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穿透冬日阴冷的云层普照万物,树木绽放出新芽,雨雪滋润的田野上鲜嫩的幼苗破土而出。往年值此春回大地之际,美好的希望也在人们心中油然而生。但是一六五五年的春天却没有给蒿目时艰、忧心忡忡的共和国百姓带来从前常有的那种慰藉。连天烽火在国家的东部边陲肆虐,由北向南一直蔓延到大荒原,宛如给国土镶上了一条烈焰熊熊的火带,春天的豪雨也未能浇灭这漫天大火,相反,那条长长的火带却变得越来越宽,在吞噬着越来越辽阔的国土。此外,天空也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预示国家将面临更大的挫折和劫难。时不时晴朗的天穹会突然乌云翻飞,时而形成高耸的塔楼,时而变得如要塞堡垒的侧翼,接着又轰然倒塌。滚滚的霹雳打在积雪尚未消融的地面上,成片的松林被烧得焦黄,树枝弯曲成奇形怪状的可怖形态;飞禽走兽由于某种无名的疾病纷纷死亡。终于人们发现太阳上有不同寻常的黑斑,形状俨如一只握着苹果的手、一颗被利箭射穿的心和一个十字架。人们越来越惶惶不可终日,修道院的教士们费尽心机也无法探究出那些凶兆的含义。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是前所未有、不可思议的忐忑不安。
有人预言,会有新的战乱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可它究竟来自何方,只有上帝知道。不祥的消息开始一传十,十传百,散播于城乡各地,说是来自瑞典方面的暴风雨,气势汹汹,迫在眉睫。表面看似乎这种谣传没有根据,因为同瑞典签订的停战协定的有效期还有六年,然而,就连国王杨·卡齐米日于五月十九日在华沙召集的全国议会上,人们谈论的也是战争威胁。
越来越多焦灼的眼睛转向了大波兰,一旦暴风雨来临那里将是首当其冲。于是决定派遣文奇察总督莱什琴斯基和立陶宛军需大臣纳鲁舍维奇出使瑞典;可他们的出行非但没有安定人心,反而引起了更大的慌乱。
“这个使团散发着战争气味儿。”雅努什·拉吉维尔写道。
“设若进攻的威胁不是来自那方,何必向他们派遣使团?”另一些人说,“何况前任使者卡纳齐尔刚从斯德哥尔摩返回;既然在他之后立刻又派去了元老院要员,可见他在那里是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
不过一些比较有识的人士仍然不相信同瑞典之间会爆发新的战争。
“仗打不起来,”他们肯定地说,“共和国不曾授人以柄,而停战协定尚未过期,瑞典怎能寒盟背信,撕毁最神圣的协定,以强盗行径攻掠一个不危及它的邻邦?瑞典人又怎能忘记在基尔霍尔姆、普茨克和特什齐亚那波兰马刀在他们身上砍下的伤疤!再说,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曾踏遍欧洲所向无敌,却多次败于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的手下。他们岂能拿自己的盖世武功所赢得的赫赫声誉来作一次难保必胜的赌博?岂能与一个自己不可企及的对手轻易兵戎相见?诚然,共和国由于兵戈扰攘已是精疲力竭,江河日下,但是,仅靠普鲁士和近年来从未遭受过金革之难的大波兰本身的力量就足以把那些饥饿人民赶过大海,赶回他们巉岩叠嶂的不毛之地去。仗打不起来!”
对此,那些惶恐不安的人又反驳说,在召开华沙议会之前,在格罗德诺地方议会上,已遵从国王御命商讨过大波兰边界线的防务问题,并为此分派了赋税,招兵买马,倘若不是危机迫在眉睫,就不会如此仓促行事。
人们的思绪就这样摇摆于恐惧和希望之间,一种难耐的动荡不安压抑着人们的心灵,直到大波兰地区督军博古斯瓦夫·莱什琴斯基公布国王的征兵诏书,命令波兹南省和卡利什省贵族民团迅速集结,保卫受到瑞典进攻威胁的边界,人们心灵所受的这种煎熬才突然平息下来。
一切猜度都烟消云散了。“战争!”这呐喊之声响彻了大波兰全境,响彻了共和国各地。
不仅是战争,而且是一场新的大战。得到布图尔林增援的赫麦尔尼茨基在南边和东边气焰嚣张;霍万尼斯基和特鲁贝茨基在北边和东边横行无忌;如今瑞典人又从西面逼近!烈焰熊熊的火带变成了烽烟滚滚的火圈。
国家宛如一座被围困的营盘。
而在这营盘里事情也很不妙。已有一名卖国贼拉杰约夫斯基溜出了营盘投身于侵略者的大帐。他引狼入室,夺取现成的战利品;他为敌人出谋划策,指明防务的薄弱环节;他摇唇鼓舌,煽动守备部队倒戈。在这营盘之内也不乏彼此厌恶和忌恨的人;不乏相互敌视的豪门、因被罢官而恼怒国王的权贵以及随时准备为一己之私利而牺牲江山社稷之徒;不乏拥兵自重的叛逆,他们不惜在祖国的坟墓上炫耀自己的胜利;还有更多胡作非为、浑浑噩噩、萎靡不振、好逸恶劳之辈,他们只顾自己,只图自己过得舒服,席丰履厚,别的事一概不管。
然而迄今未受战火蹂躏的富庶的大波兰地区,至少在防务上是不吝惜金钱。城镇和乡绅村落,市民和贵族都慷慨解囊,装备了尽可能多的步兵,早在贵族们到兵营集结之前,已有服饰五颜六色的兰军步兵团队开到了那里,各路团队长都由地方议会指定的武艺精良、能征惯战的人担任。
于是,指定了斯坦尼斯瓦夫·邓宾斯基率领波兹南兰军,瓦迪斯瓦夫·伏沃斯托夫斯基率领科希齐亚恩兰军,由名将兼军事工程师戈尔茨率领瓦乌奇兰军。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则掌握了率领卡利什农民的团队长权标,此人乃是将门之后,著名的兹巴拉日英雄杨·斯克热图斯基的堂兄弟。卡茨佩尔·瑞赫林斯基率领的是由磨坊主和市政官员组成的科宁团队。从佩兹德雷开拔来的是年轻时代曾在国外从军服役、历经战阵的斯坦尼斯瓦夫·雅拉切夫斯基的队伍;从克齐尼亚开拔来的是彼得·斯科拉舍夫斯基的队伍;而克维莱茨基的队伍则是从纳克沃开拔来的。但就作战经验而言,谁也赶不上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甚至大波兰督军和各省总督都听取过他的方略宏论。
部队部署在三个地方,即:皮瓦城郊、乌伊希切城郊和维伦城郊,团队长们构筑了一条沿诺泰奇河的防线,等待应召的贵族民团到来。步兵们日以继夜地挖掘壕堑,同时又不断回头张望,看他们期待的骑兵部队是否抵达。
到来的第一位显贵是卡利什总督安德热伊·格鲁津斯基。他带着为数众多、身着蓝白制服的勤务随从住进了市长的官邸。他预料应召的卡利什贵族立即就会把他团团围住,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应卯,于是便召见了正忙于据河挖掘壕堑的团队长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
总督对这位团队长自他孩提时代就很熟悉,两人见面寒暄过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的人都在哪儿?”
“什么人?”斯克热图斯基反问了一句。
“卡利什的贵族民团不是集结了吗?”
这位军人有点发黑的脸上露出了半是轻蔑、半是痛心的苦笑。
“尊贵的总督阁下,”他说,“这会儿正是剪羊毛的季节,洗得不干净的羊毛在格但斯克卖不出好价钱。每位贵族爵爷此刻都在池塘边监督清洗或是过磅,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瑞典人跑不了。”
“怎么会这样?”流露出担心的总督又问:“你手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兰军步兵之外,这儿没有一个大活人……而后又到了收割季节。一个好当家人怎会在这种时候出门!”
“阁下在对我说些什么?”
“我是说,瑞典人跑不了,只会来得更近点儿。”团队长重复了一遍。
总督的麻子脸突然涨得通红。
“瑞典人跟我有何相干!……只是我在这儿光杆儿司令一个,在别的权贵面前岂不要丢尽面子?”
斯克热图斯基又淡淡一笑。
“阁下请允许我进一言,”他说,“这儿关心的主要是瑞典人,丢面子的事是次要的。再说阁下也不会丢面子,因为不只是卡利什的贵族民团没来,别处的贵族也是一个没有。”
“他们都发了疯!”格鲁津斯基总督说。
“并未发疯。只是他们都确信,如果他们不想去打瑞典人,那么瑞典人也就不会忙着来打他们。”
“等一下!”总督说。
接着他拍了拍掌招呼亲随,吩咐拿来墨水、笔和纸,然后坐下,开始写了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他写满了一张纸,又用手在上面拍了拍,说道:
“我再发一道征召令,要求他们最迟pro die 27 praesentis来此集结。我想,至少在这最后的期限他们non deesse patriae。现在请阁下说说,敌人方面你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们有。威滕伯格正在达玛郊外的湿草地上操练自己的军队。”
“兵力如何?”
“有人说是一万七千,也有人说更多。”
“哼!我们这儿可不会有这么多人马。阁下怎么看,我们顶得住吗?”
“如果贵族不来集结,还谈什么抵抗……”
“贵族会来的,干吗不来!谁都知道,贵族民团总是行动迟缓。不过,有了贵族我们就有办法获胜吗?”
“没办法。”斯克热图斯基冷冷地说,“尊敬的总督阁下,我们手里压根儿就没有兵。”
“怎么会没有兵?”
“阁下跟我一样清楚,我们所有称得上部队的兵马都在乌克兰。给我们调到这儿来的连两个团队都没有,虽说如今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边的暴风雨会来得更猛。”
“我们不是有步兵和贵族民团吗?”
“二十名农民中勉强有个把人见过战争,十个里面能找到一个会使火枪的。打过一仗后他们才会成为好兵,而不是现在。说到贵族民团,阁下不妨去问问,每一个哪怕是对战争略知一二的人都清楚,贵族民团是否顶得住正规军,何况瑞典军人都是经历过整个路德宗战争的老兵,向来是战无不胜的。”
“阁下就这样长瑞典人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
“我倒不是抬高他人打击自己,如果这儿能有一万五千兵马,能有像在兹巴拉日战役那样的正规军和骑兵,我就不怕瑞典人,可是以我们目前这点儿人马,上帝知道,能搞出点儿什么名堂来。”
总督把手搁在膝盖上,以深入眼底的锐利目光直视斯克热图斯基,仿佛想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某种隐秘的思想。
“那么,我们干吗要到这儿来?莫非阁下在想,最好是投降?”
斯克热图斯基一听便无明火起,回答说:
“如果我头脑里有这样的念头,阁下不妨下令判我柱刑。阁下问我是否相信能取得胜利,作为军人我只能回答:我不信能取胜!至于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那是另一码事,对此,作为共和国的公民,我的回答是:为了给敌人制造第一道障碍,拖住敌人,让国内其他地区能武装起来,向敌人出击;是为了以我们的血肉之躯顶住入侵者,直到我们一个个喋血疆场!”
“阁下的意图值得称道,”总督漠然回答,“你们当兵的,说死自然比我们便当,这么多贵族白白流血牺牲,全部责任都得由我们来承担。”
“贵族的满腔热血正应为祖国而流。”
“当然,当然!我们大家都准备献身,再说,牺牲也是最容易的事。不过,我们肩负重任,就不能不再三思量,既然天降大任于我们,让我们当上了一军之长,那就不能只顾自己觅取令闻广誉,还得看效果,看是否对国家有益。这场仗显然是非打不可,但你要知道,查理·古斯塔夫毕竟是我们国王的亲属,他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因此应该试试谈判议和这条路,因为有时语言比刀剑更顶用。”
“这不属于我的权限!”斯克热图斯基团队长干巴巴地说。
总督这时显然有了同样的想法,只见他点了点头,跟团队长告别。
斯克热图斯基关于贵族延宕应召集结原因的分析只对了一半。事实上,在剪羊毛季节结束之前,的确很少有人到皮瓦和乌伊希切之间的兵营集结,但在六月二十七日之前,即在第二道征召令规定的最后期限里,贵族们便已开始集结,而且人数可观。
由于天气晴好而又干燥,每天大路上尘烟滚滚,说明不断有新的队伍向此地开来。贵族们热热闹闹进入兵营,有的骑马,有的乘车,带着仆役随从,带着给养餐具,带着大车队,车上装满了各种日常生活用品。贵族们携带的军械负担很重,不止一人身上背负着足够三个人用的兵器,品种更是名目繁多,有戈、矛、马刀、重剑,也有火枪和短管火枪,还有当时已被弃置不用的骠骑兵锤,这种锤子只能击破仆役的甲胄。单凭他们的装备,有经验的老兵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是未经征战、不谙兵事的外行。
生活在共和国疆域内的所有贵族中,大波兰贵族是最不善战的。鞑靼、土耳其和哥萨克的铁蹄从未践踏过这方土地,自十字军骑士时代以后,他们几乎忘记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若有某个大波兰贵族想要驰骋疆场,他就去投奔王军的团队,打起仗来也跟别人一样是呱呱叫的好兵;然而那些宁可呆在家里的人,也就变成了真正的“家里蹲”。他们追求财富,贪图安逸,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人,他们的才能只在于用自己的羊毛,特别是粮食去占领普鲁士各城镇的市场。
而今,当瑞典的狂飙使他们脱离了和平的劳作,他们就觉得,既然要去打仗,带多少兵器、储备多少给养都不嫌多,带多少仆役随从也都不过分,都是保护他们这些做主子的人的装备和人身安全所不可或缺的。
这是一批奇怪的军人,团队长们很难使他们走上正轨。例如,有这么一个队长,他扛一根十九波尺的长矛,穿着胸甲,可“为了凉快”头上却戴了一顶草帽;另一个在操练时埋怨天气太热;还有一个在操练时打呵欠,又吃,又喝;再有一个竟然大声呼唤随从。所有在队列的人谁都不把散漫视为恶行,只管聊天打趣,高声说笑,以致谁也听不见军官的口令。整顿纪律也是件难事,因为动辄就会被视为侵犯公民的个人尊严而开罪贵族兄弟。虽说宣布过操练“守则”,可没有人愿意遵守。
成为这支队伍沉重负担的,正是那多得数不清的车队、战马和役马以及作给养的牲畜,尤其是成群结队的仆役,他们是专门照管帐篷、器具、黍米、大麦糁和酸白菜炖肉的,他们这些人动辄吵架斗殴,制造混乱。
这样的军队面临的却是从什切青方向,从奥得河湿草地开来的瑞典兵,是由在三十年战争中度过了青春年华的老帅阿尔维德·威滕伯格麾领的一万七千身经百战、军纪如铁的老战士。
两军对垒,一方是乱糟糟的波兰连营,它酷似个集市贸易的市场,吵吵嚷嚷,辩论成风,对指挥官的命令说三道四,抱怨诉苦,它是由老实的乡民仓促拼凑成的步兵和直接从剪羊毛的场地拉来的贵族组成的骑兵;另一方则是威风凛凛、大踏步前进的铁师雄旅。他们排列成无声的方阵,火枪如树,矛戟如林,只要指挥官点头示意,他们立刻便以机器般的准确性变为纵队,或变为半圆;一收拢又变成了楔形或三角形,灵活得宛如斗士手中挥舞的利剑。他们是真正的战斗兵,冷峻、镇静。他们是地道的职业军人,在征战中练就了高超的作战本领,攻防进退无不驾轻就熟。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人都不会怀疑,这样的两军相遇会是个什么结果,谁胜谁负,自是一目了然。
不过前来集结的贵族还是越来越多,而大波兰和外省的权贵们也纷纷赶到,他们甚至比贵族民团来得还早。他们带着自己的亲兵队伍和仆从,浩浩荡荡而来。继卡利什总督格鲁津斯基之后来到皮瓦兵营的是兵强马壮的波兹南省总督克瑞什托夫·奥帕林斯基。三百名身着匈牙利式红黄两色制服、装备着火枪的步兵在车驾之前为总督开路;大群贵族侍从环绕着他们尊贵的主人;那随驾于后的是一队按外国模式组建的骑兵,穿的是和步兵同样的制服,以战斗队列行进;总督本人乘坐的是豪华轿式马车,身边带着侍从丑角斯塔赫·奥斯特罗什卡,此人的职责是一路耍笑,给郁闷的主人逗乐子。
如此显赫的权贵到来,让所有的人都宽了心,壮了胆。因为这位总督有种近乎帝王的威严,在他那端庄的脸上,在那高朗如晴空的额头下闪烁着睿智而冷峻的目光,人们看到他那一表非凡的元老气派,简直无法想象,有什么噩运会落到他的头上。
习惯于对官职和爵位顶礼膜拜的人们,以为瑞典人也不敢对这样的权贵擅自举起渎神之手。就是那些害怕得怦然心跳的人,也感到在这位总督大人的卵翼之下要安全得多。因此对他的迎候是既欢快而又热烈。当长长的队列向市长的官邸缓慢行进时,沿街响彻了欢呼声,在总督的驾前人们都纷纷低下了头,总督透过镀金轿式马车的玻璃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此等毕恭毕敬的欢迎,丑角奥斯特罗什卡跟总督一道给予答礼,带着同样的庄重和威严,仿佛人们是专门向他致敬的。
波兹南总督车驾扬起的尘埃刚刚落定,便有探马来报,说他的堂兄弟、波德拉谢总督彼得·奥帕林斯基同自己的连襟伊诺弗罗茨瓦夫总督雅库布·罗兹德拉热夫斯基驾到。这两位总督各带一百五十名武装人员,侍从、仆役除外。接着几乎每天都有某位要员到来,继克瑞什托夫·奥帕林斯基的连襟,波兹南总兵森齐武伊·查恩科夫斯基之后,来了卡利什总兵斯坦尼斯瓦夫·波戈热尔斯基、克日维尼总兵马克西米伦·米亚斯科夫斯基,还有明齐热茨领主帕维尔·根比茨基。一座小城突然塞满了这许多人,百姓的房屋单给随从们居住都不够,贵族民团便在郊区牧场上搭起了色彩斑斓的帐篷。见此景象,你也许会说,全共和国的各色飞禽统统落到了皮瓦。
军人的制服、贵族的长袍、仆役的紧身上衣,还有各式各样的外套,真是赤、橙、红、绿、蓝、靛、紫,七彩生辉。且不说在贵族民团里贵族服装颜色各不相同,且不说这家豪门仆役跟那家豪门仆役衣着各有其色,就是各县的步兵也都是穿着不同色彩的号衣。
做买卖的小贩也随之而来,他们无法插足市内广场,便沿着城市搭起了一排排货摊。在这些货摊上出售各种军用物品——从衣服到兵器和食物一应俱全。战地小吃摊儿日夜炊烟缭绕,飘散出酸白菜炖肉、黍米粥和烤肉的香味,还有专门卖酒水的摊子。贵族们一窝蜂地拥到摊前,他们不仅用剑武装自己,还装备有汤匙。他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议论着尚未见到的敌人,议论着已经到来的权贵,对他们自然免不了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
奥斯特罗什卡在一群群贵族中间随意逛荡。他穿一件用五颜六色的破布拼成的衣裳,执一柄缀有铃铛的权杖,装出一副傻呵呵的样子。无论他在哪儿出现,身边立刻围上了一圈人,他便火上浇油,帮人嘲弄达官显贵。他常说些半明不白的话让人去猜,他编的哑谜越是尖刻,便越是逗得贵族们捧腹大笑。
在他那些损人的妙语中对任何人都不客气。
有天正午,波兹南总督来到集市上,混在贵族群中很随便地跟这个说说,跟那个聊聊,言谈之间不免埋怨国王,说是敌军压境,国王却没有派遣正规部队到这儿来,连一个团队也没有。
“他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上,各位爵爷,”他说,“让我们在这儿孤军抗战。他们在华沙讲,保卫乌克兰的军队都嫌少,各路统帅无法对付赫麦尔尼茨基。嗐,难哪!对于他们乌克兰比大波兰亲……我们失宠啦,各位爵爷,失宠啦!他们似乎是专门把我们送到这儿来挨刀的……”
“这是谁的过错?”弗斯霍瓦的法官什利赫滕格问。
“是谁对共和国的所有灾难负有罪责?”总督自问自答,“反正不是我们,贵族兄弟们,我们是在用自己的胸膛守护这个国家。”
听他讲话的贵族们大大受到抬举,因为这位“布宁和奥帕莱尼察的伯爵”竟如此自谦,跟他们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使这帮小贵族大受感动,因此科舒茨基立即回答说:
“尊贵的总督大人!如果国王陛下身边多几位像大人这样的谋士,肯定就不会让我们到这儿来送死……可在那儿管事的,好像都是些鞠躬时腰弯得最低的人。”
“谢谢,各位兄弟,多谢各位的良言!过错在于只听奸佞谋士谗言的人。那儿把我们的自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们这儿殉国的贵族越多,他们那儿推行absolutum dominium就越发容易。”
“我们在这儿流血牺牲,难道是为了让我们的儿女在奴役中呻吟?”
总督闭口不言,贵族们却是你看我,我看你,惊诧不已。
“竟是这样?!”许多条嗓子叫嚷起来,“竟然是为此而把我们送到这儿来挨刀?我们相信确是如此!absolutum dominium这种说法,我们又不是今天才头一次听见!不过,既然是这么一回事,那我们也该为自己的脑袋着想!”
“也为我们的儿女!”
“还要为我们的财产着想,敌人igne et ferro将会把一切劫掠一空。”
总督默然不语。
这位统帅竟然以如此奇怪的方式鼓舞自己的战士。
“这一切的过错全都在国王!”越来越多的人叫喊道。
“各位,你们还记得杨·奥尔布拉赫特那段历史吗?”总督问。
“记得那句谚语:‘奥尔布拉赫特当国王,贵族死光光!’这是背叛,贵族兄弟们!”
“国王,国王是叛逆!”有个大胆的人喊叫道。
总督沉默不语。
这时站在总督身边的奥斯特罗什卡用巴掌在大腿上拍了几下,然后像公鸡那样发出一声啼叫,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接着他嚷道:
“各位爵爷!兄弟们,心肝儿宝贝儿们!请你们听听我的谜语!”
真像三月的天气一样多变,这些民团贵族刚才的满腔怒气一下子都变成了好奇,都想听听这个丑角有什么新的俏皮话。
“我们要听!我们要听!”十几条嗓子一齐喊叫起来。
丑角先是像猴子那样眨了眨眼睛,接着便尖声尖气地朗诵起来:
死了哥哥,他继承了王冠和嫂子,
他让声誉和哥哥一起被埋掉。
他赶走了副宰相,因此今天出了名,
他自己成了副宰相,伴着副宰相夫人。
“这说的是国王!国王!活生生的一个杨·卡齐米日!”从四面八方发出了叫嚷。
哄笑声像雷鸣一般在人群中回响。
“这个该挨枪子儿的,谜语编得多妙!”贵族叫嚷道。
总督跟别人一起大笑。当笑声稍许平息时,总督比较严肃地说道:
“就为这种事,我们今天不得不付出鲜血,交出脑袋……瞧,有什么好结果!……不过,你这小丑谜语编得不错,拿去,赏你一枚金币。”
“克瑞什托费克!最亲爱的克瑞赫!”奥斯特罗什卡说,“干吗你攻击别人,说他们在家里养丑角,既然你不仅供养了我,而且还对我的谜语单另付酬?……你再给我一枚金币,我再给你说个谜语。”
“跟刚才的一样高妙?”
“一样高妙,只是长点儿……你得先赏我一枚金币。”
“拿去!”
丑角于是伸开双手在两侧扑扇着,就像公鸡扑扇翅膀,又喔喔啼了一声,然后喊叫道:
“各位爵爷,请听!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他装成加图,抱怨别人自私自利,
他不拿战刀宁可拿一支鹅毛笔;
他想得而得不着的正是叛逆的遗馈,
于是他鞭挞totam Rempublicam,用尖刻的词汇。
但愿他爱上战刀,就会少点儿祸事,
因为瑞典人最不害怕的莫过于讽刺。
而他,不过刚尝到点儿战争的苦难,
就已学着叛徒的样准备对国王背叛。
所有在场的贵族立刻就猜出这个谜语,如同猜出前一个谜语一样快捷,却都沉默不语。接着人群里有两三个人憋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又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总督站在那里满面通红,尤其是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住了他,使他更加尴尬,而丑角却望望这个贵族,又望望那个贵族,然后说道:
“难道爵爷们没有一个能猜着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沉默是唯一的回答。这时丑角奥斯特罗什卡装出一副最厚脸皮的傻样,转身对总督说道:
“而你,克瑞赫,难道也猜不出我说的这个混蛋是谁?……你猜不着?那就付我一枚金币。”
“拿去!”总督说。
“愿上帝报答你!……请你告诉我,克瑞赫,在拉杰约夫斯基滚蛋之后,你有没有打算弄个副宰相当当?”
“这不是耍笑逗乐的时候。”克瑞什托夫·奥帕林斯基回答。
他向所有在场的人行摘帽礼,说道:
“向各位致敬!……我得走了,因为我要去召开军事会议。”
“克瑞赫,你想说的是召开家族会议吧,”奥斯特罗什卡调侃道,“因为你们所有的亲戚都会在那儿商量,怎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后他又转向贵族,学着总督的样行了个摘帽礼,又补充了一句:
“而这也符合各位的心意!”
他俩离开了众人。刚走出十几步,一阵迸发的哄笑就传进了总督的耳中。这笑声经久不息,一直融入了兵营的喧闹之中。
确实是在召开军事会议,波兹南总督也正是会议主席。这真是个蹊跷的会议!所有参加会议的达官显贵统统不知什么叫打仗。因为大波兰的豪门贵族都没有也不能像立陶宛或乌克兰那些“藩王”那样儿,练就一身火精的本领——那些人长年生活在连绵烽火里,而这些人却一直过着太平日子。
在那边,凡是总督或是总兵同时也就是军队的统帅,甲胄在那些人身上挤压出的红色印痕从未消退,那些人的青春年华也是在国家东陲的大草原或森林里,在埋伏、会战、追击中度过的,他们不是在兵营运筹帷幄,就是带着辎重千里行军。而这边的达官显贵就只懂得守着官位,汲汲于爵禄高登,尽管在必要时他们也率领贵族民团,但在作战时他们从未担任过什么指挥的要职。长期的和平岁月使曾经是顶天立地的骑士的后裔消磨了斗志。想当年他们的祖辈曾是何等的威武,即便是十字军的铁骑在战场上也顶不住他们的冲锋,可是这些后辈儿孙却都变成了政府要员、学者和文学家。直到如今瑞典人严酷的学校才教给他们那些遗忘了的东西。
此刻衮衮诸公正聚集在一起会商军国大事,却是大眼瞪小眼,全是游移不定的目光,谁都害怕头一个发表意见,都在等待波兹南总督,他们的“阿伽门农”会说些什么。
这位“阿伽门农”自己对打仗的事干脆也一窍不通,他的发言只能是从抱怨开始,重又埋怨国王忘恩负义、昏聩无能、轻率地把整个大波兰和他们这些社稷之栋梁置于敌人的刀剑之下。可他有副好口才,把这一切都说得娓娓动听;他使自己的外表显得那么雍容华贵,简直配当一位罗马帝国的元老:他讲话时高昂着头,当他描绘起祖国的沉沦和未来的劫难时,又显出义愤填膺,他那双黑眼睛迸射出闪电,嘴巴发出雷霆,花白的胡须不停地颤动。
“祖国因何受苦?”他说,“如果灾难不是落到她的儿孙头上……灾难一来首当其冲的将是在座诸公。敌人正从海上向我们袭来,势如狂飙,受到敌人铁蹄蹂躏的首先将是我们的土地,是我们的祖宗靠功勋和血汗赢得的家产。可我们为什么要遭难?他们凭什么要来劫掠我们的牲畜、践踏我们的禾苗、焚烧我们辛辛苦苦营建的村庄?难道是我们得罪了拉杰约夫斯基?难道是我们让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审判,又像对待罪犯那样缉捕他?难道是我们逼得他不得不向外邦寻求庇护?不!不是我们!……难道是我们坚持要那瑞典国王的空头衔?为了它我们已经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难道还要让我们的国王杨·卡齐米日在署名时保留那个空头衔?不!……如今两面国境已是两处战火,难道还需要再招来第三处战火?……谁有罪,就让上帝来审判谁,就让祖国来审判谁!……我们可要金盆洗手,因为对将要流淌的鲜血我们完全是无辜的……”
总督就这样发泄了一通心中的愤懑,可一谈到实际防务问题,他却不能按照人们的期望提出解决办法。
于是只好派人去请那些指挥兰军步兵的团队长,特别是请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来出主意。此人不仅是最著名的骑士,而且是位富有实战经验的老军人,他对军事的谙练犹如人们熟悉主祷文。过去甚至一些真正的统帅都不止一次倾听过他的意见;此刻则尤其需要他的主意。
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主张建立三座大营:一座设在皮瓦市郊区,一座设在维伦市郊区,一座设在乌伊希切市郊区,三者要彼此靠近,以便在敌人进攻时能相互策应;此外,要沿整条河岸挖掘壕堑,大营呈弓形扎在岸边,有了壕堑就便于控制渡河之敌。
“只要我们知道敌人在哪儿渡河,”斯科拉舍夫斯基说,“那时我们三座大营就能迅速集中兵力,给敌人以应有的打击。我请求各位尊贵的大人允许,让我率领小股部队前往恰普利内克,那个阵地难保,我会及时从那里撤回,可在那里我会首先了解到敌情,好向各位尊贵的大人报告。”
所有“尊贵的大人”都同意他的见解,兵营也开始较有活力地忙碌了起来。前来集结的贵族人数终于到了一万五千。兰军挖掘的壕堑总长达六波里。
作为主要阵地的乌伊希切由波兹南总督率领自己的兵马驻守。一部分骑士驻守维伦,一部分驻守皮瓦,而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则去了恰普利内克,以便在那里监视敌人。
已到了七月初,天气一直是晴朗而燥热。平原上骄阳似火,烤得贵族们只好躲在林中树下乘凉,有些人干脆吩咐把帐篷搭在了树阴处。人们也在那儿饮宴作乐,高谈阔论,热闹非凡;仆役们更是大呼小叫,吵吵嚷嚷,特别是每到洗马和饮马的时刻,几千匹马一天三次都要赶到诺泰奇河和格夫达河中,为了争夺最便捷的通道,仆役们常常争吵、斗殴。
尽管波兹南总督本人说了不少削弱官兵斗志的泄气话,但在开始阶段兵营的士气还是高昂的。
倘若威滕伯格在七月初就大举进攻,他很可能会遇到顽强的抵抗,随着人们越战越猛,这种抵抗可能会变得无法抑制地酷烈,类似的战例其实是屡见不鲜的。因为这些人尽管已不习惯于交兵见阵,可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毕竟是骑士的热血。
倘若能再出一个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谁说他就不能把乌伊希切变为第二个兹巴拉日?谁说他就不能在这些壕堑里再次写下震古烁今的骑士篇章?然而不幸的是,波兹南总督只会摇笔杆,不会领兵打仗。
威滕伯格其人不仅善战,而且知兵,或许他是故意这么不慌不忙。长年的经验教导他,新入伍的士兵最可怕的莫过于初期的热情,这些兵通常不乏血气之勇,但缺少士兵的耐性,而这种耐性又只能经过实战的锤炼才能获得。新兵有时也能像风暴一样去冲击百战骁师,踏着他们的尸体前进。练兵犹如炼铁,当铁烧得通红时,光焰照人,充满了生命力,火花四溅,燃烧一切,摧毁一切;而当它一旦冷却,就只不过是一团毫无生命的铁疙瘩而已。
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进入了第三个礼拜,长时间的无所事事开始成了贵族民团的沉重负担。天气越来越燥热。贵族们都不愿去参加操练,尽量找借口,说什么“坐骑被马蝇叮得痛苦不堪,不肯排队站立”,说什么“在那沼泽地带,蚊蚋之多简直无法忍受”……
为了争夺阴凉处所,仆役之间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纠纷,从而牵连到主人,以致双方的主子之间也常常动刀动剑。也有人借口晚间到河边饮马,偷偷溜出兵营,就再也没有回来。
也不乏上层作出的坏榜样。尽管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从恰普利内克送来情报,说瑞典人已经不远了,可在军事会议上却批准希雷兹的市政长官齐格蒙特·格鲁津斯基请假回家,对此,他的叔父,卡利什总督安德热伊更是极力为之说项。
“如果我得在这儿抛头颅为国献身,”他说,“也好让舍侄纪念我,继承我光荣的事业,让我的功劳不致付诸东流。”
说到此,他竟为怜惜侄儿的青春年华和白璧无瑕而激动不已,极力吹捧他的慷慨,说他出资为共和国装备了一百名精锐步兵,按时送到集结地点。军事会议只好批准叔父的请求。
七月十六日晨,市政长官带领十几名仆从大摇大摆离营回家,而这几乎是发生在围困和战斗的前夜。一群贵族在一片嘲讽的叫嚷声中一直把他送到了大营外面,这群贵族的领头人就是奥斯特罗什卡,他冲着已经远去的人喊道:
“尊敬的市政长官大人,我给你的纹章起个别名:Deest!”
“万岁!Deest格鲁津斯基!”贵族们叫嚷着。
“你可别为令叔哭鼻子!”奥斯特罗什卡远远地喊叫说,“对于瑞典人,令叔跟你是一样的旁观者,只要他们一来,他准得转身把后背冲着他们!”
年轻的贵胄羞得血都涌上了面孔,但他佯装没有听见那些侮辱性的言词,只是用马刺踢马,冲出人群,以便尽快离开大营,远离这些对他毫不客气的家伙。最后,这些人全然不顾他的豪门身世和他的职位,竟一边赶着用土块掷他,一边吆喝说:
“给你一块土,格鲁津斯基!嗬,嗬!快溜吧!你这只灰兔子!你这只猫!”
起哄,哗笑,闹得沸反盈天,以至波兹南总督不得不带着十几名团队长跑上前来跟大家讲好话,解释说,市政长官因为家里有急事,只回去一个礼拜,他是请了假的。
不管怎么解释,坏榜样毕竟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在同一天,好几百名贵族不甘落后,学着市政长官大人的样,脚底抹油,溜之乎也,不同的是他们没带那么多随从,而且也没有那么张扬。著名的兹巴拉日英雄杨·斯克热图斯基的堂兄弟、卡利什部队团队长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因为他的兰军也以“爵爷”为榜样,开始“溜出”大营。又在召开连营军事会议,大群贵族强烈要求与会。接着到来的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到处是叫嚷,到处是口角。人们相互猜疑,彼此指责对方想开小差。“要么大家都走,要么谁也不准离开!”这样的叫喊声,很快便传遍了连营。
不时出现传言,说总督们都溜了,于是风潮迭起,使总督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骚动的群众面前。一万几千人骑在马上直站到天明。波兹南总督这时策马来到众人中间,他免冠脱帽,宛如罗马帝国的元老,反复说着一句慷慨激昂的话:
“各位爵爷!我跟各位同生共死!”
有的地方人们对他报以欢呼,在另一些地方则是雷鸣般嘲笑的叫嚷。他刚让人群安静下来,回头再接着议事时,已是精疲力竭,声音嘶哑,他为自己那些豪言壮语所陶醉,而且深信,这一夜他为祖国建树了彪炳千古的勋劳。
但是在会议上,他嘴里说出的话就要渺小得多。由于绝望,他不是捻着胡须,就是揪着垂到额上的一绺头发,反反复复地说:
“出点儿主意吧,各位,如果你们有什么主意……我是金盆洗手了,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概不负责,因为带上这样的兵,是无法抵抗的。”
“尊敬的总督阁下!”斯克热图斯基回答说,“敌人自会来制止这些胡作非为,平息这些风潮。只要火炮一响,只要开始保卫战,只要敌人来围攻,还是这些贵族,为自己的脑袋着想,就不得不据堡死战,还有谁会在兵营里浪荡呢?这类事过去就常有!”
“我们拿什么抵抗?我们没有火炮,有的只是礼炮,开宴会时放放还行。”
“在兹巴拉日,赫麦尔尼茨基有七十门火炮,而耶雷梅王公却只有十几门八磅炮和榴弹炮。”
“可他有一支正规部队,不是贵族民团;他有自己的享誉世界的团队,不是剪羊毛的乡下贵族,他早已把这样的贵族训练成军人了。”
“派人去把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召回来,”波兹南总兵森齐武伊·查恩科夫斯基说,“任命他当军需官。他在贵族中有威望,也善于控制贵族。”
“召回斯科拉舍夫斯基!无论他在德拉希姆,还是在恰普利内克,都叫他回来,他呆在那儿干什么?”卡利什总督安德热伊·格鲁津斯基重复说。
“没错儿!这是最好的主意!”几条嗓子同时叫喊。
于是派出了急使去召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除此之外,会议上再也没有作出别的决定,人们谈论的,无非都是抱怨国王、王后,抱怨缺乏正规部队,抱怨孤军无援。
翌日清晨既没带来慰藉,也没带来平静。混乱仍在进一步扩大。突然有人放出风声,说异教分子,也就是加尔文宗信徒是亲瑞典的,他们准备一有机会就去投敌。更有甚者,对这种消息无论是什利赫滕格法官,还是库尔纳托斯基兄弟:埃德蒙特和雅采克都未予批驳,他们都是加尔文宗信徒,可也都是忠于祖国的人。他们自己还证实,说是异教分子已组成特殊团体,他们彼此商定,推举著名的捣蛋鬼雷伊作首领。此人生性残暴,年轻时在德意志当志愿兵,站在路德宗信徒一边,曾经是瑞典人忠诚的朋友。这类猜疑在贵族中间一传播开来,立刻就亮出了一万多把战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在连营肆虐开了。
“我们在喂养叛徒!我们在喂养毒蛇!这些毒蛇就要下口咬喂养人的胸脯!”贵族们呐喊道。
“把他们揪出来!”
“把他们统统消灭!……这是最有传染性的背叛,各位爵爷!……将稗子薅出来,否则我们大家都要遭殃!”
总督们和团队长们不得不再一次出来平息风潮,但这一次比头一天还要困难得多。何况连他们自己也确信,雷伊会以最明目张胆的方式叛卖祖国,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外国化了,除了语言,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波兰的东西。于是决定让他离开连营,把他遣送走。这样才稍许平息了闹事的人众,但呐喊声仍此伏彼起,久久未停:
“把他揪出来!背叛!背叛!”
最后连营里笼罩着一种古怪的情绪,一些人垂头丧气,黯然神伤。这些人沉默寡言,顺着壁垒茫然踱步,把恐惧的目光阴郁地投向平川——那是敌人进攻的必由之地;或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悄悄传递一个坏似一个的消息。
另一些人又为某种绝望情绪所笼罩,疯狂寻乐,决心赴死。由于决心已下,也就毫无顾忌地大摆酒宴,狂食暴饮,要快快活活地打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也有一些人想到拯救灵魂,长夜不眠,潜心祈祷。整座连营赳赳众生竟无一人想到胜利,仿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尽管敌人并无压倒优势的兵力。他们只不过是多一点儿火炮,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有一个懂得打仗的统领罢了。
就这样,一边是波兰的连营,乱哄哄,闹翻天,狂宴豪饮,像被飓风扑打的大海,时而奔腾咆哮,时而又悄然无声;贵族民团就像是选举国王时的议会,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另一边则是瑞典的铁旅雄师,它正沿着宽广、碧绿的奥得河湿草地平静地向前推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国王的近卫旅,由本尼迪克特·霍恩率领,这个威严军人的名字在德意志不知使多少人一听就毛骨悚然。近卫旅的成员都是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戴的是边檐遮耳的梳状头盔,着黄色束腰皮衣,装备长剑和火枪,作战时冷峻而又顽强,随时准备听命于统领的每一个点头示意。
德意志人卡尔·斯赫汀率领的是西耶达兰省旅,它由两个步兵团队和一个重甲雇佣骑兵团队组成,披挂的是不带护肩的铠甲;半数步兵装备有火枪,其余的持矛;战斗一展开,火枪手就立于阵前,而当骑兵进攻时,则退到长矛兵的后面,这些长矛兵将矛的一端戳在地面,另一端的矛锋则斜对着奔驰的战马。在齐格蒙特三世当朝时,在特日齐亚纳战役,波兰一个铁甲骑兵团队曾用战刀和马蹄将这个西耶达兰省旅彻底歼灭,而今在这个旅服役的多是德意志人。
两个斯莫兰省旅由人称“独臂将军”的伊尔汶统领,因为当年他为了保护军旗失去了右手。可他却把左手锻炼得力大无穷,一挥剑就能劈下马头;他是名阴郁的军人,专爱打仗,专爱流血,对自己,对士兵都极苛严。别的“尉官们”经历了持续的战争,都成了有实战经验的帅部参谋,他们是为战争而喜爱战争,只有他一如既往始终是名狂热的战将,一边杀人一边虔诚地唱着圣诗。
韦斯特曼兰省旅由德拉肯博格统带,而以闻名于世的神射手组成的赫尔辛格省旅则由古斯塔夫·奥克逊斯蒂恩率领,此人是著名瑞典首相的至亲,是大有希望的年轻军人。统领东耶达兰省旅的是费尔森,而尼里克旅和韦尔姆兰省旅则由威滕伯格亲自麾领,他同时也是全军的最高统帅。
七十二门火炮被拖曳着在湿乎乎的湿草地上轧出道道沟痕,所有士兵共一万七千名,许多是攻掠过全德意志的老兵,他们打起仗来是那样的灵活,尤其是步兵,只有法兰西国王近卫队才勉强能与之一争高下。各路团队后面是辎重部队、车辆和帐篷。各路团队按战斗队列行进,随时都作好了交火的准备。
在密集的人头顶上,在铁盔和制帽的上方,戳着如林的矛枪,而在这矛林之间,飘扬着多面天蓝色的大旗,旗帜中央是白色的十字架。铁流滚滚向波兰的边界进发。
两军之间的距离在一天天缩短。
终于,到了七月二十一日,在海因里奇斯陀夫村庄附近的森林里,瑞典的部队第一次看到了标志波兰国境的界柱。这情景使全军发出了威武的呐喊,军号齐鸣,铜鼓和鼙鼓轰响,所有的旌幡军纛一齐招展。威滕伯格在他出色的谋士陪同下,立马于前,所有团队在他面前经过时都要举枪敬礼,骑兵举着出鞘的长剑,火炮都装上了易燃的导火线。正是中午时分,风和日丽,森林的空气弥漫着树脂的清香。
瑞典军队行进的那条灰色道路洒满了阳光,穿出海因里奇斯陀夫森林蜿蜒而去,消失在地平线的远方。当沿着这条道路行进的军队终于走出了森林,他们的目光所及是一片欢乐的土地,是笑吟吟的沃野,是生长着各种庄稼的黄灿灿的田畴,是这里那里错落有致的橡树林,而那绿莹莹的则是芳草萋萋的牧场。透过树丛,在橡树林的后面,在那遥远的地方,农舍的炊烟袅袅升起,直达天际;而在那再生草丛里,可以见到成群的牛羊在放牧。牧场上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成群的鹳鸟在那儿悠闲地漫步。
这是一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到处散发着宁静而温馨的气息。可对瑞典大军,这片土地似乎扩展得越来越宽广,仿佛是张开了双臂迎接跟上帝一同到来的客人,而不是侵略者。
见此情景,所有的大兵都从胸腔里发出了新的欢呼,特别是那些土生土长的瑞典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习以为常的是看到贫瘠的不毛之地和荒蛮的大自然。于是这些贪婪而又耽于掠夺的人,心中不由升起一种渴望,想把眼前所见的一切宝藏和财富统统收归己有。士兵队列洋溢着战斗的热情。
然而这些在三十年战争烽火里久经考验的大兵,预料夺取这一切并非轻而易举。因为在这五谷丰登的土地上,居住着的是人丁兴旺、富有骑士精神的民族,它懂得该怎样保卫自己的国家。在瑞典,人们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基尔霍尔姆战役的惨败,霍德凯维奇率领的三千骑兵就是在那里把瑞典一万八千最精锐的部队碾为齑粉。在西耶达兰省、斯莫兰省直至达莱卡里亚的农舍,人们谈论着带羽翼的波兰骑士,如同谈论古代流传于北欧的民间史诗中的巨人。古斯塔夫·阿道尔夫征战的情况更是历历在目,参加那些征战的猛士中许多人于今仍然健在。他们都记得,这只斯堪的纳维亚雄鹰在飞遍整个德意志之前,曾两次被科涅茨波尔斯基的部队折断过爪子。
因此,在瑞典人的心中,欢乐情绪掺和着某种担忧,就连最高统帅威滕伯格也在所难免。他望着从自己面前开过的步兵团队和雇佣骑兵团队,那关切的眼神不啻牧人望着自己的畜群;随之他把脸转向一个脑满肠肥的人物,此人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礼帽,浅黄的假发垂落到双肩。
“阁下,你能向我保证,”他说,“凭这些兵马能击溃驻守乌伊希切的军队吗?”
戴着浅黄假发的人微微一笑,说道:
“阁下完全可以信赖我的话,我以脑袋担保。假如在乌伊希切有什么正规部队,或是有某位统帅在那里,我自会先行进言,敦请阁下别仓促行事,应等待国王陛下麾领全军赶到;可是,对付贵族民团和那些大波兰老爷,我们这支兵马是绰绰有余的。”
“难道没人给他们派点儿援军?”
“有两点理由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援军。首先,所有的正规军都在立陶宛和乌克兰,且正规军本来就不多;其次,在华沙,无论是国王杨·卡齐米日,还是那些御前大臣或元老院的元老,至今都不肯相信查理·古斯塔夫陛下真会撕毁停战协定,再动干戈,何况最近还频频派来使团,表示准备作出让步。他们深信,最终还是能维持和平局面的……哈!哈!”
这个大腹便便的人说着,又摘下礼帽,擦去他那赤红脸上的汗水,又补充说:
“特鲁贝茨基和陀乌戈鲁基在立陶宛,赫麦尔尼茨基在乌克兰,而我们又在向大波兰挺进……瞧,杨·卡齐米日朝廷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导致如此局面!”
威滕伯格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问道:
“阁下会因这种情势而感到高兴吗?”
“当然高兴,因为我的屈辱,我的无辜受害,都将得到报复;此外,我还清楚地看到,凭阁下的战刀和我的谋略,人世间最美的新王冠定会戴到查理·古斯塔夫陛下的头上。”
威滕伯格放眼远眺,那森林、橡树木、湿草地和庄稼茂密的田畴尽收眼底,过了片刻他说道:
“不错!这是个美好的国度,土地肥沃……有一点,阁下可以深信不疑,那就是战争结束之后,国王陛下决不会委派任何别的人到这儿来作他的全权代理,这大总管的职务是非阁下莫属的。”
那个肥胖的家伙又一次摘下礼帽。
“我也是除了陛下不想有什么别的主公。”他说道,激动地抬眼望天。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决不会降下霹雳,把这个卖国贼击成齑粉。正是他把自己的国家,把同时受到两场战争的折磨、已是精疲力竭的祖国,在这国境线上拱手出卖给了敌人。
跟威滕伯格交谈的这个人,正是希罗尼姆·拉杰约夫斯基,堂堂的波兰前副首相,如今卖身投靠瑞典,进攻自己的父母之邦。
他们又沉默无言地站立了片刻。这时最后的两个旅,即尼里克旅和韦尔姆兰省旅,均已通过了国境线,随之开始拖曳火炮,军号一直在长鸣,铜鼓擂得山响,咚咚的鼓声淹没了士兵的脚步声,森林里回荡着不祥的回音。终于司令部也开拔了,拉杰约夫斯基和威滕伯格并辔而行。
“怎么不见奥克逊斯蒂恩?”威滕伯格说,“我真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我不知道,派他装成一名号手到乌伊希切去送信,是不是个好主意?”
“是个好主意。”拉杰约夫斯基回答,“因为他会去观察连营,见见那些头头脑脑,弄清他们都在那里想些什么,而这,不是随便哪个兵勇所能办到的。”
“可如果他们认出他呢?”
“那儿只有一个雷伊认得他,而雷伊是我们的人。再说,即使他们认出来,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还得给他路上的花销,给他奖赏……我了解波兰人,我知道,为了在外国人面前表现得像个礼仪之邦,他们是什么都肯干的,吃亏上当全不在乎,但求赢得外国人一句夸奖。奥克逊斯蒂恩的事阁下尽可放心,他连一根头发也丢不了。这会儿之所以未见到他,是因为回程的时间没那么短。”
“照阁下看,我们那些书信会产生什么效果?”
拉杰约夫斯基笑了起来。
“若是阁下允许我当个先知,那我就预测一下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波兹南总督是个彬彬有礼的学识渊博的人,他的回信会是很有分寸,很客气的;但他喜欢把自己视为古罗马人,所以他的答复将是充满了古罗马味儿。首先他得说,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投降,与其失节蒙羞不如一死,而他对祖国的爱,也要求他战死在国境线上。”
拉杰约夫斯基说着便大笑起来,威滕伯格严肃的面孔也变得开朗些。
“阁下认为,他会照他写的那么做吗?”他问。
“他?”拉杰约夫斯基回答,“不错,他是爱国的,但他爱国不是用热血,而是用墨水,可这对于国家是一道不太有养分的菜肴。所以说,他的爱国甚至远不如那个帮他写诗的丑角。我敢说,他在来一通古罗马式的拒绝之后,接着便是问候健康,祝一切顺利和愿意效劳之类的话,最后则是求保地产,他自己的和他亲戚的,他和他的所有亲戚将为此对我们感激不尽。”
“我们的书信最终会带来什么结果?”
“结果是使其士气低落到极点,元老们会开始跟我们议和,使我们兵不血刃就能占领整个大波兰,至多也不过是朝天放几声空枪。”
“但愿阁下是个真正的先知……”
“我肯定会是这样,因为我了解这些人,我在全国都有朋友和追随者,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决不会误事,为我在杨·卡齐米日那里受到的屈辱和我对查理·古斯塔夫陛下的爱,我敢担保。在我们那儿如今人们对自家产业的爱远远超过对整个共和国的感情。这会儿我们就要踏上的所有土地,都是奥帕林斯基家族、查恩科夫斯基家族和格鲁津斯基家族的地产,现在据守乌伊希切的又正是他们这些人,因此他们在谈判时自然不会态度强硬。至于那些中小贵族,只要保证他们在地方议会上争吵的自由,他们就会跟着总督们走。”
“阁下光凭自己对国家和各方人士的深刻了解就为我们的国王陛下立下了不世之功,同样也不会不得到丰厚的奖赏。阁下,如我所闻,我可以认为这片土地已经是我们的了。”
“当然,阁下可以这么认为,可以!可以!”拉杰约夫斯基忙不迭地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那么我就以国王查理·古斯塔夫陛下的名义来占领这片土地。”威滕伯格郑重地说。
就在瑞典军队开始向海因里奇斯陀夫森林后面的大波兰土地进军的前几天,也就是在七月十八日,一名瑞典号手来到波兰连营,带来了拉杰约夫斯基和威滕伯格给总督们的信。
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亲自领这名号手去见波兹南总督,贵族民团的贵族都好奇地围着“头一个瑞典兵”看热闹,同时也赞叹他那沉着的态度,他那张刚毅的面孔。他的一部大黄胡须末端梳得像把宽刷子向上翘着,整个派头俨然是位贵族老爷。众人簇拥着他去见总督。相识的人彼此打着招呼,对这瑞典人指指点点,有人轻声笑他的皮靴,笑那又大又圆的靴筒,笑他那把又长又直的剑,还给它取了个诨名叫“烤肉铁叉”,那把长剑挂在用银线绣满花纹的剑带上。瑞典人也从他那宽边制帽下投射出好奇的目光,像是要细察这大营,估算它的兵力,还一再端详成群的贵族,对他们那身东方式的衣着显然感到很新鲜。
终于他被带到了总督那里,这时连营所有的权贵全部集中在总督身边。
当即读了书信,开始了会商,总督命他的随从带走号手,并以军人的礼节给予款待;贵族们却从随从手里把他拉走,像见到什么稀罕宝贝似的,对他赞叹不已,还跟他一起饮酒,觥筹交错,喝得晕晕乎乎。
斯科拉舍夫斯基同样在仔细端详这名瑞典兵,因为他怀疑此人是个什么军官乔装成的号手。傍晚他甚至带着这个想法去找总督,那位却回答说,不管是军官还是号手,反正不准逮捕。
“即使他就是威滕伯格本人,”总督说,“既然作为使者前来,就应让他安全回去,我还得吩咐赏他十枚金币,送他上路。”
这时,号手正操着蹩脚的德语跟贵族们闲聊。大波兰贵族由于常跟普鲁士的城市打交道,大都懂这种语言。号手对他们讲到威滕伯格在欧洲各国打过的胜仗,讲到正向乌伊希切开来的部队多么威风,特别强调他们的火炮是怎样的前所未有,声称对如此完美的火炮是无法抵抗的。他的一席话把贵族们说得心慌意乱,各种被大大夸饰了的消息立刻便在连营里传播开来。
这一夜在整个乌伊希切几乎无一人睡觉,先是迄今驻守皮瓦和维伦的人们在午夜时分都来到了大本营。达官显贵们商量回信,一直讨论到天亮,贵族们则是在讲述瑞典的强大中打发他们的时间。
人们出于某种狂热的好奇向号手打探瑞典军中的将帅情况、武器装备和作战方式,而他的每一句回答则都不胫而走,使得整座连营尽人皆知。如此逼近的瑞典部队,其一切细枝末节都引起人们异乎寻常的兴趣,却不能给人以宽慰。
黎明时分,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带来情报,说瑞典兵马已抵达瓦乌奇,离波兰大本营只有一天的路程。兵营里立刻忙碌了起来,人来人往杂乱无章,因为大部分马匹连同放马的仆役都散落在各处牧场。于是十万火急传令集中。各县民军都上了马,组成了团队。对于缺乏训练的兵勇,临战时刻的状态是最可怕的,因此在各路团队长能整饬出头绪前,长时间处于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混乱之中。
既听不见口令,也听不见军号声,只听得见来自四面八方的狂呼乱叫:“杨!彼得!奥努弗雷!快过来!……该杀的!带马!……我的人在哪儿?……杨!彼得!”假若这时传来一声炮响,这种混乱很容易变成溃逃。
然而各县民军还是逐渐排成了战斗队形。尽管缺乏实战经验,但贵族天生的战斗气质毕竟弥补了缺陷。接近正午时,大本营已呈现出相当壮观的景象。步兵站立在壁垒近旁,由于他们色彩斑斓的衣着,看上去有如艳丽的繁花;点燃的火炮引信冒出缕缕青烟,而在壁垒的外沿,在火炮的掩护下,各县骑兵团队布满了草地和平川,他们队列有序,都骑着高头大马。战马嘶鸣,在附近森林里激荡着回声,给人们的心中注入了战斗的豪情。
这时,波兹南总督把号手打发走了,让他捎带一封回信,措辞跟拉杰约夫斯基预见的大致相同,就是说,既礼貌周到,又富有古罗马的韵味儿;然后他就派出一哨人马作为骑兵侦察队到诺泰奇河北岸,以设法从敌人中抓到舌头。
波兹南总督的堂兄弟,波德拉谢总督彼得·奥帕林斯基受命亲自带领自家的一百五十名龙骑兵,充当骑兵侦察队来到了乌伊希切郊外,同时还委派两位团队长:斯科拉舍夫斯基和斯克热图斯基,从贵族民团中征集一批志愿者,好让他们去见识见识敌兵。
他俩骑马来到贵族民团的阵前,以自己的全副武装和仪表,确实让人一看就喜欢:斯坦尼斯瓦夫黑得像只甲虫,跟斯克热图斯基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他有副刚毅而威严的面孔,脸上有道长而斜的伤疤,那是挨过一次剑劈留下的,颌下一部乌黑的长须,风一吹便掠向一边;瓦迪斯瓦夫身躯微胖,浅黄色的八字胡往上翘,露出下唇,眼睛上有道红框,一副温厚、诚实的模样儿,使人看了很难联想到战神阿瑞斯,可在精神上他却丝毫也不乏军人的烈性,像个爱火的火精;他素谙交兵打仗,如同熟知自己的十个手指,堪称一位胆识绝伦的骑士。两人骑马走过拉成一条长线的民团阵前,反复号召说:
“各位爵爷!谁愿当名义勇兵去对付瑞典人?谁愿去闻闻火药味儿?各位爵爷,自愿者请出列!”
他们这样已经走过了好长一段距离,没有结果,因为谁也没有出列。人们只是在彼此观望。当然有人愿意,也并不害怕瑞典人,只是在自己人面前有点儿忸怩,一下抹不开面子。不止一人用胳膊肘碰碰身边的伙伴,说:“只要你去,我就去!”
两位团队长渐渐有些不耐烦。可是,当他们策马来到格涅兹县的队伍前面时,突然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人,骑一匹矮马,不是从队列里,而是从队列后面蹦将出来,叫喊道:
“各位民团爵爷,我去当义勇兵,你们来当丑角!”
“奥斯特罗什卡!奥斯特罗什卡!”贵族们嚷道。
“鄙人是正牌贵族,跟每一位贵族不相上下!”丑角回答。
“呸!见你一百个鬼去!”法官助理罗辛斯基说,“别再耍活宝啦!我去!”
“还有我!……我也去!”许多条嗓子叫嚷起来。
“人生百年总有一死,我去!”
“像你这么棒的,有的是!”
“谁都有权去!谁也不应瞧不起别人!”
就像起初无人肯出头一样,现在各县的贵族都争着要去,彼此赛着踢马向前,动作快捷的挡着动作慢的,以致发生了一些口角。眨眼间便集结了五百人马,还有更多的人在策马出列。斯科拉舍夫斯基露出了诚挚的笑容,叫喊道:
“够啦!爵爷们,够啦!总不能大家都去呀!”
然后他和斯克热图斯基两位团队长便整队开拔了。
波德拉谢总督在大营的出口与他们会合。众人目送他们渡过诺泰奇河,看得清清楚楚的,随后又在道路的拐弯处见到他们的甲胄在闪光,不久他们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过了半个钟头,波兹南总督便下令解散据守阵地的团队,让人们返回营帐。他认为既然敌人离我们还有一天的路程,那就没有道理让士兵列队等候。但他还是布置了许多岗哨并严禁把马匹赶去放牧;命令马不离鞍,只要军号一响,所有的贵族都要上马,作好战斗准备。
等待、犹豫、口角、纷争统统结束了,正如斯克热图斯基预见的那样,敌人的到来提高了士气。如果首战告捷,士气自然会更加高昂。傍晚时分发生的事件,看上去像个新的吉兆。
这时正好是夕阳西下,天边一道宽阔的、炫目的晚霞照耀着诺泰奇河及附近的松林,只见河对岸先是尘烟滚滚,接着在尘烟里见到了推进的人马。人们纷纷拥到了壁垒上,要看看来者是谁,这时格鲁津斯基团队的一名龙骑兵前来报告说,骑兵侦察队回来了。
“骑兵侦察队返回!……顺利返回!……瑞典方面没有吃掉他们!”好消息在大本营里口口相传。
这时,他们在白色尘雾的笼罩下越来越近,他们按辔徐行,接着便渡过了诺泰奇河。
贵族们在额前手搭凉棚向他们张望,骑兵队甲胄闪闪发亮,漫天晚霞辉耀着金色和紫红色的光芒。
“嗬!他们的队伍倒比出发时大了许多!”什利赫滕格说。
“他们大概是带回了俘虏。我的上帝!”一个贵族叫嚷道,此人骨子里定是个胆小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带回了俘虏!带回了俘虏!……”
他们已经走得这么近,以至人的面孔都能认清。斯科拉舍夫斯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习惯地点着头,正跟斯克热图斯基愉快地交谈,在他们身后,是一大队骑兵围住数十名戴圆边制帽的步兵。他们正是瑞典战俘。
见此情景贵族们再也控制不住,欢呼着朝他们奔了过去。
“Vivat斯科拉舍夫斯基!Vivat斯克热图斯基!”
稠密的人群立刻将整个队伍团团围住。一些人眼望着战俘,一些人在问:“是怎么抓到的?”还有一些人在吓唬这些瑞典大兵。
“嗬嗬!怎么啦?!活该,你们这些狗蛋!……你们想跟波兰人打仗?这会儿波兰人够你们瞧的!”
“把他们交出来!……给他们过刀!剁了做肉馅!”
“哈,你们这些坏蛋!哈,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可尝到了波兰战刀的厉害?!”
“各位爵爷,别像大孩子似地瞎嚷嚷!要不俘虏们会以为你们是头一次打仗!”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说,“战时抓到俘虏,这是常有的事。”
参加骑兵侦察队的义勇兵们都以自豪的目光望着留营的贵族,这些人向他们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仗怎么打的?降服他们容易吗?是不是打得很艰苦?他们打仗厉害吗?”
“他们都是棒小子,”罗辛斯基回答,“防守得相当顽强,不过他们也不是铁打的。战刀能解决他们。”
“这么说,他们是顶不住你们的进攻啦,对吗?”
“他们顶不住冲锋。”
“各位爵爷,你们听见了吗?他们顶不住冲锋!……怎么样?冲力是根本!……”
“你们记住,动作要迅猛!……这是对付瑞典兵的最好办法!”
倘若这时就下令,让贵族们向敌人进攻,他们必然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可这时还看不到敌人的部队。直到接近深夜,从前哨传来一声号响。又一名号兵带着威滕伯格敦促贵族投降的书信来了。众人一听便想把这名使者砍成肉酱,可是总督们却收下了书信,要去仔细斟酌,尽管书信的内容是那样侮慢而无耻。
这位瑞典将领宣称:查理·古斯塔夫是向自己的至亲杨·卡齐米日派来援兵,以对付哥萨克,因此大波兰人必须投降,不得抵抗。格鲁津斯基总督看着这封信时,忍不住满腔愤怒,用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但波兹南总督却用提问来平息他的怒气:
“阁下相信会取胜吗?我们究竟能抵抗多少天?……这么多的贵族明天可能要血洒疆场,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经过长久的商议,决定不予答复,且等事态的发展。然而并没等多久。七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哨兵报告,说瑞典大军已出现在皮瓦河对岸。波兰营地一片喧嚣,俨如分群前夜的蜂房。
贵族们都骑上了马,总督们在队伍里奔跑,发出相互矛盾的命令,直到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出面,先整饬了阵容,接着便率领数百名志愿兵出击,试图在河那边跟敌人决斗,让人们不致一见敌人就惊慌失措。
愿意跟他前往的骑兵相当踊跃,因为决斗通常是在大战开始之前,小群对小群或个对个的战斗,长于刀艺的贵族对于这种打法一点儿也不害怕。于是,他们过了河,列阵面对敌军。敌军越来越接近,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黑压压的长线,仿佛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一座松林。骑兵团队在展开,步兵团队在展开,占领了越来越广阔的地域。
贵族们预计敌方的决斗兵、顶盔披甲的骑士马上就会向他们拥来。可是却迟迟不见敌兵照面。但在数百步以外的那些山丘上进驻了小股敌兵,但见他们的人和马匹在就地转来转去,斯科拉舍夫斯基一看,当即下令:
“左转弯,后撤!”
可他的话音未落,在那些山丘上顿时绽放出缕缕白烟,像鸟群呼啸着向贵族们飞来,落到了他们的阵地上。随之便是震天动地的巨响,夹杂着一片喊叫和受伤者的呻吟。
“站住!”瓦迪斯瓦夫喝令道。
鸟群一而再,再而三地飞来,伴着呼啸的又是呻吟。贵族们已经不听长官的指挥了,倒是撤得越来越快捷,嚎叫着,乞求上帝的慈悲。转眼之间,整个队伍在平原上五离四散,人人快马加鞭朝大本营逃跑,任斯科拉舍夫斯基叱呼、咒骂也毫无用处。
威滕伯格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轰走了波兰决斗兵,继续前进,终于驻足于乌伊希切对面,就在卡利什贵族据守的壕堑正前方。这时波兰大炮响起来,但瑞典方面对那阵排炮并未立即作出反应。硝烟在晴朗的空中平静地形成长长的条带,从这边延伸到那边。透过两军之间的开阔地,贵族们看到正在布阵的瑞典团队,步兵和骑兵,他们显示出令人胆寒的沉着,仿佛他们已是胜利在握。
有人把火炮拖曳到几座山丘上,有人在挖壕堑,简而言之,敌方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全然没把飞来的炮弹放在眼里,那些炮弹并没有击中他们,只是给那些挖壕堑的人撒了一身沙和泥土。
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率领两个卡利什团队出击,本想以一阵猛冲猛打搅乱瑞典军的阵脚,可是卡利什贵族并不情愿;队伍立刻就变成了混乱的一团,当比较勇敢的人策马向前时,那些胆小的人便故意阻挠。威滕伯格派出两个雇佣骑兵队经过短暂的格击,就把贵族驱散,赶回了大本营。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结束了一场不流血的战斗。
火炮的射击一直持续到夜晚,后来也停息了,但在波兰大本营里却发生了骚乱,喧嚣之声沸天震地,就连诺泰奇河对岸都能听见。之所以闹得不可开交,首先是由于几百名贵族民团的人试图趁黑溜出大本营。另一些人发现后就威胁他们,阻止他们,彼此拔刀相向。那句“要么大家都走,要么谁也不准离开”的老话又一次口口相传,传遍了大本营。随着时间的推移,贵族们越来越趋向于“大家都走”。终于爆发了对首脑们的严重不满,贵族民团的人叫嚷说:“是他们把我们派来袒胸露怀面对炮火的!”
人们还迁怒于威滕伯格,说他不尊重打仗的规矩,不是派决斗兵来对决斗兵决斗,而是出其不意下令对波兰决斗兵开炮。人们议论说:“当然,各人都可按照自己认为最便当的方式行事,但是不敢个对个、面对面较量,毕竟是猪狗的做法。”还有人公开发出了绝望的叫嚷:“他们会像用烟熏獾洞那样,把我们从这儿熏走的。”
“营盘扎得不好,壕堑挖得又糟,这地方没法防守。”时不时会响起这样的呼声:“贵族兄弟们!逃命吧!”同时又可听到另一种声音:“这是叛变!叛变!”
这是个可怕的夜晚:慌乱、涣散与时俱增,军令谁也不听。总督们一个个晕头转向,甚至不曾作过恢复秩序的尝试。指挥者的无能,贵族民团的涣散彻底暴露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威滕伯格若想在当夜首战夺取大本营,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天亮了。
天色阴沉,苍白的曙光照着混乱、精神沮丧、呼天抢地的人群。大部分人喝得醉醺醺,与其说是准备战斗,不如说是决意投降。除了内部的一团糟,外加瑞典人夜里已在津博夫渡过诺泰奇河,实现了对波兰大本营的包围。
这一边几乎未修工事,没有防守的屏障。本应争分夺秒构筑壁垒。斯科拉舍夫斯基和斯克热图斯基喊破了嗓门儿敦促赶修工事,但人们都置若罔闻。
首脑们和贵族们众口一词,那便是“议和”!派出了谈判代表。作为回应,从瑞典大本营来了神气活现的使团,为首的是拉杰约夫斯基和威尔兹将军,他俩高踞马上,手持绿树枝。
他们按辔徐行,向波兹南总督的住所进发。沿途,拉杰约夫斯基还一再在贵族群中勒马逗留,挥动绿树枝和圆边制帽向众人致意,笑吟吟向旧识问好,用响亮的嗓音说道:
“各位爵爷!最亲爱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惊慌!我们不是作为敌人到这儿来的。要不要多流一滴血,全由诸位决定。如果诸位愿意废黜暴君——正是他侵犯了诸位的自由,正是他想搞absolutum dominium,正是他把我们的祖国引向了彻底灭亡——我再说一遍,如果诸位愿意,那就赶快投降,寻求至尊的查理·古斯塔夫陛下的庇护,他是位至仁至善的君主,是位名震寰宇、辉煌无比的战士,共和国所有的敌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作鸟兽散……各位爵爷!最亲爱的兄弟们!我给诸位带来的是:保证诸位享有一切贵族自由,宗教信仰自由。诸位的得救全仗诸位自己……各位爵爷!至尊的瑞典国王将着手平定哥萨克叛乱,结束立陶宛战争,也只有他才能办到。即使诸位不怜惜自身,也该怜惜多灾多难的祖国……”
说到这里,卖国贼的嗓音发颤,仿佛为悲痛所壅塞。贵族们都听得发愣,这里那里有零星的嗓门儿在喊:“Vivat拉杰约夫斯基,我们的副宰相!”而他又继续策马朝前走,再向新的人群致意,再次听到他那洪亮的嗓音:“各位爵爷,最亲爱的兄弟们!”终于他跟威尔兹带着他们的随从进入了波兹南总督的住所。
贵族们都拥到了住所前面,密密层层的人群,头顶上简直可以跑马,因为人们感觉到,也理解到,在这幢屋子里决定的事不仅涉及他们个人,而且涉及整个国家。总督的几名身穿大红制服的差役走出来,邀请一些较为显要的“头面人物”进入屋内。这些人都忙不迭地进去了,跟着他们又挤进去了一些次一等的人物,其余的贵族或站在门前,或挤在窗下,甚至有人把耳朵贴着墙偷听。
人群里笼罩着深沉的静默。站在靠近窗口的人时不时听到从屋内传来的大声喧哗,像是争吵、争辩、争执的回声。时间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里面还在没完没了地争论。
突然,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团队长从里面冲了出来。
门外的人惊吓得连连后退。
这个向来都是那么恬静、温厚,人们常说他伸手摸摸就能使伤口愈合的人,此刻却变得极其可怕。他两眼发红,目光迷乱,衣装不整,袒露胸怀;他双手抱头,雷霆般地冲到了贵族中间,用刺耳的声音叫喊道:
“背叛!谋杀!耻辱!我们已经变成了瑞典,不再是波兰!他们在这幢房屋里谋杀亲娘!”
他发出令人恐怖的吼叫,痉挛地痛哭,撕扯自己的头发,酷似一个失去了理性的人。四周是坟墓般的死寂,某种可怕的预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蓦地,斯科拉舍夫斯基跳将起来,在贵族群中奔跑,用绝望透顶的声音向人们嚎叫:
“拿起刀枪!拿起刀枪!谁信仰上帝就拿起刀枪!血战到底!”
人群里响起一片含糊不清的低语声,某种短促的、突发的、断断续续的叽咕声,犹如暴风雨前刮起的头一阵风。人们的心灵在摇摆,思想在摇摆,在这种普遍的惶惑中,那个悲怆的声音一直在吼叫:
“拿起刀枪!拿起刀枪!”
不久便有另外两个声音跟它应和,这是彼得·斯科拉舍夫斯基和斯克热图斯基的声音,继他俩之后跑到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跟前的是波兹南县贵族民团英勇的团队长克沃津斯基。
越来越多的贵族将他们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形成一片愤激的低语,人们的脸在冒火,眼睛在冒火,刀剑在铿锵作响。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控制住起初的冲动,手指着那幢正在举行谈判的房子,说道:
“你们听着,各位爵爷,他们正在那儿出卖祖国,像一帮犹大,恬不知耻!你们可知道,我们已不属于波兰。他们出卖了诸位,出卖了大本营、军队、火炮,他们把这一切都拱手送给敌人还嫌不够。他们这些该杀的!他们还以自己和你们诸位的名义签字画押,说我们屏弃同祖国的联系,说我们屏弃国王,说整个地区、所有设防的城堡和我们所有人将永远隶属瑞典。一支军队投降是常有的事,但谁有权屏弃祖国,屏弃国王?!谁有权割裂几个省去同外邦的疆土连在一起?谁有权驱使一个地区的民众去充当外邦的臣民,屏弃自己的血肉同胞?!各位爵爷,这是奇耻大辱,这是叛国,这是谋杀,这是骇人听闻的parrycydium!……救救祖国吧,各位爵爷!以上帝之名!谁是贵族,谁是有德之人,就去拯救慈母!让我们献出生命,让我们洒尽热血!我们死也不当瑞典人!绝不!绝不当!谁在这儿吝惜鲜血,谁就不配生而为人!……让我们拯救慈母吧!”
“卖国贼!”已有十几条嗓门一齐呐喊,“卖国贼,该碎尸万段!”
“谁是有德之人,到我们这边来!”斯克热图斯基叫喊道。
“去打瑞典佬,血战到底!”克沃津斯基跟着喊道。
他们走向营地,越去越远,边走边喊:“到我们这边来,集合!他们是卖国贼!”随他们去的已有数百名贵族,高擎着出鞘的战刀。
但是大多数贵族仍留在原地,那些跟着走的人中,有的发现他们人数不多,开始左顾右盼,也留了下来。
这时,市长官邸的大门再一次敞开,门口出现了波兹南总督克瑞什托夫·奥帕林斯基,他右边是威尔兹将军,左边是拉杰约夫斯基。跟在后面的是卡利什总督安德热伊·卡尔·格鲁津斯基、克日维尼总兵马克西米伦·米亚斯科夫斯基、明齐热茨总兵帕维尔·根比茨基,还有安德热伊·斯乌佩茨基。
克瑞什托夫·奥帕林斯基手拿一卷蜡封的羊皮纸文书,昂着头,虽说是在竭力装出个欢喜的样子,但面色苍白,目光茫然。他向人群扫了一眼,便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用有力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
“各位爵爷!今天我们归顺于至尊的瑞典国王陛下。Vivat Carolus Gustavus rex!”
回答总督的是一片寂静,突然有个人高声叫道:
“Veto!”
总督把目光投向了传来声音的方位,说道:
“这儿不是地方议会,因此veto是不适用的。谁想反对,就让谁去对付瞄准了我们的瑞典火炮。那些火炮在一个钟头之内就能把整座营盘变成一片废墟。”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过了片刻,他悻悻地问道:
“是谁说的veto?”
没有人回答。
总督再次吊起嗓门儿,用更重的口气说:
“贵族和神职人员享有的自由,一律维持不变,不增加赋税,仍以与先前同样的方式征收……任何人既不会受到欺侮,也不会受到掠夺;国王陛下的军队无权在贵族的领地占用民房,除了在编的波军团队已享有的项目,无权强行追加其他费用。”
说到此他住了口,焦灼地倾听贵族们的窃窃私语,似乎是想弄清它的含义,然后他摆了摆手,说:
“除此之外,我得到威滕伯格将军以国王陛下的名义作出的承诺,他说:如果全国效法我们归顺,则瑞典大军将立即开赴立陶宛和乌克兰,在共和国的所有疆域和所有的城堡光复之前,将不停止作战。Vivat Carolus Gustavus rex!”
“Vivat Carolus Gustavus rex”几百条嗓子发出了呼叫。
“Vivat Carolus Gustavus rex!”整座营盘跟着呼喊,一声高似一声。
而这里,就在所有在场贵族的眼前,波兹南总督转向拉杰约夫斯基,热忱地拥抱了他,接着又拥抱了威尔兹;然后所有的贵族开始相互拥抱。贵族全都效法权臣,归顺瑞典,欢快的气氛迅速传播开来。欢呼之声回响在整个地域。但波兹南总督却请求亲爱的兄弟赐予片刻的安静,并以诚挚的语调说道:
“各位爵爷!威滕伯格将军邀请我们今天到他的营盘赴宴,让我们在传杯弄盏、畅饮开怀之际,跟如此骁勇的民族永结兄弟之盟。”
“Vivat威滕伯格!Vivat!Vivat!Vivat!”
“然后,各位爵爷,”总督补充说,“我们就各自回家,解甲归田,蒙上帝之恩,开始收割庄稼,而且可以心安理得,因为我们今天拯救了祖国。”
“后世会还我们一个公道……”拉杰约夫斯基说。
“阿门!”波兹南总督结束了他的话。
这时,他忽然发现,许多贵族都抬起了眼睛并且注视着他头顶上方某处。
他转过身子,见到自己的那名滑稽角色正踮着脚尖,用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拿着木炭在市长官邸大门上方的墙上写道:
“Mane-Tekel-Fares。”
此刻,天空乌云翻滚,黑幕沉沉,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
[96] 大荒原指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当时未开垦的大片草原地区。1654年赫麦尔尼茨基叛军在沙俄帮助下,逐步占领了这个地区。
[97] 大波兰指瓦尔塔河流域包括格涅兹诺和波兹南在内的历史地区。
[98] 指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尔夫(1594-1632),瑞典国王。
[99] 普鲁士指波兰维斯瓦河下游和涅曼河之间的历史地域。那里定居着普鲁士人。1466年波兰和骑士团在托伦签订了和约,将波莫瑞和赫翁诺等地区交还波兰,马耳博克、埃尔布隆格和瓦尔米亚主教区划归波兰,这一部分普鲁士地区史称西普鲁士;骑士团国家的首都迁往东北部的哥尼斯堡(今加里宁格勒),1525年骑士团还俗,成为波兰的藩属,史称东普鲁士。
[100] 希罗尼姆·拉杰约夫斯基(1622-1667),波兰副宰相。因怀疑妻子与国王杨·卡齐米日调情,1651年其妻提出离婚,为争夺华沙府邸,与妻子动武,被判死刑并被剥夺贵族荣誉。逃亡瑞典,后引瑞典大军入侵波兰。
[101] 兰是波兰古代农民的份地,1兰约合17公顷。拥有份地的农民有义务服兵役,称为兰军。
[102] 拉丁语,意为:于本月27日。
[103] 拉丁语,意为:不致背弃祖国。
[104] 阿尔维德·威滕伯格系当时瑞典元帅、国务卿。
[105] 湿草地指沿河谷地,通常长满灌木丛和紫柳丛。
[106] 马丁·路德(1483-1540),德国16世纪宗教改革的发起者,基督教路德宗(新教)的创始人。瑞典信奉新教。这里指的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它是以德意志新教诸侯和丹麦、瑞典、法国为一方,以神圣罗马帝国、德国天主教诸侯和西班牙为另一方,以新旧教之争为借口而进行的战争。
[107] 柱刑是波兰古代的一种酷刑。刑法为:立柱于地,柱端削尖,受刑者被置于尖柱上,尖柱从肛门处逐渐戳入,受刑者慢慢受苦死去。
[108] 即查理十世·古斯塔夫(1622-1660),瑞典国王。他与波兰国王杨·卡齐米日出自同一个曾祖父。
[109] 指十字军骑士团最后一次入侵大波兰,即1444-1456年的十三年战争。
[110] 波兰古代的长度单位。1波尺约等于0.2米至0.45米。
[111] 拉丁语,意为:专制统治。
[112] 拉丁语,意为:用火与剑。
[113] 杨一世·奥尔布拉赫特(1492-1501年在位),波兰国王,1497年他出兵征讨摩尔达维亚公,在布科维纳森林打了败仗,波兰骑士损失惨重,从此留下了这条谚语。
[114] 杨·卡齐米日是瓦迪斯瓦夫四世之弟,他继位后娶瓦迪斯瓦夫四世的王后做妻子。
[115] 克瑞什托费克是克瑞什托夫的爱称。
[116] 克瑞赫是克瑞什托夫的昵称。
[117] 指小加图(前95-前46年),古罗马政治家,支持元老院共和派,反对恺撒。为人端正方严,不受贿赂,不畏污蔑,被称为“罗马的良心”。
[118] 讽刺他想继承拉杰约夫斯基的副宰相职位。
[119] 拉丁语,意为:整个共和国。
[120] 阿伽门农是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特洛伊战争中希腊军队的统帅。
[121] 当时波兰实行自由选王制。1587-1668年间,瑞典瓦萨家族有三名成员当选为波兰国王,他们是齐格蒙特三世、瓦迪斯瓦夫四世和杨·卡齐米日。齐格蒙特三世是瑞典国王约翰三世的儿子,1592年他父亲去世后,他既是波兰国王又是瑞典国王。1598年他为新教派占优势的瑞典议会所废黜,波方不予承认。以后波瑞之间就经常以此为借口发生战争,以争夺波罗的海的控制权。
[122] 主祷文又叫天主经。相传这是当年耶稣教导门徒如何祷告而作的示范,所以称为“主祷文”。
[123] 古波兰的一种地理长度单位。各个时期它表示的长度略有不同。一般地说,1波里约等于7467米。
[124] 拉丁语,意为:不帮忙,离去;此处为逃兵。
[125] 自16世纪起波兰军队中由统帅任命的军需官,负责军队扎营、物资供应工作,兼管整顿营盘秩序,行军时负责辎重的安排。
[126] 路德宗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以马丁·路德宗教思想为依据。强调“因信称义”,主张建立不受罗马教廷统辖的教会。参见第十章注释。
[127] 典出《圣经·马太福音》。“人子要差遣使者把一切叫人跌倒的和作恶的从他国里挑出来,丢在火炉里”、“将稗子薅出来,用火焚烧”。
[128] 即亨利·弗利希·封·霍恩(1618-1693),瑞军少将。自1657年起任中将军团长。
[129] 指埃雷克·奥克逊斯蒂恩。“洪流”时期曾任瑞典驻波莫瑞总督。
[130] 这是瑞典王军团队的标志。
[131] 杨·卡尔·霍德凯维奇(1560-1621),立陶宛大统帅,维尔诺总督,著名的军事战略家,曾与莫斯科、土耳其作战。1605年在同瑞典作战中取得基尔霍尔姆战役大捷,打败由查理九世率领的瑞典大军。
[132] 波兰古代的铁甲骑兵穿铠甲,背后带有高高的羽翼,这是一根木条,上面固定着鹰翎或鸵鸟羽,形状像鹰翅。
[133] 即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陀乌戈鲁基(约1600-1682),俄国王公,1654年统领在立陶宛和波兰作战的俄国军队,外交家。
[134] 剑带是从右肩斜佩的一条宽皮带,专为挂剑或战刀用。
[135] 拉丁语,意为:万岁。
[136] 保罗·威尔兹(1621-1676),瑞典将军,“洪流”时期瑞典驻克拉科夫总督。
[137] 拉丁语,意为:专制统治。
[138] 拉丁语,意为:万岁。
[139] 拉丁语,意为:弑父,大逆不道。
[140] 拉丁语,意为:查理·古斯塔夫国王万岁。
[141] 拉丁语,意为:我反对。
[142] 拉丁语,意为:查理·古斯塔夫国王万岁。
[143] 拉丁语,意为:查理·古斯塔夫国王万岁。
[144] 拉丁语,意为: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145] 据《圣经·但以理书第五章》,这是在迦勒底王伯沙撒摆设盛筵时死神之手在王宫粉墙上写的文字,预示伯沙撒的死亡。按但以理的解释是:神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你的国将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