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就来到士兵们中间,站立在壁垒上,朝哥萨克的辎重营凝神地观望,这时大群的哥萨克正从那个方向蜂拥而来。斯克热图斯基在王公的营帐议事,他俩正利用这平静的片刻谈起昨天的行动,研究敌营的动向。
“这对我们可不是好兆头。”扎格沃巴指着酷似乌云翻滚的黑魆魆的人流说,“他们准是又要来强攻,可我们累得手上的关节都动弹不了。”
“他们怎么会在白天强攻,在这种时候!”小个子骑士说,“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来占领我们昨天放弃的壁垒罢了。他们还得挖坑道通向我们的新壁垒。当然还会从早到晚冲我们开枪放炮。”
“我们最好是开炮把他们轰走。”
伏沃迪约夫斯基压低了嗓门儿说:
“我们的火药太少,照现在这么个打法,火药似乎连六天都不够。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国王也该到了。”
“一切都只好听天由命了。我只希望我们可怜的龙金骑士能平安突围!我整夜都睡不着,想来想去只是想着他,可什么时候打个盹儿,我就看见他陷入了困境,让我难过得直冒冷汗。他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在我们共和国你打着灯笼找上三年外加六个礼拜兴许才能找到这么一个。”
“既然如此,阁下为什么老是嘲笑他?”
“只为我这个人生就一张臭嘴,可我的心眼儿并不坏。我一直在责备自己,后悔莫及。米哈乌阁下,请你别再提那些旧话让我的心流血吧。上帝保佑,但愿龙金骑士千万别出事,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我至死都不得安宁。”
“阁下就别这么自怨自艾啦。他对阁下可从没有心存芥蒂。我不止一次听他亲口说阁下‘嘴巴嫌人,可有颗金子般的心。’”
“伟大的上帝,请赐他康宁吧,请多多保佑我们这位高尚的朋友!只有一桩,他永远也学不会按人的方式说话。可这算得什么,他即便有一百个这样的缺陷也能用他那些伟大的品德来弥补。你怎么想,米哈乌阁下?他能顺利闯过去吗?”
“夜这么黑,而那些哥萨克和鞑靼佬刚吃过败仗,还不都累得趴下了。我们这儿警戒都不严,何况他们!”
“赞美上帝!但愿如此。我还托龙金骑士,请他去仔细打听一下有关我们可怜的公爵小姐的消息,看有没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因为照我想,仁江该应召到了国王的部队。龙金骑士决不会去休息,准得伴国王御驾回来。这样我们不久就会得到公爵小姐的消息了。”
“我信任那个小伙子的机智,相信他准会把姑娘带到个安全的去处。倘若公爵小姐出了什么事,我可就再也快活不起来了。虽说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相信,要是我有个亲妹妹,那她在我的心目中也不会比公爵小姐更可爱。”
“对于你她胜过亲妹妹,对于我她可就胜过亲闺女啦。光为她担心着急,我的胡子就得全白了,我的心也要愁碎了。试想你真心爱上某个人,一转眼她就无影无踪,而你只能蹲在这里担心,着急,牵肠挂肚,冥思苦索,怎么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外加你还腹中空空如也。一顶帽子百孔千疮,天一下雨,就像那破茅屋顶,水都漏到你的秃脑袋上,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在这个共和国,如今狗的日子都比贵族过得舒坦,而我们四个人偏偏又最倒霉。看来我们该离开这个烦恼的人间了,米哈乌阁下,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该把一切都告诉斯克热图斯基,只有一点叫我下不了决心,就是杨本人对公爵小姐的事始终闭口不谈,即便间或有人提起过,他也只是打个哆嗦,就像有什么戳着了他的心似的,可依旧还是一言不发。”
“他心灵的创伤都给战火烤干了,你去对他讲,就像去扒开他的伤口。没准这会儿正有个鞑靼鬼子揪着她的发辫拉着她穿过彼列科普呢。一想到会出这种事,我眼里就有两只蜡烛在燃烧。如今别无他法,只有一死了之,因为在这个人世间除了苦难,一无所有。上帝,哪怕是让龙金能平安突围也好啊!”
“像他这样一个有德行的人,想必能得到天国更大的恩宠。可你瞧呀,阁下,那些恶棍在干什么!……”
“今天的阳光这么强烈,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在挖我们昨天放弃的壁垒。”
“我说过,又是要发动强攻。我们离开这儿吧,米哈乌阁下,我们站得够久的了。”
“他们在那儿挖呀掘的,倒不一定是要发动强攻,看起来他们是想挖一条便于撤退的通路,同时他们定会从那里把攻城机弄过来,在那些活动炮塔上都有射手坐着。瞧呀,阁下,他们手里的铁锹都挥得呼呼响;他们已经铲平了四十来步。”
“现在我看到了,今天的光线真强得可怕。”
扎格沃巴爵爷手搭凉棚,护着眼睛,望着。这时黑色的人流涌过了壁垒上挖开的豁口,转眼之间就淹没了两道壁垒之间的那片空隙地面。一些人开始射击;另一些人在用铁锹铲土,又开始构筑新的土堤和壕堑,要对王军连营形成第三道包围圈。
“嚄!”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道,“我没说过吗?……他们正把那攻城机往这儿推!”
“得啦,准是又要发动强攻。我们快点儿离开这里吧。”扎格沃巴说。
“不!这是另一种活动炮塔!”小个子骑士回答。
果然,从刚挖开的豁口推过来的大家伙在构造上跟常见的活动炮塔不一样。它的四壁都是用钩环连接的梯子装配起来的,上面用衣服和皮革盖得严严实实,这些遮盖物的后面坐着的是些头等射手,从梯级的半高处一直到塔顶都坐着射击手,虎视眈眈地望着敌方。
“我们走吧!让狗啃了这些鬼东西!”扎格沃巴催促道。
“等一等,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随着豁口里不断出现新的活动炮塔,他开始点起数来。
“一,二,三……看来他们的储备还真不少……四,五,六,过来的炮塔越来越高……七,八……好家伙,想必都是些头等射手,我们校场上少不得会给他们打死只把狗的……九,十……每一台都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正照在那上面……十一……”
米哈乌骑士突然停止了数数。
“那是什么?”他用一种古怪的嗓音问道。
“哪里?”
“那里,就在那台最高的活动炮塔上……吊着个人!”
扎格沃巴爵爷张目注视。不错,就在那台最高的活动炮塔上,太阳照亮了一具赤身裸体的人尸,随着炮塔的移动,用绳索吊着的人体就像只硕大的钟摆似地摇摆。
“是吊着个人。”扎格沃巴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脸陡然变得惨白,他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喊道:
“全知全能的上帝!……那是波德比平塔啊!”
王军壁垒上骤然响起了低沉而连续的嘁喳声,犹如风吹树叶。扎格沃巴探着头,用两只手搭着凉棚,霎时,他嘴唇变得乌紫。
“耶稣马利亚!耶稣马利亚!……”他呻吟似地说。
嘁嘁喳喳的低语变成了混杂一片的喧哗,跟着汇成了怒涛般的咆哮。站在壁垒上的部队认出了吊在那耻辱的绳索上的正是他们患难中的战友,一位白玉无瑕的骑士,所有的人都认出那正是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不可遏制的愤怒使得士兵们的头发根根直竖。
扎格沃巴终于把手从眼睑上放了下来,他那模样儿看起来实在令人胆寒。只见他嘴上泛着白沫,脸色铁青,暴怒的双目仿佛要迸出眼窝。
“血!血!”他发出了声声狂吼,有如晴天霹雳,站立在他近旁的人不禁打起了哆嗦。
他猛地跳进了水沟。壁垒上但凡有口气的人全都跟着他跳了下去。任何力量,甚至王公的军令都无法遏制这种狂怒的爆发。一些人踩着另一些人的肩膀从水沟里往对岸上爬,有的用手抓住沟的边沿,有的甚至用牙齿咬着攀越,谁爬上去了就直往前冲,全然不顾是否有人跟上。那些活动炮塔浓烟滚滚,俨如一座座炼焦油的作坊,轰隆的巨响震得那些高塔直打颤,然而任凭他们怎样开炮都阻止不住王军的冲杀。扎格沃巴飞奔在最前面,他高举战刀,横眉怒目,杀气腾腾,凶得像一头发了狂的公牛。哥萨克也举着大镰、连枷跳将过来,扑向了进攻者,两支队伍杀在了一处。你也许会说:这是两堵大墙在猛烈碰撞,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常言道:“猛犬敌不过饿疯了的狼。”王军冲上去用刀砍剑劈,用牙咬,用拳头打,用枪托砸;哥萨克顶不住这愤怒的狂潮,一下乱了阵脚,便回头朝豁口处逃命。愤怒到了极点的扎格沃巴爵爷见哪里哥萨克人多,就往哪里猛冲,他扯着嘶哑的嗓门咒骂着,喘着粗气,左劈右砍,连杀带踩,活像一头被夺走了幼崽的母狮,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势不可当。他杀开了一条血路,跟在他身边的是另一团吞噬一切的烈火——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像一头受伤的林㹭。
隐藏在活动炮塔里的射击手全部被砍死,其余的哥萨克都被赶回了壁垒豁口的那一边。然后王军士兵爬上那台活动炮塔,解下龙金骑士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地面上。
扎格沃巴扑到了龙金身上……
伏沃迪约夫斯基肝肠寸断,见到死难战友的惨状泪如泉涌。很容易看出龙金骑士是怎样牺牲的,因为整个遗体盖满了箭射的红色伤斑。只是箭没有损及他的面部,除了一边的太阳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挂在脸颊上的几点血渍已经凝固。他双目紧闭,苍白的面容依稀浮现出一丝安详的笑意。假若不是皮肤呈现青灰色,假若不是面部的线条显出死的冷漠,那宁静的神态简直可以让人以为龙金骑士正在恬然熟睡。战友们终于把他扶起,把他背回了壕堑,再从那里把他送到城堡的礼拜堂。
黄昏前置办了棺木,当夜就在兹巴拉日墓地为他举行了葬礼。兹巴拉日整个宗教界全参加了葬仪,只有扎布科夫斯基神甫在敌人发动的最后一次强攻中腰椎中弹,生命垂危而未能出席;耶雷梅王公亲临墓地送葬,他指定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暂时代行前线指挥的职权。参加葬礼的还有:统帅部的统帅们、御前掌旗官、诺夫哥罗德的掌旗官、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斯克热图斯基、伏沃迪约夫斯基、扎格沃巴以及死者生前所在团队的其他战友。灵柩安置在新挖的墓穴之上,仪式即将开始。
这是个寂静的夜晚,繁星满天;燃烧的火炬以整齐的熊熊之焰照亮了新钉的黄色棺木,照亮了神甫的脸,照亮了环立的骑士们严峻的面孔。
香炉里的烟袅袅上升,散发着没药和璎珞柏馥郁的香气;只有扎格沃巴爵爷压抑的啜泣、发自骑士们强壮胸膛的深沉叹息和远处壁垒上的隆隆炮声打破这庄严的寂静。
穆霍维耶茨基神甫抬抬手,示意他要致悼词。骑士们都屏息肃立,可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眼望着繁星灿烂的苍穹,终于开口说道:
“‘是谁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刻来敲天国的大门?’年高德劭的基督的总管从酣梦中惊醒,问道。
“‘开门吧,圣彼得,请你开门!我是波德比平塔。’
“‘你有何德何能,何等功绩,竟使你如此大胆,波德比平塔阁下,敢来打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天国司阍?你有什么资格来敲天国的大门?那里岂是单凭出身——纵令像你这样高贵的出身——就能去得的?无论是出将入相的显贵,还是登极坐殿的帝王,岂能单凭紫袍玉带或九五之尊的地位而自行进入天国的大门?你可知道,进入天国不是经由宽广的驿道,不是乘坐六马华车,前呼后拥,而是需要在道德的陡峭荆棘之途上奋力攀登?’
“啊!请你开门吧,圣彼得,请快开门!我们亲爱的战友,我们志同道合的伙伴波德比平塔骑士,正是踏着这样一条陡峭的、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最终来到你的跟前的。他像一只鸽子,因长久奋飞而筋疲力竭;他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就像那拉撒路来到了天国的门前;他像那殉教的圣塞巴斯蒂安在异教徒乱箭之下殒命;他像那穷困的约伯历尽了万苦千辛;他像那不知床帏之事的童贞圣女;他忍耐、温顺,像那无罪的羔羊;他宁静、纯真、清白,犹如无瑕之璧。他为人间的祖国欣然献身,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请放他进去吧,圣彼得,如果你对他都不敞开天国的大门,那么在这干戈扰攘、天良丧尽、亵渎神灵的世道,你又能放谁进天国呢?
“放他进去吧,神圣的总管!请放这只无罪的羔羊进入天国;让他在天国的牧场放牧,让他啃一口青草,因为他来自嗷嗷待哺的兹巴拉日,早已是饥火烧肠……”
穆霍维耶茨基神甫就是这样开始了他的悼词的,接着他又娓娓动听地描述了龙金骑士的生平事迹,讲到他怎样以最平凡的质朴,最高洁的德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以至在场的人面对这位白璧无瑕的超凡越圣的骑士的默默灵柩无不自惭形秽。他们个个捶胸顿足,越来越悲痛,越来越感到惋惜,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祖国所失之大,兹巴拉日所丧之多。神甫越说越激动,最后讲到了龙金骑士如何自告奋勇去突围,又讲到他以身殉国的壮烈牺牲。这时神甫已完全忘记了修辞和引证,讲话常为哽咽所间断;而当他代表所有的神职人员、统帅部诸位统帅和全军将士向死者遗体作最后告别时,则禁不住号啕痛哭,然后又像扎格沃巴那样啜泣着边哭边诉:
“别了,我们的兄弟!别了,我们的好伙伴!你带着我们的呻吟、我们的饥饿、我们的苦难和我们的困境,不是去禀奏人间的君王,而是去禀告天国的主宰;你在那儿会找到更可靠的庇护,你会为我们求得更可靠的救援,而你自己却一去不返了,永不回来了!我们为你伤心,恸哭,我们泪洒你的灵柩!我们爱你,我们最亲爱的兄弟!”
王公、统帅们、将士们都跟可敬的神甫一起哽咽、啜泣、涕泗滂沱,而哭得最凄惨的是死者生前的好友。神甫以悠长的声调念了头一遍“Requiem aeternam dona ei,Domine!”顿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大放悲声。虽说这些人都不止一次经历过死亡的考验,虽说他们在戎马倥偬中对死早已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此时却都禁不住嚎天动地,声泪俱下。
棺木已安顿在绳索上,扎格沃巴却不让入土,扑在灵柩上哭得昏天黑地,拉都拉不开,简直就像死了父亲,死了亲兄弟似地难割难舍。斯克热图斯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只得上前把他拉开。王公走到棺前,抓起一把土,撒在灵柩上;神甫开始念祷词:“Anima eius”——随之绳索嘎嘎响动,棺木被安放到穴中。人们有的用手,有的用头盔往上面撒土,很快就为龙金骑士的遗体垒起一座高高的坟丘。月亮向它投下了一缕凄迷、惨淡的光。
三个朋友从城区返回城外的校场,从那里不断传来对射的枪炮声。他们都默默无言地走着,谁也不想头一个开腔。而别的骑士则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谈论着死者,众口一声地发出了对他的赞誉。
“这是个非常正规的葬礼,”有位军官跟斯克热图斯基擦肩而过时这样说道,“连宫廷书记官谢拉科夫斯基的葬礼都没有这般隆重。”
“他也应当享有这样的荣耀。”另一位军官说,“有谁能像他这样自告奋勇突围去见国王呢?”
“可我听说,”第三位军官补充道,“维希涅维茨基的人里边,有好几名像他这样的志愿者,不过在他作出了如此悲惨的榜样之后,恐怕谁都不会再去了。”
“何况突围本就是根本办不到的事。连蛇都别想从那儿溜过去。”
“可不是!这纯粹是发疯!”
军官们走过去了。接着又是片刻的沉寂。伏沃迪约夫斯基陡然说道:
“你听见了吗,杨?”
“听见了。”斯克热图斯基回答,“今天轮到我去。”
“杨!”伏沃迪约夫斯基郑重地说,“你我早就相识相知,你该清楚,我这个人在艰险面前从不退避,可艰险是一回事,送死又是另一回事。”
“你,米哈乌,怎么你也这么讲?”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你的朋友,现在你就向我以骑士的荣誉盟誓,如果我死了,你绝不去做第三个。”
“啊,这办不到!”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起来。
“咳,你瞧,米哈乌!你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怎么好强求于我呢?让我们听从上帝的意旨吧!”
“那就让我跟你一起去。”
“王公不准这样做,不是我。你是军人,应该服从命令。”
米哈乌骑士不吭声。不错,他首先是名军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只是在月光下看到,他那两撇小胡子在剧烈地抖动着,终于他说:
“夜色太亮,今天你别去。”
“我自然巴望有个黑夜,可救兵如救火,我们耽搁不起。正如你看到的,这天气是晴稳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是这样。可我们这儿已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士兵们已在校场挖树根草根,一些人就是由于嚼了那些烂玩意儿,牙床都肿了。我今夜就得走,而且是马上就走;我跟王公已经告别过了。”
“我看,你这纯粹是出于绝望。”
斯克热图斯基苦笑了一下,说道:
“真有你的,米哈乌。当然,我谈不上是兴高采烈去干这件事,可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自己去找死,因为这样做是罪过。再说眼下问题的关键也不是敢不敢去死,而是要设法突围,去陛见国王,去搬救兵。”
伏沃迪约夫斯基猛地动了心,很想把公爵小姐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斯克热图斯基,话已到嘴边,可他转念又想:“这消息会分他的心,他若是头脑不清醒,敌人岂不是更容易把他抓住!”于是他咬了咬舌头,忍住了没说,反而问道:
“你打算怎么走?”
“我已禀告王公,我打算涉水从池塘里走,然后从河里走,一直悄悄走出离敌营老远的地方再上岸。王公认为,比起别的走法,这算是比较好的一条路。”
“我看,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人生既然难免一死,与其死在床上,莫如战死疆场。愿上帝指引你!愿上帝带领你突出重围!杨!如果我们今生今世不能再见面,来生来世我们还要聚首,我心里永远装着你。”
“同样,我心里也永远装着你。上帝会报答你所有的好处。可你听我说,米哈乌,我有个心愿,万一我死了,他们或许不会拿我像龙金骑士那样示威,因为他们得到的教训太大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会以某种方式大吹大擂一通;若是这样,那就请你们务必让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去找赫麦尔尼茨基要回我的尸体,因为我不愿让那些狗东西在他们的辎重营里把我拖来拖去。”
“你放心吧。”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失魂落魄的扎格沃巴爵爷起先只是稀里糊涂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自觉已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或劝诫斯克热图斯基,只好唉声叹气地喃喃说:
“唉!昨天那一个,今天这一个……上帝!上帝!上帝!”
“信赖上帝吧,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杨!……”扎格沃巴开口喊了一声。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他那愁思万种的白头贴在骑士的心口,像个软弱的孩子依偎在杨校尉的怀中。
一个钟头后斯克热图斯基已然消失在西边池塘的水中。
夜色十分清明,池塘的中央部分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宛如一面银色的盾牌,可斯克热图斯基一下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池岸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灯芯草;稍远一点,在比较稀疏的芦苇之间长满了稠密的萍蓬草、辣蓼和菱角。这些水生植物的宽叶、窄叶、滑腻的茎秆和蛇似的盘曲的触丝,混杂交错,缠他的脚,缠他的腰,使他每向前移动一步都颇费周折,但至少能帮骑士藏身,避过敌人哨兵的眼睛。不过要对直游过池塘是绝对不成的,因为中央部分的水面很亮,任何一点发黑的物体都极易成为被发现的目标。于是斯克热图斯基就决定沿着池岸绕行,一直走到对面的沼泽地,再由沼泽进入相通的格涅兹纳河,那一带可能会有哥萨克或鞑靼的哨兵,但那边芦苇如林,只是边缘部分被割去了一些给贱民搭窝棚。他一进入沼泽,就能在芦苇丛中穿行,哪怕是白天照样能走,除非是那边的泥潭太深。然而这条路线也是极其危险可怕的。这塘沉睡的水,近岸处深不及脚背,水下却隐藏着稀软的烂泥,一踩下去就有一肘,甚至更深。斯克热图斯基每迈出一步,水面就泛起串串水泡,那咕嘟咕嘟的声响,在这岑寂的夜晚听得一清二楚。尽管动作缓慢,可他每走一步,水面就漾起涟漪,从他的脚边荡向开阔的水面,那里既没有芦苇,也没有其他水生植物,在月光的映照下,水波清晰可见。如若是雨夜,斯克热图斯基本可泅水穿过池塘,至多半个钟头便可进入沼泽。可现在天上没有一丝云翳。月亮的清辉万缕千丝泻照池塘,将浮萍的叶子变成了一面面银盾,芦苇的羽簇也变成了银色的璎珞。没有风,芦苇静静地伫立;幸好有隆隆的枪炮声将水泡的咕嘟声掩盖住,斯克热图斯基发现了这一点,每当双方对射的枪炮声较密的时候,他就加快步伐。这静悄、晴朗的夜晚偏又有另一种麻烦。成群的蚊子从芦苇中飞出,在骑士的头顶上形成了旋涡,落在他的脸上,眼睛上,叮起来像针刺般疼痛,还在他的耳畔嗡嗡叫,没完没了地作着它们凄凉的晚祷。斯克热图斯基选择这条路线,并未抱什么幻想也没低估它的困难,可是他却未能预见到一切艰险。譬如,池塘的恐怖他开始并没有料想到。每一处深水,哪怕就是他一向最熟悉的地段,此刻在夜里都带有某种神秘、恐怖的色彩,同时使他下意识地产生了疑问:那边的水底下是什么?而这兹巴拉日的池塘简而言之就是非常可怕的。这池里的水似乎比平常的水要浓稠,而且散发着尸臭。因为在这水里确实有数百具哥萨克和鞑靼兵的尸体在腐烂。诚然,双方都曾在这儿打捞过人尸,可怎么能打捞得尽呢?在这芦苇丛中,在这辣蓼和稠密的慈姑下面,还隐藏着多少尸体?斯克热图斯基一想到此,便觉有股寒气穿透了他的全身,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倘若有双滑腻的胳膊突然抱住了他,倘若从那萍蓬草下边突然钻出一对荧荧绿眼盯着他,那该如何是好?睡莲的长茎缠住了他的双膝,把他吓得毛发倒竖,以为这兴许是潜水的淹死鬼抓住了他,再也不会松手。“耶稣马利亚!耶稣马利亚!”他不住嘴地祷告着,向前走去。时而他抬眼望天,看到那皎月、繁星和夜空的静谧,便感到一种欣慰。“上帝在天!”他悄声自言自语,这是他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时而他朝池岸瞥上一眼,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充满了泥泞、深渊、凄迷的月色、幽灵、死尸和黑夜的万恶的地狱瞥见了上帝主宰的正常人间,于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恨不得立刻走出这芦苇的陷阱。
可他一直在沿着岸边不停地向前移动。离开自家的连营已经越来越远,而在那上帝主宰的人间,离他不过数十步,他瞥见一名立马在岸上的鞑靼兵,于是他赶忙驻足,凝视着这个人。他发现鞑靼兵在一下一下朝马的脖颈伸脑袋,动作单调而有规律,似乎是在打瞌睡。
这真是个奇特的景象。鞑靼兵在一个劲儿地点头,仿佛是在默默向斯克热图斯基致敬,而这一位却在不眨眼地盯着他。这样的对峙确实有点令人胆寒,可是斯克热图斯基却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因为面对这种现实的恐惧,所有那些百倍难以承受的臆想的恐惧全都烟消云散了。魑魅魍魉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骑士也恢复了清醒的神志。此刻他头脑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这鞑靼兵究竟有没有睡着?我该继续往前走还是等待?”
斯克热图斯基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不过他比开头走得更慢,动作更轻,更小心谨慎。现在他离沼泽及河口只有一半路程,这时又刮起了第一阵清风。芦苇开始晃动起来,芦叶和芦叶擦撞,发出簌簌响声。斯克热图斯基喜上眉梢,他心想,不管多么谨慎小心,哪怕花几分钟迈一步,有时也不免身不由己,或者一脚踩得太重,或者打个踉跄,弄得水花泼剌,这就有可能暴露;可现在有了风,这满塘芦苇都在簌簌响动;风吹皱一塘静水,涌起的波浪拍击塘岸,也发出汩汩的声响。四处都有响声,他的胆就大了,步子也迈得更快。
然而,风显然不仅仅是惊动了岸边的丛莽,因为他发现,前方有个黑糊糊的物体浮现在水面,开始向他摇摇晃晃漂了过来,还像要纵身一跃似的。斯克热图斯基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是恐惧和恶心把他的声音憋在了胸口,这时有一股恶臭卡住了他的喉咙。漂过来的竟是一具腐尸。
开头他以为是淹死鬼在故意堵他的路,过了片刻,这想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恶心,我们的骑士又继续往前走了。芦苇依旧在窃窃私语,而且似乎聊得越来越起劲。透过摇曳的芦花斯克热图斯基又见到第二个和第三个鞑靼岗哨。他都安然避过了,接着又避过了第四个岗哨。“我已经绕湖走了半圈。”他思忖道,于是他稍微直了直腰,透过芦丛看看,确定一下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这时又有个什么东西碰他的腿,他左右张望,在膝盖旁赫然又见到一张人脸。
“这已是第二具腐尸。”他心想。
这一次斯克热图斯基并没有给吓一跳,因为第二具尸体仰面朝天,冷漠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儿生命的迹象,手脚也一动不动。骑士只是加快了步伐,为了不让恶臭熏昏了头。芦丛开始变得越来越稠密,这一方面给他掩护,另一方面又大大增加了他前进的难度。又过了半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他仍旧在不停地走,只是越走越感到疲乏。水深变幻莫测,浅的地方没到他的小腿,可有的地方突然陷下,水就深齐腰部。他得慢慢把脚从烂泥里拔出来,真是又紧张又费劲。他汗流浃背,可时不时又从头到脚打着寒颤。
“怎么回事?”他不无恐惧地想道,“我是不是得了delirium?怎么见不到沼泽?难道是我在芦苇丛中不辨方位,走过去了?”
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照这样走下去,他很可能沿着池塘边儿转悠一整夜,待到早晨一看,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要不就在别的什么去处,落到了哥萨克手里。
“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线。”他心情沮丧地想道,“通过池塘是出不去的,现在只好回去,明天还走龙金骑士那条路;到明天夜里我还可休息一阵子。”
可他依旧在往前走,而且意识到,刚才以为自己是绕回去了,可以去休息一阵子了,只不过是自己骗了自己;同时他又想到,自己走得这么慢,又是走走停停,尽管花了很长时间,还是难以走到沼泽地的。可是想休息的念头总是缠着他,而且越来越强烈。有时他甚至想随便找块泥地躺一躺,哪怕是喘口气也好。他就这样一边跟自己的各种念头斗,一边祷告,坚持往前走。寒颤来得越来越频繁,从烂泥里拔脚越来越吃力。见到鞑靼岗哨,他的神志就清醒点儿,可他总感到头重脚轻,浑身难受,他感到自己在发烧。
又过了半小时,沼泽地依然不见,而他面前越来越经常地出现浮尸。黑夜、恐惧、死尸、芦苇的喧嚣、劳累、无眠搅昏了他的头。他开始产生幻觉。他见到海伦娜在库达克,而他自己正跟仁江一起乘坐双桅船沿第聂伯河顺流而下。芦苇在簌簌地响,他听到的却是船夫的歌声:“啊!这可不是尘土飞扬!……这也不是升起的雾帐。”他见到穆霍维耶茨基神甫手执圣带在等着他,而克瑞什托夫·格罗齐茨基总兵则要代替他的父亲参加婚礼。姑娘每天都立在要塞城垣上朝河的方向眺望,终于她看到了他,并且拍着手,喜悦地叫嚷说:“他来啦!他来啦!”
“大人!”仁江扯着他的衣袖说,“姑娘正站在……”
斯克热图斯基惊醒了。原来是缠结在一起的芦苇挡住了他的路。幻觉消失了,神志恢复了。现在他反而不觉得那么疲乏。因为高烧给他增添了力气。
咳,沼泽地怎么还没有到?
可周围还是那些同样的芦苇,仿佛他是站在原地没动似的。靠近河口应该是开阔的水面,所以这儿还不是沼泽地。
骑士继续往前走,可他的思绪却以不可抗拒的执拗反复回味那甜蜜的幻觉。斯克热图斯基竭力自持,却总是把握不住自己,他连连祈祷说:“啊,敬爱的圣母,光辉的圣母!”他竭力想保持神志清醒,却是徒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第聂伯河、双桅船、恰伊卡船……库达克、谢契,只是这一次的幻觉杂乱无章,各种各样的人物混杂在一起:海伦娜身边站着的,既有王公,又有赫麦尔尼茨基,还有谢契的哥萨克军营统领;有龙金骑士、扎格沃巴、伏沃迪约夫斯基,甚至还有博洪。他们个个盛装华服来参加他的婚礼,可这婚礼该在哪儿举行呢?他们这些人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既不是卢布内,也不是罗兹沃吉,既不是谢契,也不是库达克……那是一片水域,水上漂着浮尸……
斯克热图斯基再一次惊醒,实际上他是被一阵老大的喧哗声惊醒的,这声音来自他正要去的那个方向。于是他停住脚,凝神谛听。
喧哗声在接近,他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到哗哗的水声,原来是有人正划着一条船。
他透过芦苇丛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船上坐着两名哥萨克,一个在划桨,另一个手里握着一支从远处看银光闪闪的长竿,他在用这长竿拨水草。
斯克热图斯基赶忙齐脖子沉下水,只把头露在灯芯草间,眼睛盯着船,心里在琢磨:
“这是一般的巡逻?还是已经发现了踪迹前来搜索?”
“可他根据两个哥萨克安闲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立刻作出判断,认为这定是一般的巡逻。假若哥萨克是在跟踪搜索,那么池塘里就不会只有一条船而会有更多,他们准得结集十几条船,来一大帮人,闹得热火朝天。
船划过去了,芦苇的喧嚣淹没了对方的谈话声;斯克热图斯基竖起耳朵,只听到这么一句:
“愿魔鬼把他们抓了去,连这么个臭水塘也命令人守着!”
巡逻船渐渐给撑出了芦苇丛,只有站在船头的那名哥萨克一直在用竿子有节奏地往水草里戳,就像要吓唬水里的鱼似的。
斯克热图斯基继续往前走去。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瞥见了鞑靼兵的岗哨,不过这已是布置在堤岸上的。月光直射在哨兵的脸上,那是名诺盖鞑靼兵,一副面孔酷似狗的嘴脸。斯克热图斯基现在担心这些哨兵已远不及担心自己会神志不清。因此他竭力驾驭自己的意识,想弄清此刻他身在何处,又在走向何方。然而这种内心的拼搏只能增剧他的疲惫,不久他便发现自己的眼睛复视,把一件物体看成两件,三件,间或他甚至把池塘看成了连营的校场,把芦苇丛看成了帐篷。那时他就想喊叫伏沃迪约夫斯基,让他跟他一道走。可他还有那么一点儿意识,竟能忍住不喊出口。
“别嚷嚷!别嚷嚷!”他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说,“干吗找死?”
这种内心的拼搏也越来越艰难。他离开兹巴拉日时已是饥肠辘辘,而且严重缺觉,许多士兵正是饿死、累死的。可他还经受了这样的夜行,在冷水里浸泡,闻着腐尸的恶臭,在烂泥中跋涉,在浮萍水草里滚爬,这些更其使他虚弱到了极点。加之时有风吹草动,担惊受怕,更有蚊叮虫咬,搞得他满脸是血,又痛又痒。故而他觉得,若是不能迅速到达沼泽,那还不如上岸去,让该他遇到的快点儿遇到,或干脆就倒在这些芦苇丛中淹死算了。
那沼泽、河口此刻在他的心目中不啻是救命的港湾,虽说那儿等待着他的是新的困难,新的危险。
他顶着高烧拼命往前走,越来越少顾忌,越来越不小心。所幸的是芦苇一直在簌簌作响。在这一片簌簌声中,斯克热图斯基似乎听到人声话语;他觉得仿佛整个池塘都在议论他。他能走到沼泽还是走不到?他该爬上岸去还是不该?蚊虫在他耳畔细声吟唱,越来越悲切、凄凉。这里的水深了,不久便深齐腰部,接着便到了胸口。他想,若是泅水向前,倒是快些,可他又怕给那又密又厚的藻网缠住,若是那样,他就会被淹死。
那不可遏制、不可抗拒的执拗念头又把他攫住了,他想喊叫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已把手窝在了嘴边,就要喊出“米哈乌!米哈乌!”来了。
幸好,有棵好心的芦苇用它那上了露的湿淋淋的芦花拍打了一下他的脸。他清醒了,瞥见自己的前方,略微偏右处依稀有道亮光。
现在他一直盯着这道微光,奋力朝它走去。
蓦地他止了步,发现有股清流横亘于前。他舒了一口气。这是河,河两边是沼泽。
“我将不再沿岸边绕行了,我要径直到那块河滩地上去。”他寻思道。
那滩地的两边伸展着两片芦苇丛,骑士进入了他面前的这一片。走了一会儿,他认定自己走的是一条好路。他四下里望了望:池塘已然落在他身后,现在他正顺着一道较窄的带状水流行进。当然,那不能是别的,只能是河。
这儿的水更冷。
可走了片刻,他便感到自己浑身乏力,疲惫到了极点。他的两腿在打颤,眼前一片黑,犹如置身于浓雾里一般。“没办法,我只要能走到河岸,定要躺下歇一会儿。”他心想,“我再也走不动了,必须休息休息。”
他站立不住,只好跪下,通过手的触摸,他意识到,这儿是一片覆盖着苔藓的干土,似乎是灯芯草丛里的一座小岛。
他就坐在了小岛上,用两手去擦他那血糊糊的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片刻,他的鼻孔闻到了烟味儿。他扭头朝河岸望去,在离水边约莫一百步外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堆篝火,篝火周围坐着一群人。
他正对着这堆篝火,当风把芦苇吹得低头的时候,他把那边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帮鞑靼牧马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吃东西。
突然一阵可怕的饥饿感向他袭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过一小块马肉,这么点儿马肉连两个月的狼崽都喂不饱;可从那时起他别的什么都没进过嘴。
于是他开始掐长在身边的萍蓬草的圆茎,贪婪地吮吸着。他用这来压饥解渴,因为干渴和饥饿一样在折磨着他。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堆篝火,渐渐地那堆火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模糊。篝火边的那帮鞑靼牧人也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仿佛都跟他隔着一层雾,仿佛离他远了。
“啊!我困得要命!就在这块地上睡会儿吧。”骑士想道。
可这时篝火旁有了响动。牧马人都站了起来。不久,一阵“沃什、沃什!”的吆喝声就传进斯克热图斯基的耳中,回应的是马群短促的嘶鸣。篝火旁空无一人了,火势渐渐熄灭。过了一会儿,骑士还听到一声唿哨,接着是一阵沉闷的马踏湿草地的蹄声。
斯克热图斯基弄不明白,为什么牧马人都走了,突然他发现,那串串芦花和盘盘睡莲叶子都有点儿发白,水面闪烁着一种不同于月色的光,而空中则弥漫着一层薄雾。
他举目一看,原来天亮了。
他沿着池塘打转,花了整整一夜,这才到达河口和沼泽地。而他真正的行程,才从这脚下开始。现在他必须沿着河走,而且得在白天钻出哥萨克的辎重营。晨曦越来越在空间弥散开来,东方天际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灰绿色。
斯克热图斯基又从这小岛上溜进了沼泽,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岸边,从芦苇丛里探出头,东张西望。
在离他五百来步的距离之外,见到了一个鞑靼的岗哨,除此之外,牧场空无一人;前面不远的干地上,那熄灭的篝火上有些红炭还在闪光。骑士决定穿过这里那里蔓生的高大的灯芯草丛向那篝火爬去。
爬到后他就仔细地寻找,看是否能找到点儿残剩的食物。倒是给他找到些新啃过的羊骨,骨头上粘连着羊筋和羊脂,还找到几块被抛弃在热灰里的烧熟的芜菁。他立刻就像饿极了的野兽饕餮大嚼起来,直到发现在路上站岗的鞑靼哨兵回营,正向牧场这边走来。
那时他便收拾起那些吃食撤退,没几分钟就消失在芦苇墙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小岛上,不声不响地躺在了地面。鞑靼哨兵骑马过去了。斯克热图斯基又开始向他带回的残剩羊骨进攻,用他那像狼牙一样结实的牙齿把羊骨咬得喀嚓响。他啃下羊脂、羊筋,吮出骨髓,嚼咽软骨。这样总算是解了头一阵饥饿。他在兹巴拉日长久以来还不曾享用过这等丰盛的“早宴”。
现在他觉得比较有劲儿了,食物和清晨的空气都给他增添了力量。天越来越亮,东方的天际由灰绿变成了玫瑰红,变得金灿灿,霞光万道;诚然,晓寒料峭把他冻得很不好受,但他一想到太阳很快就会把他那疲惫的身躯晒暖,竟然有几分高兴。他于是把自己置身的地段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岛相当大,只是有点儿太短,因为它是圆形的;宽度不算小,足够两个人松快地躺下。芦苇四面如墙壁立,藏在这儿,那就谁都别想看到。
“躲在这儿,他们找不到我,”斯克热图斯基寻思道,“除非是他们想到芦苇里抓鱼。可是已经没有鱼了,因为腐尸把鱼都毒死了。我就在这儿休息,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于是他开始权衡,是继续沿河走,还是不沿河走,最后他作出决定,如果起风,如果风能把芦苇摇得簌簌响,他就沿河走;否则沿河走将是危险的,因为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稍微动一动,芦苇的沙沙声就会让他暴露,尤其他多半是要贴近敌营穿行。
“感谢你的垂怜,上帝!我居然至今还活着!”他悄声祷告说。
他仰望苍天,接着思想便飞回了王军的壕堑。城堡从这小岛上看去一清二楚,特别是东升的旭日给它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或许那儿有人正站在塔楼上举目朝池塘和芦苇丛眺望,无疑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定会整天从壁垒上张望,担心会不会又见到他被吊在敌人的某一台活动炮塔上。
“他们不会见到我的!”斯克热图斯基怀着一种得到保全的愉悦心情想道。
“他们不会见到的!不会见到的!”他心中反复这么想,“我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可也是一段非走不可的路。愿上帝保佑我继续走下去。”
此刻,就从这小岛上,他那双充满想象力的眼睛看到了敌人辎重营的后边,看到在那树木葱茏的森林里驻扎着国王的强兵劲旅:从全国征集的贵族民团、铁甲骑兵、步兵和各路外籍团队,在人、马、火炮的重压下,土地都发出了呻吟,而在这兵马群集里,岿然屹立的正是国王陛下……
后来他又看到了一场空前的大决战,见到敌军辙乱旗靡,见到耶雷梅王公统带全体骑兵里应外合,踩着成堆的尸体,飞驰前去与国王会师……
他那双疼痛、肿胀的眼睛,在太阳强光的刺激下阖上了眼睑,他的头颅在纷纭思绪的重压下歪到了一边。一阵愉悦的困倦散布全身,终于他伸直了腿脚,酣然入梦。
芦苇在沙沙响。太阳升上了高空,用它炽热的光焰温暖着骑士的身躯,晒干了他全身的湿衣。他呼呼大睡,一动不动。谁若是看到躺在这个小岛上的这个满脸血污的人,准会认定这是一具被水冲上来的尸体。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依然在沉睡。太阳升上了中天,开始向西边沉落,他还在呼呼大睡。直到传来牧场上啃草的马匹刺耳的嘶鸣和牧马人用皮鞭赶马的高声吆喝,才把他从梦中惊醒。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想起了自己置身的处所。他举目望天:已是夕阳残照,星星已开始在红霞里闪亮。他在这小岛上整整睡了一天。
斯克热图斯基一觉醒来既不觉得恢复了疲劳,也不觉得增添了力气,反而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痛。可他想,新的劳顿正好给他舒筋活血,恢复体力,于是他重又把脚伸进水中,毫不迟疑地继续上路了。
他现在是挨着芦苇涉着清流行进,为的是不要让芦苇的响动引起在岸边放牧的牧马人的注意。最后的霞光已经消泯,天很暗,月亮尚未从森林后面升起来。水很深。以至斯克热图斯基在很多处脚都探不到底,不得不泅水前进,可他身上穿着衣服,加上又是逆流,游起来很费劲。水流尽管很缓慢,可仍然把他往池塘的方向推。好在即便是鞑靼人最锐利的眼睛,也不可能看到他这颗顺着漆黑的芦苇墙移动的脑袋。因此他移动得相当大胆,有时是泅水,而大部分时间则是涉着齐腰、齐腋的深水前进,终于他到达了一个地点,从这儿他的眼睛看到沿河两岸闪耀着千点万点的亮光。
“这就是辎重营。”他思忖道,“现在求上帝助我!”
他听了听动静。
各种声音混杂的喧闹声传进了他的耳中。不错,这就是辎重营。河的左岸是用成千上万的辎重车辆围起的哥萨克营盘,那儿的帐篷密密麻麻地占了一大片地面;右岸则是鞑靼的营地。两边都是闹哄哄的,人语喧嚣,鼓声震响,木笛声尖锐刺耳,加上牛吼马嘶,骆驼啸鸣、吆喝、呐喊,真是沸反盈天。这条河将两家的营盘分开,各驻一边,既是界河,又是屏障,可阻隔双方吵嘴、斗殴,以至动武——因为鞑靼人和哥萨克不能和平相处。到了这儿河床也变得更宽,也许是有意将它扩宽的。河的一边是车辆,另一边是芦苇搭起的窝棚,根据营火判断,两家的营盘离河岸都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河面上肯定两家都布了岗哨。
芦苇和灯芯草都变得稀疏了,兵营对面长着山靛的河岸清晰可见。斯克热图斯基又向前移动了几十步,便停住不动。这些拥挤如蚁穴的营盘,这万马千军,确实有些威势逼人。
此时此刻他似乎觉得,这千军万马的全部戒备和疯狂全部是冲着他来的,而他面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是孤身一人!
“谁从这儿都过不去的!”他寻思道。
可他还是向前移动。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强烈的好奇心在引诱着他:他想更近点看看这气势汹汹的大军。
突然他站住了。绵延不断的芦苇丛结束了,像是被刀割得干干净净一般。看样子也真有可能确实是被人割去搭了窝棚。远去一点,那河面的清流给岸上的篝火照得血红。
两边岸上,两大堆篝火都在熊熊燃烧,烈焰腾腾。一边的火旁站着名骑马的鞑靼兵,另一边的火旁则站着名手执长矛的哥萨克。这两个人隔河对望,同时都盯着水面。远处还能看到别的同样燃烧的篝火,同样站着隔河相望的哨兵。
篝火与篝火,光焰相照,就像在河面上搭起了一座火桥。河岸下边,能见到成排的小船,这是专门为池塘里巡逻准备的。
“不可能!”斯克热图斯基暗自嘟哝了一句。
骤然一阵绝望涌上了他的心头。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他这一昼夜的辛劳全都付诸流水了!他在泥塘、沼泽里受折磨,呼吸腐臭的空气,在水里泡得浑身湿透,难道就是为了到敌人大营的跟前来体验一下,证实要越过这些营盘是不可能的?
然而,退却更是不可能。骑士明白,前进,勉强挣扎着向前,兴许还能找到足够的余力,可如果要他回头,那他就连半点儿力量也无处寻觅了。绝望!正是这绝望激起了他内心的狂怒——开头有一阵子他竟想从水里冲出去,掐死那名哨兵,然后扑向敌群,要死就死个痛快。
风又把芦苇吹得簌簌响,仿佛是一种古怪的窃窃私语,同时风也带来了兹巴拉日的晚祷钟声。斯克热图斯基开始热切祈祷,捶胸祝告,像一个溺水的人,使出浑身的力量,怀着一颗极度信赖之心向上苍请求拯救;他在虔诚祈祷,回应他的祈祷的似乎只是两岸营地发出的阵阵不祥的喧嚣。黑色的和被火光照得通红的人影穿梭来往,酷似地狱里乱舞的群魔;哨兵们都一动不动地戳着,河面的水流殷红如血。
“等到夜静更深,篝火就会熄灭。”斯克热图斯基暗自说。他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兵营的喧嚣声渐渐减弱,点点营火果真慢慢变黯,例外的是,岸边岗哨的两堆篝火反而越烧越旺。
哨兵换了岗。显然,他们会这样人去人来,站岗放哨到天亮。
斯克热图斯基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白天溜过去反倒更容易些。可他立刻放弃了这种想法。白天会有人到河里来取水、饮牲口、洗澡,河面准会到处是人。
猛地斯克热图斯基的视线落到了那些小船上。两边的河岸近旁停泊着数十艘小船,一艘挨着一艘地排列着。而在鞑靼兵营这一边,稠密的灯芯草一直延伸到头几条船的旁边。
斯克热图斯基齐脖子没入水中,开始向那些小船慢慢移动,眼睛一直盯着鞑靼哨兵,犹如凝望着彩虹。
半小时后,他已悄悄接近了第一条小船。他的计划很简单。那翘着的船艄都露在水面以上,形成一种拱顶,人的脑袋很容易从这些拱顶下穿过。如果所有的小船全都是一条挨着一条地排列,那么鞑靼哨兵就不可能看到拱顶下移动的人头,倒是对岸的哥萨克哨兵成了更大的威胁,不过那哥萨克也可能看不到他,因为尽管对岸篝火熊熊,可是船底下却是黑暗的。
再说他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斯克热图斯基当机立断,转眼间他就到了船艄下边。
他手足并用地划着水,而由于岸边水浅,他实际上是在水里爬行。他离站在岸上的鞑靼哨兵如此之近,以至都听到了他那匹马打响鼻儿的声音。他停了停,听听动静。幸好船挨船一直排列了下去。他的眼睛现在只盯着哥萨克哨兵,那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了如指掌。可哥萨克哨兵这会儿正呆望着鞑靼的营地。骑士一口气溜过了十五条船,忽然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和人声。他立刻隐藏起来,静静地听着。他出使克里木时学会了鞑靼语,现在当他听到一声口令,禁不住浑身打颤。
“上船,出发!”
斯克热图斯基感到一阵燥热,尽管他是在水中。如果他们坐上的正是他藏身的这条船,他就必死无疑;如果他们坐上前边的任何一条船,他照样得死,因为船一划走就会留下一块空处。
每秒钟对他都长得如同一小时。立刻他听到船板上橐橐的脚步声,鞑靼人坐上了他后边第四条或第五条小船,把它撑了出去,向着池塘的方向划走了。
然而这动作引起了哥萨克哨兵对船只的注意。斯克热图斯基一动不动地隐藏了足有半个钟头。直到哥萨克的岗哨换班,他才继续前进。
就这样他终于到达了最后的一条船,钻出船艄就进了灯芯草丛,而再远便是芦苇。斯克热图斯基到了这里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满脸大汗淋漓。他双膝跪地,全心全意感谢上帝。
现在他走得稍许大胆一点,每当一阵风把芦苇吹得沙沙响,他就加快步伐。时不时他还回头向后瞥上一眼。岗哨的篝火开始离他远了,有时被遮住,有时闪现一下,但越来越暗了。芦苇和灯芯草越来越稠密,越来越黑,因为他进入了河岸边的沼泽地带。哨兵已不能站在近旁,敌营里的喧嚣声已渐渐变弱。骑士顿觉浑身平添了某种超人的力量。他摸过芦丛,爬过河中的一座座小岛,在泥泞里跌倒,在深水中沉没,可他总能重新站起来,游出来,不断向前推进。他还不敢上岸,但他几乎感觉到自己已经得救了。他弄不清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就这么在水里、泥里摸爬了好久,可当他再次回头一瞥时,发现两岸哨兵的篝火已变成了留在远方的两个小亮点。再走几步就连那两个亮点也消失了。月落星沉,周围寂静无声。猛然间传来一阵喧闹,比芦苇的沙沙声更响,更低沉,这是滚滚的松涛。斯克热图斯基乐得差点儿要大叫起来:森林到了!是的,前方就是那延绵在河岸两面的松林。
于是他向河岸走去,走出了芦苇丛。松林就从这灯芯草和芦苇的后面开始。松脂的清香扑鼻而来。在那幽暗的林荫深处,这里,那里,鳞毛蕨像白银一样闪闪发亮。
斯克热图斯基第二次双膝跪倒,祝祷上苍,亲吻这片土地。
他得救了。
然后他就进入了密林深处,同时在问自己:他要走向何处?这森林会把他带到哪里?国王和部队又在什么地方?
他的征程远没有结束,前面的路既不易走,也不安全,可他想,既然他已走出了兹巴拉日,逃过了岗哨,穿过了泥淖、沼泽,偷过了敌营,越过了敌人近五十万大军布下的天罗地网,那么一切艰难险阻对他就已过去,黑松林就是他的康庄大道,定会把他径直引到国王陛下的御驾之前。
他在继续往前走。这个饥火烧肠、战栗难支、浑身湿透的乞丐样人物,这个血迹斑斑、黑泥蒙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可怜汉子,心中却洋溢着欢乐,而且满怀希望,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重返兹巴拉日时必是另一种形象,定会变得更坚强,更有力量。
“你们将不再挨饿,不再绝望,”他心里想着留在兹巴拉日的战友们,“因为我定会把国王给你们领来!”
一想到王公、将帅、部队、伏沃迪约夫斯基、扎格沃巴和所有被困在兹巴拉日壕堑里的英雄,想到他们很快都会得救,骑士的心中漾起了由衷的喜悦。
森林腹地在他面前敞开,用浓荫掩护他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