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而言,到来的是个工作繁忙时期,他既要分别写出各种函件,又要马不停蹄到处奔走。一个礼拜后他暂时住到了乌皮塔,并在那儿正式开始征兵工作。贵族们都纷纷拥到他那里报名,有的成帮结伙,有的三三两两。人们报名如此热烈,是由于他的赫赫名望赢得了贵族们的信赖。尤其是劳乌达贵族来得特别踊跃,对这些人还得考虑为他们购买马匹。小个子团队长就像只掉进了热水里的苍蝇忙得团团转,好在他办事利索,又不辞辛劳,故而事情进展顺利。在此期间他还得抽空到卢比奇去看望克密奇茨。克密奇茨的伤势已有好转,虽说还不能下床,但定能康复,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显然,尽管伏沃迪约夫斯基操的是把沉重的战刀,可他手下是留了情的。
克密奇茨一眼便认出了来者,骤然相见,起初他的脸色变得略显苍白。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摘挂在床头的战刀,可他见到来者脸上的笑容,便立即冷静了下来,把那只消瘦了的手伸向了客人,说道:
“感谢阁下前来探望。这是值得称道的骑士风度。”
“我是来问问阁下是否还对我心存怨艾?”米哈乌说。
“我没有什么怨尤,因为胜我的并非无名之辈,而是共和国第一流的刀术高手。我只好苟活下来舔自己的伤口!”
“阁下的健康情况如何?”
“阁下一定好不奇怪,我竟能从你的手下逃生。我不得不承认,这算得上是我不幸中的大幸。”
谈到这里克密奇茨淡淡一笑。
“当然,事情并没有完结。只要你愿意,还可把我了结了!”
“我根本就不是抱这种想法来的……”
“莫非阁下是个魔鬼?”克密奇茨岔断了他的话,“要不就是你有什么法宝。上帝在天,这会儿我算是从阴世回阳,怎敢自吹自擂,不过在跟阁下较量之前,我心里总是想:‘在共和国我即使算不上是头一把刀,至少也是第二把。’可是却出了这等奇事!假如阁下真想砍倒我,第一刀我就招架不住。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学到这身绝技的?”
“就算有点儿天分吧,”米哈乌骑士回答,“而且自幼就接受了父亲的严格训练。他常对我说:‘上帝赐你的是不中看的小个子,将来若是人们不敬畏你,就会嘲笑你。’后来我在罗斯总督麾下服役,在团队里又进一步学到了本领。在那儿有几位好汉敢站出来跟我较量。”
“那儿真有这样的人?”
“有,他们能!有个波德比平塔骑士,立陶宛人,出身豪门显族,他在兹巴拉日牺牲了……愿他的灵魂荣登天国!……此人力大无穷,对他的进攻简直无法抵挡,因为他能把对手连人带剑劈做两半。还有我最忠诚的伙伴和莫逆之交斯克热图斯基,这位英雄的业绩想必阁下早有所闻。”
“那当然!就是他从兹巴拉日突围,闯过了哥萨克的千军万马。谁没听说过!阁下就是这些豪杰中的一员?!也是兹巴拉日的斗士?了不起!向阁下致敬!慢着!……其实我在维尔诺总督那里就听说过阁下。阁下的大名可是叫米哈乌?”
“说准确点,我的名字应该是耶瑞·米哈乌。但圣耶瑞不过是杀死了一条龙,而圣米哈乌则统领所有天国的轻骑迎战地狱的魔鬼并取得那么多的胜利,这样我便用了他的名号,并且更乐于让他作我的保护神。”
“确实,耶瑞怎能与米哈乌相提并论。那么,阁下就是那位人们传说的刀劈博洪的伏沃迪约夫斯基?”
“正是在下。”
“唉,脑袋上挨这种人一刀也算是值得。上帝慈悲,但愿我们能成为朋友。尽管阁下曾把我骂作叛贼,可在这件事上你是错了。”
克密奇茨骑士说着就皱起了眉头,好像他那伤口又痛了起来。
“我承认,的确是错怪了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不过不是刚从阁下嘴里知道的,而是你的手下人告诉我的。请阁下想想,要不我会到这儿来吗?”
“都是这儿的人有事无事拿我嚼舌头!”克密奇茨的语气里带有几分苦涩,“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让它去吧。我承认,我得罪的人不少,可这一带的人对我实在是不够朋友!……”
“是阁下损害了自己的声望,尤其是火烧沃乌蒙托维切和最近的莽撞行为。”
“为此,他们正用打不完的官司折磨我。我手边就有一堆法院发来的开庭期限通知。对一个伤病号,他们连康复的时间都不给。我烧毁沃乌蒙托维切,这不假,也砍掉了一些人;如果我是毫无理由胡作非为,就让上帝来审判我。就在那天晚上,在火烧沃乌蒙托维切之前,我发过誓,要跟所有的人和睦相处,赢得地方上小贵族的好感,甚至还打算去安抚乌皮塔的小市民,因为我在那儿闹得确实有点儿不像话。那时,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家的,可我见到的是什么?我的那些伙伴一个个像被宰杀的犍牛,齐刷刷地躺在墙根儿!当我得知是布特雷姆族人干的,一下就像魔鬼附了身……于是我进行了严酷的报复……我那些伙伴为什么被杀?究其原因,阁下都难以相信……我也是后来在森林里抓到一个布特雷姆族人,从他嘴里才知道的:瞧,就只是因为他们在酒店里想跟那些小贵族娘儿们跳跳舞!这事落在谁头上,谁又不会报复呢?”
“我尊敬的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诚然,对阁下的那些伙伴所采取的手段实在是太残酷了,不过,能说是贵族杀害了他们吗?不!杀害他们的是他们过去的坏名声,他们带着那样的名声到这里来还有个好吗?倘若是规规矩矩的军人想跳跳舞,肯定不会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
“那些可怜的人!”克密奇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这会儿,当我卧床不起,发着高烧,每天晚上他们就从那间屋子……穿门而入,围在我的床边。我见到他们,清清楚楚的,一点儿也不像在谵妄中。他们都脸色发青,缺胳膊断腿,不住地呻吟。还说:‘英德鲁希!劳你破费,给我们做场安魂弥撒吧,我们还在受苦哩。’我跟你说,阁下,当时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硫磺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我已捐了弥撒款,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得到安息!”
出现了片刻的静寂。
“至于阁下所说的莽撞行为,”克密奇茨又开了口,“没人能跟阁下说得清。诚然,在那些贵族追击我的时候,她救过我,事后却命令我滚得远远的,不许在她眼前出现。那时我又能怎么办呢?!”
“总归那是鞑靼的方式。”
“大概阁下不懂什么是炽烈的爱,不知一个人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时绝望会使他失去理性。”
“我不懂什么是炽烈的爱?”伏沃迪约夫斯基气愤地叫喊起来,“自我开始佩上战刀时起,我就是个情种了……诚然,subiectum在不断变化,那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回报,总是单相思。如果不是这个缘故,恐怕就是特洛伊罗斯也不会比我更忠诚。”
“既然subiectum在不断变化,那还算什么炽烈的爱!”
“不算也罢,我再给阁下讲一桩我亲眼所见的事。那是在赫麦尔尼茨基兴兵作乱之初,有个哥萨克头领博洪,就是今天仅次于赫麦尔尼茨基在哥萨克中享有最高威望的人物,曾劫持过斯克热图斯基最心爱的姑娘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那才叫炽烈的爱呢!二十几岁的斯克热图斯基由于绝望胡髭都变白了,见到他那副模样儿,全军都伤心落泪,而他,请阁下猜猜,他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猜得着!”
“你瞧,鉴于祖国蒙尘,需要他去战斗,鉴于赫麦尔尼茨基气焰嚣张,势不可当,斯克热图斯基硬是横下一条心,忍住不去寻找姑娘。他把悲痛奉献给了上帝,在耶雷梅王公的统率下,南征北讨,东荡西除,直到在兹巴拉日保卫战中建立奇功,使他的荣誉、业绩彪炳千古,今天人们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不肃然起敬的。请阁下将自己的行为跟他的举动作一番比较,此中差别岂不一目了然!”
克密奇茨咬着胡须,沉默不语,伏沃迪约夫斯基继续说道:
“终于上帝奖赏了斯克热图斯基,把姑娘交还给了他。兹巴拉日战役一结束,他俩就办了喜事,如今已有三个孩子,时至今日他从未停止过报效国家。可是阁下却制造骚乱,从而也就帮助了敌人,自己也差点儿丢了性命,且不说几天前你还几乎永远失去了你的姑娘。”
“怎么会呢?”克密奇茨从床上坐了起来,失惊地问道,“她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只是有人向她求婚,想娶她做妻室。”
克密奇茨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他那双凹陷的眼睛射出了烈焰。他想起床,甚至还挣扎了一会儿,可是力不从心,只好坐在床上嚷嚷:
“那个恶毒的家伙是什么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说呀阁下!”
“我。”伏沃迪约夫斯基平静地回答。
“阁下?阁下?”克密奇茨大吃一惊,“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
“不义之徒!你没有好下场!……她呢?她怎么样了?我的天,干脆把什么都说出来吧!她接受了?……”
“她当场就拒绝,不假思索。”
又是一阵沉默。克密奇茨喘着粗气,两眼盯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而这一位却说:
“你凭什么骂我不义之徒?我跟你是兄弟还是故旧?难道我违背了对你的诺言?我既然是在平等较量中胜了你,我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按老规矩你我之中总有一个要为此打上血的印记。如果不用刀,我用火枪准能把阁下射个对穿,然后让魔鬼把我带走。”
“你恐怕只能用火枪把我打死,因为假若她没有拒绝我,我也不会再来第二次决斗。我干吗要跟你决斗?可你知道,她为什么拒绝我吗?”
“为什么?”克密奇茨回声似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她爱你。”
这句话的分量确实不是一个伤病者衰弱的体力所承受得起的。克密奇茨的脑袋一下儿落到了枕头上,前额大汗淋漓,他默默无言地躺了好一阵子。
“我身子很弱,”过了片刻他才说,“阁下……怎么知道……她……爱我?”
“因为我有眼睛,会看;因为我有头脑,会思考。现在,特别是在我遭到她拒绝时,我脑子里一下就明白了。首先,当我在决斗之后跑去对她说,她自由了,因为我砍掉了阁下,她当场就晕了,没有半点儿表示感恩的意思,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全然不当回事;再者,当陀马舍维奇族人把你抬进房间时,她立刻上前,就像亲娘那样给你托住了脑袋;还有,当我去向她求婚时,她给我的那种接待,不啻是有人扇了我一记耳光。如果这些道理阁下还觉得不充分,恐怕只是因为你的脑子不开窍,智力太差。”
“设若这是真的!”克密奇茨用虚弱的嗓音说,“那么……他们在这儿给我的伤口敷过的各种药……可没有一种是比阁下这番话更好的止痛香膏。”
“一个不义之徒会给你敷这么好的止痛香膏?”
“原谅我吧,请恕我急不择言,这等的幸事我脑子里都盛不下了。但愿她还肯嫁我。”
“我说的是她爱阁下,可我没说她肯嫁阁下……这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她不肯嫁我,我只好把这颗脑袋往墙上撞得粉碎。此外别无其他出路。”
“出路还是有的,如果阁下真能诚心诚意洗刷自己的罪过。现在正是战争时期,你可以去打仗,去报效我们亲爱的祖国,以你的英勇无畏扬名于世,补救你受损的声誉。人生在世谁无罪?谁的良心上没有愧疚?人人都有……悔过自新之路对谁都是敞开的。阁下由于恣意妄为而犯了罪,今后切不可再肆行无惮;你在战时制造了骚乱,损害了祖国,现在你就应当去舍身救国;你欺侮过百姓,就应尽力去补偿他们。瞧,这条路对于阁下,是不是比往墙上撞碎脑袋要好得多也稳妥可行得多?”
克密奇茨把伏沃迪约夫斯基端详了许久,然后说道:
“阁下说出了这番话,就像是我真诚的朋友。”
“我算不得阁下的朋友,但说实话,我也不是阁下的仇家。我对那位小姐深感内疚,只因我在离开她家时对她说了些错误的刻薄话,虽说她拒绝了我的求婚。我绝不会为了遭人拒绝而去上吊,这种事对我也不是头一次碰到,通常我也不会怨恨别人。如果我能劝导阁下走上正道,这也算是我为祖国立下了一功,因为阁下是个好军人,是个能征惯战的好兵。”
“对于我,还有什么时间回归正道呢?有那么多的开庭期限在等着我!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得上法庭……除非是我从这儿溜掉,可我决不想逃亡。这么多的传票!每桩官司都足以判我死刑。”
“瞧,这儿有给你的救命良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着便掏出了国王的征兵诏书。
“国王征兵诏书!”克密奇茨叫喊起来,“给谁的?”
“给阁下的。现在你要知道,有了军职,你就无需面对任何法庭,因为你将归统帅的司法管辖。你听听,王公总督给我写了些什么?”
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就把拉吉维尔写给他的私信给克密奇茨读了一遍,然后舒了口气,抖了抖他那八字胡,说道:
“瞧这儿,就像阁下所见,或者给你诏书,或者收起来不给,全由我自行决断。”
犹豫、惶愧和希望在克密奇茨的脸上交替显现。
“阁下打算怎么做?”他悄声问。
“我打算把诏书交给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克密奇茨起初什么也没说,脑袋落到枕头上,好一阵凝望着天花板,骤然间他的眼眶开始湿润,涌出这双眼里很少见的来客——泪水。泪水终于弥漫了他的睫毛。
“如果我见过一个比阁下更高尚的人,就让我给五马分尸,抽筋剥皮!”他终于说道,“若是因为我的缘故你遭到拒婚,若是如你所说奥伦卡还爱着我,换了别人定会加倍报复,定会更不留情地置我于死地……而阁下却向我伸出了手,不啻是从坟墓里把我拉出来!”
“因为我不愿为了私情而牺牲祖国利益,阁下还能大大报效国家。不妨对阁下明说,倘若那些哥萨克是你从特鲁贝茨基或霍万尼斯基手中借来的,那么诏书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扣下的。所幸的是,你没有这样做!”
“如此坦荡君子,世人应引为楷模!”克密奇茨说,“请伸出你的手,阁下。但愿上帝能让我以德报德,因为我生生死死都欠阁下的情。”
“得啦!这些好话留待以后再说!现在请阁下竖起耳朵听着,你无需到什么法庭接受审判,只是要加紧工作。你为祖国建功立业,贵族们也会宽恕你,因为人们会把祖国的荣誉看得高于一切……你还能将功赎罪,重新赢得声望,在一片赞扬声中阔步前行,如同沐浴在阳光里一样。就我所知,有一位小姐会考虑对你最好的奖赏,且无需留待来世。”
“嗐!”克密奇茨热情奋发地叫嚷道,“正当敌人践踏祖国之时,我岂能躺在这儿的床上发霉!喂!那儿有人吗?快进来,给我伺候马靴!……来人啦!……如果我再赖在这床上发霉生蛆,那就让雷劈了我!”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心满意足,不禁笑逐颜开,说道:
“在阁下身上是精神远远强过肉体。你这会儿气势昂昂,可体力还不支呢!”
说罢他就要告别,可克密奇茨怎么都不肯让他走,说不完千恩万谢的话,还要拿出葡萄酒款待他。
小个子骑士离开卢比奇时,天色已经相当晚了,而他还要赶往沃多克蒂。
“为我对她说的那些尖刻的话,这下对她总算有了最好的补偿。”他心里寻思道,“我要告诉她,克密奇茨不只已从床上起来了,也从声名狼藉中奋起了……他骨子里并不是没救的人,只是个火爆性子,容易头脑发热。我定会带给她极大的宽慰,我估摸,她这次对我的接待,肯定会比上次我送上门去推荐自己时要好得多。”
这时,诚实的米哈乌骑士发出了一声浩叹,而后又喃喃说:
“但愿我能知道,人世间是否有哪个姑娘是命中注定要属于我的!”
带着如此这般的遐想他抵达了沃多克蒂。头发蓬乱的日姆兹汉子跑到了旋转栅门旁,但并不忙着开门,只是说:
“女主人不在家。”
“她出门去啦?”
“出门去了。”
“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她!”
“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她!”
“你就说句人话吧!她没讲过什么时候回来?”
“兴许她再也不会回来啦。她走的时候带着行囊和车队。据此我想,她准是出了远门,而且会长时间不归。”
“是这样?”米哈乌骑士嘟哝道,“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92] 拉丁语,意为:主体,主观意识。
[93] 特洛伊罗斯又译特洛伊勒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幼子,他爱上了美女克雷雪达,后因爱人变心,他愤然同阿喀琉斯厮杀,战死沙场。
[94] 拉丁语,意为:主体,主观意识。
[95] 按基督教信仰,所有的人生来即有原罪,因为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训谕偷吃禁果就是犯罪。亚当和夏娃就是因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