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波德拉谢省边界的武库夫地区,坐落着一座名叫布热茨的村庄,当年是斯克热图斯基家族的庄园。在宅第和池塘之间有座果园,在园子里的靠背长凳上坐着个老人,两个小男孩在他的脚边嬉戏。其中一个五岁,一个四岁,皮肤都晒得黝黑,活像是两个小茨冈,可那红扑扑的脸蛋儿都显得健康活泼。老人看起来也是精神矍铄,身躯肥胖,大腹便便,壮实得像头野牛。岁月并没压弯他那宽阔的后背;从他两眼里,不如说是从他的一只眼里——因他的另一只眼里长满了白翳——射出奕奕神采,显出了极好的兴致;他的胡须已然苍白,但脸色红润,额上饰有一个塔勒大小的伤口,露出了白色的颅骨。
两个小男孩抓住他皮靴长筒上的提耳朝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而他却一直望着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里的鱼儿在戏水,蹦跳着,溅破平滑如镜的水面。
“鱼儿在跳舞,”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莫慌,等到开闸放水或厨娘用刀刮你们的鳞时,你们还会跳得更欢。”
过后他才调头对两个男孩说:
“走开,两个小顽皮,放开我的靴筒,要是有哪个揪掉了提耳,看我不把他的耳朵揪下来。多么烦人的马蝇儿!你们到草地上翻跟头去,让我安静点儿!龙金内克调皮我不奇怪,因为他还小,可你耶雷梅卡这会儿该懂事啦!要是我抓住了你们哪个淘气鬼,看我不把他扔到池塘里去!”
显然老人曾不止一次被这两个小家伙制服过,因为对他的吓唬他俩谁也不当回事;相反,老大耶雷梅卡开始更使劲儿地扯他的靴筒提耳,还跺着脚,反复说:
“哎,爷爷给假装个博洪,把龙金内克抢走!”
“走开,你这小甲虫,我跟你说,你这小东西,你这小浑球!”
“唔,爷爷给假装个博洪!”
“我给你装博洪,你等着,我喊你妈妈来!”
耶雷梅卡朝宅第正对果园的大门瞥了一眼,见门关着,不像妈妈要来的样子,便再次嚷嚷着,同时冲老人伸出了小脸蛋儿:
“爷爷给假装个博洪!”
“唉,两个小鬼头,这可要了我的老命,简直没办法……好吧,我来假装博洪,不过就这一回。真是个讨厌的小东西!你要记着,别再来犯嫌!”
老人说着,轻轻哼了一声,就从靠背长凳上站了起来,突然他一把抓住了小龙金内克,一边大叫大嚷,一边抱着他往池塘的方向快步走去。
但龙金内克有个英勇的保护人,那就是他的哥哥,不过这会儿他不称耶雷梅卡,而自称是龙骑兵团队长米哈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这位在紧急时刻把手持的小紫椴树枝当作战刀的米哈乌骑士,便举“刀”跟在大胖子“博洪”身后飞快地奔跑,不久便追上了他,开始毫不留情地砍他的双腿。
扮演妈妈角色的龙金内克在大叫大嚷,“博洪”在大叫大嚷,耶雷梅卡扮演的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在大叫大嚷。不过最后勇敢的精神还是占了上风,“博洪”只好放下他的俘虏,开始往紫椴树下逃跑,终于跑到了靠背长凳跟前,就一下跌坐在上面,没命地喘着粗气,嘴里还唠叨说:
“哈,两个顽皮鬼!我没给你们折磨死真是奇迹!”
但是他的磨难还没了结,因为没过多久,耶雷梅卡又站到了他的面前,小脸蛋儿通红,浓密的头发蓬松着,鼻翼鼓鼓的,活像只好斗的小鹰,比先前更起劲地反复说:
“爷爷再假装个博洪!”
经两个小家伙一再要求和庄严承诺,说这确实是最后一次,游戏照原样再耍了一回;然后他们老小三个在靠背长凳上排排坐,耶雷梅卡又提出了要求:
“爷爷!你说,刚才谁最勇敢?”
“你,你呀!”老人回答。
“我长大能当名骑士吗?”
“那当然,你长大准能当名骑士,因为你身上有那么好的军人血统。愿上帝保佑,让你像你爸爸,因为你若像他那么勇敢,就不会缠磨人,懂吗?”
“你说说,爸爸杀过多少坏蛋?”
“我至少说过一百次啦!这紫椴树上有多少叶子你数得过来吗?可你爸爸和我,我们俩消灭的敌人比树上的叶子还多。若是我头上的头发有我砍倒的敌人那么多,那么武库夫地区的理发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光靠给我剃头就得发财。如果我撒谎,那我就是个没皮没脸的……”
扎格沃巴爵爷——不错,正是他——本想说“孬种”,可他突然意识到在两个小男孩面前赌咒发誓有点儿不成体统,便立即打住,虽说平常在没有别的听众的时候,他喜欢对孩子们讲讲自己过去的英雄业绩,但这一次他没有进一步发挥,主要原因是池塘里的鱼儿跳得更欢了。
“得吩咐园丁,”他说,“晚上要下鱼篓子。要不,多少好鱼会在岸边撞死的。”
这时,宅第正对果园的大门敞开了,门口出现一位妇人,美得宛如当空的丽日,身材颀长,健壮,乌黑的秀发,脸颊如玫瑰般嫣红,一双眼睛如丝绒般温柔,顾盼神飞。第三个男孩只三岁,黑得像颗玛瑙珠,这会儿正拽着她的连衫裙,而她则在额前手搭凉棚向紫椴树的方向张望。
她就是海伦娜·斯克热图斯卡夫人,她出自布韦加–库尔策维奇公爵世家。
她看到扎格沃巴爵爷带着耶雷梅卡和龙金内克坐在紫椴树下,便向注满水的沟边走了几步,召唤两个男孩道:
“哎,过来吧,孩子们!你们准是在那儿烦扰爷爷!”
“怎么是烦扰!他们在这儿都表现得很乖,很有礼貌。”扎格沃巴爵爷回答。
两个男孩蹦跳着向母亲跑去,她却问道:
“爸爸今天想喝点儿什么,是登布尼亚克酒,还是蜜酒?”
“午餐吃的是猪肉,最好来点儿蜜酒。”
“我这就去吩咐送来。只是爸爸可别在露天里打瞌睡,要不会着凉的。”
“今天暖和,又没有风。不过,闺女,杨这会儿在哪里?”
“他去了仓房。”
斯克热图斯卡夫人称扎格沃巴爵爷为爸爸,而他则称呼她为闺女,虽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夫人的娘家原在第聂伯河左岸,那儿当年是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领地;至于这位老爵爷,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因为他自己的说法每次都不一样。可是在她还是个深闺少女的时候,扎格沃巴曾对她有过救命之恩,一次次使她摆脱了空前的劫难,因此她和她的丈夫都把他当作父亲敬重,而在那整个地区,他也受到所有人莫大的尊敬。他的足智多谋,他的无双胆识,在历次战争中,尤其是在平定哥萨克叛乱的战争中都得到了证明。
他的大名在整个共和国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就连国王陛下也爱听他的故事,对他的机智赞不绝口。总之,他是人们挂在嘴边谈论的话题,谈他的种种趣闻比谈斯克热图斯基还要多,虽说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当年从兹巴拉日突围,冲破了哥萨克万马千军的重重封锁。
斯克热图斯卡夫人进屋后不久,便有一名小厮拎着一瓶酒和一只高脚杯来到紫椴树下。扎格沃巴爵爷斟好酒,便闭上了眼睛,开始兴味十足地品尝起来。
“上帝知道,为什么要创造出蜜蜂!”他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
他喝得很悠闲,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尝酒的滋味儿,还不时舒口长气,望望池塘,望望池塘对岸,那幽暗的青灰色的松林延伸得很远很远,他极目远眺,一眼望不到边。时值下午两点钟,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紫椴树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到地面,蜜蜂在树上的枝叶之间嗡嗡地叫着,好一支欢快的田园乐曲!不久便有好几只蜂儿落在杯口上,用它们那毛茸茸的腿脚在沾那甜甜的酒汁。
大池塘的远方是宽阔的芦苇带,薄雾缭绕,云蒸霞蔚,蔚为大观。芦苇丛里不时飞起群群野鸭、白眉鸭或是野鹅,它们展翅翱翔在湛蓝的苍穹中,宛如无数黑色的十字架;时而有一队呈人字形飞翔的灰黯鹤群掠过高空,发出唳唳的鸣叫,然而周围的一切却是平静、温馨、阳光灿烂,令人心旷神怡。这是八月上旬,庄稼已经成熟,阳光给大地撒播黄金。
老人抬眼望天,目送飞翔的鸟群,看着它们渐渐离去,消失在远方,可随着长颈玻璃瓶里的蜜酒越来越少,老人的眼睛也越来越睡意蒙眬,他觉得眼睑渐渐变涩了,变重了;蜂群吟唱起各种不同的音调,仿佛是在催他午餐后打个瞌睡。
“是的,是的,这是上帝的恩惠,收割季节遇上了艳阳天,”扎格沃巴爵爷嘟囔着,“干草收集得利利落落,庄稼一口气就能割完……不错,不错……”
这时他合上眼睑,然后又张开了片刻,又嘟囔了一句:“两个娃娃把我搞累了……”接着他便进入了梦乡。
他睡了许久。过了一段时间,一股清凉的微风把他吹醒,他听见了谈话声和脚步声,两个男子朝着紫椴树下快步走来。他们中一个是杨·斯克热图斯基,名震全国的兹巴拉日英雄,一个月前他刚从乌克兰各路统帅军中回家养病,治疗顽固的疟疾;另一位扎格沃巴爵爷不认识,虽说此人的身材、体态以至容貌都极像杨。
“老爷子,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杨说,“这是我的堂弟,斯克热图舍沃的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卡利什团队长。”
“阁下跟杨长得这么相像,”扎格沃巴回答说,一边眨着眼睛,抖落残剩的睡意,“若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遇着阁下,准会脱口喊出:‘斯克热图斯基!’好哇,家里来了贵客!”
“我很高兴结识阁下这样的恩主,”斯坦尼斯瓦夫回答说,“尤其是阁下的大名和事迹我早已是耳熟能详,因为全共和国的骑士每每说起阁下,无不肃然起敬,而且都把阁下引为榜样。”
“我可不敢自夸,无非是这把老骨头只要还有点儿力气,总要竭尽所能,能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即便是现在,我都还乐意去走马上阵,因为consuetudo altera natura。不过,二位怎么这样愁眉不展,杨的面色变得这么苍白,究竟是为什么?”
“斯坦尼斯瓦夫带来了可怕的消息,”杨说,“瑞典人已进入大波兰,并已经将其全部占领。”
扎格沃巴爵爷从靠背长凳上跳将起来,似乎一下儿从他身上抖落掉四十岁,他把眼睛瞪得溜圆,而且在下意识地摸他的腰部,仿佛是在摸他的佩刀。
“怎么?”他问,“怎么会是全部占领?”
“因为波兹南总督和别的头儿在乌伊希切把大波兰拱手交给了敌人。”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天啦!阁下在说些什么!……他们投降啦?!”
“不仅是投降,还签署了协定,在其中他们表明屏弃国王,屏弃共和国……自此那儿就变成了瑞典,不是波兰。”
“慈悲的上帝!……凭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的苦难!敢是世界的末日到啦?我听见了什么?……昨天,我还跟杨谈起来自瑞典方面的威胁,因为有消息说,他们在进兵。可我们俩都确信,那没什么了不起,至多让我们的国王杨·卡齐米日陛下放弃那个瑞典国王的空头衔。”
“可是一开头就丢掉了一个地区。只有上帝知道,最后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别说啦,阁下,我浑身的血都在沸腾!……怎么会是这样?……阁下在乌伊希切呆过?这一切都是阁下亲眼所见?!……这纯粹是最危险的叛卖,像传染病一样可怕,在历史上闻所未闻!”
“我在那儿呆过,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至于是不是叛卖,阁下听完我所说的一切,自会作出判断。我们驻守在乌伊希切,贵族民团和兰军步兵总共一万五千人马,沿诺泰奇河构筑了防线以abincursione hostili。诚然,我们的部队不多,而阁下作为一位有经验的军人,自然最清楚,贵族民团能否替代正规部队,尤其是大波兰的贵族民团,那儿的贵族已经不习惯于跃马疆场、开兵见阵了。不过,如果能找到一位好的将领,还是可以按老办法让敌人吃点儿苦头,至少可将其拖住,直到共和国派来点儿什么援兵。谁知威滕伯格刚一露面,立刻就忙着跟他谈判议和,在此之前不曾流过一滴血。不久拉杰约夫斯基就来了,靠他摇唇鼓舌,极力怂恿,便导致了我所说的那些事。这是史无前例的飞来横祸,奇耻大辱!”
“怎么?难道没有一个人反对?没有一个人抗议?难道没有一个人当面谴责这些奸邪的卖国行径?……难道所有的人都同意出卖祖国?出卖君主?……”
“美德沦丧,结果必是共和国的灭亡,确实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同意……只有我、两位斯科拉舍夫斯基、齐希维茨基和克沃津斯基,我们尽自己之所能,在贵族中激励爱国精神,唤醒人们共同抗敌。瓦迪斯瓦夫·斯科拉舍夫斯基差点儿没发疯;我们在连营奔走,从一个县的营地到另一个县的营地大声疾呼,上帝知道,还有什么乞求的话我们不曾说过,还有什么咒语我们不曾念到,可是有什么用?大多数贵族都宁愿带着汤匙去赴威滕伯格向他们许诺的盛宴,而不肯举起刀枪投入战斗。凡是还有点儿良知的人见此也只好散伙,各奔前程,有的打道回府,有的去了华沙。斯科拉舍夫斯基兄弟俩正是去了华沙向国王陛下禀报,我无妻无室,无儿无女,就来这儿投奔兄长。我想的是,我们会一起去打击敌人。幸好,在家里就碰上了二位。”
“那么阁下是直接从乌伊希切来的?”
“直接。一路上只为歇马才作片刻停留。就是这样,我的一匹马给活活累死了。瑞典人想必已经到了波兹南,从那里将迅速蔓延到全国。”
说到此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杨坐着把两手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面,在郁闷地思索着,斯坦尼斯瓦夫在长吁短叹,而扎格沃巴还没有冷静下来,用一种茫然的目光望望这一个,又望望那一个。
“这是很糟糕的征兆。”杨终于沉郁地说,“过去我们常常是打十场胜仗才出现一次失败,我们曾以英勇顽强令世界惊诧。今天不仅是吃败仗,更有了叛变;不仅是个别人叛变,而且是一方几个省叛变。愿上帝开恩,拯救我们的祖国!”
“天啦!”扎格沃巴说,“在这人世间,我该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这会儿我听到的事,也能理解,可我总觉得难以置信……”
“你想怎么办?杨!”斯坦尼斯瓦夫问。
“当然,在家里是呆不下去了,虽说我还在打摆子,冷起来浑身发抖。先得把妻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有一位亲戚叫斯塔布罗夫斯基,他住在比亚沃维耶扎,他是那儿原始森林的王家狩猎长。即便是整个共和国都沦入敌手,那里也是敌人怎么都到不了的。明天我就把妻子和孩子们送走。”
“是该未雨绸缪,”斯坦尼斯瓦夫说,“虽说这儿离大波兰是够远的,但谁知战火会不会迅速蔓延到这一带。”
“得通告这方贵族,”杨说,“让他们集中起来考虑防务问题,因为这儿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他又转身对扎格沃巴说:
“您怎么打算,老爷子?您是跟我们走,还是随海伦娜去大森林?”
“我吗?”扎格沃巴爵爷回答,“是不是走?除非我的两只脚在地里生了根,那时或许就走不了;不过即便是那样,我也会叫人把我的脚从地里刨出来。我还想再尝尝瑞典佬的肉呢,就像狼闻到了羊肉香!哈!那些恶棍,那些穿灯笼裤、长统袜的家伙!……他们的腿肚子上准成了跳蚤窝,叮得他们的腿痒痒,要不他们怎会在家里坐不住,偏要往别人的国家里爬?……我了解他们,这些龟儿子,因为早在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的麾下,我就跟他们干过仗。二位若想知道当年是谁生擒了古斯塔夫·阿道尔夫的,不妨去问问仙逝的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这事我也不想多说!我了解他们,他们同样了解我……想必是他们,这些恶棍,知道扎格沃巴上了点儿年纪!不可能是别的。是这样吧?那你们就等着瞧!你们还会见到他!……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你为什么给这个不幸的共和国拆毁了围栏,让周边所有的猪猡都闯进了她的园子,而今又有三个最富庶的省一下给它们拱得乱七八糟?!瞧,这是何等境况!哼!如果不是那些卖国贼,又是谁的罪过!传染病不长眼,只知道祸害好人,不去惹那些卖国贼!上帝,求你再降下瘟疫,让波兹南总督、卡利什总督丧命,特别是要让拉杰约夫斯基和他全家统统死光光!如果你想让地狱增添更多的阴魂,你就把所有那些在乌伊希切签署降书的人都打发到那儿去。扎格沃巴上了年纪?他老啦?你们等着瞧!杨!让我们快点儿商量好该怎么办,我可是想现在就跳上马背!”
“当然,得商量一下究竟到哪里去。去乌克兰投奔各路统帅,这样做有困难,因为那儿的敌人已将他们同共和国分割开了,只有去克里木的路是通的。所幸的是如今鞑靼人已站在我们一边。照我的想法,我们应去华沙,勤王抗敌,保卫英主!”
“但愿时间来得及!”斯坦尼斯瓦夫回答道,“国王陛下想必已在十万火急组织团队,可能在我们赶到之前,他已统兵出征,说不定已经跟敌人交火了。”
“有可能。”
“那我们就去华沙,不过得赶快走。”扎格沃巴说,“你们听着,二位……诚然,我们的名声对于敌人是有威慑力的,可我们只有三个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此,我建议这么办:我们可以招募贵族当义勇兵,能招多少是多少,哪怕组成一个小小的团队,带着去华沙勤王也要好些!要动员他们志愿服兵役很容易,因为反正他们都得去,一旦发枝条召集贵族民团,他们就非去不可,跟谁去对他们都一样。我们可以说,谁在发枝条以前志愿参军,谁就是对国王陛下做了件好事。我们带去的兵力越大,就越会使华沙方面张开双臂欢迎我们。”
“请阁下对我的话千万别见怪,”斯坦尼斯瓦夫说,“因为就我亲眼所见,这种贵族民团实在让我感到恶心。我宁可单枪匹马走,也不愿带着一群不知战争为何物的乌合之众。”
“那是阁下不了解此方的贵族。在这里你见不到一个不曾在部队服役过的人。这儿所有的贵族都是能征惯战的优秀军人。”
“或许是这样。”
“怎么会是另一个样?您就等着瞧吧!杨是知道的,只要我开动脑筋,便有的是办法。所以罗斯总督耶雷梅王公才跟我那么推心置腹,亲如一家。不妨让杨作证,那位人世间最伟大的将领有多少次听从了我的良言,才每次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老人家,你有好点子就快讲吧!因为时间宝贵。”杨说。
“我有什么好点子?瞧,我想说的是:并非那种牵着国王衣裾的人在报国勤王,而是那种跟敌寇拼杀的人;也只有在伟大统帅的麾领下才能最有效地去杀敌立功。我们何必冒冒失失奔赴华沙,这时国王陛下銮驾兴许已去了克拉科夫、利沃夫,或是立陶宛。我给二位出的点子是:我们不如赶紧去投奔立陶宛大统帅雅努什·拉吉维尔王公。他襟怀坦白,又富有军人气概。虽说有人指责他傲慢,可他是绝不会向瑞典人投降的。至少他是位合格的首领和统帅。是的,那儿并不宽松,因为受到两面敌人的夹击,得跟两面敌人作战;不过好的是我们能见到米哈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他在立陶宛军中服役,我们又可以聚在一起,像当年那样同生死共命运了。如果我的点子不好,就让随便哪个瑞典佬抓住我的武装带送我去当俘虏。”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杨紧接着说,“说不定这是最高的一着。”
“而且我们还可以顺路把哈尔什卡跟孩子们送走,因为我们正好要穿过大森林。”
“再者,我们将是在正规军中服役,不是跟民团贵族泡在一起。”斯坦尼斯瓦夫补充说。
“还有,我们将是挥刀打仗,而不是开地方议会斗嘴,更不必挨村串户抓母鸡,吃光人家的干酪。”
“阁下,我看你不仅是打仗的高手,出主意也是第一流的。”斯坦尼斯瓦夫说。
“怎么样?嗯?”
“真的,您老人家不愧是点子大王,这是最好的主意。照老办法,我们去跟米哈乌会合。斯坦尼斯瓦夫,你将会结识一位共和国最伟大的军人,我真诚的朋友和兄弟。现在我们到哈尔什卡那儿去。告诉她我们的决定,让她做好上路的准备。”
“关于战争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吗?”扎格沃巴爵爷问。
“她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因为刚才当着她的面,斯坦尼斯瓦夫就已讲过一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好可怜……可是当我对她说,我得走,她便立即对我说:‘去吧!’”
“我真想明天就动身!”扎格沃巴咋呼道。
“那就明天动身,拂晓前就走。”杨说,“你,斯坦尼斯瓦夫,这一路过来,你一定是fatigatus极了,到明晨前,你要尽量休息好。今天我就要派可靠的人把马匹送到比亚瓦、沃西采、德罗希琴和别尔斯克去,以便站站都能换上新坐骑。过了别尔斯克就是原始大森林。装运粮秣的车队今天也打发走!离开自家温馨的窝儿去闯荡世界,会令人难过,可这是上帝的意志!唯有一点尚可聊以自慰:我能把妻儿送到安全的地方。人世间最可靠的要塞,莫过于原始大森林了。走吧,二位,进屋吧,该是去做出征准备的时候了。”
他们一起离开了果园。
斯坦尼斯瓦夫确实一路鞍马劳顿,他刚进过餐,喝了点酒,便立即去睡觉了,而杨校尉和扎格沃巴爵爷则忙着做出征准备。在杨的家里本来就一切有条不紊,因此车辆、人马这天傍晚就已出发,作夜行军,翌日清晨,一辆轻便马车便在他们后面追赶,马车里坐的是海伦娜带着孩子们,还有一位老姑娘——他们家的食客。斯坦尼斯瓦夫和杨带领五名亲随,一路骑马伴着轻便马车前行。一行人马走得很快,因为每到一座城市都有休息好的马匹在等候。
就这么连续赶路,甚至夜晚也不停歇,第五天他们抵达别尔斯克,而到第六天他们就已从哈伊诺夫奇兹纳方向进入了大森林。
他们一行立刻就被幽暗的庞大松林包围。当时这片一望无垠的松林占地面积达数十平方波里,它的一端绵延得很远,与杰龙基和罗戈夫大森林相连,另一端则与普鲁士松林相衔接。
任何侵略者的脚从未踏上过这幽暗的密林深处的土地,一个不熟悉地形的人,常常会迷路,在森林里转来转去兜圈子,直到精疲力竭倒地死去,或者被各类猛兽吃掉。每到夜晚,这儿就能听到野牛的吼叫、熊的咆哮、狼的长嚎和林㹭嘶哑的哀号。那些似路非路的路穿过丛莽或疏旷的伐木地,沿着成堆的木材、被风刮倒的粗大树木、沼泽和可怕的沉睡湖泊,蜿蜒伸展,通向散落在各处的小贩、炼焦人和猎户的村庄,那些人往往终生都不曾走出过大森林。只有通往比亚沃维耶扎有条较为宽阔的路,被称之为干路,历代国王到大森林狩猎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从别尔斯克和哈伊诺夫奇兹纳方向来的斯克热图斯基一行走的正是这条路。王家狩猎长斯塔布罗夫斯基是位老隐士,也是个单身汉,像头野牛似的一直蛰居在这原始森林里。他张开双臂迎接来者,孩子们差点儿没被他那不停的热吻所窒息。他长年累月只跟森林的住户们打交道,除非是王宫内侍伴驾来狩猎,难得见到一张贵族面孔。
他主管大森林里所有行猎和炼焦油事务。他是刚从斯克热图斯基的嘴里才听到有关打仗的消息的,一听说打仗他就心烦意乱了。
常常是,共和国已战火熊熊,或是国王驾崩,有关消息却传不到大森林;只有这位狩猎长每次从立陶宛财政大臣那儿回来,才给人们带来点儿外面世界的信息。而他每年例行公事,都要就大森林的经营情况向财政大臣报一次账。
“住在这儿会很寂寞的,很寂寞!”斯塔布罗夫斯基狩猎长对海伦娜说,“不过论安全,这儿在人世间是无处可比。任何敌人都不曾闯进过这儿的院墙,即使是想试试,这儿的居民也会张弓搭箭把他们的人统统射死。征服整个共和国——上帝,千万别让这话成为事实!——也比征服这座大森林来得容易。我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可我对它还并不了解,因为有许多地方根本无法通行,那儿只有野兽的巢穴,或者有什么魑魅魍魉以那儿为家。不过教堂的钟声会使它们躲在那儿不敢出来。我们过着信奉上帝的虔诚日子,村里有座礼拜堂,有个神甫每年从别尔斯克来一次。呆在这儿,你们会像住在天堂一样,只要你不嫌寂寞。这儿烧柴不缺,权当是对寂寞的一种补偿吧……”
杨校尉为给妻儿找到这样的避难所感到由衷的欣慰:但是无论斯塔布罗夫斯基怎样再三挽留,怎样热情招待,都留不住他。
骑士们只歇了一夜,翌日拂晓时分就出发了,他们将穿越大森林继续前进。狩猎长派了向导,引导他们走出丛林迷宫,奔向战乱纷繁的世界。
[146] 博洪是哥萨克头目。在亨·显克维奇三部曲第一部《火与剑》中,他爱上了与杨·斯克热图斯基相爱的海伦娜,并将其劫持,引发了一系列故事。
[147] 这是一种装在专门的橡木桶里放了很久的陈年佳酿,有股特殊的香味儿和苦味儿。
[148] 指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在卢布内的领地。1654年赫麦尔尼茨基与沙俄签订了佩列亚斯拉夫协定,将第聂伯河左岸出卖给了沙俄。
[149] 拉丁语,意为:习惯是第二天性。
[150] 拉丁语,意为:抵抗敌人的进攻。
[151] 比亚沃维耶扎原始森林自国王瓦迪斯瓦夫·雅盖沃(1386-1434年在位)时代起就是波兰王家狩猎场所和王家大狩猎长官邸所在地。
[152] 哈尔什卡是海伦娜的爱称。
[153] 拉丁语,意为: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