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是位赫赫有名的老军人,虽说他年纪并不大。正如前述,他住在帕楚内里帕科什·加什托夫特的府上,这位帕楚内里的族长以家道殷实见称,在劳乌达所有小贵族兄弟中间,他是最富有的一个。他将三位千金嫁给了布特雷姆族人,每一位都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除了农具耕畜,每人还外加一百塔勒银币,妆奁之华美为不止一个大户贵族姑娘所艳羡。家里还有三位待嫁的闺女,正是她们在照料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起居。他那受伤的臂膀本已逐渐康复,可遇上阴雨天,便会感到隐隐作痛。所有的劳乌达人都特别关心他这只手,因为他们在什克沃夫和塞皮耶洛夫战役中都见过这只手显示出的能耐。普遍的说法是,在整个立陶宛都难以找到比这更厉害的胳膊肘儿了。在所有的乡绅村落,年轻的团队长都赢得了超出常情的敬重。加什托夫特家族、陀马舍维奇家族、戈希切维奇家族和斯塔克杨家族的人,还有别的一些人都诚心诚意地往帕楚内里送鱼、蘑菇、野味,给他的马匹送干草,给他的马车式雪橇送焦油作涂料,使这位骑士连同他的侍从一切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每逢他的伤势恶化,人们就像赛马似地争着快马加鞭赶到波涅维耶热去请理发匠。总而言之,人们都争着、抢着为他效劳。
伏沃迪约夫斯基在这儿过得很惬意,虽说在凯代尼艾他或许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有随叫随到的名医,可他还是宁愿呆在帕楚内里;而加什托夫特老汉对能接待他也感到由衷的喜悦,诸事殷勤备至,几乎到了亲自为他掸尘、扫地的份儿上。因为能招待这么一位卓越的贵客,就可使他本人的声望在整个劳乌达地区大大提高——即便是拉吉维尔王爷,若能接待这样一位名震遐迩的英雄,同样也会身价倍增。
热爱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劳乌达贵族,在击败和赶走克密奇茨之后便开始煞费苦心,多方策划,要让他跟亚历山德拉小姐永结丝萝。“我们干吗要满世界去给她找夫婿!”在一次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的聚会上,老人们说,“既然那个不义之徒以无耻行径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即使他活着,也应该捉了交给刽子手,而小姐想必也已把他从心上抛弃了。这样解决问题跟遗嘱中的特别条款所预先写明的也相符。就让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她结亲吧。作为监护人,我们对此可以同意。这样,她嫁了一位可敬的骑士,我们也有了一位好邻居,好首领。”
对这个动议进行了表决,大家一致赞成,老人们就先去找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并没有多想就满口同意了,然后老人们又去找小姐,她却是连想都不想便断然拒绝。“卢比奇的产权,”她说,“只有先祖一人有权处置,除非法庭判了克密奇茨死刑,否则就不能剥夺他这份产业。至于我的婚事,更不劳各位费心。我此刻悲痛到了极点,哪有闲情去考虑这些……纵然那个人已经被我从心头抹去,但这一位,即便是最匹配的,各位也千万别把他带来,因为我决不嫁他。”
对这样的断然拒绝无话可说,贵族们便只好忧心忡忡各自回家;不怎么心烦的是伏沃迪约夫斯基,而最不心烦的是三位年轻的加什托夫特小姐:泰尔卡、玛雷希卡和佐妮娅。她们都是身材颀长、体格匀称、艳如桃李的少女,秀发似亚麻,明眸如勿忘我花,后背宽宽的。帕楚内里姑娘一般都以美貌著称;当她们成群结队上教堂,你就会说,那是“牧场上盛开的鲜花!”而这三位在帕楚内里姑娘中又是压倒群芳的;何况,加什托夫特老汉对于她们的教育又从不吝惜钱财。有米特鲁内来的乐师教她们读写、唱教堂歌曲,而最年长的泰尔卡甚至学会了弹奏诗琴。她们个个心地善良,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照护得无微不至,一个比一个下工夫,竭力做到温柔、殷切。有人说,玛雷希卡爱上了年轻的骑士;其实这种说法还不够准确,因为并非她一个,而是三姐妹全都铁心爱上了他。而他对她们也是喜欢得没边儿,尤其是对玛雷希卡和佐妮娅,因为泰尔卡过于爱埋怨男人见异思迁、薄情寡信。
不止一次,常在漫漫冬夜里,当加什托夫特老人喝罢“粥酒”上床睡觉之后,她们姐妹便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一道坐在壁炉旁:迷人的泰尔卡在纺绩麻线,甜蜜的玛雷希卡把麻纤维扯松,而佐妮娅则从纺锭把纱绕到线轴上。可每逢伏沃迪约夫斯基开讲起他打仗的经历,或是他在各个豪门大宅里见到的那些稀奇事,姑娘们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犹如望着天上的七色彩虹,不时便有个姑娘发出一声惊叹:“嗬!我简直不像活在人间!嗬,我亲爱的!”这时,第二个就会说:“今天我可要整夜都合不上眼啦!”
伏沃迪约夫斯基随着逐渐康复,开始能自如地使刀舞剑,也越来越快活,越来越爱谈天说地。一天傍晚,在吃过晚餐之后,他们像平常那样同坐在炉前,壁炉里烈焰熊熊,火光把一个幽暗的房间照得通明。开头,他们相互开玩笑,讨价还价。姑娘们要听故事,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却请泰尔卡伴着诗琴给他唱上一曲。
“你自己唱吧,阁下!”她说着,同时推开了年轻骑士递给她的乐器,“我得干活儿。你满世界跑,学会的歌曲还会少吗?”
“当然,我学会了不少。今天就这样吧:我先唱一曲,抛砖引玉,然后小姐唱。活儿误不了。若是有个女子这么求你,你准不会拒绝,而对男人你总是不买账。”
“那是活该。”
“难道说,小姐对我也不给面子?”
“嗐,哪儿的话!你就唱吧,阁下!”
伏沃迪约夫斯基拨响了诗琴,装出一副滑稽神态,用走调的嗓门儿唱了起来:
我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姑娘把我放在心上!……
“啊,这不公正!”玛雷希卡打岔说,脸一下红得像马林果。
“这是首士兵小调,”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在冬季驻地常唱这支歌,是想打动哪一颗善良的心怜惜我们。”
“我头一个就会怜惜的。”
“多谢小姐。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用再唱下去了,也该把诗琴交到更内行的人手上。”
这一次泰尔卡没有推开乐器,因为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歌打动了她,其实这歌里是狡黠多于真情。她立刻拨动了琴弦,微微噘起“樱桃小嘴”,唱了起来:
你采丁香花别往森林里走,
你别相信男人就如不要信狗!
因为每个男人心头都是毒,
当他说爱你,你就对他说:“哎哟!”
伏沃迪约夫斯基给逗乐了,直笑得两手捧腹,嘴里叫嚷道:
“所有的男人都是负心汉?军人也是吗,我的女恩主?”
泰尔卡小姐把小嘴噘得更高,以加倍的劲儿唱道:
他们还不如狗,不如狗!
“对泰尔卡,阁下,你别计较,她总是这样!”玛雷希卡说。
“我没法不计较,”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她把所有的军人都说得如此不堪,让我羞得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瞧。”
“是阁下要我唱的,然后又挖苦我,讥笑我。”泰尔卡气恼地说。
“我又没说你唱得不好,只是歌词对军人太狠了点儿。”骑士说,“若论唱的水平,不得不承认,我在华沙都没听过这么美的花腔。小姐只须换上男人的条纹花裤,就能到圣约翰大教堂去唱圣诗,那是华沙主教做圣事的教堂,国王和王后在里面设了专座。”
“可干吗要她换上男人的条纹花裤呢?”最小的佐妮娅问道,听人提到华沙、国王和王后,她的兴趣就来了。
“因为在那儿是不许女人参加唱诗班的。清一色是成年或青少年男子:一些人的嗓门儿粗得就像野牛在吼叫;另一些人又细声细气,唱得连小提琴声都没那么细弱。他们的合唱我听过多次,当时我有幸跟随我们伟大的、永志难忘的罗斯总督到华沙去参加当朝国王、至仁至爱的陛下的竞选活动。那场面可真是人间奇迹,能让人惊讶得灵魂出窍!华沙是音乐家云集之处:有著名的花腔歌手福尔斯泰尔,有第一流的诗琴演奏家卡普瓦、詹·巴蒂斯塔和埃莱尔特,有杰出的作曲家马雷克和米尔切夫斯基。所有这些人,一旦在教堂里联袂演出,你就像活生生听到了六翼天使的合唱。”
“啊,可不是!太妙啦!”玛雷希卡将双手合掌,说道。
“阁下常见到国王陛下吗?”佐妮娅问。
“我那时跟国王谈话,就像这会儿跟小姐谈话一样。别列斯捷奇科战役之后,他曾把我的头搂在怀里。他是位英主,那么慈爱,谁一见到他就不能不爱他。”
“我们没见过他也爱他!……他头上总是戴着王冠吗?”
“他要是天天戴着王冠!那他的头就得是铁打的。王冠总是存放在教堂里,这样就使王冠更显庄严。国王陛下平日戴一顶镶有钻石的黑帽子,那些钻石的光华能把整座王宫照亮……”
“别人都说王宫甚至比凯代尼艾城堡都要壮丽得多。”
“凯代尼艾城堡?跟王宫相比它只能算是个玩意儿!王宫是座庞大的建筑群,整个儿是砖石结构,连一根木头你都见不着。周围是两排配殿,富丽堂皇,一排胜似一排。在宫殿里小姐们能看到各种战争和胜利的场面,都是用油彩画在墙壁上的。例如:先王齐格蒙特三世打的仗和先王瓦迪斯瓦夫打的仗;真叫你怎么看都看不够,因为画上的一切都跟活的一样;你会感到奇怪的是,怎么都不动,那些打仗的人怎么没有发出呐喊。当然,要让他们动起来,让他们发出呐喊是谁也办不到的,哪怕是最好的画家。有些寝宫也是耀眼夺目,靠背椅和长凳都蒙上了维松布或锦缎,桌子用大理石和雪花石膏精工制作,而那些雕饰华丽的箱柜、梳妆台、首饰盒、金银器皿柜、日夜报时的大钟,就是按名目写满一张牛皮都写不尽。国王和王后就住在这样的寝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晚上,剧院里还有更称心的娱乐……”
“王宫里还有剧院?”
“该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处所,那儿演出喜剧和精湛的意大利舞蹈。那是个大殿,就像教堂那么大,有金碧辉煌的圆柱。一边坐着看表演的人,另一边是巧夺天工的舞台,它能上升,能下降,有的部分可用滑轮拉着朝各个方向转动:一会儿出现乌云密布黑沉沉的天幕,一会儿又变得光华灿烂;上方,一会儿太阳当空,一会儿繁星闪烁,下方,有时你能见到可怕的地狱……”
“啊,耶稣!”帕楚内里的姑娘们惊叫起来。
“还有魔鬼哩。可有时你能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海上还有大船和美人鱼。一些人从天上下来,另一些人则从地下冒出。”
“我可不愿见到地狱!”佐妮娅嚷道,“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观众看到如此可怕的情景,怎么没被吓跑呢?”
“不仅没被吓跑,还乐得直拍巴掌呢。”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因为那些魔鬼全是人扮演的,不是真的;你划个十字它们也不会消失。那儿并没有恶魔兴妖作怪,只有人的聪明才智的发挥。甚至主教们也到那里伴驾观看演出,还有形形色色的达官显贵,他们看完演出后,睡觉前还要随侍国王共赴晚宴。”
“那他们早上和白天都在干什么呢?”
“这得看情绪。清早一起床就享受沐浴。王宫里有这么个大厅,那儿没有地板,只有一个锡池,像银池一样闪闪发光,池子里装的是水。”
“大厅里有水……你们听见了吗?”
“是水……而且多少、凉热尽随人意,因为那儿有带开关的管道送冷热水。小姐只要转动开关,水就哗哗地流;能在水池里游泳,就像在湖里一样……人世间没有哪位国王像我们仁慈的君主有这样的王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外国使臣也都是这么说的。人世间虽有各色各类文明国家,但是无有哪位国王治下的人民是如此卓越,这是由于上帝对我们民族特别慈爱。”
“我们的国王有福!”泰尔卡感叹道。
“可不,他本该是有福的,若不是那些公众事务,若不是由于我们的罪过、我们的不和招惹了那么多倒霉的战争,使共和国受尽了折磨!一切都落到了国王的双肩上。由于我们的过错,人们还在议会上指责他。别人都不听他的,他又能怎么办?我们祖国灾难的时期到来了,这种灾难是旷古未有的。如今连最微不足道的敌人都敢于藐视我们,而我们不久前还在迎战土耳其苏丹时打过胜仗。上帝是在对傲慢进行惩罚。好在我的胳膊已能灵活转动,赞美上帝!在这关键时刻,我该为亲爱的祖国战斗,我该上战场。在这种时候游手好闲是一种罪过。”
“只是阁下千万别提走的事。”
“我实在难以作出别的选择。跟小姐们呆在一起,对于我自然是件美事,可我在这儿过得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让那些聪明脑袋在议会上争长论短吧,军人思念的是战场。只要活着,就要报效国家。上帝明察人心,谁不为自己飞黄腾达,只是出于爱国动机而为国效力,这样的人死后,就能得到上帝的奖赏……可似乎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我们之所以大难临头的原因所在。”
玛雷希卡的眼睛渐渐发潮,终于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少女红晕的面颊流淌。
“阁下一走,就会将我们忘于脑后,我们在这儿只好像花儿一样地凋谢。谁还会在进攻者面前保护我们呢?”
“我是要走的,可我心中装着谢忱。像帕楚内里这样实心实意的人,世上难逢!……小姐们是害怕这个克密奇茨吗?”
“当然,我们害怕。母亲们拿他吓唬孩子,就像拿狼人吓唬孩子一样。”
“他已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他身边也不会再有那些狂徒。照我的理解,正如人们所说,那些家伙比他要坏得多。像他那样一个好军人如此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失去了产业,实在值得惋惜。”
“也失去了姑娘。”
“也失去了姑娘。人们对她可是口碑载道,称羡不已。”
“可怜的姑娘如今整天悲叹呜咽,以泪洗面……”
“呣!”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她哭,总该不是为克密奇茨吧?”
“谁知道呢!”玛雷希卡说。
“若是为他,可就更糟,因为他不会回来了。统帅已把一部分劳乌达兵遣送回家,现在这儿贵族的力量也增强了。没有法庭判决我们也能将他剁成肉酱。他不会不知道,劳乌达贵族已经回来,他连鼻子也不能向这儿伸一伸了。”
“我们的人似乎又要开拔,”泰尔卡说,“因为上峰只允许他们暂时回家。”
“嗨!”伏沃迪约夫斯基说,“统帅遣返他们,只为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真令人绝望!在最需要人的时候,却不得不把人打发走……不过,我该向小姐们道晚安了,得去睡觉啦。但愿哪一位小姐也别梦见克密奇茨举着杀气腾腾的利剑……”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罢便从凳子上站起身,正要离开,当他向卧室刚迈一步,骤然间前厅响起了嘈杂声,门外有人发出了刺耳的叫嚷:
“喂,这儿!凭上帝的慈悲!快开门吧!快!……”
姑娘们都吓坏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冲到卧室去取战刀,可他还没来得及绰刀回来,泰尔卡就开了门,一个陌生人闯进了客厅,跪倒在骑士脚前。
“救命啦,团队长大人!……小姐被劫持了。”
“谁家小姐?”
“沃多克蒂的。”
“克密奇茨!”伏沃迪约夫斯基吼道。
“克密奇茨!”姑娘们同声喊叫。
“克密奇茨!”报信人重复着。
“你是什么人?”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沃多克蒂的总管。”
“我们认识他!”泰尔卡说,“他给阁下送过特效药。”
这时从壁炉后面冒出了睡眼惺忪的加什托夫特老人,门口出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两名侍从,他们是被吵闹声招到客厅里来的。
“鞴马!”伏沃迪约夫斯基喝令道,“你们一个火速去通知布特雷姆家族,另一个给我牵马来!”
“我已去通知了布特雷姆家族,”总管说,“因为那儿离我们最近。是他们派我来向大人求救的。”
“小姐是何时被劫持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刚刚……那儿还在跟仆役干仗……我便赶紧跳上了马。”
加什托夫特老人揉了揉眼睛。
“怎么回事?小姐被劫持了?”
“是的。克密奇茨劫持了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去救援!”
他又对报信人说道:
“快去通知陀马舍维奇家族,让他们带着火枪。”
“喂!你们,我的小山羊!”老人蓦地冲他的三位千金咋呼道,“你们火速到村子里唤醒贵族,让他们带着战刀!克密奇茨劫持了小姐……什么?……上帝宽恕他吧!这个匪徒,惹是生非的主儿……这算什么呀?”
“我们也去叫人,”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这样快点儿。走吧,各位!我听出,马已牵来了。”
不一会儿他们都跨上了马,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两名侍从,奥加雷克和塞鲁奇。他们一路在小贵族们的房舍间穿行,噼噼啪啪敲人家门窗,扯起嗓门儿喊叫:
“绰刀呀!绰刀!沃多克蒂的小姐被劫持了,克密奇茨就在附近!……”
听到这叫声,有人冲出屋子看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一明白过来,立刻就跟着喊叫:“克密奇茨在附近!小姐被劫持了!”一边这么吆喝着,一边风风火火地跑到马厩去鞴马,或者奔进屋子里黑灯瞎火地去摸挂在墙上的战刀。叫嚷声越来越密:“克密奇茨在附近!”庄园里闹腾开了,开始火光闪烁,妇女的号哭和狗的吠叫混成了一片。最后贵族们都上了路,有的骑马,有的徒步。在树木的阴影里,人群头顶上方闪闪发亮的是战刀、标枪、长矛,甚至还有铁叉。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冲队伍瞥了一眼,立刻派十几个人分向各方,自己带领其余的人马向前奔去。
骑马的在前,徒步的紧跟其后,向沃乌蒙托维切赶去,以便与布特雷姆家族的人会合。此刻,约摸晚间十点钟,夜色明朗,虽说云彩遮住了月亮。那些新近由大统帅从战区遣返回乡的贵族,迅速整好了队伍;而其余那些徒步者却走得不怎么正规,兵器磕碰得铿锵作响,有的边走边聊天,有的高声打呵欠,有的不时咒骂恶魔克密奇茨打扰了他们的清梦。就这样他们抵达了沃乌蒙托维切,走到村头,在他们对面就出现了一支武装人马。
“站住!来的是什么人?”对面的部队有人在喊。
“加什托夫特族人!”
“我们是布特雷姆族人。陀马舍维奇家族的人已经到了。”
“你们那儿是谁指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
“瘸腿的尤兹瓦,愿为团队长阁下效力。”
“你们有什么消息?”
“他把小姐劫持到卢比奇。他们是穿沼泽地来的,为了不经过沃乌蒙托维切。”
“到卢比奇去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惊诧地问,“难道他想在那里防守?须知卢比奇并非要塞,不是吗?”
“看来他是相信自己的力量。他身边有两百多人马!他定是想从卢比奇运走家财和什物,因为他带来了大车和驮马。他这样做未免是太大胆了,想必不知我们已从部队被遣返回家。”
“太棒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这一下他休想逃出我们的手掌心。你们有多少枪支?”
“我们布特雷姆家族约有三十条大枪,陀马舍维奇家族有这个数的两倍。”
“好,让五十个人带火枪由阁下指挥,去守住沼泽上的通道,快去!其余的人跟我走。记住带手斧!”
“遵命!”
队伍开拔了,小股人马由瘸腿尤兹瓦指挥,一溜小跑直奔沼泽地。
这时不久前被派往各处通报其他贵族的十几名布特雷姆族人赶来了。
“怎么不见戈希切维奇族人?”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啊!我们的团队长大人!……赞美上帝!”赶来的人欢叫道,“戈希切维奇族人正在路上……过林子时就能听见他们的动静。阁下知道他把她劫持到卢比奇去了?”
“我知道。他带着她走不远。”
果不其然,克密奇茨作此大胆的探险时,没有估计到一种威胁,他不知有相当实力的贵族正好被遣返回家。他以为所有的小贵族庄园都是空空如也,就像他头次到卢比奇时那样。可是此刻,若把戈希切维奇族人计算在内,除了不能及时赶到的斯塔克杨族人,伏沃迪约夫斯基就可统领近三百把战刀来对付他,这些人又都能征善战,训练有素。
越来越多的贵族赶到了沃乌蒙托维切。大家盼望的戈希切维奇族人终于来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检查了一下队伍,见到他们出动和迅速排好战斗队形的情景,心里乐得开了花。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军人,不是普通的吊儿郎当的贵族。伏沃迪约夫斯基尤其感到高兴的是,他认为,不久自己就能统领这批人上战场。
他们穿行于克密奇茨冬天曾乘雪橇通过的松林,朝着卢比奇的方向急驰。此时早已是后半夜,月亮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亮了森林、道路和迤逦而行的战士,被标枪矛刺扎破的清辉又反射在闪闪烁烁的战刀上。贵族们轻声议论着这次将他们从热被窝里拉出来的不同凡响的事件。
“曾经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一带来往,”一名陀马舍维奇族人说道,“我们原以为他们是难民,可现在可以肯定他们都是他的探子。”
“可不是,每天都有面生的卖唱瞎子到沃多克蒂,装着是来乞讨。”另一个人说。
“克密奇茨手下是些什么样的兵?”
“沃多克蒂的仆役们说,是些哥萨克。克密奇茨多半是与霍万尼斯基或佐乌塔伦科勾结在一起了。在此之前他是个匪徒,而今已公然成了个叛贼。”
“可他又怎么能把哥萨克一直带到这里来呢?”
“带着这么大一帮人马是不容易进来的。我们随便哪个团队都能在路上把他截获。”
“首先,他可以穿过森林走,其次,带着哥萨克侍卫到处转悠的领主还少吗?谁能分得清他们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若有谁问他们,他们会说是某某王府的哥萨克侍卫。”
“他会拼命抵抗的,”一名戈希切维奇族人说,“他是个勇猛而又坚毅的人。不过,我们的团队长会有办法对付他。”
“布特雷姆族人已发过誓,说哪怕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也要打到底,决不让他从他们手中活着溜掉。他们对他都愤恨到了极点。”
“哎呀!要是我们把他砍死了,还能去找谁追索我们的损失呢?最好是把他活捉,交给法庭。”
“这会儿大家都晕头转向,找法庭顶个屁用!各位是否知道,有人讲,战火兴许要从瑞典人那儿烧来呢。”
“愿上帝保佑我们!……已经有了莫斯科的大军和赫麦尔尼茨基,就缺瑞典人了!恐怕是共和国的大限到了。”
骑马走在前面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这时回过头来,说道:
“肃静!各位!”
贵族们都不吭声了,因为卢比奇已在望。又走了一刻钟,他们离卢比奇的府邸不足一斯塔耶的距离。所有的窗户都是灯火辉煌,亮光直射到庭院,那里挤满了武装人员和马匹。没有任何岗哨,没有任何戒备——显然克密奇茨是过于相信自己的实力了。等到再贴近一点,伏沃迪约夫斯基一眼便认出了哥萨克,早在伟大的耶雷梅生前,他就曾跟哥萨克打过那么多的仗,后来在拉吉维尔麾下,他又跟他们交兵见阵,认出哥萨克自然不难。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如果这些哥萨克是敌对分子,那这个狂徒就出格了!”
他让整个队伍停止前进,继续立马观望。但见庭院里异常忙乱。一些哥萨克举着松明火把,另一些乱哄哄东奔西跑,从府邸出出进进,搬出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大车上装;还有人从马厩牵出马匹,从牛栏牵出牛;叫嚷、呼喝、发号施令,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交叉回应,灯笼火把竞相辉耀,那场面酷似承租户在圣约翰节的晚上搬家去新的庄园。
陀马舍维奇家族年长些的克瑞什托夫·陀马舍维奇催马来到伏沃迪约夫斯基身旁。
“阁下,”他说,“他们想把整个卢比奇都装到大车上。”
“他们运不走。”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不仅是带不走卢比奇,就连他们身上的皮肉也带不走。不过,克密奇茨也真叫人纳闷儿,他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怎么连一个岗哨也没布设!”
“因为他兵强马壮。据我看,有三百多号人。若不是我们从部队回来,他在大白天就能带着车队大摇大摆地穿过所有小贵族庄园走掉。”
“好!”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只有一条路能进入这座府邸吗?”
“只有这一条路,因为后面是池塘和沼泽地。”
“那好……下马,各位!”
惟命是听的贵族们立即跳下马鞍;接着徒步者布成一条长线,开始包围府邸连同它的附设建筑。
伏沃迪约夫斯基带领主力分队径直走向庄院的旋转栅门。
“等候命令!”他悄声说,“没有命令不许开火!”
贵族们离旋转栅门只有几十步远了,庭院里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十几个人一同跳到了栅栏旁,伸头探过栅栏,瞪大了眼睛向黑暗处张望,并用威吓的嗓门儿叱问道:
“喂!那边是什么人?”
“不许动!”伏沃迪约夫斯基一声断喝,“开火!”
贵族们手里所有的火枪一齐发射,立刻响声一片;没等枪声从附属建筑上反射的回声传来,就听到伏沃迪约夫斯基再次发出号令:
“跑步,上!”
“打呀!杀呀!”劳乌达贵族呐喊着,浪潮似地拥向前方。
哥萨克用火枪回击,可他们没有时间再装弹药。大群贵族冲向旋转栅门,那门在武装壮汉们的冲击下倒塌了。庭院里战斗沸腾了,人们在大车、马匹中间,在行囊堆上大打出手。布特雷姆族的壮汉们像一堵墙,冲锋在前,他们在肉搏战中杀得最凶猛,对克密奇茨仇恨最深。他们俨如一群公野猪在幼林里狂奔,折枝断柯,践踏一切,摧残一切,毁灭一切,忘乎所以;紧跟其后冲来的是陀马舍维奇族人和戈希切维奇族人。
克密奇茨的人在大车后边,在包裹后面英勇抵抗。有人开始从府邸的所有窗口,从屋顶上射击,但枪声稀稀落落,因为火把被踩踏,熄灭了,难以分清敌我。不一会儿,哥萨克就从庭院被逼退向房舍的马厩;传来了乞求饶命的呼叫声。贵族们胜利了。
可当庭院里只剩下贵族时,屋子里射出的火力突然加强。所有的窗口都伸出了大枪管,子弹冰雹般撒落到庭院中。绝大部分哥萨克躲进了屋里。
“贴近府邸,到门边去!”伏沃迪约夫斯基喝令道。
果不其然,一贴近墙根,无论是从窗口还是从屋顶射来的子弹都打不着人。但包围者的处境还是艰难的。从窗口向里冲是不可想象的事,因为那儿等待他们的是迎面而来的火力;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便下令砍倒大门。
可这也绝非易事,因为那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是闸,它是由交错的橡木粗块拼缀成的,再用特大的铁钉一个挨一个地钉牢,手斧砍在那些粗大结实的钉头上都缺了口,却砍不着木头。一些力气最大的壮汉不时用肩膀去撞门,也是徒劳!因为门后有铁闩,除此之外,他们在里面又加了多根顶杠。但布特雷姆族人还在发疯地用手斧砍。陀马舍维奇族人和戈希切维奇族人则在冲击通向厨房和库房的侧门。
经过一个钟头徒然的努力,抡斧子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几处交错的木头脱落,可那儿立刻便出现了火枪管,重又嗒嗒地射击开了。两个布特雷姆族人胸部被射中倒地身亡;其他人没有慌乱,倒是砍得更加疯狂。
遵照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命令,有人拿衣服卷成筒塞住洞口。这时,从大路的方向又传来了新的呐喊声,这是斯塔克杨族人前来支援贵族兄弟,紧跟其后的则是来自沃多克蒂的武装农民。
这些增援兵力的到来显然使被围困者惊惶,只听门后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吼叫:
“那边的住手!不要砍了!听着……住手,见你们一百个鬼去!……我们来谈谈!”
伏沃迪约夫斯基下令停止砍门,问道:
“门后谁在讲话?”
“奥尔沙掌旗官克密奇茨!”门后回答,“请问跟我说话的是什么人?”
“团队长米哈乌·耶瑞·伏沃迪约夫斯基。”
“向你致敬!”门后的声音回应。
“没时间客套……阁下想干什么?”
“这话由我来问更合适。请问阁下想干什么?你我二人素昧平生……你干吗来进攻我?”
“叛贼!”伏沃迪约夫斯基喊叫道,“跟我一起的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劳乌达人,他们要跟你算总账。你杀人放火,让无辜者流血,而今你又劫持了那位小姐!你可知道,raptus puellae该当何罪?你必须交出自己的脑袋,向这些贵族谢罪。”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警告你,别再称我为叛贼。”克密奇茨又开了口,“若不是这道门将我们隔开,就要你的小命儿。”
“那你就打开呀……我决不阻止!”
“要我开门首先得让不止一条劳乌达看家狗四脚朝天。只要我还有口气,你们就抓不着我!”
“那我们就抓死的,揪住你的脑袋拖出来。反正对我们都一样!”
“阁下,你给我听清楚,我讲的话你要牢记在心。若是你们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我这儿有一桶火药,引信已经在冒烟儿啦!我要把这房子炸掉,让这屋里所有的人,连同我自己一齐飞上天……愿上帝助我!来吧,你们来抓我吧!”
这一次,是一阵更长的沉默。伏沃迪约夫斯基在徒劳地寻找答词,贵族们吓得面面相觑。克密奇茨的话里蕴含着那么多拼命的蛮劲儿,对这种威胁,所有的人都不敢不信。只要他往炸药里投一点火星,他们的胜利便会统统灰飞烟灭,他们也就永远失去了比莱维奇小姐。
“上帝呀!”一个布特雷姆族人喃喃说,“这是个疯子!他是说到做到的。”
骤然,伏沃迪约夫斯基觉得自己头脑里涌现出了一条妙计。
“有另一种解决办法!”他隔门高叫道,“出来,你这叛贼!出来跟我比试战刀!若是你砍倒了我,你就可以自由离开此地!”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劳乌达人的心都在忐忑不安地跳动。终于传来了克密奇茨的声音。
“比试战刀?”他问,“这可能吗?”
“只要你不是胆小鬼,就这么办!”
“你以骑士的荣誉保证,我能自由离开?”
“我保证。”
“这办不到!”布特雷姆族人中有几条嗓子吼叫起来。
“安静点儿,各位,见你们一百个鬼去!”伏沃迪约夫斯基怒喝道,“不这样,那就让他点燃炸药,把他和你们一道掀上天去。”
布特雷姆族人缄口了,过了片刻,他们中有个人说:
“就这么办吧,就照阁下的意思……”
“那边的,怎么样?”克密奇茨讥讽地问,“那些灰兔子都同意吗?”
“都同意。如果阁下要求,他们可以按剑盟誓。”
“就让他们盟誓!”
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就冲站在墙根围困府邸的贵族们招呼说:
“过来,各位,到这儿集合!”
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门前。克密奇茨准备点燃炸药自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各个方面。人们都吓得如石雕木刻似地站着一动不动;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抬高了嗓门儿,在坟墓一般的寂静中说道:
“我让所有在场的各位作证,我向奥尔沙掌旗官克密奇茨骑士挑战,一对一决斗,并且,我向他许下诺言,如果他砍倒了我,他就可以自由离开,绝不会受到各位阻挠。对此,各位要凭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圣的十字架按剑盟誓。”
“且慢!”克密奇茨喊道,“让我带着所有的人自由离去,我要带走小姐。”
“小姐得留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其余的人都得作为贵族的俘虏。”
“不行!”
“那你就引爆炸药!我们只好痛失小姐,至于你的人,你最好问问他们愿意怎样……”
又是沉寂。
“就这样吧。”过了一会儿克密奇茨说,“今天我不能劫持她,一个月后我还要来。你们可别给我把她藏到地下去!你们盟誓吧!”
“凭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圣的十字架,我们盟誓。阿门!”
“现在出来吧,出来,阁下!”米哈乌骑士说。
“阁下急着要到那个世界去吗?”
“好吧,好吧!只要你快点儿出来!”
屋内顶门的铁杠铿锵作响。
伏沃迪约夫斯基后退了几步,贵族们也随之后退,以便腾出地方。门立刻打开了,门口出现了掌旗官安德热伊伟岸、匀称、像白杨一样挺拔的身姿。已是拂晓时分,头一缕苍白的晨曦照耀着他那张年轻、高傲而坚毅的骑士面庞。他站在门口,毫无惧色地朝杂乱的一群贵族扫了一眼,说道:
“我相信了各位……我做得是否对,只有上帝知道。可这并不重要!哪位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小个子团队长向前跨出一步。
“我是!”他回答。
“嗬!阁下看起来并不像个巨人。”克密奇茨说,语气里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身材不无挖苦之意,“我原以为会碰上一位个头儿比较高的对手,虽说,我不得不向你承认,你看上去是个有经验的军人。”
“我可不认为阁下有经验,因为你连布岗哨的事都忽视了。如果你操刀就像你当指挥官一样,我就没有多少活儿可干了。”
“我们在哪儿比试?”克密奇茨轻松地问。
“就在这儿。这庭院跟桌面一样平。”
“同意!你准备受死吧!”
“阁下这么有把握?”
“看来,你是没有去过奥尔沙地区,才会产生怀疑……我不仅有把握取胜,也为阁下感到惋惜,因为我对你早有所闻,知道你是个声誉卓著的军人。所以最后我要说:别斗了,你放我走!你我素昧平生……何苦彼此挡道?你又何苦这样对待我?根据遗嘱姑娘本来就是我的,这儿的财产也是我的,上帝明鉴,我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不错,在沃乌蒙托维切我是砍倒过一些贵族,可究竟是谁首先受到欺凌的,但求上帝审判。我那些下属军官究竟是不是胡作非为之徒,如今已没有讨论的必要,但起码在这儿,他们不曾对任何人作恶,可他们竟被当作疯狗一样杀得一个不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小酒店里想跟女娃们跳舞。既然如此,就得以血还血!后来他们又把我的士兵砍光了。我愿凭受难的上帝起誓,我到这里来绝无半点恶意,可这里又是如何对待我的?过去的事就算以怨报怨吧。我愿拿出自己的钱财赔偿损失……以乡邻的方式,恶缘善了。我宁可这样解决,而不是……”
“可阁下如今带到这儿来的又是些什么人?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些帮手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能从哪儿找到,我就从哪儿找。我找到他们绝对不是要叛国投敌,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私事。”
“怎么?……为了一己之私利竟跟敌人串通?如果不是以叛国为代价,你又如何报偿他们的效劳?……不,老弟,我不阻止你跟这些贵族谈判,可招揽敌兵相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休想钻进干草垛里逃之夭夭,逍遥法外。现在你拉好架势吧,否则我就要说你是胆小鬼,尽管你以奥尔沙第一高手自诩。”
“这可是你自找的!”克密奇茨说着便拉好了架势。
但伏沃迪约夫斯基却是不慌不忙,也没有抽出战刀。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发亮。东方出现一抹金色的朝霞,曙光舒展开一条蔚蓝色的缎带,可庭院里依旧相当幽暗,尤其是屋前更是为昏暗所笼罩。
“会是个好天气。”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不过太阳一时半会儿还升不起来。阁下是否希望有人给我们打个火把照亮?”
“我无所谓。”
“各位爵爷!”伏沃迪约夫斯基转身对贵族们喊道,“快去弄几束秸秆儿和松明来,让我们这场奥尔沙舞亮堂点儿。”
年轻团队长打趣的口吻,使贵族们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宽慰,他们连蹦带跳地奔向了厨房;有些人就在刚才战斗的场地上拾起了被踩灭的火把,没过多久,就有近五十支火把在黎明的半明半晦中闪耀着红色的光焰。伏沃迪约夫斯基用战刀指着那种场面对克密奇茨说:
“瞧瞧,阁下,多么像是大出殡!”
克密奇茨当即答道:
“既然埋葬的是位团队长,就得讲点儿排场!”
“阁下真是条恶龙!……”
这时贵族们都肃穆地在两位骑士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他们都高举着燃烧的松明,其他人则立在他们背后,既好奇又惴惴不安;圆圈中央,两个对手在相互打量着。庭院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只有燃烧过的小炭渣子窸窸窣窣地撒落到地面。伏沃迪约夫斯基快快活活的,活像一只红额金翅雀遇上了晴朗的清晨。
“动手吧,阁下!”克密奇茨说。
刀对刀铿锵的第一声在所有观战者的心中都激起了回响;伏沃迪约夫斯基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一击,克密奇茨一挡,接着转手一击,伏沃迪约夫斯基又是一挡。干净利落的刀刃格击声越来越密。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地望着。克密奇茨发了疯似地猛劈猛砍,伏沃迪约夫斯基却把左手放在背后,泰然自若地站立着,漫不经心地完成幅度极小的动作,那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觉察的地步;看起来他似乎只想防身,同时又怜惜对手——他时而后退一小步,时而前进一小步,显然他是在研究克密奇茨的技艺。那一位越来越激奋,这一位越来越冷静,俨如师父在考核弟子的刀法,越来越心平气和。终于,他让所有贵族吃了一惊,只听他说道:
“慢着来,我们聊一聊,这是不会拖长时间的……嗬,嗬!这就是奥尔沙的刀法?看得出来,阁下在那儿想必是亲自动手打场,因为阁下砍杀起来如同使连枷……你的劈砍功夫实在太差劲了。难道你在奥尔沙地区果真是头名高手?……这一击只能算是法院差人的把势……这是库尔兰的刀路,用来赶狗倒是不错……阁下,注意刀把儿……手别那么弯,否则你瞧,会出什么事……去捡起来!……”
最后这几个字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得语气很重,同时他手中的刀画了个半圆,把手和刀往自己身边一拽,没等观战者弄懂他这“去捡起来!”的意思,克密奇茨手中的刀就像一根脱了线的编织针飞过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头顶,跟着就在他背后落地;而他却接着说:
“这叫:摘刀!”
克密奇茨脸色煞白,瞪着一对癫狂的眼睛摇摇晃晃地站立着,他的惊诧程度一点儿不亚于劳乌达贵族;小个子团队长却退到一边,指着躺在地上的弯马刀又说了一遍:
“去捡起来!”
刹那间人们似乎觉得,克密奇茨会徒手扑向对方……他已经准备就地一跳了;而伏沃迪约夫斯基也把刀把儿移到了胸口,伸出了刀尖,可克密奇茨却扑向了地上的战刀,举着它又冲向了可怕的对手。
观战的人圈里开始嘁嘁喳喳高声议论,人圈越缩越紧,人们背后又形成了第二圈、第三圈。克密奇茨的哥萨克们把脑袋钻到贵族们肩夹缝里,仿佛他们跟贵族向来都是和睦相处再亲密不过似的。观众嘴里时而发出情不自禁的喝彩声,时而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神经质的大笑。所有的人都见识了高手之上的高手,大师之上的大师。
这一位只是在一个劲儿地戏耍,就像猫追耗子一般,表面上他出刀越来越漫不经心。他从背后收回了左手,插进了灯笼裤的裤兜儿。克密奇茨则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时发出喉鸣声。最后他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结束吧……阁下!少叫我丢脸!……”
“好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可怕的呼啸,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叫喊……与此同时克密奇茨两手一摊,战刀落地……他脸朝下倒在了团队长的脚边。
“他活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他没有仰面朝天倒下!”
说着他便弯腰撩起克密奇茨的长袍下摆,开始擦他的战刀。
贵族们众口一声欢呼起来,可在欢呼声中听得越来越清楚的是:
“结果掉这个叛贼!……结果他!把他碎尸万段!”
几个布特雷姆族人举着出鞘的战刀跑上前来。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嗐,你也许会说: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在人们眼前一下长高了,跑得最近的一个布特雷姆族人手上的刀跟克密奇茨的刀一样飞上了天,如同被一阵旋风卷走了——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则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吼叫道:
“滚开!滚开!现在他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你们滚开!”
大家一下全都静了下来,因为都害怕这个人发脾气。而他却说:
“我这儿不准屠杀!……各位都是贵族,应该懂得骑士习俗,伤者不杀。对敌人都得遵守这条规矩,更何况是对在决斗中被打败的对手!”
“他是叛贼!”布特雷姆族人中有谁嘟哝道,“这样的人该杀。”
“如果他是叛贼,那就该交给统帅大人依法定罪,以儆效尤。再者,我对你们说过:现在他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们有权上告法院为你们自己伸冤,从一个活人那里你们得到的补偿总比从一个死人那里得到的多。这儿谁会裹伤?”
“克瑞赫·陀马舍维奇。他早就在劳乌达给人裹过伤。”
“那就立即给他裹伤,然后把他抬到床上去,我去安慰安慰那位不幸的小姐。”
说完这话,伏沃迪约夫斯基把战刀插进了刀鞘,通过那道被砍过的大门走进了屋子。贵族们便去捕捉克密奇茨的人,用武装带将他们捆绑起来,从此他们就将在小贵族庄园耕田种地。他们也都毫无反抗地投降了;只有十几个从屋子的后窗跳走,向池塘方向逃跑,但都落入了等候在那里的斯塔克杨族人手中。与此同时,贵族们又纷纷去抢夺大车,从中捞到了相当丰富的战利品;有人还商量要洗劫府第,可又害怕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可能是由于比莱维奇小姐在屋子里才使这些狂妄之徒稍为收敛点儿。贵族们将自己方面的死者,其中有三个布特雷姆族人和两个陀马舍维奇族人都装上了大车,准备按基督教的仪式将他们埋葬,至于克密奇茨方面被打死的人,他们只是吩咐农民在果园后面挖个坑一埋了事。
伏沃迪约夫斯基搜遍了整座府邸寻找小姐,总算在屋角的库房里找到了她。从卧室有一道厚重的小门进入这间库房。这是个狭窄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间,窗子上安装了很粗的窗栅。伏沃迪约夫斯基从那厚而坚实的墙壁立刻便看出,即使克密奇茨用炸药炸掉府邸,这个小房间也肯定会保存下来。这使他对克密奇茨有了较好的看法。小姐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只箱子上,低着头,脸却几乎全被长发遮住,她听见骑士走进来却没有抬起头。她定是以为进来的即使不是克密奇茨本人,也是他随从中的某一个。伏沃迪约夫斯基站立在门口,摘下了帽子,干咳了一声,见没理睬,便又咳了一声,仍然没有反应,于是开口说道:
“尊敬的小姐……你自由了!……”
这时她那双湛蓝的眼睛从垂落的秀发下向骑士投去匆匆的一瞥,然后露出一副既苍白又仿佛有点儿神志不清的姣丽的面容。伏沃迪约夫斯基本指望姑娘会迸发出狂喜,会向他千恩万谢,谁知小姐却是呆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于是骑士又第二次开了口:
“尊敬的小姐,请定定神儿,上帝保佑了无辜……你自由啦,可以回到沃多克蒂去。”
这一次在比莱维奇小姐的目光里多了一点儿清醒。她从箱子上站了起来,把头发摇向脑后,问道:
“阁下是什么人?”
“米哈乌·伏沃迪约夫斯基,维尔诺总督龙骑兵团队长。”
“我听见了战斗……有人在开枪?……这是怎么回事?说吧,阁下……”
“不错,是开了枪。我们是来营救小姐的。”
比莱维奇小姐彻底清醒了。
“谢谢阁下!”她用很轻的声音仓促地说,声音里饱含着一个极大的不安,“那个人怎么样了?”
“克密奇茨吗?小姐别害怕,他正躺在庭院里,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毋庸自夸,这是我干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这话时带几分自矜,可如果他指望听到一声惊叹,那就大错特错了。比莱维奇小姐一声不吭,只是两腿打颤,开始用双手在身后寻找支点,最后又重重跌坐在箱子上,片刻之前她刚从那只箱子上站起来。
骑士一步蹿到她跟前。
“小姐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阁下请稍候……这么说,克密奇茨骑士被杀死啦?”
“克密奇茨骑士跟我不相干!”伏沃迪约夫斯基岔断了她的话,“我关心的是小姐!”
这时她突然又有了力气,只见她又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恼怒、焦灼和绝望叫喊道: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快说!他被杀死了吗?”
“克密奇茨受了伤。”惊愕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他活着?”
“活着。”
“好!谢谢阁下。”
她说罢便向门口走去,依然是步履踉跄。伏沃迪约夫斯基站立了片刻,使劲儿地抖动着他的八字胡,又摇了摇头;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她究竟是在谢我什么?是谢我把克密奇茨砍伤了,还是谢我留下了他一条命?”
他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库房。在隔壁的卧室里,但见她兀立在房的中央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雕。正好这时四名贵族把克密奇茨抬了进来,前面二人侧着身子已出现在门口,他们中间是双手无力地垂向地面、脸色煞白的安德热伊骑士,他紧闭着眼睛,头发里结着黑色的血块。
“慢点儿!”走在他们后边的克瑞赫·陀马舍维奇说,“过门槛时要慢。最好有个人在那儿托着他的头。慢!……”
“我们的手都不得闲,怎么能托住头?”走在前边的人回答。
就在这时亚历山德拉小姐向他们走了过去,面色跟克密奇茨的一样惨白,她把两只手托在他那死沉沉的头下边。
“是小姐!……”克瑞赫·陀马舍维奇说。
“是我……小心!……”姑娘悄声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望着,那八字胡抖动得更厉害。
这时人们把克密奇茨放到了床上。克瑞赫·陀马舍维奇开始用水冲洗他的头,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膏药贴到了伤口上。
“现在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嗐,这可是个铁脑袋,那么厉害的一刀竟没有把他劈成两半。他兴许能康复,因为他年轻。不过这次他伤得很重。”
接着他又转身对奥伦卡说:
“小姐洗洗手吧……这儿有水。你有颗善良的心,为了这个人不怕血弄脏了自己。”
说着他便用毛巾擦她的手掌,而她的脸在人们眼中却变得越来越没有血色。伏沃迪约夫斯基又蹿到了她跟前:
“这儿没有小姐的事!对这个仇家,你已显示出基督教的仁慈……你回家去吧。”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胳膊,可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却转身对克瑞赫·陀马舍维奇说:
“克瑞什托夫爵爷,请领我走。”
他们两个走了出去,伏沃迪约夫斯基跟在他们身后。庭院里的贵族见到她都欢呼,喝彩;而她面色苍白,步履踉跄,双唇紧闭,目光灼灼。
“我们的小姐万岁!我们的团队长万岁!”洪亮的人声喧嚷着。
一个钟头之后,伏沃迪约夫斯基带领劳乌达贵族回到各自的小贵族庄园。太阳已经升起,清晨是明媚的、欢乐的,这是真正的春晨。劳乌达贵族成堆成团地沿着大路信马由缰,毫无秩序可言。他们交谈着昨夜发生的事件,把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捧上了天,而他却骑着马沉默不语,陷入了深思。他头脑里开始萦回着那双隐藏在散乱的秀发下望着他的明眸,那端庄苗条的身姿,她虽受到忧伤和痛苦的折磨,却依然是那么雍容华贵,楚楚动人。
“神啦,简直是人间奇迹!”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位真正的郡主……哼!我保住了她不致白璧蒙玷,也挽救了她的性命,因为即便那些炸药不会炸掀库房,若是克密奇茨果真引爆,光是惊吓就得把她吓死。她理应对我感恩戴德……可是女人的心思谁能看透……她抬眼望我时的那副派头,简直就像在瞧一名家童,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傲慢,还是由于处境尴尬而难为情……”
[58] 在波兰古代,理发匠同时也是外科大夫。
[59] 马林果又称悬钩子果,成熟后红色浓艳。
[60] 罗斯总督指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1612-1651)王公,打败哥萨克–鞑靼联军的主帅。亨·显克维奇三部曲第一部《火与剑》中的主人公。
[61] 六翼天使又译撒拉弗,在《圣经》中是个有六个翅膀的生物,在上帝的宝座上飞翔,负责守卫上帝的宝座。一般被认为是象征“爱”的天使。
[62] 齐格蒙特三世(1566-1632),波兰国王,1587-1632年在位。
[63] 瓦迪斯瓦夫四世(1595-1648),波兰国王,1632-1648年在位。系齐格蒙特三世的儿子。
[64] 维松布是古代欧洲帝王穿的名贵衣料。据说是用海洋软体动物分泌的丝织成的。
[65] 1620年波土战争爆发,同年10月,波军在策佐拉战役中战败。1621年10月,波军在霍奇姆获胜,双方签订了和约。
[66] 狼人出自斯拉夫人中世纪的迷信,人由于中魔会变成狼,刀剑不能伤,夜里到处抓小孩吃。
[67] 圣约翰节在每年的6月24日,这一天村民们燃起篝火,唱歌、跳舞,辟邪驱恶。
[68] 原文是乌克兰语。
[69] 拉丁语,意为:劫持少女。
[70] 因波兰小贵族常穿灰色的外衣,故有此蔑称。
[71] 克瑞什托夫是正名,克瑞赫是其昵称。
[72] 克瑞什托夫是正名,克瑞赫是其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