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太阳在天上射出万道金光之前,一条新的防护堤已矗立在王军连营。那些旧的防护堤围的地盘太宽了,难以凭借它们进行防守,也给相互策应带来困难,因此王公和普瑞耶姆斯基都统决定构筑范围较窄的壕堑。人们紧张地干了一夜,铁甲骑兵和各路团队以及连营仆役都参加了。直到凌晨三点,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才得着工夫闭目歇息,除了哨兵人人都在酣然大睡,因为敌人方面同样彻夜忙着构筑工事,他们在经历了昨天的惨败之后,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作。有人估计,甚至在新的一天里敌人都不会发动强攻。
斯克热图斯基、龙金骑士和扎格沃巴坐在营帐里一边喝着用干酪块调浓了的啤酒汤,一边谈论着昨夜的辛劳,都带着军人在议论新获得的胜利时所特有的满足。
“我的习惯是,每天挤晚奶时就躺下睡觉,而到挤早奶时就起身,跟古代人一样。”扎格沃巴爵爷说,“可遇到打仗就难办了!你只能在能睡的时候躺下,而在别人吵醒你的时候起身。使我气愤的只是,我们不得不为这些下贱货受这种约束。可这有什么办法,这种世道!昨天我们回敬了他们一下。要是我们再给他们来几次这样的款待,他们大概就不会想再来吵醒我们了。”
“阁下是否知道,我们的伤亡有多大?”波德比平塔问。
“哎!不大。打仗向来是围攻的一方伤亡比被围攻的一方大,阁下对这一点不像我这么在行,因为阁下经历的战争也不像我这么多;而我们这些老兵,用不着清点尸首,只消看仗是怎么打的,心里就有数了。”
“我跟各位呆在一起,也能学会。”龙金骑士谦和地说。
“那当然,只要阁下有足够的智力,准能学会。不过对这一点,我不敢抱太大的奢望。”
“你算了吧,阁下。”斯克热图斯基插言道,“对于波德比平塔骑士来说,这又不是头一次临敌见阵。但愿上帝能多赐我们点儿最杰出的骑士,都能像他昨天那样英勇杀敌。”
“我不过是干了自己能干的事,”立陶宛人回答,“可还远不是自己所想干的。”
“不错!不错!阁下昨天干得一点儿也不次。”扎格沃巴以一种故作大度的口吻说,“当然,若是有人干得比你出色,嗯,(说到这里他开始把胡子卷得朝上翘)那也不是你的过错。”
立陶宛人垂下了眼睛听着,想起自己的祖先斯托韦伊科和那三颗首级,不禁发出一声浩叹。
这时营帐的一扇门开了,米哈乌骑士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快活得就像一只红额金翅雀遇到了晴朗的清晨。
“哟!我们算是聚齐了!”扎格沃巴爵爷嚷道,“给他啤酒!”
小个子骑士握过了三位战友的手之后说:
“各位快去瞧瞧,校场上躺着多少炮弹,简直超出了想象!从那儿走过,只要一抬脚就能碰着。”
“我也见过,”扎格沃巴回答,“我起身后沿着营地溜达过一段路。整个利沃夫地区的所有老母鸡两年也生不出那许多蛋来。嚄,要是那真的是鸡蛋的话,我们可就有得煎荷包蛋吃啦!各位该知道,这会儿我会把一盘煎荷包蛋看成是美味佳肴。我身上有一种军人的天性,跟各位一样。什么好东西我都乐意吃,而且多多益善。所以我打起仗来也比今天这些娇生惯养的小青年麻利得多。这些人对饮食挑剔得很,可不是随便什么都能吃的,否则准得闹肚子。”
“喏!不过阁下昨天跟布尔瓦伊那一仗打得也真漂亮!”小个子骑士说,“就这么砍了布尔瓦伊!嚄!嚄!我真没想到阁下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要知道,布尔瓦伊,好家伙,在全乌克兰和全土耳其都算得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骑士。”
“可不是么?哈!”扎格沃巴满意地说,“但对我,这算不得头一遭,算不得,米哈乌骑士。我们是从一罐罂粟籽里挑出来的最相像的四颗,也是彼此最相称的四个理想搭档,在全共和国你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的四杰。真的,各位,上哪儿我都跟你们去,再有王公给我们领头,我们五个人哪怕是打到斯坦布尔也不在话下!想想吧!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杀死了布尔达布特,而昨天又把图哈伊-拜……”
“图哈伊-拜并未被劈死。”校尉打断了他的话,“我当时就觉得剑锋打了滑,随后他们又很快就把我们分开了。”
“反正都一样。”扎格沃巴说,“请别打岔,杨校尉阁下。米哈乌骑士在华沙劈了博洪,这件事我们已对你说过……”
“阁下最好别提旧话。”立陶宛人说。
“该提就得提。”扎格沃巴回答,“我也宁愿旧话不提,可还得说:瞧,就是这位从梅希基什基来的波德比平塔骑士解决了普乌杨,而在下则解决了布尔瓦伊。恕我对各位直言不讳,其实所有那些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布尔瓦伊,所以我的活儿干得最艰苦。他是个魔鬼,哪是什么哥萨克,各位以为如何?如果我有legitime natos的儿子,我定会给他们起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吃的硫磺和硝石比吃的别的什么都多,我感到好奇的只是,将来国王陛下和议院要犒赏我们,会讲点什么。”
“我倒想起一位伟大的骑士,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了不起,”龙金骑士说,“可他不显山露水,因而他的姓氏今天也就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记得他。”
“有趣,这个人是谁?莫非是个古人?”扎格沃巴颇感不快地说。
“不是古人,老兄,可就是那个人在特什齐亚那曾把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尔夫连同他的坐骑打翻在地,并活捉了他。”立陶宛人说。
“而我听说,这事是发生在普茨克。”米哈乌骑士插言道。
“后来国王到底从他手里挣脱了,逃掉了。”斯克热图斯基说。
“不错!这件事我略知一二,”扎格沃巴爵爷眯缝着眼睛说,“因为我当时正在御前掌旗官的父亲老科涅茨波尔斯基麾下当差,对这件事我就知道一些!那位骑士是出于谦虚才不肯说出自己的姓氏,因此谁也不知道他。各位请相信我,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是位伟大的战士,几乎可以跟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并驾齐驱,不过若论单兵交手,对付布尔瓦伊可是要困难得多,我跟各位说!”
“这意思,似乎是阁下把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打翻在地的啰?”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什么?难道我向阁下显摆过么?米哈乌骑士……得,得,那件事就让我们将它置诸脑后,永远忘记了吧。要说显摆,今天我可以显摆的事有的是,我又何必去回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嗐,这该死的啤酒汤喝下去,尽在肚子里叽哩咕噜叫,干酪加得越多,就叽哩咕噜叫得越凶。我宁愿喝葡萄酒汤。虽说现在能有这点儿喝的,我们就该知足,赞美上帝,因为兴许马上连这么点啤酒汤都喝不着了。扎布科夫斯基神甫对我说过,储存的食物少得可怜,而他对此尤其感到不安,因为他的肚皮大得就像座粮仓。少见的贝尔那修道!我倒是顶喜欢他。说他是个神甫还不如说他是个兵。他要是什么时候扇谁一耳光,最好是立刻就去给那人准备棺材!”
“唉呀!”小个子骑士说,“我倒忘了对各位讲,雅斯库尔斯基神甫昨夜干得那才叫漂亮哩。他就呆在那个角落里,呆在城堡右边那座坚固的塔楼里,看着打仗。你们该知道,他用猎枪射击可真是百发百中。当时他对扎布科夫斯基神甫说:‘我不会冲哥萨克开枪,因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基督教兄弟,是我们的骨肉同胞,不管他们干的事让上帝多么厌恶;但鞑靼鬼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可忍不住不冲他们开枪!’于是他就开始噼呀啪的,从头到尾一直没停,被他放倒的鞑靼兵好像就有三十来个!”
“要是所有的僧侣都是这样的就好了!”扎格沃巴感慨地说,“可是我们的穆霍维耶茨基神甫就知道举手向苍天,还哭天抹泪,说流了这许多基督徒的血。”
“你算了吧,阁下。”斯克热图斯基严肃地说,“穆霍维耶茨基神甫是位圣徒,最好的证明就是,虽然他并不比那两位年高,可是他俩对他的德望无不低头敬服。”
“我不仅不否认他的神圣,”扎格沃巴回答说,“而且我还希望,他有办法能让汗本人改变信仰皈依基督教。啊哟,各位!大汗陛下准在那里暴跳如雷呢,他身上的虱子恐怕都要吓得翻跟头了!如果真的要去跟汗谈判议和,我也同代表们一起去。我跟汗早已相识,当年他还对我喜欢得不得了。兴许他还能想起我来哩。”
“就是谈判也派不着你,肯定会派雅尼茨基爵爷去,因为他的鞑靼语讲得跟波兰语一样地道。”斯克热图斯基说。
“这点儿能耐我也有,而我跟那些穆尔扎彼此又非常了解。想当年在克里木,他们个个都争着要把自己的闺女嫁给我,都想我能给他们传个好种,给他们养出标致的后代来,而我那时青春年少,又没像从老鼠肠子里钻出来的波德比平塔君那样,盟个什么誓,要死守童贞什么的,因此我在那儿把他们捉弄得不善。”
“听阁下讲话真叫人心烦!”龙金骑士说,同时垂下了眼睛。
“而阁下就像椋鸟学舌: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看来,你们这些喝甜菜汤的还没很好学会讲人话。”
他们的谈话被营帐外忽然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于是骑士们就走了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许多士兵站在壕堑边上朝四周观望。原来一夜之间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眼前还在变。哥萨克自最近这次强攻失利以来,一直没有闲着,他们构筑了工事,安放好了火炮,那些火炮论炮身之长和声音之洪亮都是波兰王军连营里所没有的。他们又开始挖掘横向的、弯曲的壕沟和迂回壕沟,远远看去那些土堆就像成千上万的庞大的鼹鼠窝。整个倾斜的平川到处是这种土丘,新挖的泥土黑魆魆地散落在绿草丛中。到处可见蚂蚁般的人群在干活儿。哥萨克的红帽子在前沿的壁垒上闪来闪去。
耶雷梅王公在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普瑞耶姆斯基都统的陪同下,站立在壕堑边上观察战地。在稍低一点的地方,贝尔斯克的总兵在用望远镜观察哥萨克的工事,看了一会儿,菲尔莱伊总兵对宫廷司觞官奥斯特罗鲁格说道:
“敌人开始打正规的围攻战了。我看,我们得放弃壕堑,坚守城堡。”
耶雷梅王公一听,立刻弯下腰对总兵说:
“求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别那么干,否则就是自动落入敌人的圈套。我们生死都得坚守在这里。”
“我的意见也是如此,哪怕是叫我每天砍掉一个布尔瓦伊,我还是这话。”扎格沃巴爵爷插嘴道,“我以全军的名义抗议贝尔斯克总兵阁下的主张。”
“这事跟阁下不相干!”王公呵斥道。
“安静点儿,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扯了扯老贵族的衣袖,悄声对他说道。
“我们要把他们像鼹鼠一样统统消灭在这些土盖儿下面。”扎格沃巴照旧说他的,“我恳求尊贵的王公殿下,允许我头一个出击。我已让他们很好地领教过,还要让他们更好地领教领教!”
“出击?……”王公说着,耸起了眉头,“请等一等,阁下……黄昏后有时会出现漆黑的夜晚……”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对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普瑞耶姆斯基炮兵都统和统帅们说道:
“请各位跟我一起去商议商议。”
他离开了壕堑,所有的头头脑脑都跟着他一起走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阁下干了些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对扎格沃巴说,“你这是怎么啦?难道连军规军纪都不懂?统帅们讲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王公为人宽厚,这不假,可在战时跟他是开不得玩笑的。”
“没什么,米哈乌骑士!”扎格沃巴回答,“老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暴烈得像头狮子,而他却对我的指点言听计从。若不是靠我的谋略他能两次打败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我若是吹牛,这会儿就让狼把我叼了去。我一向懂得怎样跟大人物谈话!现在也是如此!你注意到没有?当我向王公建议出击,他是怎样一下就obstupuit?如果上帝赐我们一个胜利,这将是谁的功劳?嗯?是你的?”
这时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走了过来。
“怎么样?他们刨得多欢?像猪在用嘴拱地!”老掌旗官指着战地说。
“我倒希望他们都是猪,”扎格沃巴回答,“因为这样一来香肠就得跌价。不过,他们的臭肉连拿去喂狗都不配。今天,在菲尔莱伊总兵的指挥部,士兵们已不得不打井汲水了,因为东边的池塘里全是浮尸,连水都看不见。凌晨时那些狗杂种的胆囊都胀破了,他们全都漂到了水面。到礼拜五,我们也就不会有鱼吃了,因为那些鱼都是用人肉喂的。”
“确实如此。”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我是个老兵,只是当年在霍奇姆我们守大营打垮土耳其正规步兵的强攻时曾见过这样多的尸体,自那以后我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阁下还会见到更多的。这一点我敢跟阁下打赌!”
“我想,今天傍晚或者在傍晚之前,他们又会发起强攻。”
“可我敢说,到明天早上他们不会有什么动作。”扎格沃巴的话音刚落,哥萨克的工事上就绽开了长长的白色烟雾,炮弹呼啸着飞向了王军壕堑的上方。
“怎么样?阁下!”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
“唉,他们不懂兵法!”扎格沃巴回答。
还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有道理。赫麦尔尼茨基开始了一场正规的围攻战。他切断了通向兹巴拉日的一切道路。封锁了出口,占领了牧场,构筑了壕堑、壁垒和迂回壕沟,不断地往王军连营下边挖蛇形坑道,但并不放弃强攻。他决定不让被围困的部队有片刻平静,要无止无休地折磨他们,威慑他们,让他们昼不安食,夜不能眠,要把他们拖垮、累垮,直到兵器从他们麻木的手中掉下。因此傍晚时分他又向维希涅维茨基各路团队的指挥部发动了强攻。只是结果并不比头一天好,尤其是哥萨克已失去了先前那股锐气,冲锋的劲头儿差多了。接着又片刻不歇地攻了一天。蛇形坑道已大大接近王军前沿,防护堤已在哥萨克轻火器的射程之内;那些土盖儿从早到晚像小火山似地冒烟。这不是攻防大战,而是不间断的射击。有时被围困的王军冲出防护堤,于是就会出现一场厮杀,刀剑、连枷、大镰、长矛相击相砍。可是刚刚砍掉了一批哥萨克,那些土盖儿下面的坑道里立刻又会挤满了另一批。王军士兵整天没有片刻的休息,好容易盼到夕阳西下,敌方又发动了新的进攻,这样一来,关于出击的事简直就连想都别想。
七月十六日夜里,哥萨克的两名骁勇的团队长赫瓦德基和内巴巴率众强攻王公各部队的指挥部,再一次被打得落花流水。三千名最精锐的哥萨克陈尸战场;残部又受到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的穷追猛打,溃不成军,只好向哥萨克的辎重营狼狈逃窜,他们扔掉了兵器,扔掉了牛角火药筒。卡尔尼茨克团队长费陀伦科落得了同样倒霉的下场。他利用浓雾差点儿在拂晓时分攻下城区,却被科尔夫率领的德意志兵击退,而在逃跑过程中又被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的兵马杀得几乎片甲不留。
然而这一切,跟七月十九日对王军壕堑发动的雪崩式的强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头天夜里,哥萨克就在维希涅维茨基各路团队指挥部的对面筑起了一条高高的土堤,大口径火炮从那土堤上不间断地喷射浓烟烈焰,就这么轰了一天,白昼刚尽,第一批星辰刚在苍穹闪烁,数万人众就对王军壕堑发起了冲锋。与此同时,远方又出现数十部形同塔楼的庞大机器,且正缓慢向壕堑的方向移动。这些机器的侧部都悬着吊桥,形状像巨大的翅膀,这些吊桥是要架在防护水沟上用的。塔楼顶端装备的轻炮、滑膛枪及火绳枪,居高临下,喷着烟,喷着火,发出瘆人的吼叫。这些活动炮塔在蚂蚁般的人头之间移动,酷似一帮身材异常高大的团队长。它们一会儿给炮火映得通红,一会儿又消失在浓烟和黑暗里。士兵们从远处指点着它们,彼此交头接耳地说道:
“瞧,那是攻城机!多么像风磨,赫麦尔尼茨基是要用那些风磨来把我们磨成粉末。”
“听呀,它们的轮子在轰隆隆地滚动,声音大得像打雷。”
“用火炮轰它们,开炮!”另一些士兵喊叫道。
王公的炮手果然开炮,炮弹接着炮弹,榴弹连着榴弹飞向了那些庞大的机器,可是只有在炮火闪亮时才看得见它们,炮手无法瞄准,因此很少击中。
哥萨克密集的人群越来越近,有如远方无垠的大海在黑夜掀起的狂涛巨浪,呼啸着汹涌而来。
扎格沃巴跟骑兵在一起,紧挨着斯克热图斯基。
“呸!”老爵爷说,“今夜怎么是这等闷热?我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热过,浑身上下全湿透了。魔鬼弄来了这些攻城机!显显灵吧,上帝,让大地在他们脚下裂开!这些坏蛋就像骨头卡在我的嗓子眼里,让他们统统掉进地狱吧,阿门!这是什么鬼日子,吃不安,睡不宁,狗过的日子都比我们强多了!呸!这鬼天气多么闷热!”
天气确实又闷又热,加上整个战地到处是腐尸,几天来空气里就一直弥漫着一股恶臭。天上乌云密布,黑幕沉沉。暴风雨正悬于兹巴拉日的上空。顶盔披甲的士兵,身上汗流如注,胸口都憋闷得慌,连喘气都困难。
这时从黑暗里传来军鼓咚咚。
“他们就要攻上来了!”斯克热图斯基说,“你听见鼓声了吗?阁下?”
“听见啦。但愿魔鬼把他们的脑袋当鼓擂!真是要命!”
“杀!杀!”哥萨克们呐喊着,向壕堑冲来。
炽热的战斗在壕堑全线展开。维希涅维茨基、兰茨科龙斯基、菲尔莱伊和奥斯特罗鲁格四人的防务段同时受到攻击,使他们彼此不能相互策应,首尾不能相顾。灌足了烧酒的哥萨克兵比头几次进攻时更为疯狂,可他们遇到的也是更加顽强的抵抗。将贤而士勇,统帅耶雷梅气冲霄汉,士卒们也个个生龙活虎,奋勇当先;由清一色的马祖尔农民组成的勇猛善战的正规步兵跟哥萨克混杀在一处,双方挤成了一团,有枪不能射击,他们就用枪托砸,用拳头打,用牙齿咬。在马祖尔人的英勇抗击下,数百名扎波罗热精锐步兵丧了命,可他们立刻又得到新增援的大量哥萨克的补充。全线战斗愈来愈酷烈。火枪管都打得赤热,以至烧伤士兵的手。双方厮杀得气都喘不过来;指挥官们喊破了嗓子,可他们的军令谁也听不见,到处是一片杀声。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斯克热图斯基率领各自的铁甲骑兵从侧翼迎击哥萨克,杀出一条血路,踏平了好几个哥萨克团队。时间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地过去,哥萨克的强攻方兴未艾。不管哥萨克的兵马死伤多少,不管他们的阵脚缺口有多么大,可眨眼之间赫麦尔尼茨基又调来新的兵马,不断补充了战场上的力量。鞑靼部队一边在呐喊助战,一边向守军阵地射出如云的羽箭;那些后续的鞑靼兵挥舞着生牛皮做的长鞭,驱赶着贱民兵勇去打冲锋。王军壕堑内外,双方面对面殊死苦战,刀对刀,剑对剑,杀成团,滚成球,真是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这种争斗,宛如大海的狂涛与岩石重叠的岛屿较量,狂涛冲击岩壁,岩壁粉碎狂涛,彼此斗得波翻浪涌,奔腾咆哮,动人心魄。
骤然间,人们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蓝色的闪电一阵阵划破了长空,仿佛是上帝已不愿再看到这人间的惨状。一阵巨响淹没了人的喧嚣和火炮的怒号。这是天国炮队开始了可怕的排射,惊天动地的霹雳从东到西滚滚而来;又像是天空和乌云一起爆炸,坍落在千军万马战犹酣的人们头顶。整个世界时而烈焰飞闪,光华炫目,时而又黑幕沉沉,什么也看不见;转眼曲折的红色闪电又再次撕裂漆黑的天幕,狂飙又一阵紧似一阵,它吹落制帽,折断旗杆,扯破旌旗,把它们撒得满地皆是。滚滚雷霆一声连着一声,轰轰隆隆,紧接着又是霹雷、闪电、狂风、烈焰和黑暗交相混杂——天国也发疯了——和人间一样!
顷刻间亘古未有的特大暴风雨肆虐于城区、城堡、壕堑和兵营上方。鏖战止息了。雨势之猛烈,真如天国敞开了闸门——那不是什么小河淌水,而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那滂沱大雨直下得天昏地暗,一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防护水沟里的浮尸都顺流漂走。哥萨克各路团队放弃了强攻,一个接着一个朝着辎重营的方向跑去,人们盲目奔跑,秩序混乱,你挤我,我挤你,跌跌绊绊,这一来,倒都认定是追兵在后,逃命要紧,于是在黑暗中就更跑得五离四散;炮车、弹药车也跟在后面逃跑,有的陷在泥水中,有的翻倒在地。大水冲垮了哥萨克的工事,或是从那些泥土盖儿里灌进了坑道,于是壕堑里、蛇形坑道里无不水声哗哗,这遍地的洪水,奔涌着,喧嚣着,有如在追赶逃跑的哥萨克。
雨越下越猛。王军步兵在壕堑里呆不住,只好撤出工事,到营帐里避雨。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斯克热图斯基的铁甲骑兵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官兵们就彼此相挨着像站在湖里一样站在水中,一面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雨水。好一阵儿暴风雨才缓缓减弱。午夜过后,雨终于停了。从云缝间,这里那里又闪烁着繁星点点。又过了一个小时,积水才稍微减退一些。就在此时,王公出乎意料地来到斯克热图斯基的团队跟前。
“各位,你们的火药有没有淋湿?”他问。
“都是干的,王公殿下!”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那好!你们都给我下马,蹚水前进,把那些活动炮塔统统装上炸药,点火炸掉。你们得给我悄悄办好这件事!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带人跟你们配合。”
“遵命!”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说话间王公瞥见了浑身湿透的扎格沃巴爵爷。
“阁下不是要求出击么?现在就跟他们一起去!”
“糟,这下可完了!”扎格沃巴爵爷暗自嘟哝道,“出点子,讨差事,得着的是这么个美差!”
半个小时后,两队骑士各二百五十人,个个手持马刀,蹚着齐腰深的水,朝着哥萨克的那些巨型活动炮塔全速前进。那些活动炮塔此刻就矗立在王军壕堑前方半斯塔耶远的地方。一队由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号称“狮中之狮”的马雷克·索别斯基率领,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留在壕堑里而主动请缨前往的;另一队则由斯克热图斯基率领。连营仆役跟在骑士们后面带着成桶的焦油、干燥的火把和炸药,他们动作敏捷、轻巧,如同狼群深夜偷偷扑向羊圈。
酷爱奇袭胜于生命的小个子骑士以志愿人员身份参加了斯克热图斯基的队伍,此刻他正持刀在手,心里乐呵呵地一溜小跑蹚水前进;伴在他身边的是波德比平塔骑士,大高个儿的龙金显得极其触目,因为他比队伍里最高的大个儿都要高出两个头。他手操那把出鞘的长剑,大步流星地走着;而在他们中间,扎格沃巴爵爷一路奔跑,一路直喘粗气,还一个劲儿地嘟嘟囔囔,牢骚满腹地学着王公的口气说:
“‘阁下不是要求出击么?现在就跟他们一起去!’好吧!去就去!就连狗办喜事,要它蹚这样大的水也是不肯去的。若是我建议的是在这么个天气出击,那就让我这一辈子除了水什么也喝不着好了!我可不是只鸭子,我的肚子也不是条船!我向来就极厌恶大水,何况这水里又泡着这许多庄稼汉的死尸……”
“别吱声,阁下!”米哈乌骑士说。
“阁下自己别吱声!你不比条鮈鱼大,水性又好,你当然好办!我甚至要说,王公方面也真有点儿过河拆桥,按理,在我砍掉布尔瓦伊之后,他就该多关照我点儿。扎格沃巴做的已是够多的啦,他不妨试试,让每个人都做到跟扎格沃巴一样多。你们还是让扎格沃巴安静点儿吧,要是扎格沃巴哪天撑持不住了,可有你们好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若是我掉进了什么窟窿里,你们得赶快把我拉出来。各位,要揪住我的耳朵搭救我,要不,我马上就会淹死的。”
“别吱声,阁下!”斯克热图斯基说,“哥萨克就呆在那些土盖儿下边,他们会听见你说话的。”
“呆在哪里?你在说些什么,阁下?”
“就在那儿,在那些草根块下的土堆里。”
“居然会有这等事!那些天打雷劈的!……”
没等扎格沃巴把话说完,米哈乌骑士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因为那些土盖儿就离他们不过五十步远。骑士们虽说悄悄地摸索前进,可是水仍在他们脚下溅得哗哗响;幸亏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遮盖了他们的一切声响。
土盖儿旁边没有哨兵。谁能料到刚打过仗,又是在这样一场狂风暴雨之后,还会有人搞出击呢?须知暴风雨已使整个平川一片汪洋,敌对双方犹如隔着一个大湖。
米哈乌骑士和龙金骑士轻轻一跃,抢在了最前面,他俩首先来到一座土堆近旁。小个子骑士松手让马刀挂在带子上,又把双掌围着嘴巴做成个喇叭形,开始朝里边喊话:
“喂,有人吗?”
“什么事?”听到里边哥萨克在回话。很显然,他们确信这是从哥萨克的辎重营来的什么人。
“赞美上帝!”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让我们进去!”
“你不知道怎么进来?”
“我已经知道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同时摸到进口,纵身跳了进去。
龙金骑士和另外几个人跟着也跳了进去。
这时土盖儿下边响起一阵人的恐怖的惨叫,转瞬间所有的骑士都呐喊着冲向了其他的那些土堆。黑暗里响起了一片呻吟声和铁器撞击的铿锵声,这里那里依稀可见幢幢人影在奔跑,在蹦跳,另一些则扑倒在地;偶尔会听到一声枪响,但这一切只持续了最多不过一刻钟。哥萨克大部分都已入睡,王军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来不及进行抵抗,因为在他们能抓到兵器之前,便已被砍得一个不剩了。
“到活动炮塔去!到活动炮塔去!”传来了索别斯基发令的声音。
骑士们又都奔向了那些活动炮塔。
“得从里边爆破,外面太湿!”响起了斯克热图斯基雷鸣般的声音。
可这道命令执行起来谈何容易!因为这些用松树原木造成的炮塔既没有门,也没有任何洞孔。哥萨克的射击手都是搭着梯子爬上去的,上面只能配置小口径的火炮,而且都是用绳子吊上去的。骑士们围着炮塔转了一阵儿,徒劳地用马刀去砍那原木,或者是用手去抓它们边角的地方。
幸好仆役们带来了斧子,于是就有人用斧子砍。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吩咐大家先在原木上砍出缺口,再往缺口里塞进专门用于爆破的火药匣。一切准备停当,就把成桶的焦油用火点着,也点燃了火把。火焰开始舔着潮湿的、然而饱含松脂的原木。
可就在原木燃烧、火药爆炸之前,龙金骑士弯下腰,抱起一块哥萨克们从地里挖出来的巨大岩石。
即使是大力士中四名最强壮的汉子也休想移动的这块大石头,龙金骑士却把它抱在一双强有力的手里,只是凭借焦油火光的映照,才看得见他的脸涨得红红的。龙金的神力把在场的骑士们都惊呆了。
“这个挨枪子儿的!真是个赫剌克勒斯!”骑士们举起双手欢呼道。
这时龙金骑士走近尚未烧起来的活动炮塔,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举起那块大石头,对准它的一个侧面的中心砸了过去。
岩石撞击原木的声音是那么响,使得在场的人不由得侧转了身子。原木的榫头在沉重的打击下断裂,响起了一阵咔嚓声,炮塔终于散了架子,轰隆一声坍塌了。
人们用焦油烧着了木堆,立刻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没过多久,便有数十堆这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整个平川。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但火却越烧越旺,那些活动炮塔全都烧了起来,在这夜静更深时刻,在这样潮湿的雨天,阵前竟烧起这等的熊熊烈火,真使两军将士无不感到骇异。
斯滕普卡、库瓦克和姆罗佐维茨基各自率领数千哥萨克奔出辎重营,试图灭火,然而已为时晚矣!但见火柱、红烟直冲云天,映照着暴风雨后战场上会聚成湖的汪洋水面,形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幻景奇观。
斯克热图斯基和索别斯基整好队伍,撤回王军壕堑,老远就听到迎接他们的热烈欢呼。
突然斯克热图斯基环视了一下周围,又朝队伍里望了望,霍地大吼一声,发令道:
“立定!”
龙金骑士和小个子骑士都不在撤回的队列里。
显然他俩是“受热情所支配”,在解决最后一台活动炮塔时耽搁的时间太久,或者是他们在哪儿碰上了哥萨克的伏兵,总之,他们没有发现部队已经撤回。
“前进!”斯克热图斯基又发了令。
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在队伍的尾端压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奔来询问。可就在此刻,人们期盼的两位骑士突然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那些活动炮塔和骑士们之间的半道儿上。
龙金骑士手里的那把称为扯下修士头巾的长剑寒光闪闪,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而他身边的小个子骑士却在一溜小跑。两人都在回头向后看,那些鬣狗似的哥萨克正对他俩穷追不舍。
凭借那红色的火光,整个追击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你也许会说:那是一头硕大的母驼鹿护着自己的幼崽在一群猎人前面边跑边回首,准备随时扑向追猎者拼个死活。
“他俩要完了!慈悲的上帝,快去救他们呀!”扎格沃巴爵爷扯着撕心裂肺的嗓门儿叫喊道,“哥萨克会朝他俩放箭或是用火绳枪打他们的!看在受难基督的面上,快点!”
他全然不顾转眼间或许又会发生一场恶战,高举着马刀,跟着斯克热图斯基和其他人众返身奔赴救援。他飞跑着,不知给什么绊了一下,摔倒了,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奔。他喘着粗气,大声咒骂,浑身打颤,可他只要还存一口气,只要腿上还有一点儿力,他就不会停下来。
然而哥萨克们并没有开枪和放箭,因为火绳枪都已湿透,而弓弦也都给雨水泡软了,这样他们就只能穷追,而且越追越近。他们中有十几个抢奔在最前面,眼看就要追上了,这时两位骑士猛然一回身,像两头野猪死盯着猎者,他俩发出震天的呐喊,一个挥舞长剑,一个高举马刀。哥萨克见状便都愣在原地不动了。
大高个儿龙金骑士挥着他那把巨型重剑,在哥萨克眼中,简直就是一位临世的天神。
这情景也似两头棕褐色的狼被一群猎犬追急了就突然回头,龇出了白色的獠牙,而狗群则只能从远处吠叫,不敢向它们靠近。两位骑士就是这样,几次回身,每次追赶他们的哥萨克就都站在原地不动。只有一次,有个显然是生性大胆的人,手举一把大镰追逼上来,这时米哈乌骑士就立刻像只欧林猫向他跳将过去,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其余的哥萨克只好停下等待后边的队伍,这队伍正以密密麻麻的骑兵散兵线的包抄形式奔涌而来。
然而骑士们的队伍也越来越接近龙金和米哈乌。扎格沃巴爵爷把马刀举过头顶,狂奔如飞,嘴里大叫大嚷道:
“冲呀!杀呀!”
突然从王军的壕堑方面传来轰隆的一声,一颗榴弹就像只狞笑着的猫头鹰呼啸而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进了哥萨克密集的骑兵队中;接着又是第二颗榴弹,第三颗,第十颗……好像一场新的会战又要开始了。
哥萨克们直到围困兹巴拉日之前,还从未见过杀伤力如此之大的炮弹,加之这会儿他们都没有喝酒,头脑清醒,便认定这又是耶雷梅在跟他们较量,因此更是吓得胆战心惊。于是哥萨克的骑兵散兵线立即停止前进,然后又分成了两股,而此时那些榴弹也在接二连三地爆炸,撒播着恐怖、杀伤和死亡。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惊慌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所有的哥萨克全都作鸟兽散,而这时龙金骑士和小个子骑士却跟铁甲骑士们会合了。
扎格沃巴一会儿扑向这一个,一会儿又扑向那一个,抱着他们的脖子,亲吻着他们的脸颊,亲吻着他们的眼睛。老爵爷简直都快乐死了,可他却在拼命克制自己,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是个软心肠的人。只听他咋呼道:
“嚄,你们这两条犟牛!倒不是说我有多爱你们,可我为你们都快急死了!但愿他们把你俩大卸八块!你们懂不懂当兵的规矩?打仗能掉队吗?真该把你们的腿系在马屁股后头,到校场上拖一圈示众!我头一个就要去报告王公,我定要给你们想出个什么poenam!……谢天谢地,现在我们总算可以去睡个好觉了……为此得赞美上帝!那些狗东西都给榴弹打跑了,算是他们的造化,要不我定会像切白菜丝那样把他们统统切了。与其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去死,不如拼上一条老命去斗。今天我们得喝它个一醉方休!我们得赞美上帝!我还以为明天我们得唱requiem呢。不过,这场仗没打起来,还是有点儿遗憾,因为我这双手痒痒得厉害,虽说在那些土盖儿里也给他们尝了点儿蚕豆加洋葱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