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波鲁夫行宫,这天傍晚有三个人坐在大厅里关起门来秘密议事。在一张铺着许多区域详细地图的桌子上,点燃着好几支明亮的蜡烛。地图旁边放着一顶缀有黑色羽饰的高礼帽,一台望远镜,一把柄上镶嵌着珍珠的长剑,剑柄上搭着一方花边手帕和一副麋皮手套。桌旁的一张高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此人个头不高,清瘦,但体格非常结实,匀称。他那黝黑的面孔略微泛黄,显出有些疲乏。他的眼瞳乌黑,戴着同样乌黑的瑞典式假发,长长的发卷儿披到了背部和双肩。点缀上唇的黑色薄髭末端梳理得向上翘,一绺山羊胡随着下颏很有力地前突,使他整个的相貌显得勇猛、高傲、倔强。这张脸相说不上美,但英姿迈往,超群拔萃。他那显示出喜爱娱乐的活泼外表同某种倦怠和冷峻神态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那双眼睛此刻正眯缝着,仿若黯然无神,可你不难料到,一旦他激动、高兴或者是愤怒起来,这双眼睛顷刻之间就会迸发出闪电般的火花,到那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受得住的。不过在通常的情况下,他的面孔显现出的总是慈祥和亲切。
他穿一件黑缎子腰部束带的长衣,花边百褶雀屏领口下露出一条金链,给他那出众的形象平添了几分儒雅。总的说来,在此人显然外露的悒郁和忧伤中,蕴含着某种九五之尊的威严气质。不错,此人正是国王。他就是近一年前当选承袭其长兄瓦迪斯瓦夫四世王位的杨·卡齐米日·瓦萨。
在国王稍后面一点,在半明半暗处坐的是沃姆扎的市政长官希罗尼姆·拉杰约夫斯基,此人生得又矮又胖,肥头大耳,满脸红光,一副恬不知耻的谄媚弄臣的面孔。在他俩的对面,坐着第三个人,此人撑着两肘靠在桌上,眼睛盯着那些区域详图,时不时又把目光投向国王。
此人的长相,威严倒是少点儿,可那副显赫的官派,比国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一张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冷漠而理智的国务活动家的面孔。此刻他正皱眉蹙额,陷入沉思,可这股严肃劲儿丝毫无损于他那非凡的俊秀仪容。他有双敏锐的碧眼,虽说上了岁数,可仍是细皮嫩肉,肤色红润;他身穿华丽的波兰装,蓄着瑞典式胡须,额上的头发梳成高高蓬起的样式,更给他那端庄的宛如大理石雕琢出来的面容增添了一种元老勋臣的气度。
此人正是当朝宰相,罗马王公耶日·奥索林斯基,一位受到欧洲许多宫廷赞叹的杰出的演说家和外交家,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的著名政敌。
由于他非凡的才略,早年便受到前朝的器重,从而飞黄腾达,很快就位至极品。自从他以宰相之尊驾驭国家巨轮以来,历经风雨,如今已接近船破舟沉的最后关头。
然而宰相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驾驭这艘巨轮的。他辛勤劳累,坚持不懈,通情达理,聪明睿智,甚至对许多年后的事他也有所考虑,未雨绸缪;除了波兰共和国,他凭自己这双沉稳可靠的手,就足以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领到安全的口岸;假如他是辅弼一位比如像法兰西或西班牙的国王这样的专制君主,即使他仅是一名大权独揽的阁员,他也能确保每一个这样的国家内聚国力,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他是在国外受的教育,熟悉的是外国的模式,尽管他天生睿智,呕心沥血,长年累月惨淡经营,可他始终不能适应共和国政府的软弱,一辈子没有学会如何面对这种软弱,虽说这种软弱俨如一块岩石,他的一切计划,一些筹谋,一切努力都给这岩石撞得粉碎;虽说他已经看到,由于这块岩石,国家的前途是深渊,是废墟,他自己也难免心怀绝望地走向死亡。
他是个天才的理论家,却不知如何当个天才的实践家,这使他陷入错误的怪圈而不能自拔。一旦他打定了某种主意,认为这主意在未来会产生效果,他便死死抱住这种主意不放,固执到了狂热的地步。他全然不顾这种主意可能在理论上是救国的方略,而由于现实情况根本行不通,甚至会招来泼天大祸。
他想加强政府,巩固国家,纵容了可怕的哥萨克自发势力,以至姑息养奸。他事先没有预见到,哥萨克掀起的风暴的矛头所向,不只是反对贵族,反对豪门大地产,反对贵族的腐败和恣意妄为,而是反对国家本身最根本的利益。
小小的赫麦尔尼茨基由草原起事,壮大成一头巨怪。黄水河惨败、科尔松惨败、皮瓦夫策惨败一股脑儿落到了共和国头上。这个赫麦尔尼茨基一起步就勾结敌国,到克里木搬兵,自此便是雷霆接着雷霆,战祸连着战祸。对可怕的自发势力,首先是应该予以制服,日后才能加以利用的,而宰相却打定了主意,一个劲儿在搞什么议和、谈判,蹉跎岁月,贻误战机!他甚至还在相信赫麦尔尼茨基的良心和善意!
现实粉碎了他的理论。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宰相的一切努力,结果都跟他的愿望相反,终于出现了兹巴拉日今天的情况,这就最雄辩地证明了一切。
宰相不得不背起了忧伤、痛苦和遭受举国憎恶的沉重包袱。
于是他就像许多自信心十足的人在倒霉和失败的日子里所做的那样,不相信失败应归咎于自己,而是致力于寻找受过者。
诚然,整个共和国都有过错,它的各社会阶层、它的过去、它的贵族共和政体都难逃其咎。如今这个共和国已岌岌可危,就像一块躺在山坡上的石头,谁若是担心这块石头会滚进万丈深渊,不考虑各种力量制衡的因素,硬要把石头推回山顶,结果就只能是加速它的滚落。宰相所干的远不仅是去推这块石头,而是干得更糟,因为他招来帮忙的是奔腾汹涌的可怕的哥萨克洪涛,他不曾料到,这股洪涛只会冲击、摧毁石头赖以立足的整个岩基。
因此,当他在寻找受过者的时候,同样别人也在寻找受过者,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把他视为战乱之因,灾祸之源,不幸之本。
可国王对他依然宠信,尤其是当众口交毁已不顾及国王的权威,对国王本人和对宰相同样谴责不贷的时候,国王对他就更加宠信。
此刻他们君臣正坐在托波鲁夫的行宫里,煎心焦首,一筹莫展,因为国王手里只有两万五千兵马。发枝条征兵的命令颁布得太晚,至今只有部分贵族民团赶到集结地点。造成这样的延误原因何在?究竟是不是宰相刚愎自用的决策酿成的又一个错误,这个秘密将永远留在了国王和这位大臣之间,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俩也都觉察到了:此时此刻面临赫麦尔尼茨基的雄兵悍将,他们等于是没有武装。
更严重的是,他们没有能判断赫麦尔尼茨基动向的确切情报。国王御营方面,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汗已统领鞑靼全军到了赫麦尔尼茨基身边,还是只有图哈伊-拜率领的几千汗国兵马在跟哥萨克协同作战?这个问题对于国王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如果单是跟赫麦尔尼茨基对阵,那么,即便这位反叛的统领挟十倍于王军之众,国王在万不得已时仍可试一试运气,这是由于对哥萨克来说,国王御驾亲征本身就意味着不可思议的威力,这种威力比纪律松弛、缺乏训练的贵族民团要强大得多。可是如果汗跟哥萨克搅在了一起,那么跟如此优势的兵力较量,其结果就难以设想了。
关于此事有各种各样的情报,可是没有人知道哪种情报是可信的。有远见的赫麦尔尼茨基为了不让国王抓到舌头,高度集中使用兵力,有意不让任何一支小分队单独出击,对哥萨克如此,对鞑靼部队也如此。叛军的统领另有图谋,他打算用部分兵力围困已是气息奄奄的兹巴拉日王军,而他自己则统带整个鞑靼大军和哥萨克余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国王面前,包围国王及其兵马,生擒国王并把他交给鞑靼大汗。
此刻国王满面愁云并非无缘无故,因为对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杨·卡齐米日烦躁地靠着椅背,手朝前一伸,指着地图说:
“这些全都没用,没用!你们给我抓舌头来!”
“除了抓到舌头,我可是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奥索林斯基回答。
“那些骑兵侦察队回来了吗?”
“回来了,可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一个俘虏也没有?”
“只带回些附近的庄稼汉,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佩乌卡队长回来了吗?他可是专搞奔袭的好手。”
“陛下!”沃姆扎的市政长官从国王椅子背后回答说,“佩乌卡队长没有回来,他回不来了,因为他已牺牲。”
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国王阴郁的目光凝视着燃烧的蜡烛,开始用手指敲桌子。
“难道你们就毫无办法了?”终于他又问道。
“等待!”宰相郑重地说。
杨·卡齐米日皱起了额头。
“等待?”他反问了一声,“可维希涅维茨基和其他几位统帅在那兹巴拉日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还能坚持一阵子。”拉杰约夫斯基漫不经心地说。
“你最好别吭声,市政长官阁下,既然你没什么好说的。”
“正好,仁慈的陛下,我有个主意想说。”
“什么主意?”
“是否可以派个人去兹巴拉日,佯装要找赫麦尔尼茨基谈判。汗是否在那里,使者自会知道,回来一讲不就清楚了。”
“不能这么办!”国王说,“现在,既然我们已经宣布赫麦尔尼茨基为叛逆,悬赏要取他的首级,还把扎波罗热统领的权杖给了扎布斯基,再去找赫麦尔尼茨基谈判,就有失我们的体面了。”
“那就派使者去见汗。”市政长官回答说。
国王冲宰相投去了探询的一瞥。奥索林斯基抬起自己那双严峻的碧眼望着国王,思索了片刻,开口说道:
“主意倒是不坏,不过赫麦尔尼茨基定会毫不迟疑地扣留使者,因此我们也就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卡齐米日摆了摆手。
“照我看,”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你们什么办法都拿不出来,既然你们没有办法,那么我就把我的办法告诉你们。我要下令鸣号上马。我要把整个部队拉到兹巴拉日去。一切听凭上帝的意旨!到了那里,我们自会知道汗在还是不在。”
宰相素知国王那不受约束的胆力,毫不怀疑他已准备这么干。另一方面,根据经验,他知道一旦国王想要干什么,便会一意孤行,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因此他没有当即表示反对,甚至还赞扬了国王的想法,只是建议不要操之过急。他向国王解释说,出兵可以放在明天,或者后天。没准一两日内就会有什么好消息。照他看,哥萨克每天都在瓦解,兹巴拉日王军每天都在挫败他们,而国王御驾亲征,这消息就必将使哥萨克震悚,叛乱会在陛下的光辉照耀下逐渐消融,如同积雪遇到春阳那样——只是需要等待些时日罢了。而国王陛下身系全国安危,肩挑千钧重担,要对上帝和后代儿孙负责,任重道远,特别是当此国步维艰之时,更应多加珍重,如若不避艰难,甘冒危险,万一有什么不测,则兹巴拉日部队也就获救无望了。宰相侃侃而谈,把出兵的利弊得失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你也许会说,这是一次雄辩术的精彩表演。终于他把国王说服了,同时也把国王给说累了。这时杨·卡齐米日重新靠在椅子背上,无可奈何地嘟哝道:
“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明天,你们定得给我抓到一名舌头来。”
又出现了片刻的沉寂。窗外金月当空,而大厅里却有些昏暗,因为烛芯起了灯花。
“几点钟了?”国王问。
“快到午夜了,陛下。”拉杰约夫斯基回答。
“今晚我是不睡了。我要巡视兵营,你们跟我一起去。乌巴尔德和阿尔齐舍夫斯基在哪里?”
“都在兵营。我这就去传旨鞴马。”市政长官说。
他刚走到门口,这时门厅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动静,听见有人在兴奋地交谈,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大厅的门敞开了,国王的贴身侍从蒂曾哈乌兹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陛下!从兹巴拉日来了一位骑士!!”他大声禀奏道。
国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宰相也霍地站起,两人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叫喊:
“这不可能!!”
“错不了!他就站在门厅里。”
“让他进来!”国王拍手嚷道,“但愿他能消解我们的烦恼!让他进来。赞美最神圣的圣母!”
蒂曾哈乌兹消失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出现在门口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瘦长的陌生人。
“请走近点儿,阁下!”国王高声招呼道,“走近点!见到你,我们可真高兴!”
那人径直走到了桌前。一看到他,国王、宰相和沃姆扎的市政长官全都惊得倒退了一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极其可怕,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个幽灵:他一身破衣烂衫,扯得丝丝缕缕,只能勉强遮住那瘦得脱了形的身子;他那张脸发青,满是血渍和泥污;一双眼睛发射出热病患者特有的光,散乱的胡须拖到了胸口,一股腐尸的恶臭从他身上散发到周围,他的两腿哆哆嗦嗦,站立不住,使他不得不靠在桌边。
国王和两位大臣都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这时门又敞开了,一群文臣武将拥了进来。其中有:乌巴尔德将军和阿尔齐舍夫斯基将军、立陶宛的萨皮耶哈副宰相、热奇察的市政长官、桑多梅日的总兵。所有的人都立在国王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来者。
“你是谁?”国王问。
这个叫花子样的人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一阵痉挛锁住了他的颌骨,他的下巴在打颤,他只能吐出这么一句:
“从……兹巴拉日!”
“给他点酒!”有个声音说。
眨眼间有人递给他满满一杯酒,来者很艰难地喝着。这时宰相脱下自己的披风,把它披在来者的肩头。
“现在你能讲话了吗?”过了一会儿国王问道。
“能。”骑士回答,声音沉稳了点儿。
“你是谁?”
“杨·斯克热图斯基……铁甲骑兵校尉……”
“在谁的麾下效力?”
“罗斯总督。”
一阵嘁嘁喳喳的人声充溢了厅堂。
“你们那里怎么样?情况如何?”国王热切地问。
“悲惨……饥饿……一座坟墓……”
国王用手捂住了眼睛。
“拿撒勒的耶稣!拿撒勒的耶稣!”他喃喃地说。
过了一会儿国王又问:
“你们还能长久坚持么?”
“没有火药。敌人已经到了壁垒……”
“兵力大吗?”
“赫麦尔尼茨基……率领全部汗国部队的汗。”
“汗也在那里?”
“是的……”
大厅里一片死寂。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犹疑、惶悚。
“可你们怎么能顶得住?”宰相问,语调带有疑惑的成分。
听到这话斯克热图斯基昂起了头,仿佛全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脸上闪电般掠过自豪的神采,同时出乎意料地,他用强有力的声音回答说:
“二十次强攻我们都打退了,十六场战斗我们都打赢了,我们还进行了七十五次出击……”
又是一片寂静。
国王霍地挺直了腰,摇着假发,俨如发威的雄狮在抖动长鬃。他那略微泛黄的脸上涌起了红晕,眼睛里射出了火一般的光焰。
“上帝明鉴!”他厉声喊道,“我受够了这些商议,受够了这种按兵不动、拖拖拉拉!不管他汗在与不在,不管贵族民团来了还是没来,上帝明鉴!我受够了这一切!我们今天就兵发兹巴拉日!”
“兵发兹巴拉日!兵发兹巴拉日!”十几条有力的嗓子在重复着。
来者的脸一下亮堂了。如朝霞般灿烂。
“国王陛下!陛下!”他说,“我们生生死死跟陛下在一起!……”
这话出自保卫兹巴拉日的英雄之口,顿使国王那颗高贵的心像蜡似地软化了。他顾不得斯克热图斯基满身污垢,臭气熏人,伸出了双手将骑士的头紧紧抱住,说道:
“比起别的穿绸着缎的人,我倒觉得你可爱百倍;对庸懦无能之辈尚能赏赐高官厚禄,对你这格天功业,若不能赏当其劳,国家就亏待你了……别谦让!我欠你的情!”
别人也都跟着国王七嘴八舌地发出了赞叹:
“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骑士了!”
“他是兹巴拉日人中的头条好汉!”
“你立下了不朽勋劳!”
“可你是怎么越出哥萨克鞑靼大营的?……”
“在泥潭里滚爬,在芦苇里藏身,在森林里摸索行进……没吃没喝。”
“给他吃的!”国王大声说。
“给他吃!给他吃!”大家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说。
“给他换衣!”
“让他们明天给你骏马、华服。”国王再一次说道,“在这里你会什么都不缺。”
人们效法国王争先恐后向骑士致敬。跟着又向他提出了接二连三的问题,简直叫他招架不住,很难一一作答,因为他已是越来越虚弱,几乎只处于半清醒状态。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了食物,国王的布道神甫切齐肖夫斯基也跟着走了进来。
重臣权贵们一见便纷纷给他让道。因为他是位珠玑满腹、锦绣盈肠、德隆望尊的神甫,他讲的话对于国王几乎比朝臣、宰相的话都更有分量,而他站在布道台上对政局、时弊直陈无忌,他提到的那些事,在议院里是很少有人敢于触及的。不久人们便聚集到他周围,告诉他,说从兹巴拉日来了一位骑士;说耶雷梅王公还在坚守孤城,尽管忍饥挨饿,苦不堪言,却还在给亲自统领万马千军的汗以迎头痛击;说赫麦尔尼茨基去年一年损兵折将都不及在兹巴拉日城下受到的打击沉重,丢失的兵马多。最后大家又说到,国王决意立即发兵解围,哪怕全军覆没,也不舍此一举。
神甫默默地听着,只是不时咧咧嘴唇,不时抬眼望望那位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的骑士。斯克热图斯基这时正在御前进餐,国王吩咐他无须拘礼,还亲自照拂他吃喝,时不时用只小银杯同他碰杯。
“那位骑士怎么称呼?”神甫终于开口问道。
“斯克热图斯基。”
“名字叫杨?”
“不错。”
“罗斯总督麾下的校尉?”
“不错。”
神甫抬起皱纹满布的脸仰望上方,祈祷了片刻,然后又说:
“赞美上帝圣名,人生真是神秘莫测,说不定有哪条路就能把人引向幸福和安宁。阿门。我知道这位骑士。”
斯克热图斯基听见了这番话,下意识地扭头朝神甫的脸上瞥了一眼,但是神甫的面孔和嗓音对他都是陌生的。
“这么说,阁下就是全军唯一作出偷越敌营壮举的英雄啰?”神甫问。
“在我之前还有一位高尚的骑士试图突围,可他牺牲了。”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你明知凶险,却奋然前行,更是难能可贵。凭你这副凄惨的模样儿,我想你定是一路历尽了千辛万苦。是上帝看到你的献身精神,看到你的德性,看到你这么年轻,才领你闯出敌营的。”
神甫说着,突然转向了杨·卡齐米日。
“仁慈的陛下,”他说,“陛下要去给罗斯总督解围的决定是不可改变了么?”
“全仗你的祈祷,神父,”国王回答,“我把祖国、部队和我自己统统交给上帝安排。我知道,此行道路艰险,吉凶难卜,但我再也不能让王公总督带领像我们面前这位英雄一样出色的将士活活给困死在那不幸的壕堑里。我不能,也不容许!”
“上帝定会赐我们胜利!”十几条嗓子叫喊道。
神甫举手向天,大厅里一片肃穆。
“Benedico vos,in nomine patris et Filli,et Spiritus sancti.”
“阿门!”国王结束道。
“阿门!”所有的人同声重复。
这时杨·卡齐米日那张布满愁云的脸上露出泰然的神态,只是他那双眼睛射出了不寻常的光芒。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议论迫在眉睫的征战;许多人还在怀疑,国王是否能立即发兵,可就在这时,国王从桌上掣起长剑,向贴身侍从蒂曾哈乌兹点点头,示意帮他把剑挂在腰间。
“陛下打算何时发兵?”宰相问。
“上帝赐我一个晴朗的夜晚,”国王回答,“战马想必尚堪一用。军营卫队长阁下!”说着,他转向在场的文臣武将,“传令鸣号上马!”
军营卫队长立即退出大厅。宰相奥索林斯基悄声提醒说,并非所有的人都处于临战状态,说辎重车队天亮前还不能上路。对此国王当即回答说:
“谁把车辆看得比祖国和国王更重,就让谁留下。”
大厅里的人逐渐散去。各自匆忙赶回自己的驻地,让团队迅速“行动起来”,准备出发。大厅里只留下国王、宰相、神甫、斯克热图斯基和蒂曾哈乌兹。
“仁慈的陛下,”神甫说,“陛下需要了解的,想必都已从这位骑士嘴里打听到了。现在也该让他歇一会儿,因为他已经几乎站立不稳了。请陛下允许我把他带回我的住处,让他睡一会儿觉。”
“好的,神父,”国王回答,“这个要求合理。那就让蒂曾哈乌兹和另一个什么人扶他去吧,看来他自己肯定是走不到你那儿的。去吧,去吧,可爱的骑士,再没有谁比你更应当休息的了。不过你得记住,我欠你的情。我就是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你!”
蒂曾哈乌兹扶着斯克热图斯基走了出去,在门厅里遇到热奇察的市政长官,他就从另一边扶住了摇摇晃晃的骑士;神甫走在前头,他前面还有个小厮打着灯笼。其实那小厮的照明纯粹是多此一举,因为夜色清明、宁静而温暖。硕大的金月酷似一条海船浮泛在托波鲁夫上空。从兵营校场传来了喧闹的人声,辚辚的车声和催促起床的号声。他们远远就能见到,月光照耀下的教堂前面,已聚集了一群一群的步兵和骑兵。从村子里传来了马匹的嘶鸣。辚辚的车声掺和着铁链的铿锵以及重炮滚动的沉闷的轧轧声。喧闹声越来越大。
“他们已经出发了!”神甫说。
“杀向兹巴拉日……去解围!”斯克热图斯基喃喃说。
不知是由于过分的兴奋,还是由于过分的劳瘁,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他是渐渐瘫软了下来,以至蒂曾哈乌兹和热奇察的市政长官不得不几乎是拖着他走。
他们在走向神甫住处的时候,从聚集在教堂前面的士兵中间穿行。这是萨皮耶哈的骑兵和阿尔齐舍夫斯基的步兵。由于他们尚未奉命整队出发,士兵们都散乱地站着,这儿一群,那儿一伙,阻塞着道路。
“请让条道儿!请让条道儿!”神甫在前面招呼道。
“是谁在那儿要求让道?”
“兹巴拉日来的骑士。”
“向他致敬!致敬!”许多条嗓子嚷道。
于是有人立刻让开,可另一些人反而拥了过来,挤得更是水泄不通,因为大家都想见见这位英雄。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望着这张叫花子般的吓人的脸,一个个都惊呆了。
“从兹巴拉日来的,从兹巴拉日来的……”人们悄声议论着。
神甫费了老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把斯克热图斯基带到了神甫的邸宅,吩咐人给这位受苦受难的骑士洗了澡,涤除了他浑身的污泥和血渍,然后把他安顿在地方教区神甫的床上。神甫立即又返回军中,王军这时正在开拔。
斯克热图斯基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但高烧又使他不能立即入睡。而他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只听到吵闹声、杂沓的马蹄声、车队的辚辚声、步兵雷动的脚步声、士兵的呐喊声、军号的呜咽声——所有这一切在他耳中汇成了一片巨大的轰响……“部队出发了,出发了!……”他暗自嘟哝道。
是的,王军在前进。一切声响渐渐远去,渐渐变弱,渐渐消逝,渐渐泯灭……终于寂静笼罩了托波鲁夫。
这时斯克热图斯基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躺的这张床,一起飞进了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