姐的事,谈论在不久的将来就能把她从女巫的禁锢里解救出来。

终于他们走出了由兰茨科龙斯基的团队和哨所严密控制的地区,进入了哥萨克辖区,在这个区域里,连半个波兰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因为大凡没有逃走的人,都被叛乱者用火与剑消灭殆尽了。五月已经过去,炎热的六月降临,而他们的行程才过了三分之一。道路遥远而又艰难。幸好从哥萨克方面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碰上暴乱贱民他们根本就无须提供身份证明,因为那些人经常是把他们当成了扎波罗热的头头脑脑。诚然,时不时会有人询问他们是什么人,那时倘若动问者是尼什人,扎格沃巴爵爷就出示博洪的权标,倘若动问者是暴乱贱民中的散兵游勇,扎格沃巴干脆连马都不下就冲那人当胸一脚,踢得他稀里糊涂翻倒在地,其他人一看这架势便全都慌了神,赶忙给他们让道,心想胆敢这么横冲直撞的就不只是自己人,而且肯定来头不小。“说不定是克瑞沃诺斯或布尔瓦伊,兴许还是老爷子赫麦尔尼茨基本人来了呢。”

使扎格沃巴爵爷深感不快的倒是博洪的名望,因为尼什人经常把他们缠住,没完没了地向他们打听这个头目的近况,问得他们心烦气恼,再说这样还要耗费他们的时间,耽误他们的行程。通常扎波罗热哥萨克反反复复提出的问题都是:他好么?他活着么?这是由于有关博洪的死讯到处都在流传,一直传到了雅霍尔利克和第聂伯河的石槛瀑布。而当这几位旅人一再说明博洪活得很健旺,活得很自在,说他们正是博洪派出来的专差时,那些人立刻便跟他们拥抱、亲吻,对他们热情款待。那些人不仅向他们敞开了心扉,甚至还向他们敞开了钱袋。于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这位刁钻亲随自然会毫不迟疑地捞点盘费。

在扬波尔接待他们的是布尔瓦伊,这位著名的老团队长正率领尼什部队和暴乱贱民屯驻在这里,等待布贾克的鞑靼兵开来。正是这位布尔瓦伊早年教会了博洪的军事行当,跟他一起远征黑海,有一次两人甚至合伙劫掠过锡诺帕。他爱博洪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因此,他接待博洪的专差殷勤备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信任,尤其是去年他曾亲眼见过仁江呆在博洪身边,这更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老头儿听说博洪活着,还能去沃伦,竟高兴得大摆筵席款待来客,他自己还在宴席上传杯送盏,喝得醉醺醺。

扎格沃巴爵爷起初有些担心仁江不够老练,怕他三杯酒下肚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可事实表明,这小伙儿狡猾得像只狐狸,在酒席上应付裕如,只是在可以道点真情的时候,他才说真话,假话他也编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仅没有坏事,反而赢得了对方加倍的信任。我们的两位骑士当时听到这场坦率得吓人的交谈,心里不禁暗自吃惊,在交谈中他俩经常是被指名道姓议论的对象,却不能作出任何表示。

“我们听说,”布尔瓦伊开头是这么问的,“博洪是在决斗中给人劈了。可你们是否知道,劈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姓伏沃迪约夫斯基,是耶雷梅王公麾下的一名军官。”仁江漫不经心地回答。

“唉,那家伙若是落到我的手上,看我不把他揭层皮!为我们的雄鹰报仇雪恨。”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捋着他那两撇燕麦色的小胡子,朝布尔瓦伊瞥了一眼,那眼神就如同灵望着狼,却又不能跳上去咬住狼的喉头那样发急。而仁江却说:

“我正是为此,团队长阁下,才把他的姓氏告诉您。”

“从这小子身上只有魔鬼才能得到真正的乐趣!”扎格沃巴爵爷心想。

“不过,”仁江接着说道,“倒也不全是这个人的过错,因为是博洪自己向人家挑战的,当时他确实没有料到,招惹的竟会是那么厉害的一把刀。要说博洪最大的仇敌倒是另外一位贵族,那人曾把公爵小姐从他手里夺走了。”

“那家伙又是个什么人物?”

“嚄!一个老酒鬼,当初在切赫伦他整天吊在我们头领身边,装作他最好的朋友。”

“他终将被吊死!”布尔瓦伊骂道。

“我要是不割掉这小杂种一只耳朵,就算我是个孱头!”扎格沃巴暗自嘀咕。

“他们把他劈得真惨,”仁江不住嘴地闲扯道,“要是换个别的人,恐怕早就喂了乌鸦。偏是我们头领命硬,竟然能死里逃生,慢慢康复。后来他还勉强挣扎到了弗沃达瓦。尽管他能挪动,然而若不是遇到我们,他就再也没法往前走了。我们把他送到了沃伦,那里是我们的人占上风。一到沃伦,他就派我们到这儿来,专门为接公爵小姐。”

“那个黑眉毛的美人儿迟早得把他毁了!”布尔瓦伊嘟囔着,“我早就对他说过,对那姑娘,难道就不能按哥萨克的方式跟她耍耍,然后给她脖子上吊块石头,往水里一扔拉倒,就像我们在黑海上干的那样?”

听到这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几乎按捺不住,他对女性的同情心受到了大大的伤害,他简直要暴跳起来了。扎格沃巴爵爷却笑笑,说道:

“当然,最好是这么干。”

“不过你们各位都是好朋友!”布尔瓦伊说,“你们在他需要的时候没有离开他,而你这小家伙(说到这里他面冲仁江),是所有朋友中最好的,我在切赫伦见过你,亲眼看到你怎样关心照料我们的雄鹰。喏!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吧!是要哥萨克还是要马匹?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好让你们在回程的路上不致受到什么委屈。”

“哥萨克我们不需要,团队长阁下,”扎格沃巴回答,“我们走的是自家地段,碰到的都是自家人,而且上帝也不会让我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便是果真遇上了什么糟糕的事,人多反而不如人少好办。不过,如果能给我们几匹最快的马,对我们倒是有用的。”

“我给你们挑选几匹宝马良驹,”布尔瓦伊痛快地应承道,“叫它们跑起来就连汗的吉尔吉斯骏马也休想追得上。”

这时仁江又不失时机地开了口:

“头领给我们的盘费太少,因为他自己身边也没带什么钱,而过了布拉茨拉夫省买一斗燕麦就得花一个金币。”

“你跟我到库房去。”布尔瓦伊说。

仁江不等他说第二遍就跳将起来,一转眼就跟着老团队长消失在门外。过了片刻他又在门口出现了,只见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喜气洋洋,而那件深蓝色长袍靠肚子的地方胀得圆鼓隆咚的,里面准塞了不少的金币。

“各位,愿你们与上帝同行!”老哥萨克说,“待你们接回姑娘,务请再来敝处歇息,好让我也见识见识博洪的杜鹃鸟儿。”

“这恐怕不行,团队长阁下,”仁江大胆回答说,“因为那莱赫姑娘胆怯得要命,她已经自己拿刀抹过一次脖子。我们担心,怕她再出点什么事。还是让头领自己去对付她更好。”

“他能对付!……她见了他也就不会胆怯了。莱赫姑娘,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觉得哥萨克有股臭味,哼!哼!”布尔瓦伊嘟哝道,“你们去吧,愿你们与上帝同行!你们前面的路已经不远了!”

从扬波尔到瓦拉登卡河虽说不算太远,可是路很难走,或者说展现在三位骑士面前的是条无法通行的路,因为当年在那一带还是一片荒原,难得见到一个居民点或是一处田庄。他们一行出了扬波尔便略向西拐,渐渐远离德涅斯特河,而后顺着瓦拉登卡河流动的方向朝拉什科夫进发,因为只有这样走才能找到峡谷。由于在布尔瓦伊那里的晚宴一直拖到了后半夜,这会儿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扎格沃巴爵爷估算,在夕阳西下之前,他们无论如何是找不到那条峡谷的,不过这又正好符合他的需要,因为他希望在解救海伦娜后连夜动身,趁黑出谷。他们就这么不急不慢地走着,边走边谈,庆幸自己的运气,这一路他们几乎是事事如意,吉星高照。扎格沃巴提起布尔瓦伊为他们设宴的事,这样说道:

“瞧这些兄弟会里的哥萨克多讲义气,在任何景况下都互相帮助,真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倒不是说那些贱民,对那些人,他们是蔑视的,倘若魔鬼扶助他们摆脱我们的管辖,对于贱民,他们将会是比我们坏得多的统治者;可哥萨克盟兄弟间确实讲哥们儿义气,患难与共,为对方不惜赴汤蹈火,跟我们贵族之间的关系大不相同。”

“没那么回事,我的大人。”对此仁江回答说,“我在他们中间呆过许久,见过他们彼此怎样像狼一样撕咬,若不是赫麦尔尼茨基软硬兼施牢牢控制住他们,那些人恐怕早已互相啃尽吃光了。不过这个布尔瓦伊在他们中间倒称得上是个伟大的战士,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就很敬重他。”

“而你定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竟会让你当面打劫。唉,仁江,仁江!我怕你会不得好死!”

“谁该怎么死自有天命,我的大人!不过诓骗敌人是值得赞扬的事,连上帝都欢喜。”

“我不是为此事责备你,而是为你的贪婪。这是泥腿子的心态,对于贵族有失体面,为此你会受到天谴的。”

“可我每次有点进项,从来都不吝惜给教堂捐点蜡烛钱,这样我发财,上帝也沾光!上帝定会保佑我;再说扶持爹娘,并不是什么罪过。”

“瞧他,一个多么老练的无赖,十足的江湖油子!”扎格沃巴爵爷冲着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喊道,“我原以为我的本领很了不起,还怕我一死我的各种计谋也会跟着进入坟墓,可现在我看到,这机灵鬼比我更要强十倍。靠这个小家伙的狡黠,我们定能把公爵小姐从博洪的禁锢里解救出来,而且还是奉博洪之命,骑着布尔瓦伊的宝马良驹!谁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单看表面这小子恐怕连三个铜板都不值。”

仁江满意地粲然一笑,说道:

“难道这对我们会有什么不好吗?我的大人!”

“有什么不好?你合我的心意,如果不是你的贪得无厌,我就要让你在我门下当差,不过,你既然骗过了布尔瓦伊,那么,虽说你刚才骂我是老酒鬼,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不是我这么称呼大人您的,而是博洪。”

“上帝也惩罚了他。”

他们就这样在谈笑间度过了清晨,而当太阳高高爬上天穹的时候,大家都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再过几个钟头就能看到瓦拉登卡河了。经过长途跋涉,他们总算接近了目的地,而他们心里也随之惴惴不安起来,在类似的情况下,这种不安是常有的事。海伦娜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他们能在峡谷里找到她吗?霍尔佩娜会不会把她带走?甚至就在这紧要关头,会不会又把她藏到峡谷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岩洞里,或者干脆把她弄死?种种障碍都还未被克服,危险尚未过去。诚然,他们有信物在手,霍尔佩娜应该相信他们是博洪派来的专差,是奉他之命而来的——可是如果有什么魔鬼或是幽灵事先对她提出警告呢?仁江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甚至扎格沃巴爵爷想到这一点时也乱了方寸,虽说他吹嘘自己如何精通巫术黑道。他们就怕在峡谷里扑空,或者还会发生更糟糕的事,那就是:从拉什科夫来的哥萨克会藏在峡谷里打他们的伏击。越是接近峡谷,他们的心也跳得越厉害,终于在走了几个钟头之后,他们就见到从那高峻的谷边,奔涌出一道绦带般的闪闪发亮的水流。仁江那张胖乎乎的脸变得有点儿发白。

“这是瓦拉登卡河!”他压低了嗓门儿说。

“到啦?”扎格沃巴同样悄声问,“难道我们真的已经到了跟前?……”

“只求上帝保佑我们!”仁江回答,“我的大人,请大人赶紧念咒吧,我怕得要命。”

“念咒顶个屁用!我们不如对着这河和这深谷画个十字,这样做对我们会更有帮助。”

三个人中就数伏沃迪约夫斯基最沉着、镇静,可他一言不发,他只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手枪,装上新弹药,随之又摸了摸佩刀,看拉刀出鞘是否利爽。

“我这把手枪里装着一颗浸过圣水的子弹。”仁江说,“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我们去吧!”

“去吧!去吧!”

过了片刻,他们来到小河岸上,于是调转马头,沿着顺流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伏沃迪约夫斯基就让他们停下,说道:

“让仁江拿着权标前头走,因女巫认识他,让他头一个去跟女巫打交道,要不女巫见了我们定会吓一跳。别打草惊蛇,别让她溜走,或把公爵小姐藏到什么隐秘的处所。”

“叫我头一个走,我不干,你们二位随便哪位都成。”仁江说。

“那你就走在最后,你这只雄蜂!”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完就策马而去,走在最前面,扎格沃巴爵爷跟在他后边,而仁江则带着几匹驮马慢慢腾腾地走在最后,同时还在不安地东张西望。马蹄磕擦石路,发出橐橐的声响,周围笼罩着荒原野谷深沉的寂静,只有藏在崖石裂罅和缝隙里的知了和螽斯发出响亮的唧唧声。天气炎热,虽说太阳早已过了中天。三位骑者终于爬上了一座山丘。这山丘是圆圆的,宛如一面匍伏着的骑士的盾,山丘上到处是由于长年雨淋日晒而被风化了的东倒西歪的岩石,形态千奇百状,有的类似破败的废墟,有的类似颓圮的房舍,有的俨如耸立的教堂塔楼——你或者会以为,这是座古城堡的遗址,或者是昔日遭敌人兵燹摧毁的城市。仁江看了看,又推了推扎格沃巴爵爷。

“这是鬼子岗。”他说,“我是从博洪的形容认出了它。夜里任何人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过去。”

“如果步行不能走过,或许骑马能通过。”扎格沃巴回答,“呸!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不过,至少我们没走错路!”

“到了这儿,前面就不远了!”仁江说。

“赞美上帝!”扎格沃巴爵爷回答,他的思绪已经飞向了公爵小姐。

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看着这荒凉的瓦拉登卡河岸,看着这穷山恶水阒无人迹的地方,几乎难以相信,公爵小姐会离他近在咫尺,而他正是为了她,才经历这千种艰难和万般险阻的。他是如此疼爱那姑娘,当他得知她的死讯时,简直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何打发自己的晚年岁月。可另一方面,人甚至对不幸也能逐渐适应,扎格沃巴爵爷在这一段时间里渐渐习惯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姑娘是被劫持了,落入了博洪的魔掌,被他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藏了起来,以至他现在竟然不敢对自己讲:好啦,苦难已经到头,思念就要结束,寻找即将大功告成,而从此以后,就会太平无事了。此刻他真个是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腾:她一见到他,头一句话会讲什么?她会不会嚎啕恸哭?因为在忍受漫长、痛苦的幽禁之后,这救援来得如此出乎意料,不啻是晴天落下一个炸雷。“上帝以自己的方式显示奇迹,”扎格沃巴心想,“上帝的安排是多么玄妙啊,一切看起来是那么阴错阳差,可一切又都有着那么紧密的联系,最终让正义获胜,不法者丢脸。”上帝竟是先让仁江落到博洪手里,而后又让他成为他的朋友。这也是上帝的巧安排,让战争这个严酷的母亲,把野蛮的哥萨克头领从这荒蛮之地召唤出来,须知正是这个博洪像狼似地将自己的虏获物叼进了这个狼窝。可上帝偏让他落到伏沃迪约夫斯基手里,接着让他与仁江再度相逢,这一切安排得多么玄妙莫测!而今,当海伦娜在失去她最后的希望,求告无门之时,救援却从天而降!“你的悲痛就要结束啦,我亲爱的小女儿,”老人的心里充满了温情,“马上就会给你送来无边的欢乐!啊!她将会怎样地感激涕零,将会怎样的合拢她那双小手表示最深挚的谢忱啊!”

此刻,姑娘仿佛就活生生地站在扎格沃巴爵爷的眼前,使这老贵族激动不已,满脑子装的都是即将发生的事,竟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了。

仁江从后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大人!”

“什么事?”扎格沃巴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似乎是怪小伙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难道大人没有看到么?一只狼刚从我们面前溜过去了。”

“那又怎样?”

“那只是条狼么?”

“不是又怎样?你去亲亲它的鼻头试试。”

就在这时,前面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勒住了坐骑。

“我们会不会走迷了路?”他问,“因为我们早该到了。”

“不会!”仁江回答得干脆,“我们是照着博洪说的路线走的。愿上帝保佑我们赶快到达目的地吧!”

“不久就会到了,如果我们走的路线正确。”

“我还想求求二位大人,等我跟女巫谈话的时候,求二位多注意点儿那个切雷米斯。那是个奇丑无比的龌龊鬼,可是他那支火枪,射起来好像准得吓人。”

“唉呀,英雄汉,别害怕,走吧!”

他们策马刚走了几十步,那几匹马便耷拉下耳朵,打起了响鼻儿。仁江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预料,从岩石裂缝里随时都会传出幽灵的号叫,随时都会爬出各种不可知的恶形恶状的鬼影来。其实什么鬼怪也没有,马打响鼻儿仅仅是由于它们正走到一个狼窝附近,也就是适才把小伙子吓了一跳的那只狼的窝。四周静悄悄,连知了也不再唧唧叫了,因为此时太阳已经沉向了天的另一边。仁江画了十字,镇定了下来。

伏沃迪约夫斯基蓦地又勒住了坐骑。

“我看到了峡谷,”他说,“谷口确实堵着一块岩石,而岩石上有个豁口。”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仁江低声祈祷着,“就是这里!”

“跟我来!”米哈乌骑士命令道,同时调转了马头。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豁口处,进入一个石拱门似的甬道。他们前面展现出一条深深的峡谷,两旁杂树蔓生,渐渐伸向远方,在那四面矗立的巨大悬崖峭壁的环抱里,则是个宽敞的半圆形的平川。

仁江于是就使出浑身力气,嗓门吊得老高地喊叫起来:

“博-洪!博-洪!出来呀,女巫!出来呀!博-洪!博-洪!”

他们都勒马不前,静静地站了片刻,等待回音,可四境寂然。接着小伙子又叫喊起来:

“博洪!博洪!”

远处传来了犬吠声。

“博洪!博洪!……”

红彤彤、金灿灿的夕阳辉映着的峡谷左边,野蔷薇和野李树稠密的丛莽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久就在一道斜坡接近顶端之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弯着腰,手搭凉棚,全神贯注地向来人凝望。

“是霍尔佩娜!”仁江说,接着他把双手放在嘴边搭成个喇叭口的形状,开始了第三次喊叫:

“博洪!博洪!”

霍尔佩娜开始从斜坡上往下走,为了保持平衡不时将身子向后仰。她走得很快,身后紧跟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矮人,手执一管土耳其长火枪;灌木丛在女巫沉重的脚下折断,石头在她脚下翻滚,轰隆隆滚进了谷底。虽说她的身子并没站直,然而在红色的霞光里,她仍然显得那么高大,看上去果然是个迥非寻常的女巨人。她下到谷底,刚一站定便大声喝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你好吗,大个儿?”仁江搭腔道,他见出现在面前的并非幽灵,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便又恢复了他惯有的从容态度。

“是你呀!你不是博洪的小厮吗?你呀!我认识的,你这个小东西,可那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博洪的朋友。”

“一个漂亮的女巫。”米哈乌骑士翘着两撇小胡子嘟哝了一句。

“你们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瞧这儿,给你权标、匕首和戒指,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大块头女人接过三件信物,仔细辨认了许久,然后说道:

“是那些东西!你们是来接公爵小姐的?”

“不错。她好吗?”

“她好。可博洪为什么不亲自来接?”

“博洪受了伤。”

“受了伤?……没错,这我在水磨里已经看到了。”

“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干吗还问?尽胡吹,你这支圆号!”仁江用亲昵的口吻说。

女巫咧嘴笑了,露出满口狼样的洁白牙齿,随之她又攥紧拳头,对着仁江的腰部擂了一拳。

“你这个小家伙,你呀!”

“你给我滚开!”

“你别装蒜!亲亲我!嗯!你们什么时候带走公爵小姐?”

“我们只歇歇马,立刻就走。”

“你们把她带走吧!我也跟你们一起走。”

“你干吗要走?”

“我兄弟注定要死啦。莱赫们要把他戳在刑柱上。我得跟你们走。”

仁江坐在马鞍上向前探了探身子,似乎是为了便于跟女巫谈话,就在这刹那间,他的手已悄悄摸着了枪托。

“切雷米斯!切雷米斯!”他喊道,这是想提醒自己的伙伴注意那个侏儒。

“你喊他干吗?他的舌头给割掉了。”

“我不是喊他,只是对他那副尊容感到惊诧。你不能离开他,他是你的丈夫。”

“他是我的一条狗。”

“只有你们俩住在这峡谷里?”

“就我们俩,公爵小姐是第三个。”

“那好。你不能丢开他。”

“我已对你说过,我跟你们走。”

“而我跟你说,你必须留下。”

大块头女巫从小伙子的话音里忽然感觉出了点儿什么,就地转动了一下身子,脸上出现了不安的表情,因为她心里骤然产生了疑虑。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是这个意思!”仁江回答,同时对准霍尔佩娜的胸脯砰地开了一枪,他俩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枪一响浓烟立刻就把女巫整个儿罩住了。

霍尔佩娜张开双臂后退一步,两颗眼珠子凸了出来,从她喉咙里发出了某种非人的咕噜声,她摇晃了一下,便四仰八叉地倒下了。

就在仁江开枪的同一瞬间,扎格沃巴爵爷也举刀对准切雷米斯的脑袋砍了下去,直砍得他的头盖骨嘎巴一声坼裂,丑陋的侏儒来不及哼一声就像条蠕虫似地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手指伸了伸,又痉挛地弯屈着,那形状酷似垂死的猞猁的爪子。

扎格沃巴用长袍的下摆擦净冒着热气的血刀,而仁江则滚鞍下马,抱起一块石头压住霍尔佩娜宽阔的胸膛,接着便在自己怀里摸索着什么。

垂死挣扎的大块头女巫还在用两脚蹬地,痉挛使她那张脸扭曲得极其可怕,龇着的牙齿上泛着血沫,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呼哧声。

这时小伙子从怀里摸出一段洒过圣水的粉笔,在石头上画了个十字,说道:

“她再也起不来了。”

然后他跳上了马鞍。

“策马!”伏沃迪约夫斯基发令道。

他们沿着从峡谷中央流过的一道山泉,急风似地策马奔驰;穿过了路边稀稀落落的橡树,在他们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农舍;再远一点就是那高处的磨坊,那湿漉漉的水轮在夕阳照耀下像红色星辰那样发光。茅舍前边有两条硕大的黑狗,脖子上系着套索,拴在两边的墙角。它们在狺狺狂吠,向来人猛扑。伏沃迪约夫斯基一马当先,头一个到了屋前;他一跳下马就向大门奔去,一脚将门踢开,带着亮闪闪的战刀冲进了走廊。

走廊的右边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室内堆满了刨屑,中央是个火塘,满屋浓烟,走廊左边有扇门是关着的。

“她一定是在那边!”伏沃迪约夫斯基寻思,跟着便向那扇门冲了过去。

他使劲一推,门开了,他却绊着门槛打了个趔趄,接着便站在了门槛上,俨如给钉牢了似的。

就在这房间深处,海伦娜·库尔策维奇小姐一只手扶着床沿,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面色惨白,长发披散在后背和两肩,她那双惊惶的眼睛睖睁地凝视着伏沃迪约夫斯基,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因为在此前她从未见过这位小个子骑士。而他见到这姑娘的美貌,见到这用丝绒、锦缎装饰的房间一下惊呆了。终于他开了口,急促地说道:

“小姐别害怕,我们是斯克热图斯基的朋友!”

顿时公爵小姐双膝跪倒在地。

“救救我!”她呼喊着,同时合起了双掌。

就在此刻扎格沃巴爵爷也冲了进来,颤巍巍的,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是我们呀!”他吼叫道,“我们救你来了!”

公爵小姐听到这话,看到这熟悉的面孔,忽然像一朵被折断的鲜花发了蔫。她的双手垂落下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被长睫毛盖住了,犹如拉上了镶有流苏的幔帐。姑娘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