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令人难忘的兹巴拉日壕堑里,许多普普通通的骑士都赢得了不朽的荣誉,然而诗琴将要弹奏的首先必是一曲关于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的颂歌,他是那样的超群出众,卓荦不凡,恐怕只有他的谦逊才能与之匹敌。那是个阴郁的沉沉黑夜,潮湿、闷热;精疲力竭的士兵在壁垒下守夜,靠着兵器打瞌睡。在经历了新一轮的持续十个昼夜的对射和强攻之后,头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沉寂和宁静。从邻近的哥萨克壕堑到王军阵地,现在相距差不多只有三十步远,可这会儿听不见他们的叫嚷、诅咒和谩骂,甚至连他们的鼓噪也听不见。看起来似乎是,敌人本想累垮王军,终于把他们自己也累垮了。这儿那儿,在草皮掩盖下闪现出星星点点昏暗的火光;从某处传来甜美而压抑的里拉琴声,这是某个哥萨克在弹拨;远处,鞑靼营地,战马在嘶鸣,而在壕堑胸墙上则不时响起哨兵的口令声。
王公的骑兵团队这夜奉命代替步兵值勤,因此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波德比平塔骑士、小个子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都站在壕堑边上,悄悄地小声交谈,在谈话的间歇里,他们在谛听落在防护水沟里的淅沥雨声。
“这平静使我感到怪怪的,”斯克热图斯基说,“耳朵习惯了枪炮的轰鸣和战斗的喧嚣,一静下来耳中反而嗡嗡响。但愿in hoc silentio别隐藏着什么阴谋。”
“管它阴谋不阴谋,连我的口粮都少掉了一半,横竖是一码事!”扎格沃巴郁闷地咕噜道,“若要我带劲,必得有三样:吃饱、喝足、睡好。即便是最上等的皮带,你老不擦油,它准得变干,开裂,更何况你还老是让它打湿,把它就像大麻一样泡在水里,这能行吗?雨水把我们都泡软了,而哥萨克还在使劲地揉搓,这样我们身上怎能不掉层皮呢?多美妙的处境!一个小面包值一枚金币,而一夸脱烧酒竟值五枚。这水臭得连狗都不肯喝,井里都泡着死尸,可我口干舌燥,渴得就像我脚下的两只破靴,它们都跟鱼一样张开了大嘴。”
“可是阁下的靴子光喝水而不像阁下这么唠唠叨叨。”
“你最好闭嘴,米哈乌阁下。你还没一只山雀大,一粒粟米就够你吃的,一顶针水就够你喝的。而我,感谢上帝,生得不是那么小巧,我可不是母鸡用爪子从沙里扒拉出来的,是女人十月怀胎养出来的,我作为一个大男人需要吃饱喝足,不是像只金龟子能靠露水活命的。可我从中午到现在,除了咽唾沫别的什么都没下过肚。所以你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很不对我的胃口。”
扎格沃巴爵爷说到这儿,火得直喘粗气,而米哈乌骑士却把手伸到了腰间,说道:
“我身边倒是有只小小的军用水壶,是我今天从一个哥萨克那里夺来的。不过,既然我是母鸡从沙里扒拉出来的,那么我就想,这壶烧酒,像我这么个没名堂的人即便是把它送给阁下,也不可能对阁下的胃口。送给你吧,杨!”他说着就转向了斯克热图斯基。
“拿来,夜这么凉!”斯克热图斯基说。
“你跟龙金一块喝吧。”
“哎,米哈乌阁下,你真滑头!”扎格沃巴赶紧说,“不过,要说好人,阁下是百里挑一,把到了自己嘴边的酒留给别人喝。一只母鸡若能从沙里扒拉出像你这样的战士,那就该获得圣者尊号。这可是没有的事。再说我根本就没想到要拿你打哈哈。”
“那就等波德比平塔骑士喝过之后阁下再喝吧;我可不想怠慢你呀。”米哈乌骑士说。
于是扎格沃巴就朝龙金那边张望,一见立陶宛人拿起酒壶喝酒,就吓得惊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阁下,留点儿给我!”他吆喝道,“你干吗这样仰脑袋?但愿你从此变个歪脖子!你的肠子太长,难得灌满。瞧,就像往一棵枯朽了的松树里灌水一样!你这挨刀的!”
“我不过才沾着点味儿。”龙金骑士说着就把酒壶递给了老爵爷。
扎格沃巴把脖子仰得更厉害,把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噗嗤一笑,说道:
“这才叫开心。若是有朝一日我们灾消难满,上帝垂怜,让我们能保住脑袋摆脱困境,我们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这会儿没准他们真能给我们预备点面包什么的。扎布科夫斯基神甫最讲究吃,而我还要超过他一百倍。”
“我想问问,今天你和扎布科夫斯基神甫在穆霍维耶茨基神甫那儿听到了什么verba veritatis?”米哈乌骑士问。
“肃静!”斯克热图斯基说,“有人从校场那边向这儿走来了。”
大家都不出声,立刻一个黑影站到了他们旁边。
“你们在守夜?”来人用压低了的声音问。
“我们在守夜,王公殿下。”斯克热图斯基霍地打了个立正,回答说。
“你们得加倍小心。这种平静不是好兆头。”
王公走远了,他是在巡查,看值勤哨兵有没有因为太累而睡着了。龙金骑士合掌赞道:
“这是位怎样的统帅!怎样的战士!”
“他比我们谁都休息得少。”斯克热图斯基说,“他每天晚上都要沿着壁垒把整个防区走一遍,一直走到那一头的池塘。”
“愿上帝赐他健康!”
“阿门!”
又是一片沉寂。大家凝视着黑暗的前沿,可什么也看不见。哥萨克的壕堑静悄悄,壕堑里最后的亮光也熄灭了。
“简直可以下去把他们都抓了,就像抓熟睡中的黄鼠。”伏沃迪约夫斯基咕哝道。
“谁知他们是真睡还是假睡?”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我困得真受不了,”扎格沃巴说,“我这双眼睛拼命地睁,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可就是不能睡觉。我倒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准我们睡上一觉?无论他们开火还是不开火,你都得披坚执锐地站在这里,累得点头磕脑,就像犹太人过安息日似的。这简直是狗的差事!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啦:是因为喝了烧酒,还是因为早上我跟扎布科夫斯基神甫无来由地受了一阵窝囊气,憋成这样的。”
“是怎么回事?”龙金骑士问,“阁下刚开了个头,还没讲下去呢!”
“我这就讲,没准还能打掉瞌睡!早上我跟扎布科夫斯基神甫一道去了城堡,想去找点什么吃食。我们找呀找呀,到处都找遍了,可什么都没找着,只好憋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不想在院子里迎头碰上了加尔文教派的牧师,他是去给菲尔莱伊总兵团队的尉官申贝雷克作临终忏悔的,申贝雷克昨天受了枪伤,生命垂危。我一见那位牧师就直截了当对他说:‘你这个德意志小市民在这儿转悠些什么?你们已经冒犯了上帝,难道还嫌不称心?你们要给我们招来大祸的!’而他,显然是依仗有贝尔斯克总兵撑腰,狂妄地回答说,‘我们的信仰跟你们的一样,说不定比你们的更好!’他那番话气得我们目瞪口呆。可我不做声!我心想,‘有扎布科夫斯基在这儿,就让他出头去辩论吧。’果然,我们的这位神甫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就冲着对方的肋骨‘辩’将起来。拳头可是最大最大的道理,那加尔文教派的信徒什么也没回‘辩’,竟像只陀螺似地旋转着,摇晃着,跌跌撞撞地一直摔到了墙边。就在这时王公和穆霍维耶茨基神甫来了,立刻沉下脸,说我们是无事生非,闹意气,制造不和!说我们这样做既不合时宜,又不看场合,更不是以理服人!他俩把我们像小学生似地劈头盖脑训斥了一顿,但愿他们骂得有理,utinam sim falsus vates,可我还要说,菲尔莱伊总兵的那帮加尔文教派牧师准得给我们招灾……”
“那位申贝雷克尉官有没有拒绝向他作忏悔?”米哈乌骑士问。
“拒绝什么!他死得不体面,就跟他活着时一样。”
“这如今的人宁可放弃灵魂得救,也不放弃自己的固执!”龙金骑士感叹道。
“有上帝保佑,不管哥萨克多么有力量,多么会使魔法,我们都能顶住;”扎格沃巴接着说,“可就是他们这些人让上帝嫌恶。各位可知道,昨天,就从这儿,从我们对面的这道壕堑,哥萨克们射出了许多线团儿,打到了校场上,士兵们说,那些线团儿落在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像闹麻风……”
“这是尽人皆知的,赫麦尔尼茨基身边有一帮巫师神婆作为亲随为他效力。”立陶宛人说着,同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那些女巫我亲眼见过,”斯克热图斯基补充说,“不妨我给各位讲讲……”
杨校尉正说着,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突然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悄声说:
“肃静!……”
接着他一步跳到壕堑的边缘上,凝神谛听起来。
“我什么也没听见。”扎格沃巴说。
“嘘!……被雨声盖住了!”斯克热图斯基说。
米哈乌骑士直摆手,示意别打扰他,他又留神听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伙伴们身边。
“他们来了。”他悄声说。
“得报告王公!这会儿他正在奥斯特罗鲁格的指挥部。”斯克热图斯基悄声回答,“我们得跑步去向他和士兵报警。”
他们立刻沿着壕堑火速行动,不时停一下向沿路的哨兵悄声说一句: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这句话像无声的闪电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一刻钟后,王公已经骑上马,来到前沿,向军官们发布命令。显然,敌人指望王军都在熟睡,未作准备,想来个突然袭击夺取连营。王公决定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全线士兵一动不动,静候来敌,只等一声号炮,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士兵们都作好了准备,悄悄地伸出了枪管。全线寂静无声。斯克热图斯基、龙金骑士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个挨一个地站着,全都屏声静气,扎格沃巴爵爷紧跟着他们,因为经验告诉他,一开火,最多的炮弹总是落在校场中央,而呆在壁垒上,跟这样的三把战刀在一起则是最为安全的。
他只是略微退到三位骑士的后边,以避过可能发生的敌方头一阵冲杀。波德比平塔骑士略微侧向一边,屈下一条腿,手执那把扯下修士头巾的重剑,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则蹲在斯克热图斯基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没错儿,是他们来了。”
“脚步声很有节奏。”
“这不是贱民,也不是鞑靼兵。”
“是扎波罗热步兵。”
“或者是土耳其正规步兵。他们一向注重队列步法。我们用骑兵出击收拾他们会收效更大。”
“今天夜色太黑,骑兵不好打仗。”
“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嘘!嘘!……”
王军连营仿佛整个儿沉浸在酣梦里。哪儿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哪儿也没有一点儿亮光,到处一派沉寂,只有那宛如从筛眼里筛下的细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就在这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出现了另一种异样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很轻,但容易被耳朵捕捉到,因为它有节奏,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在离防护水沟十几步远的地方,出现了拉得长长的密密匝匝的人群,影影绰绰的,依稀可见,那是由于人的身影显得比周围的夜色更黑。一会儿那黑压压的人群便停在原地不动了。
士兵们都屏息以待,只有小个子骑士在一个劲儿拧斯克热图斯基的大腿,似乎想以此向他表达自己内心的得意。
这时袭击者已到了防护水沟前,他们开始把梯子放进水沟,接着就往梯子上爬,让那些梯子朝壁垒倾斜。
壁垒依旧无声无息,仿佛壁垒上面和壁垒后边什么也没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尽管爬梯子的人都小心翼翼,然而这里那里梯级还是被踩得唧唧嘎嘎响,甚至是劈啪响。
“会给你们送蚕豆的!”扎格沃巴心里想道。
伏沃迪约夫斯基不再拧斯克热图斯基的大腿了,而龙金骑士则紧握着他那扯下修士头巾的剑柄,瞪大了眼睛,他离壁垒最近,估计会率先打击来犯之敌。
忽然有三双手出现在壁垒的边缘,抓得很紧,然后缓慢而又谨慎地冒出三副头盔的尖顶……越冒越高,越冒越高……
“这是土耳其人。”龙金骑士思忖道。
这时猛听得一声响,随之数千支火枪齐射,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黑暗被驱散,天地间一时亮如白昼。龙金骑士趁着耀眼的火光挥舞起手中重剑,猛劲一削,只听得一声剑风的呼啸。
三具尸体落进了水沟,三颗戴着头盔的脑袋齐刷刷地滚到了单腿跪地的骑士膝前。
令人难忘的一刻!虽然大地已沦为地狱,可天国之门已为龙金骑士敞开,飞升之翼生于他的胁下,天使的合唱响彻在他心间,他简直如登天堂,像在梦境里战斗,他那把宝剑的一劈一砍都像是在作感恩祈祷。
英雄世系源于斯托韦伊科,绵绵岁月,一脉相承,所有早已故去的波德比平塔历代先人都在天国笑逐颜开,因为他们的末代儿孙,扯下修士头巾-波德比平塔家族中的最后一人,不负天恩祖德,得遂旷世宏愿。
此次强攻,敌方动用的主要是鲁美利亚、西里斯特利亚的土耳其援军和由土耳其正规步兵组成的克里木汗的近卫军,而这一次的失败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惨。随之一场可怕的风暴就落到了赫麦尔尼茨基头上。因为他事先曾向汗一再拍胸脯担保,说波兰人跟土耳其人交战不会那么顽强,说只要允许他动用土耳其部队,他准能一举夺下波兰连营,可一仗打下来他却是损兵折将,抛戈弃甲。现在他不得不用重礼来平抑汗以及那些发疯发狂的穆尔扎的怒气,求个破财消灾。他向汗馈赠了一万枚银币,向图哈伊-拜、柯尔兹-阿哈、苏巴哈伊、努尔登和喀尔喀每人赠送两千,总算稳住了他们。在王军方面,这时连营仆役都在忙着打扫战场,忙着从防护水沟里捞出尸体,敌人壕堑里的射击都没能阻止他们做这项工作。士兵们都休息了,一觉睡到了天亮,因为他们确信敌人暂时不会再发动强攻。除了值勤哨兵,人人都酣然入梦,唯独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通宵头枕长剑,十字架般匍匐在地,默默祈祷,感谢上帝成全他,让他得酬誓愿,不辱先人之荣光,使他的名字如今在连营,在城市众口传颂,人人尽知。第二天王公-总督亲自召见了他,对他赞不绝口,而士兵们则是整天成群结队来向他道贺,来观看他的战果。仆役已将那三颗敌人首级摆在营帐前面,它们一经风吹都已变黑。见到三颗脑袋连同钢盔那么齐截地被削下,有如用铡刀铡下的一般,人们钦羡不已,惊叹不已,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嚄!阁下可是个了不起的sartor!”贵族们说,“我们知道你是位优秀的骑士,可不知你竟有这等能耐!这种砍法就是古人也会自愧弗如,就连头等的刽子手也别想砍得比这更干脆利落。”
“就是风刮帽子也不能像他削这三颗脑袋利索。”另一些人说。
大家争先恐后来跟龙金骑士握手,可他垂下眼睛站立着,满面绯红,羞羞答答,腼腆得就像婚礼上的新娘。他像作解释似地说道:
“其实没有什么,是他们的位置排得巧……”
接着便有人来试他这把古剑,可这是十字军的双手使用的重剑,在场的没有人能自如地舞动它,就连扎布科夫斯基神甫也不例外,虽说他折断马蹄铁犹如折断一根芦苇。
营帐周围愈来愈热闹,扎格沃巴、斯克热图斯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用张嘴讲故事来招待宾客,除此之外他们别的什么都没有,因为连营里几乎已经啃光了最后一点面包干,除了有时还供给一点熏马肉,别的肉食已一概不见。然而他们却都忙得团团转,精神上的满足可以代替酒食。最后,当人们开始走散时,马雷克·索别斯基带着自己的副手斯滕波尔斯基校尉来了。龙金骑士赶忙跑出帐篷迎接,这位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先向他热情致意,然后说道:
“阁下这儿今天像是过节。”
“可不是过节么,”扎格沃巴回答,“因为我们的朋友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赞美上帝!”市政长官感叹着,又笑问道:“恐怕用不着多久,老弟,我们就该庆贺你的新婚之喜了吧?可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呢?”
波德比平塔骑士给问得局促不安,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而市政长官则接着说下去:
“凭你这样难为情,我明白你准是有了一位红粉佳人。你要记住,让你们这样的家族世代绵延是你神圣的责任。愿上帝保佑,让像你们四位这样的英雄战士多多降生人世。”
说完这话他便跟龙金骑士、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扎格沃巴爵爷和小个子骑士一一握手,而他们四人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褒奖,心里无不乐开了花,因为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堪称是英勇、人格和一切骑士美德的一面镜子。说他是战神化身,绝不过分;上帝赋予人杰的一切恩赐在他身上融成了一体:他的非凡美质甚至超过他的胞弟,后来成为波兰国王的杨·索别斯基,他的产业和财富跟最大的富豪不相颉颃,而他的军事才能,就连伟大的耶雷梅也赞不绝口。他或许本应是共和国穹苍的一颗最璀璨的明星,然而上帝却另有安排,让他的弟弟杨光照环宇,而让他这颗明星在国家灾难深重的日子里过早地熄灭了。
我们的四位骑士为英雄的赞誉乐得心花怒放,而他并不到此为止,他接着又说道:
“有关你们四位的业绩我从王公总督那儿听过不少,殿下对各位的喜爱更是超出一般。我毫不感到奇怪,各位愿在王公鞍前马后竭诚效命而不图晋升。常言良马不念秣,烈士不苟营,你们各位倘若是在国王的团队,晋升会快得多。”
对此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我们四人,除扎格沃巴爵爷之外,军籍正好全都在国王的骑兵团队,而这位老爵爷是出于忠烈禀性,自告奋勇前来投效的。我们之所以愿在王公总督麾下效力,首先是出于对殿下的敬爱,其次,我们跟随他,就能跃马挥刀过足打仗的瘾,而这也正是我们竭诚报国的最好机会。”
“既然各位都有这种愿望,那可真是善择其主了。波德比平塔骑士如果是跟随任何别的统帅,想一剑削得三颗首级,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市政长官道,“说到打仗,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大家都打得够多的了。”
“比别的什么都多。”扎格沃巴搭茬儿说,“人们从一大早就川流不息到我们这儿来,赞扬的话说了一大堆,可若是有人肯请一请我们,哪怕只是来点小吃,哪怕只是喝一口烧酒,那才算得上是对我们最好的奖赏。”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这番话,就盯着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看,还不住地冲他眨眼睛。市政长官淡淡一笑,说道:
“不瞒各位说,自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进过嘴,不过一口烧酒兴许还能在哪一个角落里找到,我愿请各位赏脸。”
斯克热图斯基、龙金和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边婉辞,一边呵责扎格沃巴,老爵爷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支吾搪塞,拼命争辩。
“我并非强人所难,”他说,“可我感到自负的是,我宁愿把自己的东西送人,别人的东西我碰都不碰。可是既然有这样一位高尚的人士请我们,却之就是不恭了!”
“那好,各位都来吧!”市政长官说,“只要他们不来进攻,只要有时间,我很乐意跟这样优秀的伙伴们一块儿坐坐。不敢说我请各位吃什么,因为就连马肉也难找到。只要我们在校场上杀一匹马,立刻就有一百双手伸过来,不过,烧酒倒是有两瓶,我肯定不会留给自己独享。”
那几位还在婉言谢绝,表示不愿去打扰,可索别斯基一再邀请,他们拗不过,就都去了。斯滕波尔斯基校尉抢先回营,忙碌了一阵子,居然千方百计搞到了一点儿面包干和几小块马肉作为下酒之物。扎格沃巴爵爷立时来了精神,他说:
“若是上帝垂怜,让国王陛下率兵来解围,那我们立刻就去找贵族民团的辎重车辆。啊哟,他们无论去哪儿,总得带上美味珍馐,他们每个人对自己的肚皮向来比对共和国要经心得多。我宁愿跟他们一块儿吃吃喝喝,而不愿跟他们一块儿打仗。不过,在国王陛下的眼皮底下打仗,兴许他们也会干得不太赖。”
市政长官这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
“既然我们都已盟过誓,要前仆后继,宁死不投降,我们当然会这样做。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以对付越来越艰难的时局。我们的口粮几乎已经断绝了,而更糟的是,火药也快用完。对别人我不会讲,但是对你们各位,可以直言不讳。不久之后我们唯有武怒在胸,宝刀在手,唯有拼死一战,以碧血丹心染列祖列宗光荣历史之末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愿上帝垂怜,让国王陛下早点儿到来,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线希望。陛下本是尚武之君,为了解救我们,他定会不避艰险,不辞劳苦,不惜性命,星夜赶来驰援的,只是他手边的兵力太小,必须等待,而各位都清楚,结集贵族民团是多么费时费力的事。再说国王陛下怎能得知我们守城的困境,怎能得知我们已到了弹尽粮绝的关头呢?”
“我们都已作好为国捐躯的准备。”斯克热图斯基说。
“难道就不能禀奏国王吗?”扎格沃巴问。
“要是能物色到一位品德高尚的仁人志士,冒死偷越出去就好了。”市政长官说,“要是有哪位英雄能办成这件大事,他就能在有生之日建立不朽的勋荣,他就是我们全军的恩人,他就能挽救祖国于危亡,挽狂澜于既倒。即便是贵族民团尚未全部结集,国王陛下只要御驾亲征,靠他的威望和手边的兵力,兴许就能驱散叛众。可是有谁肯去呢?有谁敢担此大任呢?赫麦尔尼茨基封锁了各条道路和各个出口,连老鼠都别想钻出壕堑去。这种举动明明白白就是去送死!”
“计谋是干什么用的?”扎格沃巴说,“我这会儿脑子里就想出了一条妙计。”
“什么妙计?快说!”索别斯基急切地问。
“是这样的,我们每天都能抓到一点儿俘虏,不妨试试,能否通过他们中间个把人,让他假装从我们这儿逃跑,然后去投奔国王?”
“此事我必须禀报王公。”市政长官说。
在这段时间里,龙金骑士始终是默默端坐着,他在深深地思索,额上出现了犁沟似的皱纹。蓦地,他抬起头,以他那惯有的柔和语调说道:
“我倒愿意去偷越哥萨克的封锁线。”
骑士们一听这话都惊诧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扎格沃巴爵爷张大了嘴巴,伏沃迪约夫斯基抖动着他那两撇小胡子,斯克热图斯基面色变得煞白,而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则拍着自己的胸口,欢叫道:
“阁下甘愿担此大任?”
“你说的是什么?阁下对此考虑成熟了?”斯克热图斯基说。
“我早已考虑成熟了。”立陶宛人说,“需要把我们的处境禀奏国王陛下,此事并不是今天我们几个人头次谈起,我早已听骑士们议论过,我心里一直在考虑:‘若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能成全我,让我实现自己的誓愿,我会毫不迟疑地去闯敌营。’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能起什么作用?即使是在路上给砍了,又有什么可惜?”
“毫无疑问他们会砍了你!”扎格沃巴大声说,“市政长官刚才说了,这是明明白白去送死,难道阁下没有听见?”
“听见了又怎样?兄弟,”龙金说,“若是上帝肯成全,就会领我闯出敌阵;若是我闯不出去,上帝也会在天国奖赏我。”
“可他们会先抓住你,用各种酷刑折磨你,再给你一个惨死。人哪,你是不是疯了?”扎格沃巴问。
“即便如此,我也要去。兄弟。”龙金回答,语调还是那样柔和。
“连鸟儿都飞不出去,他们会开弓放箭把它射死的。他们在我们周围挖了壕堑,就像困洞里的獾一样要困死我们。”
“即便如此,我也要去。”立陶宛人还是那句话,“我欠了上帝的情,因为上帝成全我实现了誓愿。就让我以这种方式答谢上帝吧!”
“咳!你们看到了吧?他怎么这样糊涂!”扎格沃巴绝望地嚷道,“既然如此,你最好是先让人砍下你的脑袋放进炮里,一炮轰到哥萨克的大营,因为只有这样,你兴许还能从他们中间闯过去。”
“还是让我去吧,我的好兄弟们!”立陶宛人合掌央告说。
“啊,不!你不能独个儿去,要去我跟你一道去!”斯克热图斯基说。
“还有我,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道,说着,他拍了拍佩刀。
“你们这些挨枪子儿的!”扎格沃巴两手抱头叫嚷道,“但愿枪子儿把你们,连同你们的‘我!我!’一块儿收拾了,连同你们的决心一块儿收拾了!天哪!你们准是觉得血还没有流够,死还没有死够,枪炮子弹的味儿还没有尝够!我们在这儿这么打,这么杀,你们还嫌不够!这会儿还想把脖子伸出去送给别人扭断!见你们的鬼去吧!让我消停点儿!但愿你们全都给砍了!……”
说着,他就像发了狂似的,在帐篷里转来转去。
“上帝在惩罚我,”他吼叫道,“我原本指望跟一些稳重可靠的人结伴儿,想不到竟跟旋风搅到一起了。我这是自作自受!”
他迈着急促的步子烦躁不安地在帐篷里转了好一阵儿;最后他停在了斯克热图斯基面前,倒背着双手,死死盯着杨校尉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各位,你们干吗坑害我?”
“愿上帝保佑我们!”斯克热图斯基说,“阁下这是怎么啦?”
“波德比平塔骑士出这号馊主意,我毫不奇怪,他的谋略向来都攥在他的拳头里,自从他砍掉了土耳其人中三颗最愚蠢的脑袋,剩下的第四颗就是他自己的了……”
“听阁下讲话真叫人心烦。”立陶宛人打岔说。
“对他我也不感到奇怪,”扎格沃巴接着说了下去,同时把手指向了伏沃迪约夫斯基,“他能跳进哥萨克的皮靴筒里,或是像芒刺粘在狗尾巴上一样粘在哥萨克的灯笼裤上,他能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更快捷地偷越敌人的重重封锁。圣灵没使他们两个头脑开窍,他俩莽撞胡来倒也情有可原。可是阁下不去制止他们这股狂劲儿,反而给他们火上浇油,连你自己也都要去,这岂不是要把我们四个人都带去送死,岂不是要我们大家一起去受苦受难,这下……可就一切都完了!呸,活见鬼!我真没料到,王公如此器重的一位老成练达的骑士,竟然是这么个冒失的军官。”
“怎么是我们四个?”斯克热图斯基惊讶地问道,“莫非阁下也想去不成?”
“正是!”扎格沃巴仍然喊叫说,同时用拳头擂着胸口,“我也要去。不管你们哪个去,或者你们一起去,我都得去。让我的热血溅到你们的头上!让我接受教训,下辈子该跟什么人交朋友!”
“真有你的,阁下!”斯克热图斯基说。
三位骑士上前拥抱老爵爷,可他确实是火透了,喘着粗气,使劲用胳膊肘推开他们,还悻悻地说道:
“见你们的鬼去!我不需要你们的犹大之吻!”
骤然间壁垒上响起了炮声和火枪声。扎格沃巴不再推撞了,说道:
“你们去吧!这全是给你们预备的!”
“这不过是寻常的对射罢了。”斯克热图斯基漫不经心地解释说。
“这不过是寻常的对射罢了!”老爵爷讥讽地重复着他的话,“哼!瞧他这副讲话的神气!部队的半数都给这种寻常的对射消耗掉了,可他还不当回事!”
“别泄气嘛,阁下。”波德比平塔骑士说。
“闭嘴!你这个喝甜菜汤的!”扎格沃巴吼叫道,“你的过错最大。你想出的这种馊点子,如果还不算愚蠢的话,就算我是个十足的蠢货!”
“愚蠢就愚蠢,兄弟,反正我得去。”龙金骑士回答。
“你去呀!你去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阁下可别装英雄,大家对你的事都清楚。你那个永守童身的誓言失效了,现在你急于把它带出壕堑去丢掉。阁下哪能算得骑士中最优秀的,该算个最差劲儿的!阁下简直就是个出卖贞洁的花娘!呸!造孽!丢脸!就是这么回事!你不是急于去禀奏国王,你不过是想走村串户找乐子,就像马在草场上打滚。这样的骑士,你们瞧瞧,把操守当膏药卖!罪过呀,上帝明鉴,纯粹是罪过!”
“听阁下讲话真叫人心烦!”龙金骑士嚷着,同时用手指塞住了耳朵。
“你们别吵吵!”斯克热图斯基严肃地说,“让我们把这事好好想想!”
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听着扎格沃巴那些没深没浅的话惊呆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可是件大事,不是我们说了就算数,得由王公作主。用不着在这儿争吵。各位都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王公这会儿准在自己的营帐里,我们见他去,看他对各位有什么吩咐。”
“同意,我也去!”扎格沃巴说,他脸上闪现出了希望之光。“我们得尽快去。”
他们走出了市政长官的营帐,穿过正遭哥萨克炮击的校场。部队都在壁垒下边。那条作为壁垒的土堤远远看去宛如集市上的一溜儿货摊,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皮袄,摆满了车辆、破烂的帐篷以及各种各样可以作为弹幕的杂物,用以对付哥萨克日以继夜的射击。此刻就在那些破烂儿的上方正冒着长长的蓝色烟柱,而在他们前边则可见到一排排穿红制服和黄制服的士兵正匍匐在地对着最近的敌人壕堑艰难地干着活儿。校场看上去俨如一座废墟,平地给炸得坑坑洼洼的,草坪给马踩得乱七八糟,连一根绿色的草芽都见不着。这里那里戳着一些土堆,那是打井和掘墓坑时新挖出的泥土。这里那里横七竖八躺着破车、破炮、破木桶,或者是一堆堆啃光了的、在太阳光里晒得发白的骨头。哪儿你都休想见到一匹死马,因为任何一匹马刚死,立即就被当做了士兵的口粮。可遍地都是成堆的废铁,那都是日夜从哥萨克方面射来的炮弹碎片,大部分已锈得变成了红色。每走一步都见到战争和饥饿造成的触目惊心的景象。我们的几位骑士一路不断遇见大群小群的士兵,有的在救护伤员,有的在护送死者,有的正赶赴壁垒,去支援疲劳过度的战友。人人的面颊都是黧黑、癯瘁,胡子拉碴,一双双眼睛都燃烧着怒火。他们的制服全都褪了色,百孔千疮,破烂不堪,许多人的头上不是戴着制帽或钢盔,而是缠着脏布条。他们手中的兵器也都残缺不全。见到这一切,人们会情不自禁地问:这一小支迄今还是常胜的孤军,过一两个星期之后将会怎样?……
“看到了吧,各位,”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说,“该是禀奏国王的时候了。”
“困迫像条龇牙咧嘴的狗,形势确实危如累卵。”小个子骑士说。
“一旦我们把所有的马匹都吃完,那时该怎么办?”斯克热图斯基问。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看边议论,来到了扎在壁垒右首的王公营帐。帐前有十几名专向连营各处传令的骑兵。这些传令兵的坐骑喂的都是碎粒饲料和熏马肉,又终日在战火中奔驰,都变得异常暴烈,系在拴马桩上还在发疯似地尥蹶子,又蹦又跳,片刻也不肯安静。如今各骑兵团队的马匹都是如此,一遇上跟敌人交锋,这些马匹简直就像是一群生翼的狮身鹰头怪兽或是马人,跑起来活像蹄不点地在半空里飞似的。
“王公在帐内吗?”市政长官问一名骑兵。
“他正在跟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议事。”传令兵回答。
市政长官未经通报就头一个走进了营帐,四位骑士都留在帐外等候。
没过多久帆布门便掀开了一道缝,普瑞耶姆斯基都统伸出头来。
“王公急于见到各位。”他说。
扎格沃巴爵爷心情极好地走进营帐,因为他满怀希望,认为王公不会把自己最优秀的爱将派出去送死。然而他错了。他们走进去还没来得及向主帅鞠躬行礼,王公就开口说道:
“刚才市政长官对我讲,说你们准备出连营,我接受各位的美意。对祖国最大的奉献莫过如此了。”
“我们是来求殿下应允的。”斯克热图斯基说,“愿拼死一搏,不负殿下培育之恩。”
“你们是想四个一起出去吗?”
“尊敬的王公殿下!”扎格沃巴说,“是他们想出去,我可不想;上帝为我作证,我既不是来这儿吹牛,也不是来显摆自己的功劳。如果我不得不旧话重提,那只是因为,不想被人猜想,说我生来就是个胆小鬼。诚然,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从老鼠肠子里来的波德比平塔骑士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至于我,别的不讲,好歹我刀劈了布尔瓦伊,这个布尔瓦伊未必不算得是条好汉,未必顶不上布尔达布特、博洪和那三颗土耳其正规步兵的脑袋。因此,我认为,论骑士功业,我并不比别人次。然而英勇无畏是一回事,发疯发狂是另一回事。我们都没长翅膀,而从地下又钻不过去,打地面走,结果可想而知。”
“这就是说,阁下不去,是么?”王公问。
“我只是说不想去,可我没说不去。既然上帝惩罚我,让我跟他们有交情,那我就只好和他们同生共死。如果我们遇到凶险,我扎格沃巴这把刀多少能派点用场。我只是不知道,我们四个人的死会带来什么好处,故此我相信,尊敬的王公殿下不会允许这种疯狂的举动,从而也就免去了一场无谓的牺牲。”
“阁下是个好伙伴,”王公回答说,“你跟朋友患难与共,生死相从,这是很高尚的,可是阁下对我的信赖却要落空,因为我接受你们的奉献。”
“这下完了!”扎格沃巴嘟哝道,双手跟着垂落了下来。
这时贝尔斯克总兵菲尔莱伊走进了营帐。
“王公殿下,”他说,“我手下的人抓住了一名哥萨克,据他讲,他们准备在今晚发动强攻。”
“我也得到这个情报。”王公回答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是筑新壁垒的事得加紧点干。”
“差不多已经完工了。”
“那好!”王公说,“傍晚之前我们就转移阵地。”
然后他又转身对四位骑士说:
“打过这一仗之后,如果夜里没有月亮,就是你们出去的最好时机。”
“怎么回事?”贝尔斯克总兵问,“王公殿下,你准备出击?”
“出击另有安排,”王公说,“我将亲自领兵;不过这会儿我们议的是别的事。这几位要求突围出去,将我们的处境禀报国王。”
总兵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挨个儿打量四位骑士。
王公满意地笑了。他有这么点儿虚荣心,喜欢看到别人赞叹他的部下。
“我的天!”总兵说,“人世间果真还有这等的忠诚?我的天!既然诸位临敌忘身,决心舍生取义,我也就不便劝阻……”
扎格沃巴爵爷恼怒得满面通红,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头熊似地在喘粗气,王公思量了片刻,又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其实我是不愿叫各位白白去流血的,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你们四个人一起去。先去一个;万一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立刻就会大吹大擂,宣扬如何抓到了我的人。在利沃夫,他们曾抓到我的一名仆役,杀了他,还大大张扬了一番。设若头一个遇难了,我们不会不知道,那时再去第二个,必要时再去第三个,第四个。说不定头一个就能顺利越过封锁——既然如此,我就不想让更多的人同时去冒这样的生命危险。”
“王公殿下……”斯克热图斯基打岔说。
“这是我的意愿,也是命令。”耶雷梅强调说,“为了让你们不要都抢着头一个去,我宣布:是谁头一个提出的,谁先去。”
“那该是我!”龙金骑士说,倏然容光焕发起来,眼睛炯炯有神。
“今夜敌人发动强攻后,如果没有月亮,你就出发。”王公补充道,“我不打算给国王任何奏章;阁下见到国王,把见到的一切当面禀奏就是。你把我这枚印章戒指带去,作为信物。”
龙金接过戒指,躬身行礼,王公抱住骑士的双鬓,久久不肯松手,然后又在他的额上吻了好几次,激动地说道:
“你我的心贴得这么近,就像兄弟……愿上帝派遣天兵天将送你闯出重围,愿圣母保佑你,上帝的猛士!阿门!”
“阿门!”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普瑞耶姆斯基都统和贝尔斯克总兵同声祝祷。
王公眼里泪花闪闪——对于手下的将士他是真正的慈父——在场的人个个泪如泉涌,波德比平塔骑士热血沸腾,浑身颤抖,周身骨节似乎都在燃烧,他那纯洁、忠厚、英勇无畏的心灵,为即将实现的献身希望感到由衷的喜悦。
“阁下的英名将载入史册!”贝尔斯克总兵高声说。
“Non nobis,non nobis,sed nomini Tuo,Domine,da gloriam。”王公说。
骑士们走出了营帐。
“呸,好像有什么卡在我喉咙里,憋得人受不了,嘴里苦得如同嚼苦蒿。”扎格沃巴说,“可那些家伙在无止无休地射击,但愿天雷劈了他们!”他指了指硝烟弥漫的哥萨克壕堑,“咳!活在这世上真难!龙金阁下,你真的非去不可么?……别无他法!但愿天使保护你……但愿瘟疫把这些土佬儿统统送进地狱!”
“现在我得跟各位告别。”龙金骑士说。
“怎么?你要到哪儿去?”扎格沃巴问。
“到穆霍维耶茨基神甫那儿去忏悔,兄弟。须让有罪的灵魂得到赦免。”
龙金骑士说完这话,就匆匆朝城堡的方向走去,其余的人则返回壁垒。斯克热图斯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两人埋头赶路,一言不发,扎格沃巴爵爷却忍不住,说道:
“我的心事如骨鲠在喉,必吐之而后快。没料到我竟会这样舍不得他,可他确实是世上最高尚的人!谁敢说不是,我就扇谁的耳光。啊,上帝!上帝!我原以为贝尔斯克总兵会出面阻拦,可他却在一旁敲边鼓。鬼让这个异教徒闯进帐来!他说得多好听:‘阁下的英名将载入史册!’那就让他自己载入史册好啦,可别把他的光荣写在龙金骑士的皮肉上!为什么他自己不去突围?他这个加尔文派的信徒,每只脚上都有六趾,走起路来比谁都稳当、方便,可他就是不去。我跟你们说,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糟糕,扎布科夫斯基神甫预言世界末日已经临头,他的话没准能应验。让我们在壁垒下稍呆一会儿,然后就到城堡去,跟我们的朋友作伴儿,至少应陪他到傍晚。”
然而,波德比平塔骑士在作过忏悔和领过圣餐之后,全部时间都花在祈祷上;直到傍晚敌人发动强攻他才露面。这是一次最酷烈的强攻,王军刚将部队、火炮、弹药转移到新筑的壁垒后面,哥萨克方面便展开了全线攻势。一时间看来似乎耶雷梅的这点弱小兵力在二十万敌人排山倒海的攻击之下注定会全军覆没。王军的各路团队跟敌人混杂得那么厉害,以至无法分清敌我,接连三次就这么杀成一团,难解难分。赫麦尔尼茨基竭尽全力组织了这次强攻,因为汗和他自己的团队长们都有言在先,说这是最后一次强攻,此后他们将按兵不动,只靠围城把王军困死,饿死。可是三个钟头之后,各处冲锋均被打退,哥萨克和鞑靼方面一无所获,却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来有消息说,在这场战斗中他们折损了四万兵马。有一点是可靠的,那就是战斗结束后,缴获的战旗抛在王公脚下都堆成了堆。这果然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强攻,随后便只是挖掘地下工事骚扰对方的防线,相互争夺辎重车辆,无止无休的对射。对于王军而言,这还是一段忍饥挨饿,百物匮乏的更其艰难的日子。
不知劳累的耶雷梅在敌人的强攻之后,竟亲自率领疲惫不堪的王军将士出击敌军阵地。大胆的奇袭成功,敌方又一次遭到惨败。从此哥萨克的辎重营和王军的连营才算安静下来。
夜很暖,但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四个黑影悄悄地、小心地向壁垒的东端移动。这是龙金骑士、扎格沃巴、斯克热图斯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
“手枪要保护好,”斯克热图斯基悄声说,“别让火药受潮。两个团队将通宵整装待命。只要你一开火,我们立刻就去救援。”
“天这么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扎格沃巴说。
“这样更好。”龙金说。
“肃静!”伏沃迪约夫斯基制止他们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这是某个垂死者在咽气,没什么!……”
“只要你能到达橡树林……”
“啊,上帝!上帝!”扎格沃巴叹息道,他浑身打颤,就像发疟子似的。
“再过三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该走了!”龙金说。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斯克热图斯基压低声音说,“愿上帝与你同行!”
“上帝与你同行!上帝与你同行!”
“再见了,兄弟们,如果我有什么对不起谁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啊,上帝!你有什么对不起谁的?”扎格沃巴叫嚷着投入了他的怀抱。
斯克热图斯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挨个儿拥抱了他。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压抑的悲恸震撼着骑士们的心,三个朋友忍不住泣不成声。只有龙金骑士神态平静,虽说他也很激动。
“再见吧,兄弟们!”他又说了一遍。
接着他便走到了壁垒边缘,溜下了防护水沟,不一会儿就在沟的对岸出现了他朦胧的身影,他还向战友们打了个告别的手势,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在通向扎沃希齐策的大路和从维希涅维茨来的驿道之间,生长着一片橡树林,林中横亘着几块狭窄的牧场,橡树林的那一面连着一座古老的松林。松林很大,树木茂密,一直延伸到了扎沃希齐策的后面。那里正是波德比平塔骑士决定要去的地方。
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线,因为要达到橡树林,就必须沿着哥萨克的辎重营的整个侧翼走过。可龙金骑士却特意选择了这条路线,因为正是辎重营周围整夜来往人多,哨兵对过往路人反而最缺乏警惕。再说其他的所有道路、狭谷、丛莽和小径都布满了哨所,哥萨克的分队长、百人队长、团队长不停地在那些哨所巡查,甚至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常去查夜。至于穿过牧场,沿着格涅兹纳河走,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因为鞑靼人的马夫从黄昏到天亮都在那儿看守马群。
夜很暖,但阴云密布,黑得十步以外不仅对面看不见人,连树木都看不见。这样的环境对于龙金骑士自然是理想的,可另一方面,为了不致失脚掉进什么坑里、壕里,他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整个战场到处都是王军和哥萨克挖的地坑和壕沟。
他摸黑走到了王军傍晚前放弃的第二道壁垒,又过了一条防护水沟,悄悄向着哥萨克的壕堑和迂回壕沟走去。他走走停停,听听动静:壕堑里没有人。耶雷梅在敌人强攻后进行的出击,把哥萨克从壕堑里轰走了,大凡没有死的人都躲进了辎重营。壕堑胸墙的坡面和顶上躺着许许多多的尸体。龙金骑士的脚不时磕绊着人的尸身,他就迈过去,继续朝前走。时不时还能听到轻微的呻吟或是叹息声,说明有些躺在地上的人还活着。
越过壕堑的胸墙,是一片开阔地,一直延展到耶雷梅到兹巴拉日之前统帅部开掘的第一道壕堑,壕堑边上同样布遍了尸体。这里的沟沟堑堑、坑坑洼洼更多,而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坑道的土盖儿,它们在黑暗中看上去就像一堆堆干草垛。土盖儿里边同样空无一人。到处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哪儿也看不到一堆篝火,一个活人,昔日市郊的整个沃野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死尸,死尸!
龙金骑士为死者的阴魂做过祈祷,继续前进。王军连营的嘈杂声,到第二道壁垒处还能听见,后来越来越轻,越来越消溶在远方,最后完全听不见了。龙金骑士站住脚,回首向连营投去最后的一瞥。
他几乎什么也没看到,因为连营里没有亮光;只是城堡的一个小窗口依稀闪现出一丝微弱的灯影,它有如云掩云去明灭不定的星辰,又如时隐时现的萤火虫。
“我的兄弟们,我此生还能见到你们吗?”龙金骑士想。
思念的悲凉情味像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边,在那黯淡的灯光时明时灭之处,有他情同手足的亲人,有他朝夕与共的战友:那儿有耶雷梅王公、斯克热图斯基、伏沃迪约夫斯基、扎格沃巴、穆霍维耶茨基神甫——那儿有爱他的人,有乐于竭尽全力保护他的人。可这里是阴沉的夜色,是一片荒凉,一片黑暗;他脚下是尸体,头顶上是跳着环舞的鬼魂,前方则是邪恶、无情、嗜血的敌人的辎重营。
思念的石头变得如此之沉重,竟使像他这样的巨人的钢肩铁臂都有些承受不住。他有些心旌摇曳了。
一阵忐忑不安向他袭来,仿佛有个苍白的幽灵在黑暗中对着他的耳朵说:“你过不去的!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赶快回头还来得及!你只要一开枪,整个团队就会奔来救你。可要闯过这辎重营,要从这蛮悍的人群中突围出去,谁也办不到!”
那饥饿的、成日炮弹纷飞的、充满了死亡和尸臭的连营,此刻对于龙金骑士不啻是一座宁静、安全的港湾。
设若他回去,那里的朋友们不会责怪他。他可以对朋友们说,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事。这样,他们自己谁都不会去,也不会派别人去,大家将继续等待上帝的慈悲,等待国王来救援。
可倘若斯克热图斯基一定要去,并且会丢掉性命,又怎么办呢?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都在想些什么?这是魔鬼的蛊惑!”龙金骑士思忖道,“我既然决心赴死,那么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比死更坏。这是魔鬼在用荒凉、死尸、黑暗来恐吓软弱的灵魂,因为魔鬼是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的。”
作为一名骑士难道能蒙受耻辱、失去荣誉、败坏名声?难道能不救全军覆没之灾,不解战友倒悬之危?难道能拂天国惠赐神圣桂冠之美意?不!绝对不能!
他向前伸出双手,摸索着继续前进了。
他又听到了嘈杂声,可已不是从王军连营传来的,因为它是来自对面;这声音还不太清晰,但显得深沉、恐怖,犹如在黑暗的森林里突然传来的声声熊吼。但龙金骑士的内心已不再忐忑,也没有悲凉,对战友的思念如今已变成了甜蜜的回忆;最后,就像回答来自敌营的威胁似的,龙金骑士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得去。”
过了片刻,他来到了一个处所,这儿正是敌人发动第一次强攻的那天,王公的铁甲骑兵击溃哥萨克和土耳其正规步兵的疆场。到了这里路就比较平坦,坑、壕、土盖儿都少得多,而且几乎碰不到人尸,在早先若干次战斗中毙命的人,哥萨克都已经把他们掩埋了。这里也略微显得亮一点,没有那么多的障碍物遮挡视线。地面开始向南倾斜,可龙金骑士却立即拐向了侧翼,他打算从西边的池塘和哥萨克的辎重营之间偷偷溜过去。
现在他走快了,没有遇到障碍,觉得似乎已经抵达敌方营界。这时又有某种新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立即止步,等了一刻来钟,便听到了不断接近的马蹄声和马打响鼻儿的声音。
“哥萨克的巡逻队!”他心想。
这时人说话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他拼命往旁边跑,他的脚探到一处坑洼的地面,跟着他就趴伏在地,拉开架势纹丝不动,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握剑。
骑马者渐渐接近,终于来到他的近旁。到处一片漆黑,他无法数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但他们的谈话,他字字听得真切。
“别说他们难熬,就是我们也够受的。”一个昏昏欲睡的声音说,“有多少好样的哥萨克在啃泥土啊!”
“上帝呀!”另一个声音说,“他们都在讲,国王离这儿不远……我们可怎么办?”
“汗曾向我们老爷子大发雷霆,而鞑靼人都在威胁说,如果再抓不到俘虏,就要把我们抓去当战俘。”
“在牧场上鞑靼人还跟我们的人干仗哩。老爷子严禁我们去鞑靼营盘,因为谁闯到那儿去,谁就准得送命。”
“有人讲,集市上的小贩中有不少就是改了装的莱赫。唉,我看这个仗还不如不打!”
“这会儿我们真是比打仗前更糟。”
“国王统领莱赫大军离我们不远,这才是最糟的哩!”
“咳!要是在谢契,这会儿你该在床上打呼噜了;可在这里,你不得不像狼一样在黑暗里转悠。”
“这儿肯定也有狼在转悠,因为马都在打响鼻儿。”
声音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龙金骑士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朝前走。
下起了像雾一样的毛毛细雨。天变得更黑了。
在龙金骑士的右方,相距约两斯塔耶远处,闪现出一个小小的亮点,接着是第二个亮点,第三个亮点……第十个亮点。现在可以肯定,他已到了哥萨克的辎重营界。
那些亮点稀少而暗淡。看得出来,那儿人们都在熟睡,只是这里那里有人在喝酒,或者是在准备明天的食物。
“感谢上帝,幸亏我是在强攻和出击之后动身的。”龙金骑士暗自说道,“他们肯定是累得要死。”
他刚这么想,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另一支巡逻队走过来了。
好在这地方坑坑洼洼较多,藏身容易些。巡逻队走得这么近,几乎就踩着了龙金骑士。亏得那些马匹早已习惯从躺着的人体旁边走过,都没有受惊。巡逻队过后,龙金骑士继续前进。
在相距一千来步的地段上,他又先后遇到了两支巡逻队。显而易见,用辎重车辆围起来的整个圈子,敌人像保护眼珠子一样作了严密的戒备。龙金骑士暗自庆幸自己还没碰到步兵岗哨,这种岗哨常常是布置在辎重车辆的前方,以便给骑兵巡逻队通消息。
可他这种高兴并没持续多久。他刚走出约莫一斯塔耶远,前面便闪现出一个黑色人影,跟他相距不到十步。龙金虽然是位勇敢无畏的骑士,可他还是感到有一丝儿寒气透过后脊梁。他来不及后退,也无法绕行,眼见那黑影动了动,准是看到了他。
接着是片刻的迟疑,不过那只是眨眼的工夫。蓦地听到有人压低了嗓门问道:
“瓦西里,是你吗?”
“是我。”龙金骑士悄声回答。
“有烧酒吗?”
“有。”
“拿来。”
龙金骑士走了过去。
“呀,你怎么这样高?”还是那个声音问,语气里带着惊骇。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扭成了一团。与此同时只听得一声短促、窒息的叫喊:“上……”后半句哨兵还没叫出来。后来便听到骨头折断的喀嚓声和轻微的喘息声,有一个人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龙金骑士继续往前走。
但是他没有沿着同一条路线走下去,因为这显然是一条哨兵警戒线。他朝着更加靠近辎重营的方向走,希望能从哨兵背后和辎重车辆之间的夹缝里穿过去。如果再没有第二条哨兵线,那么在这个地段龙金骑士可能遇着的便只有那些从辎重营里出来换防的人。而骑兵巡逻队在这里是不值勤的,也就无须换防。
走了片刻,他发现并无第二条哨兵线。辎重营离他不过两箭之地。事情怪就怪在无论龙金怎样竭力试图跟有序停放的车辆平行走,可似乎越走离辎重营越近。
后来他又发现,辎重营里边并非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这里那里烧着一堆堆不起火焰的篝火,看得见旁边都围坐着一些人。有一堆篝火烧得比较旺,甚至可以说是很旺,火光几乎照到了龙金骑士所在的地方,骑士又赶忙向有岗哨的这边后退,以免自己在亮处里走。龙金骑士从远处可以分辨出篝火附近撑着的十字架似的木柱,上面挂着宰杀的牛,屠夫们正忙着给它们剥皮,一大群人在旁边瞧着。有几个在轻轻地吹木笛,给屠夫凑趣。大营的这一部分是哥萨克牧人的营盘。稍远一点的一排排车辆均为黑暗所笼罩。
篝火忽明忽灭的光线照亮了由车辆组成的营墙,它好像又离龙金骑士更近了。开头,它似乎是在他的右边,现在突然发现,在他的前面也有一道营墙。
于是他站住了,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是陷入被包围的境地了。哥萨克的辎重营、鞑靼人的营盘和贱民的营盘就像指环似的将整个兹巴拉日团团围住。在这敌营环布的圈子里,岗哨林立,还有骑兵的巡逻队到处转悠,谁想突出重围,真是比登天还难。
龙金骑士的处境是可怕的。现在他必须作出抉择:要么从车辆的空隙间穿过去,要么他得在哥萨克的辎重营和鞑靼人的营盘的夹缝里找个出口。否则他就得绕着这个辎重营的大圈儿走到天亮——除非他想撤回兹巴拉日,但即便如此,他仍有落到哨兵手里的危险。可他也明白,就布局看,车和车的排列是不能密合无缝的,车列和车列中间会有空隙,而且会有多处;这些空隙还会相当大,那是为了方便营盘交通所必需的:他们自己的乘骑要自由出入,就该有一个个豁口。龙金决定去寻找这样的通道,为此他就更向车辆贴近。这里那里的篝火亮光当然很容易使他暴露,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亮光对他也有些用处,因为没有那些亮光,他既看不见车辆,更看不见车辆之间的通道。
他寻找了差不多一刻钟,终于找到了一条通道,而且容易辨认出它来,因它在车辆之间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带子。那儿没有篝火,也就不可能有哥萨克,那儿定是乘骑出入的通道。龙金骑士匍匐在地,如同游蛇归洞一般向那黑色的咽喉地带爬去。
他爬行了一刻钟,爬行了半小时,他一边蛇行,一边祈祷,他把自己整个身心求护于天国神力。他想,整个兹巴拉日的命运,兴许此刻都系于他一人身上,而成败就在于他能否通过这条咽喉通道,因此他不仅在为自己祈祷,同时也在为苦守兹巴拉日壕堑、此刻想必也在为他祈祷的人们祈祷。
他两边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人行,没有马嘶,没有犬吠。龙金骑士爬出了那条咽喉通道。现在他前方是黑魆魆的一片榛莽和灌木丛,再向前就是橡树林,过了橡树林,就是那座松林,它延伸得好远好远,一直延到托波鲁夫——国王、救兵、荣誉、为上帝和民众建功立业,全都在那座松林后面等着他。和这个壮举相比,砍下敌人三颗首级算得什么?可要完成如此功业,除了需要有一副钢肩铁臂,还需要有点儿计谋!
龙金骑士意识到了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但他那颗纯洁的心并未因此而自鸣得意,只是由于感念上帝的恩德而激动,这无邪的赤子竟激动得涕零泪下。
后来他站起身子,继续往前走。由车辆组成的营墙这一边没有岗哨,即便有,为数也少,容易避过。同时雨也开始下大了,雨点打在灌木丛上沙沙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现在龙金骑士可以迈开自己那双长腿,踩荆踏棘往前走了,他迈出的一步就能抵常人的五步。车辆组成的营墙离他越去越远,橡树林离他越来越近,兹巴拉日的得救也越来越近了。
到了,那就是橡树林!林间的夜色黑得就像在地下一般。但这对他反倒更好。斜风细雨,橡树的阔叶沙沙有声,仿佛在喁喁低诉,仿佛在为他祈祷:
“伟大的上帝,仁慈的上帝,护佑这位骑士吧,因为他是你的奴仆,也是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忠实的儿子,我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为的是光耀你的荣誉。”
龙金骑士现在跟王军壕堑相隔一波里半的距离。他满头是汗,空气变得异常闷热,似乎暴风雨就要到来,不过他在匆忙赶路,并不在意什么暴风雨,他心间只有天使在吟唱。橡树变得稀疏了。前面该是第一块牧场。橡树叶的沙沙声也更响了,仿佛是在对他说:“等一等,你留在我们中间会更安全些。”可是骑士没有时间耽搁,他奔向了那无遮无挡的牧场。牧场上只有一棵橡树,兀立在正中央,却比别的橡树都要大得多。龙金骑士径直向这棵橡树走去。
就在他离那棵枝叶繁茂的巨树只有十几步远时,骤然间从那些向四面伸展的枝柯下跳出二十来条黑色的人影,狼蹿似地向骑士扑来。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他们的话不好懂,人人头上都戴着个尖顶的玩意儿。这是群鞑靼人,是一些在树下避雨的马夫。
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牧场、橡树,照亮了那些鞑靼佬狰狞的面目,也照亮了这位身躯魁伟的贵族骑士。顷刻之间可怕的呐喊声拔地而起,一场恶战就此展开。
鞑靼佬如饿狼扑鹿似地扑向龙金骑士,伸出一双双青筋突起的手抓住了他,可他只猛地一抖,所有的进攻者便都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宛如成熟的果子被人从树上摇落一般。紧接着他把那令人胆寒的扯下修士头巾豁地拔出剑鞘,立刻便听到一片呻吟、哀叫、呼救、飕飕的剑风、被砍者的喘息、受惊马匹的嘶鸣以及鞑靼马刀喀吧断裂的声音。寂静的牧场响起了众多嗓门混杂的野性的嚎叫。
鞑靼佬成堆地向骑士反复冲杀,而他背靠橡树,用旋风般挥舞的利剑护着前边,朝进攻者劈头盖脑地砍杀。他的脚前堆起了黑压压的一堆人尸,幸存的鞑靼佬惊恐地往后退。
“恶煞!恶煞!”野性的狂嚎响彻云霄。
这般的嚎叫当然不会没有回应。没过半小时整个牧场便蚂蚁般挤满了敌方的步兵和骑兵。哥萨克奔来了,鞑靼兵奔来了,他们打着松明火把,带着大镰、杠棒、弓箭。开始了一连串七嘴八舌的急骤而焦躁的询问: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来了个恶煞!”马夫们回答。
“恶煞!”人群重复着。
“一个莱赫!恶煞!杀人啦!”
“捉活的!要活的!”
龙金骑士用手枪打出了两发子弹,可是王军壕堑里的战友们已经无法听到他的枪声。
这时敌群以半圆形的队形向他包抄过来。他站在树下,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背靠树干,手握长剑,等待着敌人。
敌群越走越近。最后响起了一声口令:
“抓住他!”
人们一拥而上。呐喊声停息了。那些没法挤过来的人便举着火把给进攻者照明。树下的人旋涡般地猛烈运动着,奔涌翻滚着,很长时间什么也看不分明,从这旋涡里传出的只是一阵阵的呻吟和哀号。终于从进攻者的胸腔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人群立刻散开了。
龙金骑士仍然留在树下。他的脚前成堆的人体还在痉挛着,还在作垂死的挣扎。
“拿绳索来!拿绳索来!”有个声音高叫道。
几个骑兵立即踢马去拿绳索,眨眼工夫绳索便拿来了。那时便有十几名壮汉抓住长绳的两端,想用这根长绳将龙金骑士捆绑在树干上。
然而龙金骑士挥舞重剑,左劈右砍,两边的壮汉纷纷丧命。接着鞑靼兵又作过一次尝试,但也以同样结果告终。
眼看众多的人挤在一起反而互相干扰,又有十几名最勇敢的诺盖鞑靼兵再作一次尝试,看能否生擒这个巨人。可他照样把他们砍翻在地,酷似一头拼命的野猪把攻击它的恶狗撕得满地皆是。这棵橡树实际上是两棵共生的大树,正好用它中间的凹陷部分作了龙金骑士的天然屏障,正面进攻的人只要落进长剑够得着的范围,必被劈死无疑,就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波德比平塔骑士的超人的膂力似乎还在随时间增强着。
见此情形,被激怒了的汗国士兵轰开了哥萨克,同时周围响起了一片野性的狂吼:
“拿箭射!拿箭射!……”
波德比平塔骑士看到鞑靼兵拿出弓来,并把箭从箭筒里抖落到脚前,立刻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时刻临近了,于是他开始向圣母作临终祈祷。
战地悄无声息。敌群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当龙金骑士刚开口说“救世的圣母啊!”第一支箭便呼啸而来,擦着了他的鬓角。
当龙金骑士说到“啊,光荣的圣女!”时第二支箭已飕地一声击中了他的肩头。
龙金骑士的祈祷同箭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
当龙金骑士说到“灿烂的晨星!”时,箭已射中了他的肩胛,射中了他的腰部,射中了他的双腿。他一边太阳穴流出的鲜血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像隔着一层雾看到这牧场,看到这些鞑靼兵,他已听不见呼啸的飞箭的声音了。他感到浑身乏力,感觉到自己的两腿在摇晃。他的头垂落到了胸口……终于他跪倒尘埃。
龙金骑士半是呻吟,半是祈祷地说完了:“天使的天后啊!”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天国的天使带走了他的英灵,把他作为一粒晶莹的珍珠呈献于“天使的天后”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