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到了兹巴拉日,见到了集结在这里等待迎击敌军的所有王军。宫廷司觞官奥斯特罗鲁格从康斯坦丁诺夫前来,卡缅涅茨总兵兰茨科龙斯基在取得巴尔城大捷之后赶到了这里,第三位统帅,贝尔斯克总兵、东布罗维查的菲尔莱伊也已抵达。还有宫廷书记官安德热伊·谢拉科夫斯基、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以及对攻城和防守都极为内行的战将、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他们全都在这里待命。除了耶雷梅王公早先留驻兹巴拉日的几个团队之外,随同将帅们集结此地的由王产供给的正规部队有一万之众。

普瑞耶姆斯基都统在城市和城堡的南山坡上,在格涅兹纳河以及两个池塘的后边,都扎下了坚固的连营,并按外国工艺构筑了第一流的工事。这样敌人要夺取连营就只能从正面进攻,因为后部有池塘、城堡以及河道防护。有了这样的设防,统帅们就打算在兹巴拉日抗击赫麦尔尼茨基,顶住雪崩般的攻势,坚守到国王统领其余的正规军和所有的贵族民团前来增援。

然而,面对赫麦尔尼茨基的强大兵力,这种设想有可能实现吗?对此许多人表示怀疑,并且提出了种种有说服力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王军大营的混乱。首先是,统帅们之间面和心不和,斗争激烈。统帅们来到兹巴拉日,原也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而是屈从于耶雷梅王公的愿望。开头统帅们想在康斯坦丁诺夫设防,可是却传来消息,说耶雷梅王公答应亲自率部前来参战,但有个条件,那就是选择的设防地点必须是兹巴拉日。王军官兵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向国王的统帅们宣布,要打仗就去兹巴拉日,在别的地方他们一概不打。无论是劝说还是权杖的尊严全都无济于事。不久统帅们便认识到,如果这种僵局再延续下去,那么整个部队,从精锐的重甲骑兵团队直到外籍雇佣连队的最后一名士兵,都有可能哗变,离开他们投奔到维希涅维茨基的旗号下。将帅无能,彼此间勾心斗角,导致军心涣散,纪律松弛,这只不过是当时越来越经常发生的可悲的实例之一罢了,加之慑于哥萨克鞑靼联军的威势,特别是史无前例的皮瓦夫策的溃散,王军官兵至今余悸犹存,这就更加剧了王军内部的混乱。

因此,统帅们只得移驻兹巴拉日。到了那里,尽管他们是国王钦命的统帅,可他们的兵权却不得不移交维希涅维茨基,因为部队只肯听他一人的调遣,只愿在他的指挥下战斗,只愿跟他同生死,共存亡。然而这位事实上的统帅此刻却不在兹巴拉日。于是军中的不安情绪与日俱增,军纪松弛到了极点,人人垂头丧气。同时据传,赫麦尔尼茨基和克里木汗此次倾师来犯,其兵力之强,人数之众,是自塔梅尔兰时代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不断传来的种种新消息俨如不祥的鸟群,在连营上空盘旋。形形色色的流言,越来越离奇,越说越吓人,越传越恐怖,越来越挫伤士兵的锐气。人们在担心,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会不会导致像皮瓦夫策那样的突然不战自溃,会不会离散那准备阻挡赫麦尔尼茨基通向共和国心脏的道路的如此寡弱之师。统帅们自己也昏了头,不知所措。他们发布的互相矛盾的命令或者根本就没有人执行,即便是有人执行也大大打了折扣。确实,只有耶雷梅才能扭转连营、军队和国家所面临的这种灾难性局势,使之化险为夷。

扎格沃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随库舍尔的团队一到兹巴拉日,立刻就陷入了军旅生活的旋涡之中。他们刚刚在校场露面,马上就被各路团队的军官们包围住了。人们七嘴八舌,问这问那,向他们打探各种消息。见到鞑靼战俘,人们心中这才产生了一线希望。“他们扒了鞑靼人的皮!抓到了鞑靼俘虏!上帝恩赐了我们一个胜利!”有人这么奔走相告。“鞑靼人来了,布尔瓦伊跟他们在一起!”另一些人这么叫喊。“拿起刀枪,各位!守城去!”消息传遍连营,库舍尔的胜利一路都在膨胀,越传越玄乎。俘虏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砍了他们!”有人在叫嚷,“跟他们有什么好客气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像雪片似地向库舍尔飞来,可他不想回答,就径直来到贝尔斯克总兵住所向菲尔莱伊报告军情。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正受到“罗斯”团队的熟人们的热烈欢迎,可他俩竭力想脱身,因为他们急于跟斯克热图斯基见面。

他们在城堡里找到了杨校尉,同时还见到了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和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以及当地伯尔那修会的两位教士。斯克热图斯基乍一看到他俩,不由脸色略微发白,眼睛眯缝了起来,因为有太多的往事涌上他的心头,这就不能没有痛苦。然而毕竟是挚友重逢,他迎接他们时就不光显得平静,而且甚至显得高兴。他询问他们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而对他们的随便什么答复都感到满足,因为他认定公爵小姐已经故去,也就不怀任何企盼,不存任何希冀了。他做梦都想不到他俩长期离开兵营会跟她有什么联系,因而也就不会产生些许怀疑。他俩对这次远行的目的自然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尽管龙金骑士一会儿向这个,一会儿又向那个投以探询的目光,而且还长吁短叹,坐立不安,渴望他俩哪怕是给点儿暗示。他甚至想从他们脸上捉摸出一点儿什么征兆,但却毫无所得。他俩关心的只是斯克热图斯基。米哈乌骑士一次又一次地拥抱杨校尉,见到他这位经受了如此之多的痛苦,失去的又是如此之多,以至几乎不想活下来的知心朋友,他的内心深处不能不涌起越来越强烈的温情。

“瞧,我们这些老伙伴儿又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个子骑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你跟我们在一起会很不错的。我看这仗就要打起来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打这样的仗对于我们军人是很过瘾的事。但愿上帝赐你健康。你还能不止一次率领你的铁甲骑兵冲锋陷阵!”

“感谢上帝恩典,我已恢复了健康。”斯克热图斯基回答说,“现在除了在必要时能报效国家,别的我一无所求。”

斯克热图斯基确实已经康复了,青春的活力,良好的体质,战胜了他的病痛。悲伤啃噬了他的灵魂,却未能摧垮他的肌体。他只是消瘦多了,也显得憔悴多了,以至看上去他的额头、两颊和鼻子仿佛是用教堂的蜡烛塑造的。昔日那种偶尔闪现的岩石般的冷峻,现在则已成为他面部固定的表情,那种凝滞的平静只能在死人的脸上才能见到。他那乌黑的胡须里增添了更多的银丝。其实从外表上看,他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他一反军人的习性,总在回避三朋四友,不凑热闹,不打哈哈,不饮酒寻乐,倒是更乐意跟修士们打交道。他们谈论的有关修道院的生活,有关来世的一切,他有时倒真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他履行自己的军务仍然极为严格,极为勤奋,对于涉及战争,涉及意料之中的围困的事,他跟别的同僚一样操心。

这时话题又转到了打仗上,因为在整个连营,在城堡和全城,人们除此以外就不想别的事。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一再询问鞑靼人和布尔瓦伊的情况,后者还是他的老相识。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军人,”他说,“如今他竟跟别人一起反叛祖国,实在令人痛心。我跟他曾一道参加过霍奇姆战役,当时他还是个小青年,可是他刚露头角就身手不凡,看得出他会成长为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他的管区本是在第聂伯河左岸,他统领的也是外第聂伯河哥萨克,”斯克热图斯基说,“可这是怎么回事,老爷子,他这会儿为何是从南方,从卡缅涅茨的方向来呢?”

“显然,”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是赫麦尔尼茨基有意把他的冬令营安排在南方,因为图哈伊-拜屯驻在第聂伯河畔,而那个大穆尔扎自早年起就对布尔瓦伊恨之入骨。当年揭鞑靼人的皮熬油谁也比不过布尔瓦伊。”

“而现在他们却要成为战友了!”

“可不是吗!”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这样的时代!不过到了这里赫麦尔尼茨基会提防他俩狗咬狗,彼此互相吞食。”

“老爷子,你估计赫麦尔尼茨基何时能到达这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随时都有可能,谁说得准?统帅们理应一批接着一批地派出骑兵侦察队去侦察,可他们就是不派。我说破了嘴唇好不容易才劝得他们把库舍尔派去了南方,而把皮格沃夫斯基兄弟俩派到了丘汉斯基卡缅。我本想亲自出去,可这儿一直在商议,商议……他们还打算派宫廷书记官带点兵马出去。但愿他们动作快点儿,否则就太迟了。求上帝垂怜,让我们王公尽快到这里来,要不然皮瓦夫策的奇耻大辱又要再现了。”

“我们骑马经过校场的时候,我见过他们那些士兵,”扎格沃巴说,“当时我就想,这些兵怎么都木头木脑的,倒像是呆子比机灵的小伙儿多;他们都该到集市上厮混,而不是来当我们的战友。我们的人哪个不是一心想为国争光,视荣誉高于生命的志士!”

“阁下胡说些什么!”老掌旗官气冲冲地说,“我不否认阁下的英勇,虽然我从前有过另一种看法,可我要说,凡是在这儿的,所有的骑士,都是共和国从未有过的第一流的好兵。只是需要一个领头人!一位主帅!卡缅涅茨的总兵搞骑兵突袭,打游击战,称得上是个将才,但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怕还未能做到;菲尔莱伊年事已高;至于宫廷司觞官,哼,他已跟陀米尼克王公一道在皮瓦夫策为自己夺得过一次荣誉!如今官兵不听他们的指挥,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战士乐于抛头颅,洒热血,只要他认定不是毫无必要地白白去送死。可这会儿,他们脑子里想的不是敌人兵临城下,围城会旷日持久,而是如何互相扯皮,争论谁该在什么位置上!”

“储备了足够的粮秣吗?”扎格沃巴忧心忡忡地问。

“从需要看,储备得并不那么多,饲料的情况更糟。假若围城持续一个月,恐怕我们就只好用刨花或者是石头喂马了。”

“现在考虑这件事时间还来得及。”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阁下这就去对他们说吧。我只是渴望上帝垂怜,赶紧让王公来!”

“唉声叹气盼望他的可不止阁下一个人。”龙金骑士接口道。

“这我清楚。”老掌旗官说,“各位,请你们瞧瞧校场吧。大家都坐在土堤旁,眼巴巴地朝着兹巴拉日古城的方向眺望;城里还有些人爬上塔楼。此时若有人轻率地喊一声:‘他来了!’人们就会高兴得发狂。渴了的鹿热切desiderat aquas也不及我们盼望王公。但愿他能赶在赫麦尔尼茨基前面来到这里,我想他那边准是出现了什么impedimenta。”

“我们也是天天在为他的到来祈祷。”一个伯尔那修士插言道。

众人的祈祷和愿望不久就会变成现实,虽说第二天带来的是更大的恐慌和凶兆。这天是七月八日,礼拜四,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在城市上方肆虐,猛烈地袭击了连营新构筑的土堤。大雨滂沱,部分泥土构筑的工事被冲毁了。格涅兹纳河以及两个池塘的水都涨上了岸。傍晚时分一声炸雷落在了贝尔斯克总兵菲尔莱伊的步兵团队,打死了好几个人,团队的旗帜给击得粉碎。人们把这看成是凶兆,是上帝震怒的明显标志,尤其是因为菲尔莱伊总兵属加尔文教派。扎格沃巴建议派一个代表团去向他提出要求,请他皈依天主教,因为“如果一支部队的统帅犯了受到天国厌恶的不体面的错误,这支部队是不可能得到上帝赐福的。”许多人赞同这种看法,只是由于总兵个人的声望和权杖的威力才制止了派遣代表团的做法。可士气却由此而变得更加沮丧。雨骤风狂无止无休。用石块、荆条和木桩加固的土堤变得松软了,火炮在开始下沉。人们不得不用木板来垫榴弹炮和迫击炮,甚至是最轻的八排炮。深深的壕堑里一人高的积水在哗啦啦地流。夜晚也没有带来平静。旋风不断从东方卷来成团的乌云、裹挟着惊心动魄的霹雳在天上翻滚,仿佛要将它储藏的全部雨水、雷电统统倾泻到兹巴拉日。只有勤务人员留在了连营的帐篷里,统帅部除卡缅涅茨总兵兰茨科龙斯基一人坚持留守外,其余所有官兵连同统帅全部拥进城区躲避。倘若这时赫麦尔尼茨基紧随暴风雨一起到来,他就能兵不血刃而一举夺下王军大营。

第二天虽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但情况有所好转。直到下午五点钟风才驱散了乌云,使得连营上方碧空如洗,而在兹巴拉日古城的方向则闪现出一道光华灿烂的七彩长虹。这巨大的天弓一头伸向兹巴拉日古城,另一头仿佛是在吸吮黑森林的潮气,它辉映着,变幻着,衬着飞翻逃遁的乌云,炫耀着神奇的美。

这时人们的心才安定下来,重新有了希望。骑士们都回到了连营,登上滑溜溜的土堤,欣赏彩虹的景色。不久人们便开始热烈议论,猜测这吉兆究竟预示着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众人一起站立在防护水沟后的土堤上,手搭凉棚护着他那双林㹭般的锐利明眸,眺望光彩夺目的长虹。陡然他高声嚷道:

“瞧呀!部队从彩虹下面开来了!我们的部队!”

这喊声引起一阵骚动,消息像旋风激荡着人众,接着便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部队来啦!”这句话迅如飞矢从土堤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士兵们开始拥集,推推搡搡,挤成一团。那嘁嘁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所有人的手都举到额上搭起了凉棚,所有人的眼睛都使劲地凝视着远方,所有人的心都在怦怦地跳。大家就这么眺望着,屏息静气,一时竟鸦雀无声,一颗颗心都悬在难以置信和热切期盼之间!

这时,就在这绚丽的七彩拱门下方确实有什么在闪烁,而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接近,看得越来越分明。最后,那大纛旗、长条旗、马尾旌尽收眼底,随之便看到那如林的长矛上的小旗正迎风飘拂。人们的眼睛都亮了,再也不怀疑这是一支大军。

突然一阵呐喊响彻云天,这是众口同声发自肺腑的欢呼:

“耶雷梅!耶雷梅!耶雷梅!”

那些老兵个个欣喜若狂。有人跳下土堤,涉过水沟,徒步跑过积水的平川,奔向行进中的队伍;有的冲向了自己的战马,策马飞驰去迎接新来的部队;有人在欢笑,有人却热泪纵横,泣不成声;有人合起了双掌,有人举手向苍天,可都在呼喊:“来啦!我们的慈父,我们的救星,我们的统帅!”

气氛是如此之狂热,看上去就像是城市已经解围,赫麦尔尼茨基已经被打败,人们正在欢呼祝捷呢。这时王公的各路团队走得更近了,以至各队旗徽都清晰可辨。按照王公行军的惯例,排列在最前面的团队,分别是由王府鞑靼轻骑、王府哥萨克和瓦拉几亚人组成的;他们后面是马赫尼茨基的外国雇佣军步兵团队;再后才是武尔策尔的火炮团队、龙骑兵团队和重甲骑兵团队。灿烂的阳光投到他们的甲胄上,投到他们高擎的矛刺上,又折射回来,使所有的人都在无比辉煌的光带中行进,显得壮丽非凡。整个队伍宛如围上了一道胜利的光环。跟龙金骑士一起站立在土堤上的斯克热图斯基隔得老远就认出自己留在扎莫希奇的团队,他那张蜡黄的面孔顿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深深吁了几口气,仿佛从胸中释下了千斤重负。他的眼里射出了愉悦的光。因为对他而言,王公的到来也意味着超常的辛劳和英勇战斗的日子临近了,而这比什么都更能医治他内心的创伤,将他那痛苦的记忆更深地埋藏于心底。团队接着团队赓续开进,离营地只有千步之遥。连营的头头脑脑们也纷纷跑来观看王军进军的威仪。此时跟随三位统帅来的有:普瑞耶姆斯基都统、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科尔夫以及其他所有波兰团队和外国雇佣军团队的军官。人人都分享了这普遍的欢乐,尤其是身为三统帅之一的兰茨科龙斯基总兵,虽说他与其当个统帅莫如作位杰出的骑士称职,可他惜重军誉,他将手中的统帅权杖指向了耶雷梅来的方向,扯起人人都听得到的嗓门儿说道:

“瞧,那边来了我们的最高统帅,我将头一个把我的帅位和权杖移交给他。”

王公的各路团队开始进入连营。虽说总共只有三千人,可对于王军的鼓舞不啻是十万精兵。须知他们是在波赫雷贝什奇、涅米罗夫、马赫鲁夫卡和康斯坦丁诺夫累战累捷的无敌劲旅。这时那些老熟人、老朋友们都在互致问候。轻骑团队抵达以后,武尔策尔的火炮团队也终于来到,他们拖拽着四门火绳炮、两门声音响得吓人的八排炮和六门夺取来的双排炮,道路泥泞,走得很艰难。耶雷梅王公从兹巴拉日古城发送了所有的团队,他本人则直到落日时分才进入连营。所有的人,凡是有口气儿的都跑来迎接他。士兵们亮着灯,点着蜡烛,打着火把,擎着松明,将他的坐骑团团围住,挡住他的去路,有人甚至挽住他的马缰绳,因为大家都想多看看这位英雄的风采,借此机会大饱一次眼福。人们争先恐后抢着亲吻王公的征袍,几乎要把王公抬到肩上。众人激动到如此地步,不仅王公自己团队的士兵,就连那些外国雇佣军连队也当场宣布,为耶雷梅的到来,他们愿不取饷金服役一个季度。王公的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拥挤得寸步难行。耶雷梅骑着他那匹白色龙驹,为众兵簇拥,宛如牧人置身于羊群之间。那欢呼声、喝彩声一直不绝于耳。

夜晚变得静谧而晴朗。幽暗的天空繁星闪烁,不久又出现了吉兆。就在兰茨科龙斯基总兵手持统帅权杖走近王公,要向他交权的时候,一颗曳着长长光束的星辰,带着轰响朝康斯坦丁诺夫的方向坠落,熄灭了,而赫麦尔尼茨基正是要从那个方向开来。“赫麦尔尼茨基的星辰陨落了!”士兵们叫嚷道。“奇迹!奇迹!明显的征兆!”

“Vivat耶雷梅Victor!”上千条嗓门一遍一遍地欢呼,卡缅涅茨总兵向前跨出一步,打了个手势,表示他有话要讲。人群顿时安静了一点儿,只听他说道:

“蒙国王陛下赐我统帅权杖,可我以为,它更配留在你的手里,因此,胜利者,我把权杖移交给你,我愿头一个服从你的命令。”

“我们也都跟他一样!”另外两位统帅随之同声说。

三柄权杖一齐递向了王公,而耶雷梅赶紧缩回了手,回答说:

“权杖不是我授予各位的,因此我也不能收受。”

“那就让第四柄权杖居于这三柄权杖之上!”菲尔莱伊说。

“Vivat维希涅维茨基!Vivant统帅们!”众骑士同声呼叫,“我们愿跟诸公同生死,共存亡!”

这时王公胯下的龙驹昂起头,抖了抖那染成了深红色的长鬃,大声嘶啸起来,顷刻之间连营里所有的战马呼应着同声长啸。整个连营人欢马跃,人们又把这看成了胜利的预兆。士兵们眼睛发亮,心里火烧火燎,对战斗的渴望使他们热血沸腾,激动得周身都在发抖。甚至连营里的头头脑脑也受到这种普遍的亢奋精神的感染。司觞官泫然泪下,向上苍祈祷,而卡缅涅茨总兵和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则领头挥舞起战刀激励三军,士兵们都跳上土堤,向黑魆魆的远方挥动臂膀,冲着预料的敌人来的方向叫骂道:

“来吧,狗东西!我们枕戈待旦,正等着你们呢!”

这一夜连营里谁也没有睡觉,直到天亮,连营里到处还响彻着士兵雷鸣般的呐喊,灯光、火把把营地照得通明。

拂晓时分,宫廷书记官谢拉科夫斯基领着一支骑兵侦察队从丘汉斯基卡缅返回,带来消息说,敌人离连营不过五波里。他的骑兵侦察队遭遇到一支优势的汗国兵马,苦战结果,一些精兵战死,曼科夫斯基兄弟和奥莱克希奇爵爷阵亡。带回来的舌头证实,克里木汗和赫麦尔尼茨基正统领整个大军紧跟那支轻骑兵汹涌而来。一天的时间在等待和备战中度过。耶雷梅王公并未犹豫多久便接管了最高统帅部,迅速着手整肃部队,他向官兵指明每个人应在的位置,如何防守,如何互相策应。连营里士气高昂,军纪已然恢复。先前那种混乱、蔑视军令、人心惶惶的现象一扫而光。如今见到的是秩序井然,事事有条不紊;正午前所有的人都到了自己的阵地;连营前密布的岗哨随时报告周围的动静,派出的勤务人员到附近村庄尽其所能搜集粮秣。站在各处土堤上的士兵愉快地聊着闲天,唱着战歌,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到了夜间,人们就围在篝火旁歇息,但人人披坚持锐,严阵以待,仿佛随时都会发起冲锋似的。

这天黎明,在维希涅维茨的方向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某些黑色的东西在移动。于是城里敲响了警钟,连营里吹起了军号,悠长、哀怨的号声惊醒了熟睡的士兵。步兵团队登上了土堤,骑兵鞴好了战马,各就各位,等候出击信号;而在延伸的壕堑里,炮兵们点着了发炮的火绒,飘起一丝丝的袅袅青烟。

就在这时,王公骑着他的白色龙驹出现在前沿阵地。他身披银甲,但没戴头盔。他言笑自若,脸上看不到半丝儿忧烦;相反,他那张面孔和那双眼睛倒显得喜气洋洋。

“各位,我们的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他顺着土堤策马巡视,一路这么说着。

阵地静悄悄,只有风卷大旗在哗啦啦响。阵阵清风一会儿吹得旗帜飘扬,一会儿又将它漫卷在旗杆周围。敌方兵马已接近前沿,凭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只是前浪,赫麦尔尼茨基和汗亲自统率的主力尚未赶到。但这支由三万鞑靼汗国精兵组成的实地侦察队,装备着弓箭、火绳枪和马刀。他们在打垮王军一千五百人的粮秣征集队后,就从维希涅维茨蜂拥而出,然后展开成长长的新月队形,从相反的方向撒缰猛扑兹巴拉日古城。

王公断定这不过是一支孤军深入的轻骑部队,便下令让骑兵开出壕堑。响起了一长串的口令声,骑兵团队开始出动,从土堤后面拥出,俨如蜂群飞出蜂房。平川上密布着兵马。从远处看到支队长们手举权标往返驰骋,整理战斗队形。马匹欢快地打着响鼻儿,时而一声长啸响彻整个队列。然后从这兵马群集之中突出两支队伍,一支是王公的鞑靼骑兵,一支是王府哥萨克,他们朝前方一路碎步小跑,弓在他们的背上抖动,尖顶帽子在他们头上闪光。他们不声不响地静静前进,为首的正是火红头发的维耶尔舒乌。他胯下的那匹烈马在撒野,在发狂,前蹄不时凌空腾起,似乎想挣脱马勒,尽快冲向前方那一团兵马。

天莹净镜,碧落一洗。万里晴空亮得透明,极目望去,整个队列了如指掌。

就在这一瞬间,兹巴拉日古城的方向出现了王公的辎重队,它没来得及同整个部队一起进入连营,这会儿正全速前进,担心汗国部队会将他们一举全歼。可怎么也不能避过汗国人的眼睛,那长长的新月形队列很快就向他们扑去,“安拉!安拉!”的呐喊声传进了站立在土堤上的步兵的耳朵,维耶尔舒乌的骑兵队像旋风般地冲去救援。

可那新月形队列来得更快,他们冲近辎重队,转眼间就像一条黑带将它围了起来,与此同时数千汗国兵马调头带着非人的嚎叫向维耶尔舒乌冲了过来,想同样将他团团围住。此时方可看出维耶尔舒乌的作战经验和他部下兵马的训练有素。看到敌人从左右两翼来包抄他们,他们这支队伍立刻就一分为三,扑向各方,接着队列分作四路,随后四路又合做两路,每次变换队形,敌人都不得不全线调头,因为他们队伍的正面没有对手,而两翼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直斗到第四个回合,敌对双方才正面相遇,可维耶尔舒乌却竭尽全力打击敌方的最弱处,冲破包围,立刻就出现在敌人的后面。此时他便扔下身边的敌人,像疾风骤雨一般冲向了王公的辎重队,不顾汗国兵马会从两面向他进攻,使他腹背受敌。

站在土堤上观战的老兵,兵刃在手,都忍不住拍股赞叹:

“不要命的!只有王公的军官才这么领兵打仗!”

这时维耶尔舒乌以锐利的楔形攻势杀向敌人围困辎重队的包围圈,顿时如同利箭穿入人体,眨眼间已插入阵心。现在是两场战斗合做一处打,可也打得更加酷烈。真是战地奇观!在平川的中心,辎重队俨如一座流动的堡垒,喷射出浓烟、烈火,周围活动着蚂蚁般的黑色人群,它不停地在疯狂般地翻滚。这情景看上去宛如一个硕大无朋的旋涡,在这旋涡的外面,是夺路逃生的没有骑手的战马,旋涡的中心枪声不绝、硝烟弥漫,杀声震天。这一方前推后拥,彼此挤压;那一方决死奋战,不让突破防线。像一头被包围的野猪,龇着灿白的獠牙向扑来的狗群猛咬,那辎重队的兵马就是这样在如蚁如云的鞑靼兵阵中作决死抗击,同时希望从连营方面能派来比维耶尔舒乌的队伍更强有力的援军接应。

果然不久在平川上便闪现出库舍尔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的红制服——你也许会说:那是狂飙在卷着红叶飞舞。那些龙骑兵杀向了鞑靼人的蚁阵,冲进去如同落进了黑沉沉的森林,过了片刻就完全看不见他们了,只是那旋涡更加汹涌澎湃。观战的士兵们甚至感到诧异,王公为何不立即派出强大兵马以一鼓解围呢?殊不知耶雷梅正是有意延宕,目的是要充分显示他带来的援军是一支何等出色的队伍,同时也想把这支队伍置于凶险的境地,让他们一显身手,锤炼他们的实战能力,激发他们的斗志,以利迎接更大的凶险。

那游动堡垒的火力在减弱。看得出来,他们已没有时间装弹药,或者是他们的枪管已打得太热。鞑靼人的鼓噪声却越来越大。于是王公打了个手势,接着出动了三个铁甲骑兵团队:一个是王公自家的团队,由斯克热图斯基率领,第二个是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的团队,第三个则是由皮格沃夫斯基率领的国王的团队。三个团队从连营直取敌阵,刚跑到就冲破了鞑靼人的包围圈,给敌人当头一棒,接着又将鞑靼的兵马冲散,在平川上将其杀得溃不成军,又把他们赶进丛林,再杀散他们,把他们赶出离连营四分之一波里的地方,这时辎重队则在欢呼声和火炮的轰鸣声中安全撤进壕堑。

可鞑靼人知道赫麦尔尼茨基和汗的主力部队正随后跟进,便有恃无恐,不仅没有销声匿迹,而是相反,不久他们又再度杀回,呐喊着:“安拉!安拉!”围着连营,占领了大小道路和附近的村庄,少顷那里便升起滚滚浓烟,烟柱直冲云天。鞑靼方面派出了大批敢死队,深入到壕堑旁边,撩敌骂阵;王公的人马和王军雇佣军当即出动,以群体对群体,个体对个体与敌方展开了决斗。王公麾下的鞑靼团队、瓦拉几亚团队和龙骑兵团队的士兵厮杀得尤其英勇。

维耶尔舒乌未能参加那些决斗,他在保卫辎重队的战斗中头部六处受伤,正躺在帐篷里如同死人一般。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却表现得特别出色,虽说他浑身被鲜血染得像只通红的螃蟹,可总觉得不过瘾,他头一个跳出壕堑投入决斗,锐不可当。那种决斗式的厮杀一直持续到傍晚,步兵和铁甲骑兵团队的骑士从营地如同看表演似的,目击这兵对兵、队对队的搏斗。有时这边取胜,有时那边占了上风;有时是成堆成团的死战,有时是单兵交手,抢捉俘虏。米哈乌骑士每次抓到俘虏送回后又立即投身战场,他那身红色制服满场飞,在整个战地上穿来插去,忙得不亦乐乎。兰茨科龙斯基也在观战,斯克热图斯基从远处把伏沃迪约夫斯基作为一绝指给他,因为每次只要米哈乌骑士跟鞑靼兵交手,总是如迅雷一般便把对手杀得滚鞍落马。扎格沃巴呆在连营的土堤上,一个劲儿地吆喝,虽说米哈乌骑士听不见他的喝声,可他仍然在给他喝彩鼓气,时不时还回头向站在周围的士兵显摆说:

“瞧呀,各位!他使的那套刀法全是我教的。干得真棒!若是上帝帮忙,他这样下去,不久就要赶上我了!”

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敢死队渐渐退出战场,地上只留下人和马的尸骸。城里开始敲响了《上帝的天使》的晚祷钟声。

夜幕渐渐落下,但是黑暗并未到来,因为周围火光冲天。扎沃希齐策、巴任策、卢布兰基、斯特雷龙夫卡、克雷托维耶茨、扎鲁杰、瓦赫努夫卡等村庄劫火正红,整个兹巴拉日郊区,极目所见一片火海。那腾腾烟雾,入夜映红云霄,星星就在那玫瑰红的天幕上闪烁。受惊的鸟群从森林、灌木丛、池塘飞起,发出巨大的振翼声和可怕的尖叫,在烈火映红的空中盘旋,酷似飞翔的火焰。辎重营里的牛群被这不同凡响的景色吓坏了,发出哞哞悲鸣。

“那支鞑靼轻骑兵不可能烧出这么一片大火,”呆在壕堑里的老兵彼此议论说,“准是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带着哥萨克和整个汗国大军过来了。”

诚然,这并非胡乱猜想,因为谢拉科夫斯基书记官早在头一天就带来消息说,扎波罗热统领和克里木汗正跟着鞑靼轻骑兵队伍兼程挺进。人们肯定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所有士兵都进入了壕堑,老百姓有的爬上屋顶,有的爬上塔楼,观望动静。所有人的心都在不安地跳动。妇女们在教堂里伸手领圣餐时泣不成声。一切坏事中最坏的莫过于这种等待,它成了压迫城市、城堡和连营的无边重负。

然而这种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夜幕尚未完全落下,地平线上就出现了第一排哥萨克和鞑靼兵马,接着出现了第二排,第三排,第十排,第一百排,第一千排。你也许会说:天地间所有的森林和灌木丛突然都连根拔起,统统都移向了兹巴拉日。这浩浩荡荡的队列,没完没了,人的眼睛看不到何处是它的尽头;纵目望去,只见黑魆魆的一片,蚂蚁般的人流马队消溶于远方的烟尘火光之中。他们铺天盖地而来,如云海,似蝗群,漫村遍野,布满一方,令人不寒而栗。加上他们人喊马嘶,战鼓隆隆,轰轰然酷似大森林里狂风在古松之巅呼啸,真是先声夺人。他们来到离王军连营四分之一波里处停下,开始安营扎寨,燃起无数篝火,准备宿夜。

“看到篝火了吗?”王军士兵们悄声说,“铺得那么远,就是打马一口气也跑不到头。”

“耶稣马利亚!”扎格沃巴对斯克热图斯基说道,“不妨对阁下讲,我这个人天生的狮子品性,从来不知什么叫恐慌。可对这一帮,我恨不得明晨之前来阵晴天霹雳,把他们统统击毙。我的上帝,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马?恐怕即便是将来在约沙法谷举行末日审判,也未必有这么拥挤。阁下倒是说说,这些强盗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各自呆在自己家里岂不更好?安安分分当他们的农奴岂不更好?我们有什么过错要挨他们的刀?上帝安排我们生来就是贵族,他们生来就是听人使唤的下等人,难道这也是我们的错?呸!真要气死我了!我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像团敷伤的油膏,不过请他们别惹我光火,否则有他们好看的!他们是自由太多了,面包太多了,而且又像粮仓里的耗子,繁殖得太多太快。这会儿算是跑出来抓猫了。你们等着瞧吧!你们等着瞧吧!这儿可有只猫,叫做耶雷梅,还有一只——叫做扎格沃巴!阁下是怎么想的,将来他们还会要求议和吗?他们还会装出一副忠顺的样子让我们给他们一条生路吗?他们会吗?有件事一直使我不安:连营里的粮秣够么?呸,真见鬼!你们瞧瞧,各位,那边又有火烧起来啦,简直是火接着火,火连着火,除了火还是火,但愿黑死病落在这congressus头上!”

“阁下这会儿还谈什么议和!”斯克热图斯基回答,“他们认为,我们大家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明天就能把我们干掉!”

“他们干不掉吗?嗯?”扎格沃巴问。

“这得看上帝的意旨。不过,有王公在此,他们要干掉我们也没那么便当。”

“阁下就这么宽我的心!我想听的,不是他们便当不便当,而是根本就不可能。”

“对于我们军人,只要不白白丢掉脑袋就该大大地满足了。”

“当然,当然……但愿霹雳把你们的满足跟他们一起烧成灰烬!”

这时波德比平塔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来到他俩跟前。

“据他们讲,汗国部队和哥萨克总共有五十万之众。”立陶宛人说。

“但愿阁下的舌头被割掉!”扎格沃巴咆哮起来,“带来的是这么个好消息!”

不管扎格沃巴怎么骂,可龙金照旧软和地说道:

“依我看,要砍掉这许多人马,打突袭要比打野战好。”

“既然我们王公跟赫麦尔尼茨基终于相遇,”米哈乌骑士说,“谈判议和什么的就统统都是见鬼。要么做高官,要么当修道!明天就将是末日审判!”他搓着手补充道。

小个子骑士的话不无道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时至今日两头最凶猛的雄狮一次也没有正面交锋。他俩中一个曾把那些声势煊赫的王军统帅打得丢盔弃甲,另一个曾把那些八面威风的哥萨克头领打得人仰马翻;他们两个迄今都是连战连捷,凯歌高奏,彼此都是对方望而生畏的劲敌。可是在即将展开的铁锤对铁砧的直接会战中,胜利的天平究竟会向哪一方倾斜,这个问题就得在铁马金戈、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才能见分晓。维希涅维茨基从壕堑里眺望不可胜数的哥萨克和鞑靼兵马,任他有双千里眼也未能看到它的尽头。赫麦尔尼茨基从旷野不时张望城堡和连营,心里思忖的是:“我最棘手的敌人就在那里;待我把这个劲敌消灭了,看谁还敢来反抗?”

不难猜到,此二人一决雌雄,战斗必将是持久的,酷烈的,而结局也似不难逆料。那位卢布内和维希涅维茨的王公统率的兵马,包括连营的仆役在内,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五千之众,而作为庄稼人头领的赫麦尔尼茨基则统带着来自亚速海、顿河直至多瑙河口的大军。跟他同来的更有以克里木汗为首的来自克里米亚、别尔哥罗德、诺盖汗国以及多布罗加的鞑靼汗国部队,那些居住在德涅斯特河、第聂伯河及其各支流的庄稼人,那些尼什人和来自各草原、峡谷、森林、城市、小镇、乡村和田庄的数不清的贱民,还有那些先前在贵族亲兵队或是王军团队服过役的兵勇,那些切尔凯斯人、瓦拉几亚人、西里斯特利亚土耳其人和鲁美利亚土耳其人,甚至还有塞尔维亚人和保加利亚人。这么些人全都参加了哥萨克鞑靼联军。真是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动地来。似乎这又是一次新的民族大迁徙,似乎是那些在苍茫的大草原呆厌了的人们想挥戈西进,想借机掠土夺地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决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就是如此……一小伙对抗一大群,一座孤岛面对大海!在这种形势下,自有一些人心惊肉跳,这当然不足为奇。不仅是在这座城池,也不仅是在国家这么一个角落,而且在整个共和国都有人把这为悍兵骁将所包围的孤城兹巴拉日的壕堑,视为这许多赳赳武夫及其卓越统帅的葬身墓穴。

赫麦尔尼茨基大概也是这么看的,因为在他的营地刚燃起篝火,就有一名哥萨克使者来到壕堑前边。那人摇着白旗,吹着小号,还叫嚷说:别开枪!别开枪!

哨兵上前,立即将其逮住。

“我受统领指派来见耶雷梅王公。”那人对哨兵说。

王公立马于一条壕堑边上,容颜像晴空一样恬静。红色的火光照映在他的眼中,也给他那清癯、白净的面庞平添了一层玫瑰色的光辉。站立在王公面前的哥萨克见到这等神采,竟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先是两腿打颤,跟着浑身发抖,尽管他是条草原的老狼,而且还是作为使者来的。

“你是什么人?”王公用他那宁静的明眸盯着对方,问道。

“我是百人队队长索库乌……我受统领派遣。”

“你来干什么?”

队长开始谦卑地鞠躬,头一直低到了王公的马镫下边。

“请宽恕我,王爷!请允许我讲,那都是他们命令我讲的,我无罪!”

“大胆讲!”

“统领命令我告知,说他要来兹巴拉日做客,明天就到城堡拜访殿下。”

“你回去告诉他,不必等明天,今天我就在城堡设宴!”王公回答。

一个钟头过后,果然多门用作礼炮的迫击炮齐鸣,欢声雷动,城堡所有的窗口顿时亮起了成千的烛光。

汗听到一片喧腾的炮声、军号声和军鼓声,就亲自来到金帐之外,陪同他的有他的兄弟努拉登、苏丹喀尔喀、图哈伊-拜和其他许多穆尔扎,接着他又派人召见赫麦尔尼茨基。

扎波罗热统领尽管已经喝得有点儿醉意,可还是立即奉召赶来,站在汗的面前,以手加额、捋须、捂胸,躬身向汗行鞑靼礼,接着便肃立等待汗的垂询。

汗许久没有吭声,只是凝望那发着亮光的城堡——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只硕大的灯笼。汗微微颔首,又捋了捋他的胡须,那稀薄的长髯分成两缕垂落在银鼠皮的大氅上。然后他指着那通明辉亮的窗玻璃,问道:

“扎波罗热统领,那儿是什么?”

“最强大的沙皇!”赫麦尔尼茨基回答说,“那是耶雷梅王公在设宴。”

汗一下愣住了。

“设宴?……”

“今天设宴,准备明天送死。”赫麦尔尼茨基回答。

这时城堡里又炮声隆隆,喇叭高奏,融和着雷动欢声,一齐送进了汗的尊贵的耳中。

“真主在上!”他喃喃说,“这邪教徒心中可装着一只雄狮。”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

“我倒宁愿跟他站在一起,而不是跟你。”

赫麦尔尼茨基打了个寒噤。为赢得不可缺少的鞑靼交情,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然而这个盟友却是可怕的,永远也吃不准的。鞑靼汗偶一心血来潮,便能在转眼之间使所有的汗国兵马回过头来对哥萨克下手。一旦如此,那他赫麦尔尼茨基便是末日临头,无法可救。在此同时他也明白,汗之所以跟他站在一起,为的是夺取战利品,为的是丰厚的馈赠,为的是得到众多的俘虏;但汗又自视为正统君主,在内心深处羞于站在叛逆一边去反对国王,羞于跟这么个“赫麦尔”一起去对抗这样一位维希涅维茨基。

哥萨克统领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这不仅是出于恶习,而且也是由于绝望……

“伟大的君主!”他说,“耶雷梅可是你的死敌。是他从鞑靼人手里夺走了第聂伯河左岸,是他将打死的穆尔扎像狼一样挂在树上恐吓人,是他要以火与剑征服克里木……”

“难道你们就不曾在各个乌卢斯为非作歹?”汗问。

“我是你的奴仆。”

图哈伊-拜发青的嘴唇开始打颤,灿白的獠牙闪闪发光:哥萨克中间有他不共戴天的死敌,那人当年曾把他的整个队伍斩尽杀绝,并且差点儿活捉了他。想到这揪心往事,图哈伊-拜禁不住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报仇雪恨,那人的姓氏此刻就已到了他的嘴边,使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诅咒:

“布尔瓦伊!布尔瓦伊!”

“图哈伊-拜!”赫麦尔尼茨基立刻说,“去年你和布尔瓦伊二人曾奉汗的最明确和最英明的上谕,将水泼在剑上,发誓既往不咎,这件事你不会忘记吧?”

城堡里重新响起的火炮排射的声音,岔断了他们的谈话。

汗伸出手对着兹巴拉日画了一个大圈儿,那城池、城堡和壕堑全都画在了这个圈子之内。

“明天这一切全都是我的?”他向赫麦尔尼茨基问道。

“明天他们那儿的人统统都会丧命。”赫麦尔尼茨基回答,两眼死死盯住了城堡。

然后他又一次鞠躬如仪,又是以手加额,捋须,捂胸,行鞑靼大礼,他认为汗的垂询已告结束。

尽管是七月天,但夜凉如水,汗紧了紧银鼠皮大氅。

“夜已深了!……”他说着就转身径直向金帐走去。

这时所有的人却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动,都频频点着头,而汗则迈着庄严的步子缓慢地走进金帐,还边走边悄声说:

“真主在上!……”

赫麦尔尼茨基也朝着自己的大帐走去,而他却一路嘟哝道:

“我会给你城堡,给你城市,给你战利品和俘虏,但耶雷梅将是我的,哪怕是让我豁出一条命,他也不能是你的。”

篝火逐渐变得暗淡起来,熄灭了,数十万人沉闷的嗡嗡声逐渐静了下来;这里那里时而还能听到一两声枪响,或者是鞑靼马夫赶马放夜草的吆喝——然后这类声响也沉寂了,不计其数的鞑靼哥萨克部队进入了梦乡。

只是城堡还在轰炮,还在喧闹,还在欢呼,热闹得如同在办喜事。

连营里普遍都在等待,认为敌人次日就会发起强攻。果然黎明时分,成群结队的暴民、哥萨克、鞑靼兵以及其他枭骑猛卒,紧跟着赫麦尔尼茨基向壕堑汹涌而来,其势如滚滚乌云压向山巅。如果说,一个士兵昨天由于数不清那遍地的篝火而有些着慌,那么此刻看到这万头攒动的人的海洋就更是惊呆了。然而这还不是敌方发起的真正的强攻,而只是一种勘察阵地、壕堑、防护水沟、壁垒和整个波兰大营的活动。就像是飓风从那广阔的大海卷来暴涨的海潮,浊浪滔天,波涛滚滚,奔腾咆哮着,冲击了一阵儿,然后又退回到远方。敌人也是这么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着一会儿冲向这里,一会儿又冲向那里,退走了又冲上来,仿佛是想考验一下对方的防御能力,想试试在摧毁对手的肉体之前,是否能用这惊涛骇浪的景象,以这数量的优势首先摧垮其精神。

敌方火炮也在轰鸣,密集的炮弹开始落向连营,可从连营回击的,不过是些八排炮和一些轻火器而已。就在这弹雨纷飞之际,王军阵地土堤上却出现了举行圣餐礼的隆重圣像巡行,借以激励三军士气。穆霍维耶茨基神甫双手捧着镀金的圣餐盒,把它举到齐眉的高度,有时也举过头顶。他身穿锦缎法衣,眯缝着眼睛,一副清心寡欲的面孔,在华盖下面,镇静地迈着步子。左右两边,由两位神甫把他搀扶着:一位是铁甲骑兵团随军神甫雅斯库尔斯基,此人当年曾是位战功卓著的军人,六韬三略不亚于有经验的统帅;另一位是扎布科夫斯基神甫,此人也是军旅出身,属伯尔那教派,论身材和膂力在整座连营只是略逊于龙金骑士。华盖四角,四根杆子分别由四名贵族擎持,扎格沃巴爵爷是其中之一。华盖前面是一队脸蛋儿甜美的小姑娘,她们一路撒着鲜花。跟在华盖后面的则是部队的头头脑脑。他们走过了整条土堤;士兵们见到金光耀眼的圣餐盒,见到三位神甫泰然自若的神态,见到那些身着白色服装的无邪少女,无不感到由衷的喜悦,一个个热情迸发,斗志昂扬,勇气倍增。长链手提香炉里熏着没药,微风吹拂,飘散出令人兴奋的芳香;大家都虔诚地低下头。穆霍维耶茨基神甫不时把圣餐盒举到天庭,然后两眼凝望苍穹,吟唱起圣诗“在如此伟大的圣餐前”。

雅斯库尔斯基和扎布科夫斯基二位神甫,紧跟着就扯起洪亮的嗓门儿接唱道:“吾人顶礼膜拜!”全军将士随着又唱起:“旧去新来,圣教无极!”应和着这圣歌吟唱的是隆隆的炮声,有时一颗炮弹呼啸着掠过华盖,掠过神甫们的头顶,有时则低低地射向土堤,溅起团团尘土撒向人群。扎格沃巴浑身抽搐,紧抱住杆子,尤其是当圣像巡行停在一个地方进行祈祷时,他更是吓得毛发倒竖。那时众人在肃默祈祷,炮弹的呼啸声就分外清晰,仿佛是成群的大鸟噪鸣着横空掠过,扎格沃巴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红,而雅斯库尔斯基神甫则不时朝炮弹飞来的方向瞟上一眼,忍不住嘟哝道:“这哪是开炮?他们只配像老母鸡那样孵雏儿去!”确实,哥萨克的炮手很糟糕,而他,作为行伍出身的人,对于这种笨拙和这样浪费弹药,是不能无动于衷的。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直走到了土堤的另一端,那儿敌方的攻势同样算不上凌厉。哥萨克鞑靼联军在这里那里作了试探性进攻,特别是从西边池塘的那个方向作了几次冲锋,看是否能引起守军慌乱,但均未得逞,于是,他们全线撤退,固守阵地,甚至连敢死队也不曾派出。这时王军的圣像巡行结束,被围困的官兵受到激励,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很明显,赫麦尔尼茨基是在等待自己的辎重到来,他确信,兹巴拉日不过是一弹丸之地,只消发动一次真正的强攻就唾手可得。他只下令挖了几道壕堑,把炮位安顿下来,而没有构筑其他的工事以威胁被包围的王军。第二天辎重队赶到,大车挨着大车,往往数十辆一排,排成了一波里远,从韦尔尼亚基一直向登比纳延伸。跟辎重队一起到来的还有增援兵马:清一色的扎波罗热精锐步兵。在能攻善战方面,这些人几乎能跟土耳其正规步兵媲美,不仅是暴民的乌合之众望尘莫及,就是一般的鞑靼部队也甘拜下风。

七月十三日,礼拜二,是人们难忘的一天。这天双方都在进行狂热的备战。毫无疑问,真正的强攻就要开始,因为在哥萨克营地一大早就发出了战斗警报,军号齐鸣,军鼓、铜鼓敲得山响,而鞑靼人也擂起了通常用于祭祀的巴尔特大鼓,隆隆如雷声……傍晚时分却一切都归于平静,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只是从两个池塘和格涅兹纳河上升起了一层薄雾——终于第一颗星辰开始在晴空闪烁。

就在这时,哥萨克六十门火炮忽然一齐狂吼,不计其数的兵马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向着作为王军阵地壁垒的土堤冲杀过来——强攻开始了。

坚守在土堤上的王军似乎觉得他们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连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凶猛的攻势。

“耶稣马利亚!这是什么?”站在斯克热图斯基身旁的扎格沃巴问道,“向我们冲来的哪像是人!”

斯克热图斯基此刻正率领铁甲骑兵立于土堤的豁口处,见这阵势随即回答说:

“正如阁下看到的,那确实不是人;敌人用犍牛打头阵,为的是先消耗我们的弹药。”

老贵族脸一下红得像甜菜疙瘩,眼睛瞪得溜圆,从他嘴里迸出一个词儿来,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他所思所想的一切全都包含在这个词里面:

“卑鄙!……”

“大群蛮悍的赤膊牧人拿着鞭子和点燃的火炬吆喝着,驱赶着牛群。牛都给吓疯了,变野了,狂吼着向前奔突,一会儿挤成一团,一会儿四散,一会儿又调头往回跑,可牧人吆喝着,用火燎,用皮鞭抽,驱赶着它们重新向土堤奔跑。武尔策尔的火炮终于开了口,炮群喷出铁和火,顿时硝烟弥漫,天空变得殷红,惊恐万状的牲畜像受到雷击似地给打得四散逃命,有一半给击倒在地,而敌人就踏着这狼藉的牛尸展开进一步的攻击。

这景象尤其使人触目惊心。奔窜于敌方队伍前面的竟是身背沙袋的俘虏,他们被人从后面用矛戳,用火绳枪打,被赶押着去填防护水沟。他们都是没赶得及在敌方雪崩似的兵马到来之前躲进城里的兹巴拉日附近的庄稼人:既有年轻男子,也有老人和妇女。他们奔跑着,叫喊着,嚎啕大哭,举手向天,乞求怜悯。这号哭声听着能叫人骨寒毛竖,可当时战争无情,人心似铁,怜悯已在世间丧尽灭绝,可怜的俘虏面临的是绝境:后边有哥萨克的矛刺戳他们的背脊,前边是武尔策尔的炮弹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榴霰弹把他们炸成了碎块,还在密集的人群里炸出道道垄沟。可怜的人们奔跑着,在血泊里冲闯,跌倒了,爬起来再跑,浪潮般的哥萨克、哥萨克化了的土耳其人、鞑靼人在驱迫着他们向前。

不久防护沟里的水便被鲜血染红,跟着就被沙袋和人尸所填满——最后水沟被填平了,敌人就从它上面踏过去,嚎叫着扑向王军阵地。

进攻的团队一批接着一批蜂拥而至。凭着炮火的闪光,能看到敌军的头头脑脑在挥着权标驱兵赶卒,不断有新的团队向壕堑杀来。大凡最精锐的团队都向着王军统帅部和耶雷梅的兵马猛烈冲杀,因为赫麦尔尼茨基清楚,那儿的抵抗将是最顽强的。于是他调遣了那些谢契独立分队打头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沃博达率领的强悍的佩列亚斯拉夫团队、沃龙琴科率领的切尔卡瑟团队、库瓦克率领的卡尔沃夫团队、内恰伊率领的布拉茨拉夫团队、斯滕普卡率领的乌曼团队、姆罗佐维茨基率领的科尔松团队,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卡涅克团队和强大的白采尔科维团队。这部分兵马总共一万五千,由赫麦尔尼茨基亲自指挥。在火光辉映下,他活像个赤红的魔鬼,挺起宽阔的胸膛迎接枪林弹雨,一副猛狮的面孔,一双雄鹰的锐目,在狂飙似的冲锋里,在硝烟烈焰的笼罩之下,在屠戮和人踩马踏的大混乱中,在两军厮杀的战场,他关注着一切,支配着一切。

在这些骄兵悍将之后,紧跟着的是粗野的顿河哥萨克;接着是擅长用匕首作战的切尔凯斯兵,图哈伊-拜统领的精选的诺盖鞑靼兵;跟在他们后边的还有苏巴哈伊统领的别尔哥罗德鞑靼兵,以及库德乌克统领的阿斯特拉罕部队,这些人皮肤黝黑,装备着强弓硬矢,每支箭几乎都能将长矛射穿。这些兵马比肩接踵,密密麻麻,后排紧挨着前排,以至后排人的鼻息能嘘着前排人的后脑勺,有如吹来了阵阵热风。

在他们最终到达填满俘虏尸体的那条防护沟之前,究竟有多少人倒地,多少人毙命,谁能说得清,谁又忍心去说!可是他们毕竟是到达了,毕竟是过去了,而且开始往作为壁垒的土堤上攀爬。那时你也许会说,这么一个繁星灿烂的夜晚,竟会是一个末日审判之夜!火炮打不着近处,就吼叫着不断射向敌后纵深。榴弹在空中划出火红的弧线,带着地狱的狂笑飞去,一落地就轰然爆炸,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德意志步兵团队、波兰王军和与他们并肩战斗的王公的未跨鞍马的龙骑兵几乎是直接朝着这些哥萨克的脸上喷射烈焰和铅弹的。

头一批敌方团队顶不住这凌厉的火力,他们想后撤,但是后续的团队已压了上来,他们撤不下去,就只好白白丧命,纷纷在原地倒毙。后续团队就这样踩着前队士卒的血肉模糊之躯前进,鲜血就在他们脚下迸溅。陡峭的堤防变得滑溜了,无论是用脚、用手还是用整个胸部去攀爬,都是随攀随滑。他们刚爬上去就受到枪击、矛戳、刀砍,掉下来又再往上爬。受到烟熏火燎的人们,一个个黑不唧的,然而他们蔑视伤痛和死亡,始终攀爬不息。许多地方已经展开了白刃战。你可曾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鏖战双方横眉怒目,咬牙切齿,血污满面,对杀对砍,如醉如狂……活着的人在成堆的伤者、死者痉挛的躯体上搏杀。已经听不到口令,只听见一片可怕的冲天呐喊。战地的一切声响:噼啪的枪声、受伤者的喘息、呻吟、榴弹的呼啸,统统都淹没在这呐喊声中。

无情的大拼杀持续了几个钟头。土堤周围竟垒起了另一道堤防,堵塞了强攻者前进的通路,那是由死者残骸垒起的尸堤。谢契各独立分队几乎被斩尽杀绝,佩列亚斯拉夫团队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土堤四周,卡尔沃夫团队、布拉茨拉夫团队、乌曼团队都被杀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别的团队则被统领的近卫军、鲁美利亚的土耳其兵和乌鲁姆-拜的鞑靼兵从后面驱赶着,仍在向土堤进行冲击。可是进攻者的队伍已经乱了阵式,而王军阵地的王军步兵团队、德意志人团队和龙骑兵团队,却一直在浴血奋战,寸步不让。他们杀得汗流浃背,气喘咻咻,有的人受了伤,血流如注,却依旧不肯罢手。他们受到血腥味儿的刺激,为战斗的激情所鼓舞,杀得如痴如狂,都争先恐后地向敌人冲杀过去,有如一只只凶猛的狼扑进了羊群。就在这时,赫麦尔尼茨基纠集了一线进攻的残部,连同尚未受损的全部力量:白采尔科维部队、鞑靼部队、土耳其部队和切尔凯斯部队,重新发动了猛攻。

壕堑里的火炮已不再轰鸣,榴弹也不再闪光,只是土堤西段全线仍在噼噼啪啪地响着枪声,仍是一派嘈杂刺耳的喧嚣。最后这枪声也止息了,黑暗笼罩了作战的双方。

谁也看不见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翻滚,仿佛是一头巨兽在翻转着它那庞大的身躯,在痉挛,在颤抖。甚至从呐喊声中也无法辨别,这声音究竟是胜利的欢呼还是绝望的号叫。有时连呐喊声也止息了,那时就只能听见一声巨大的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来自地下,又像来自地上,来自空中,它越升越高,仿佛是有许多灵魂叹息着飞离了战场。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战斗间歇:转眼间喧嚣声、吼叫声又起,只是越来越力竭声嘶,听起来越来越不像是人的声音。

突然又响起了枪声:这是马赫尼茨基团队长带领步兵预备队来增援疲惫的王军。哥萨克鞑靼联军的后队吹响了撤军号。

于是出现了战斗间隙,哥萨克鞑靼兵马从壕堑前沿后撤一斯塔耶距离,停在了他们火炮掩护的射程之内。可没过半个钟头,赫麦尔尼茨基又第三次发动了强攻。

也就在这时耶雷梅王公骑着战马出现在壕堑边上。很容易认出他来,因为在他的头顶上方飘扬着一面旗帜和统帅的马尾旌,而在他的前边和后边都有人举着数十支点燃的血红的火把。敌方立即向他开炮,可那些笨拙的炮手将炮弹射得太远,一直射到了格涅兹纳河的后面,而他则依旧泰然自若地立马观望,看着这步步逼近的密集的敌军。

哥萨克们放慢了脚步,似乎是被这景象迷住了。

“耶雷梅!耶雷梅!”嗡嗡的低语犹如飕飕的风声,迅速传遍哥萨克的纵深队列。

这位威灵显赫的王公立马壕堑边上,岿然不动,在血色火光的照耀下,酷似民间童话里的巨人。哥萨克们疲惫的双腿不由打起了寒颤,而手则纷纷在胸前画起了十字。他一直安然地立马不动。

突然,他把手里的金权杖一挥,立即炮弹像不祥的鸟群在天上呼啸着飞向逼近来的敌军,随之便在密集的人群里落地开花;哥萨克鞑靼联军的队伍像条受了重伤的蛟龙蜷缩了起来,恐怖的叫喊声从战线的一头传到了另一头。

“快跑!快跑!”哥萨克的团队长们在发令。

黑压压的散兵线全速向着土堤冲刺,希望冲到土堤下面能够躲避弹雨,可他们尚未跑完一半的路程,对这一切一直了如指掌的王公这时略微向西侧过身子,重又挥动了手里的金权杖。

随着这个信号的发出,从池塘那边,就在镜面般的池水和土堤之间的豁口处,骑兵开始出动——刹那间,就在池岸那一端的平川铺展开来。在炮弹闪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面面招展的大幅团旗,那正是斯克热图斯基和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的铁甲骑兵团队、库舍尔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团队、罗兹特沃罗夫斯基统领的王府鞑靼团队。他们后边还有一批批新建立的王府哥萨克团队和贝霍维茨的瓦拉几亚团队。不仅是赫麦尔尼茨基,就连哥萨克的一名最不起眼的辎重兵都能立即看出,这位无畏的统帅已调集精兵锐旅,准备从侧翼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了。

哥萨克的队伍里立即吹响了撤军号。“顶住骑兵!顶住骑兵!”惶悚之声四起。与此同时,赫麦尔尼茨基也在竭力调整自己部队的锋线,想撤下步兵而以骑兵来抵挡骑兵。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队形,王公的各路团队就已飞驰而至,宛如长出了翅膀一般。

“杀呀!砍呀!”王军冲击着,呐喊着,军旗哗啦啦地飘,羽饰飒飒地响,甲胄发出钢铁的铿锵。铁甲骑兵用长矛戳穿了敌方的人墙,随之冲入敌阵,其势如飓风,一路横扫一切,粉碎一切。任何人的力量、任何命令、任何统领都已无法控制住那些步兵团队,第一次冲锋正是冲着他们来的。赫麦尔尼茨基精选的统领近卫军士卒惊惶失措,乱成了一团。白采尔科维兵扔下了滑膛枪,扔下了称为笛子的火枪、长矛、大镰、短柄链锤和腰刀,双手抱头,带着野兽般的狂嚎失魂落魄地转身朝着后路的鞑靼兵夺路逃命。可鞑靼兵迎接他们的是瓢泼大雨般的飞矢。于是他们又冲向侧翼,朝着辎重营的方向奔跑,正好又落进了王军步兵和武尔策尔的炮兵组成的火网之中。白采尔科维兵无路可走,纷纷被击毙,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尸体,很少见到不是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的。

可这时野蛮的图哈伊-拜有了苏巴哈伊和乌鲁姆-拜的援军,竟疯狂地向王公的铁甲骑兵发动了进攻。他并不指望能摧毁这些钢人铁马,只想抵挡一下那风卷残云的凌厉攻势,争取点时间,让西里斯特利亚和鲁美利亚的土耳其正规步兵能摆出一个方阵,而白采尔科维人也得以从狼狈溃逃的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于是这图哈伊-拜挥戈跃马,蹈火冲烟,飞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是像个统领,而是像个普通的鞑靼兵,跟别人一起冒着生命的危险,杀进了重围,挥刀猛砍。诺盖鞑靼兵的弯马刀砍在铁甲上,砍在锁甲上,发出叮当的声响,而战斗者的呐喊则又淹没了其他的一切声音。可是他们仍未能顶住对方的压力,总是给打得立足不稳,节节败退。在钢人铁马雷霆万钧的重压下,他们越来越无力正面迎击,被逼得朝土耳其正规步兵的阵地撤退。他们被长剑斩劈,纷纷滚鞍落马,被长矛刺戳,像毒虫一样被践踏在战马的铁蹄之下。可他们仍然奋战着。正是这种疯狂的阻击,使铁甲骑兵前进的速度有所减弱。图哈伊-拜像团烈火,冲锋陷阵,纵横驰骤,而那些诺盖鞑靼兵也总是不离他左右,酷似狼群紧挨着母狼。

终究他们还是抵挡不住,越来越多的诺盖鞑靼兵倒毙疆场,暴尸异域。这时,战场上突然响起了一片“安拉!安拉!”的雷鸣般的呐喊,这表明土耳其正规步兵已经摆好了阵势。就在此时,斯克热图斯基跃马来到发疯的图哈伊-拜跟前,举起重剑对准他的脑袋劈了下去。然而,看来是骑士病后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或者是图哈伊-拜的大马士革头盔挡了一下,总之,剑锋在头顶上震偏了向,打了滑,它平着重重的一击便崩裂出了一些小碎块。而图哈伊-拜也立时两眼发黑,赶紧勒住马,一头栽倒在几个诺盖鞑靼兵的手里,他们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头领,发出可怕的怪叫,然后便朝两边跑开,宛如骤起的一阵狂风把浓雾吹散。现在王公麾下的各骑兵团队,面对的是鲁美利亚和西里斯特利亚的土耳其正规步兵,还有塞尔维亚的穆斯林部队,这三支部队已经结成了一个大大的方阵,他们用火枪、长矛、标枪、斧钺、匕首一面迎击来敌,一面朝着辎重营的方向缓慢撤退。

铁甲骑兵团队、龙骑兵团队和王府哥萨克团队旋风般地追杀上去,而在最前面,带着一片飒飒响声和嗒嗒蹄声的是斯克热图斯基的铁甲骑兵。团队长一马当先,飞驰而过,在他旁边的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胯下是那匹因弗兰蒂牝马,手中握着的是那把吓人的重剑——扯下修士头巾。

一条红色的火带沿着方阵四周飞动,密集的子弹在骑兵们的耳畔呼啸。这里那里有人在呻吟,这里那里有马匹倒下。骑兵队的追击队列被分割开了,可他们仍在穷追不舍;已经接近了敌阵,土耳其正规步兵已听到了战马的呼噜声和粗重的鼻息声。方阵收缩得更紧了,一支支握在青筋突暴的手上的长矛一齐伸了出来,形成一道矛刺的墙垣,对准着一匹匹狂烈的战马。这墙垣有多少矛刺,就有多少死亡在威胁着进击的骑士。

骤然间有个巨人般的铁甲骑士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到了方阵的墙边,刹那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四蹄腾空,一跃就闯进了敌阵。这钢铁骑士挥舞长剑,斩断枪矛,一顿猛劈猛砍,把那些密集的步兵杀得血肉横飞。他以拔山超海之力,泰山压卵之势,摧毁一切,粉碎一切,单人独骑把敌阵彻底打乱。

就如一只雄鹰扑向了一群柳雷鸟,那鸟儿给吓得挤成了一团,服服帖帖地成了猛禽的猎物,而那雄鹰则对它们一顿猛撕猛啄,毫不留情。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就是这样狂烈地挥动着自己的扯下修士头巾,扑进了敌人方阵的中心。即便是龙卷风在稠密的幼林中造成的破坏,也不如他在这拥挤的土耳其步兵群中所造成的破坏强烈。他简直可怕极了。他那魁伟的身材,超过了常人所能有的高度,显得像尊天神;那匹战马也成了一条鼻孔里喷出烈焰的巨龙;而他手中的那把扯下修士头巾,则似乎变成了三把长剑。基斯拉-巴克——一名大个头的阿哈——向他扑来,被他一剑劈成了两段。那些强壮的士兵徒劳地伸直臂膀,妄想用矛抵挡他的攻势,也都纷纷被他劈倒在地,像受到雷殛似的。而他照样横冲直撞,人砍马踏,总是向敌兵最拥挤的人堆里砍杀。凡他所到之处,但见人头翻滚,有如大镰刈草,一扫而光;只听见一片恐怖的惨叫声、呻吟声、剑风的嗖嗖声、兵器撞击的铿锵声、剑劈头盖骨的咔嚓声和那神马的嘶鸣声。

“恶煞!恶煞!”那些惊恐万分的声音叫喊道。

这时斯克热图斯基率领的铁甲骑兵狂风暴雨般地冲进了由立陶宛骑士打开的方阵大门。方阵像倒塌房屋的墙垣一样土崩瓦解了,土耳其正规步兵纷纷抱头鼠窜,四散逃命。

这时苏巴哈伊率领的诺盖鞑靼兵,像嗜血的狼群,忽又转身杀回,而从另一边,赫麦尔尼茨基重新集结了白采尔科维兵的残部,也来增援土耳其正规步兵——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哥萨克、鞑靼兵、塞尔维亚的穆斯林兵、土耳其正规步兵全都没有进行抵抗,只是一味狼奔豕突,朝着辎重营的方向狼狈逃窜。铁甲骑兵一路追杀,胡劈乱砍。大凡侥幸逃出一斯塔耶路程的人,也多在第二斯塔耶的路程内被王军铁骑所砍杀。追杀是那样迅猛,以至逃敌的退路也完全被截断。王军将士个个杀得两臂酸麻;逃敌则被杀得纷纷丢弃刀枪、旗帜、制帽甚至甲胄,土耳其正规步兵的白色兜帽丢得满地皆是,像覆盖上一层雪一样。赫麦尔尼茨基的整个精锐的近卫军、步兵、骑兵、炮兵以及鞑靼和土耳其的援军全都变成了混乱的一团,被吓得神志不清,狂奔乱突,盲目逃窜。有时成百上千的人众竟会被王军的单人独骑赶得仓皇逃命。铁甲骑兵击溃敌方步兵和鞑靼兵马之后,仍在乘胜追击,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库舍尔分别率领的龙骑兵和轻骑兵又展开了杀敌竞赛,更加造成了逃敌超出常人想象的惨败。战场上真可谓是血流漂杵,狂奔的战马蹄下血水四溅,骑士们的甲胄和脸都被染成了红色。

逃敌直到奔回自己辎重营的车辆圈内才松了一口气,王公那时也下令吹响了收兵号。

骑士们唱着歌,欢呼着返回连营,沿途用带血的战刀清点着敌人的尸体。可谁又能一眼便看清敌人惨败的规模?谁又能数清战场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人尸和马骸?仅在壕堑旁边那层层叠叠的尸体就堆了“一人高”。将士们头晕脑胀,像是中了那刺鼻的血腥味和汗臭的毒。幸好从池塘那边吹来一股强风,把这些浊气吹向了敌人的帐篷。

就这样结束了威灵显赫的耶雷梅同赫麦尔尼茨基的首次交锋。

然而强攻并未完全结束。因为正当维希涅维茨基迎击赫麦尔尼茨基对连营右翼的进攻时,布尔瓦伊差点儿没占领左翼的壕堑。他统领第聂伯河左岸的各路团队悄悄绕过了城市和城堡,到达东面的池塘,对菲尔莱伊的指挥部展开了强大的攻势。东面池塘沿线的工事当时尚未完工,驻守阵地的匈牙利步兵没能顶住,首先是掌旗官带着王军大旗逃跑,接着是整个团队作鸟兽散。布尔瓦伊攻进了中路,他的兵马汹涌如潮。哥萨克胜利的欢呼声从连营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哥萨克在追击溃逃的匈牙利步兵的同时,还击溃了一小队骑兵,夺取了几门火炮,接着便直插贝尔斯克总兵的指挥部。这时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率领几个德意志人连队赶来援救,他一刀斩了匈牙利步兵的掌旗官,夺得大旗,高举着冲向了敌阵,德意志步兵紧跟着他,同哥萨克展开了一场壮烈的肉搏战。一边是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强悍的布尔瓦伊部队,另一边则是个个有虎跳龙拿之技、猛狮之勇的经过三十年战争锤炼的老兵,二者交手必有一番好斗。布尔瓦伊像头受伤的野猪,深入重围,大杀大砍,那些骁勇的哥萨克也都舍死忘生,拼命搏斗。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顶不住锐不可当的德意志人连队的反击。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组成一道人墙向前推进,对哥萨克猛杀猛砍,将他们赶出占领的阵地,压进壕堑,又杀掉他们的十分之一。经过半小时激战,布尔瓦伊的兵马被赶出土堤之外。普瑞耶姆斯基都统血染盔甲,头一个将自己手中的王军大旗插上了尚未完工的土堤。

布尔瓦伊的处境现在变得极其险恶,因为他不得不走原路撤退,而耶雷梅此时已经歼灭了进攻右翼之敌,因此很容易切断布尔瓦伊全军的归路。虽然姆罗佐维茨基已率领科尔松哥萨克骑兵赶来对他增援,可这时又出现了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的铁甲骑兵,而追击土耳其正规步兵回师的斯克热图斯基也跟他会合,他俩就一起截断了迄今仍在有序撤退的布尔瓦伊的兵马。

王军铁骑的一次冲锋就把布尔瓦伊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接着便展开了恐怖的屠戮。哥萨克回营之路已被截断,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有的横下心作困兽之斗,队对队杀,单个对单个拼,有的则徒劳地向那些如同旋风在战场上呼啸的铁甲骑士伸手乞命。就这样在平川开始了追逐、奔跑和单个较量,在那沟坎坑洼的地方则展开了搜索战。为了给战地照明,开始从壕堑里扔出成桶燃烧的焦油,它们像火红的流星拖着光亮的尾巴飞落在战场上。在这些红色烈焰的照耀下,残余的第聂伯河左岸哥萨克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这天表现得勇敢无畏的苏巴哈伊,此刻也赶来增援布尔瓦伊,可是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赫赫有名的马雷克·索别斯基却将他就地堵住,如同狮子堵住一头野牛。布尔瓦伊已经看到他从任何方面再也无援可待。这位爱惜哥萨克荣誉胜过性命的老团队长此刻想的绝不是设法自救!别的哥萨克都在黑暗里抱头鼠窜,或躲进岩石的裂罅,甚至往马蹄的夹缝下溜,争相逃命,而他却还在寻敌讨战。他单人独骑杀死了东贝克骑士和鲁谢茨基骑士,还劈死了在康斯坦丁诺夫立过不朽战功的小狮子阿克萨克骑士,接着砍死了萨维茨基骑士,然后又把两名插有羽翼的铁甲骑兵杀得滚落尘埃。终于他突然看到有个大块头儿的贵族一边在战场上奔跑,一边发出野牛般的吼叫。布尔瓦伊立即挥刀跃马,像团熊熊烈火奔向这名贵族。

这贵族不是别人,正是扎格沃巴爵爷,他一见布尔瓦伊,吓得更是扯起嗓门儿吼叫,并且拨马就逃。他头上仅剩下的那点儿头发根根直立,可他还没有被吓昏,相反,倒有成千上万的点子闪电般地从他脑海掠过,同时他使尽浑身力气大喊大叫:“各位!来人呀!谁相信上帝!……”他像狂风一样向最密集的王军堆里疾驰。扎格沃巴跑的是一条弓形路线,布尔瓦伊则从一边顺着弦的方向追了过去,很快逼近。老爵爷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完了!我身上的跳蚤也跟我一起玩儿完了!”他听见身后有马打响鼻儿的声音,但发现谁也没有过来帮他的忙,于是他就想,这下准跑不掉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把他从布尔瓦伊的嘴里救出来。

可就在这最后的时刻,就在这几乎是死前痛苦挣扎之际,他的全部绝望,全部恐惧,骤然变成了狂怒;他猛地拨转马头,面向他的对手,发出了一声任何野牛都发不出的震天怒吼:

“你竟敢追赶扎格沃巴!”随着这一声吼叫,他举起战刀迎上布尔瓦伊。

正是在这一瞬间,壕堑里又抛出一批燃烧着的焦油桶,把战地照得通亮。布尔瓦伊抬眼一看,不禁愣住了。

使他吃惊的并不是听到这个名字,因为扎格沃巴的大名他平生从未听说过,而是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前不久在扬波尔他还曾把这个人作为博洪的朋友招待过。

然而就是那不幸的发愣的一瞬间断送了这位勇猛的哥萨克头目的性命,因为没等他回过神儿来,扎格沃巴的刀就已对准他的太阳穴狠狠地劈了下来,一刀便把他劈得滚鞍落马。

这一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王军铁甲骑兵的欢呼应和着哥萨克的惊叫,后者目睹这头黑海老狮如此殒命,顿时斗志丧尽,个个束手待毙。苏巴哈伊未能从深渊里救出的人,全部遭了灭顶之灾,因为在这个可怕的夜晚根本没人抓到俘虏。

苏巴哈伊被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一支轻骑兵追得向辎重营的方向狼狈逃窜。对壕堑的强攻已经全线撤退,只是在哥萨克辎重营附近王军骑兵还在热火朝天地追杀逃敌。

胜利的欢呼响彻了整个兹巴拉日连营,声震云霄。血染征衣的战士——他们满身汗水和尘土,被硝烟熏得黢黑,脸部肿胀,依然皱着眉头,眼中闪着未熄的怒火——虽然一个个都疲惫不堪,都撑着兵器站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他们仍随时准备着:在需要时立即投入战斗。追击的骑兵完成了在辎重营附近的歼敌使命之后,缓缓回师。随后,王公本人也骑马来到战场,跟在他后面的有三位统帅:奥斯特罗鲁格、兰茨科龙斯基和菲尔莱伊,还有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马雷克·索别斯基和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所有这些显要人物缓慢地顺着壕堑巡视。

“耶雷梅万岁!”部队欢呼着,“我们的慈父万岁!”

王公未戴钢盔,频频点头,向四面八方摇着权杖。

“我感谢各位!感谢各位!”他用响亮的洪钟般的嗓音反复说着。

然后他扭头对普瑞耶姆斯基都统说:

“这条壕堑太大了!”

普瑞耶姆斯基点头表示同意。

胜利的将帅们骑着马从西边的池塘巡视到东边的池塘,细密地勘察战场,勘察敌人对壁垒造成的毁损,也把作为壁垒的土堤本身整个儿勘察了一遍。

这时在王公巡视的行列之外,有一群热情澎湃的士兵,欢呼着把扎格沃巴作为这一天战斗中最大的凯旋者用手抬进了连营。二十来条粗壮的胳膊把这位大块头儿的猛士高高抬起,而他则满面红光,汗流如雨,为保持平衡,他那两只手不停在左右摆动,嘴里一个劲儿地咋呼:

“哈!我叫他尝到了胡椒的辣味儿!我故意装作逃跑,就为钓他上钩。再也没有布尔瓦伊啦!狗东西,再也别想冲着我们汪汪叫啦!各位!应该给年轻人作个榜样!天啦,小心点儿!你们会把我摔下来的,你们要撞伤我了!你们既然要抬我,就抬好点儿,要抓紧!我跟那家伙斗得不善,你们要相信我!啊,那些恶棍!今天随便什么流氓、无赖都敢跟贵族作对!到底他们是现世现报。啊呀,小心!你们把我放下来,见鬼!让我下来!”

“万岁!万岁!”贵族们在欢呼。

“抬着他去见王公!”别人喊叫说。

“万岁!万岁!!!”

这时扎波罗热统领回到了自己的辎重营,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狂吼大叫,一刀割开了胸前的贵族长袍,刀尖弄伤了自己的脸。溃败中幸存的一些头头脑脑围在他的身边,人人愁眉苦脸,默默无言,一句宽心话都说不出来,而他则几乎要发疯。他嘴上冒着白沫,用脚跟使劲蹬地,两手不住地揪扯他那点儿顶毛。

“我的团队在哪儿?我的哥萨克在哪儿?”他嘶哑着嗓门反复叫嚷道,“汗会怎么说!图哈伊-拜会怎么说!你们把我出卖给耶雷梅吧!让他们把我的脑袋戳在刑柱上!”

头头脑脑们都沉默不语。

“那些该死的巫婆干吗都预言我要打胜仗?”统领继续吼叫道,“割掉那些女巫的脑袋!……她们干吗都说,我能活捉耶雷梅?”

平常,每逢这头狮子的吼叫震动大营,团队长们总是沉默不语,可如今这头狮子吃了败仗,遭人践踏,好运看来从此要跟他分手,失败使哥萨克的头头脑脑们放肆起来。

“对耶雷梅你是顶不住的。”斯滕普卡阴郁地嘟哝说。

“你要毁了我们和你自己!”姆罗佐维茨基加码道。

统领像头老虎朝他猛扑了过去。

“那么在黄水河打胜仗的是谁?科尔松打胜的是谁?取得皮瓦夫策大捷的又是谁?”

“都是你!”沃龙琴科粗鲁地说,“可那些仗都不是维希涅维茨基指挥的。”

赫麦尔尼茨基又开始揪扯他头顶上的那撮头发。

“我向汗保证过,今天夜里就住宿在城堡!”他绝望地嗥叫。

对此库瓦克回答说:

“你向汗保证过什么,关系到的是你的脑袋!你要留神!别让它从你的脖子上掉下来……可是你别再逼我们去强攻了,别再让上帝的奴仆白白去送死!你该下令挖壕堑、垒土堤、架上火炮,把莱赫们围困起来,否则你要遭殃!”

“你要遭殃!”众人丧气地附和着。

“你们要遭殃!”赫麦尔尼茨基断言道。

他们就这么吵吵嚷嚷,嗓门儿都大得像打雷……终于赫麦尔尼茨基打了个趔趄,栽倒在营帐角落的一叠覆盖着地毯的老羊皮上。

团队长们都耷拉着脑袋站在他前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统领抬起头,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

“拿烧酒来!……”

“你不能喝!”威霍夫斯基大声呵叱道,“汗会派人来召见你。”

这时汗正呆在离战场一波里远的地方,对战场上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夜宁静而暖和,因此他坐在金帐前面,身边簇拥着许多毛拉和阿哈。汗在等候战场的消息,悠闲地从身边的一只银盘里拈海枣果吃,时而抬眼仰望繁星灿烂的天空,低声嘟哝道:

“穆罕默德是最后的先知……”

骤然间,苏巴哈伊骑着一匹累得嘴吐白沫的马来了,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是血;他一跳下马鞍,就匆匆走近前来深深鞠躬,等候汗的垂询。

“说吧!”汗含着满嘴的海枣果说道。

话已到了苏巴哈伊的嘴边,像团烈火在烫着他的嘴唇,可是他不按老规矩完成一套礼节就不敢说出,于是他一个劲儿地鞠躬,作了如下的礼赞:

“统辖所有汗国的最强大的汗,穆罕默德先知的儿孙,独尊的君主,英明的陛下,吉星高照的陛下,从东到西名扬四海的陛下,国运昌隆的陛下……”

听到这里汗把手一摆,打断了他的套语。看到苏巴哈伊满脸是血,眼中饱含痛苦、悲伤和绝望,汗把没有吃完的海枣果吐在手上,随即赏给了一位毛拉,那毛拉带着最高敬意的表情接受了,当场吃了起来。而汗却说道:

“快讲,苏巴哈伊,放聪明点儿!那些邪教徒的营盘我们夺下来啦?”

“真主没让夺下!”

“那些莱赫呢?”

“他们是胜利者。”

“赫麦尔尼茨基呢?”

“他被打败了。”

“图哈伊-拜呢?”

“他负了伤。”

“真主在上!”汗接着问,“有多少真主的信徒进入了天堂?”

苏巴哈伊抬眼望天,用手指着灿烂的星空。

“就跟安拉脚边的这些亮光一样多。”他庄重地回答说。

汗的那张肥胖的脸涨得通红,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膛。

“那条狗在哪儿?”汗问,“他不是向我保证过,说我们今天将在城堡宿夜吗?那条毒蛇在哪儿?真主将让我用脚把他踩成肉泥!让他到我跟前来,对他那些令人作呕的承诺作个交代。”

好几名穆尔扎立即飞马去召赫麦尔尼茨基,汗渐渐平静了下来,最后他说:

“真主在上!”

然后他又转向了苏巴哈伊。

“苏巴哈伊!”他说,“你满脸是血。”

“这是邪教徒的血。”猛士回答。

“快说,你是怎么让那些邪教徒流血的,快讲讲真主信徒的英勇,愉悦愉悦我们的耳朵,宽慰宽慰我们的心。”

苏巴哈伊开始详尽地讲述整个会战的进程,颂扬了图哈伊-拜、喀尔喀和努拉登的骁勇。关于赫麦尔尼茨基,他也不是避而不提,相反,他对这位统领跟对别人一样,也说了不少赞扬的话。提到失败的原因,他认为那是真主的意旨,也是由于邪教徒们的那股疯狂劲儿。在他的讲述中有个细节使汗受到震动。他说,会战开头莱赫们并没有向鞑靼部队射击,只是由于鞑靼部队阻击了王公的骑兵,这才斗杀起来。

“安拉!……他们不想跟我打仗,”汗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这是实情。耶雷梅王公在会战开头,确曾谕令三军,禁止向鞑靼部队开火,希望向将士们灌输一种信念,即跟汗的议和已经开始,汗国部队站在叛军一边,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后来为情势所逼,才不得不跟鞑靼人交锋。

汗不住地点头,此时此刻他思考的是,如果他掉转枪口来打赫麦尔尼茨基是否更为有利。就在他沉吟未决之时,扎波罗热统领突然站到了他的面前。赫麦尔尼茨基已经冷静下来,他昂着头,毫无惧色地盯着汗的眼睛,脸上露出狡黠、刚毅的神情。

“靠近点儿,你这叛徒!”汗说。

“哥萨克统领在向汗靠近,他不是叛徒,而是忠实的盟友,他得到过保证:不只是在顺境中才能获得援助。”赫麦尔尼茨基从容不迫地回答。

“你去呀,到城堡里去宿夜呀!你去揪着莱赫们的脑袋,把他们从壕堑里拉出来呀!这可都是你向我保证过的!”

“统辖所有汗国的大汗!”赫麦尔尼茨基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强大的,普天之下除了苏丹你是最强大的!你聪明睿智,天纵多能,可你能拉弓放箭射到星辰?你能测量出海有多深?”

汗惊诧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能。”赫麦尔尼茨基越说越振振有辞,“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可能彻底看透耶雷梅的骄横和强暴!我怎能设想,他居然对你毫不畏惧,他见你,大汗,居然不低首下心,望尘而拜;更有甚者,他竟敢举起狂妄的手来打你,竟敢让你的猛士流血!我怎能设想,啊,强大的君主!他竟敢凌辱你,就像凌辱你的一个最低级的穆尔扎一样?倘若我胆敢作如是想,那可就是对你,我所尊崇和热爱的汗的大不敬了。”

“安拉!”越来越感到惊诧的汗说。

“可我想告诉你的正是此事。”赫麦尔尼茨基接着说,他的语调里显示出更大的自信,神态也更加从容,“你是举世无敌的大汗,从东到西各个民族,各位君主谁敢不对你低头臣服,谁不称你为猛狮!唯独耶雷梅在你面前从不躬身下拜,因此,如果你不铲除他,如果你不砍下他的脑袋,不拿他的脊梁当马骑,那么无论是你的威势还是你的荣耀都会变成一文不值,因为别人会说,一个莱赫王公使克里木沙皇名誉扫地而未受到惩罚,可见他比你更伟大,比你更强……”

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些穆尔扎、阿哈和毛拉个个屏声息气,像望着太阳那样望着汗的脸,而他却闭上了眼睛,在思索……

赫麦尔尼茨基用权杖支撑着身子,泰然自若地等待着。

“你是说,”汗终于开了口,“为了不让普天下从东到西有人讲,一条不敬真主的狗使我名誉扫地,我就得砍掉耶雷梅的脑袋,拿他的脊梁当马骑。我懂得你的意思。”

“真主伟大!”穆尔扎们同声叫喊起来。

赫麦尔尼茨基眼里射出了欢乐的光:他终于成功地使用了激将法扭转了悬在自己头顶之上的一场灾难,把一个可疑的同盟者变成了最忠实的朋友。

这头狮子善于随时随地根据需要变成一条蛇。

双方兵营都闹腾到深夜,就像那被春天的太阳晒暖了的蜜蜂分群时那样,而此刻在战场上,那些被戈矛捅戳了的、被刀剑砍劈了的、被羽箭射杀了的和被子弹击毙了的将士却都在沉睡,他们永远长眠了。月亮已经过了中天,开始巡视这死亡之地;它照临一摊摊凝固了的鲜血,从黑暗中显现出一堆堆死者的尸骸;它掠过一批尸体,又悄悄掠过另一批尸体;它凝望着一双双圆睁着的没有生命的眼睛,照亮了一张张发青的面孔,照亮了那些断戈折戟和那些战马的尸骸——这月亮的光变得越来越苍白,似乎是被它所看到的一切吓坏了。蓦然间,战地上这里那里奔跑着某些不祥的身影,有单个儿的,也有小群小伙的:这是一些仆役和辎重兵来掠取死者的财物,就如鬣狗总是紧跟着狮群之后出现……然而某种迷信的恐惧最终还是把他们给吓走了。这尸横遍地的战场,确实有其可畏而又神秘之处,这些安谧的、一动不动的形体,不久前还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人,可现在这些波兰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哥萨克,却彼此相挨着躺卧地面,这种寂静的和谐,确实不可思议。有时一阵风把战场上的灌木丛吹得簌簌响,而在壕堑里值勤守夜的士兵却总觉得,这是人的灵魂在其肉体的上方徘徊。也有人说,在兹巴拉日,每逢敲过午夜的钟声,整个战场,从王军的壕堑直到哥萨克的辎重营,会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有如庞大的鸟群在拍打翅膀。有人听到空中有哭声,有人听到深沉的叹息和痛苦的呻吟,不禁毛骨悚然。据说,那些将要在这场战争中捐躯的人,耳朵对彼岸世界的呼号尤其敏感,他们清晰地听到,波兰人的灵魂在飞走时喊叫的是:“啊,上帝,我们把我们的罪过展示在你的眼前!”而哥萨克的灵魂则呻吟着说:“基督!基督,怜悯我们吧!”相传在兄弟相残的战争中,阵亡者的灵魂不能径直飞升到永远幸福的天国,而是注定要飞向某处黑暗的远方,跟旋风一起在人世的苦海里徘徊,夜夜哭泣,呻吟,直到能跪在基督脚前,求得赦免其共同的罪孽,求得忘却与和解!

可在那个时候,人心变得更硬了,没有一个和解天使飞临战场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