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天傍晚,王公都没有在贵族跟前露面儿,因为他忙着设午宴招待瑞典使节和此次参加会谈的几位权贵。但军令已下达到各路团队长,要求所有的拉吉维尔王府团队,尤其是那些由外籍军官指挥的步兵团队严阵以待。空气里已闻到了火药味儿。城堡虽未设防,却用军队团团围住,仿佛在城下就要进行一场激战似的。有人预料至迟明早就要开拔,也有许多迹象表明这并非凭空猜测:王公府上无数仆役都在忙着往大车上装载兵器、贵重家什和王公的金银财宝。

哈拉希莫维奇对贵族们说,车队将去波德拉谢的蒂科青,因为将财物留在不设防的凯代尼艾城堡是危险的。军需业已准备就绪,将随军运送。

传出的消息说,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之所以被捕,是他不肯将自己驻扎在特罗基的团队与拉吉维尔的部队会合,从而使整个远征面临全军覆灭的危险。不管怎样说,一切进军的准备工作的进行,部队的调动,从城堡军械库拖曳出火炮的隆隆声和种种在军事远征最初时刻常有的忙乱,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使骑士们完全忘记了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和尤迪茨基骑士被捕的事。

在两厢楼下庞大的厅堂里进午餐的贵族,彼此交谈的话题没有别的,只是关于战争,关于维尔诺的焚烧,那儿迄今大火已烧了十天,而且火势越来越猛;也谈及来自华沙的消息;谈及瑞典军队的推进,指责瑞典人背信弃义,公然撕毁还有六年有效期的和约,大举进犯邻邦。贵族们个个义愤填膺,心中的仇恨在不断增长。有关敌兵迅速推进、乌伊希切投降、大波兰沦陷、大城市易手、马佐夫舍面临入侵危险、华沙陷落不可避免的种种消息,非但没有使人胆怯,相反,更激起了人们的无畏精神和求战的渴望。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群情激昂的局面,是由于大家都明了瑞典人取得成功的原因。到目前为止,入侵的瑞典人还没有一次与正规王军对垒过,也未与任何一位真正的统帅作过较量。拉吉维尔是他们要与之一决雌雄的头一位职业军人,同时,也正是他以其军事才能,在集结的贵族中激起了绝对的信赖,尤其是他麾下的各路团队长,他们都一再保证,要在开阔的战场挫败瑞典的虎狼之师。

“瑞典人必败!”能征惯战的老军人米哈乌·斯坦凯维奇说,“过去的历次交战我仍记忆犹新,知道他们总是据堡防守,或是坚壁高垒步步为营,或是打壕堑战。他们从来都不敢打野战,他们对骑兵怕得要死,只有当他们自信在数量上占优势时才敢出击,即便如此,往往也都要受到应有的惩罚。大波兰易手算不得他们的胜利,而是由于背叛,由于贵族民团的无能。”

“千真万确!”扎格沃巴爵爷说,“瑞典佬本来就虚弱,他们那儿土地贫瘠是有名的,老百姓吃不上面包,只好把松球磨成粉烙饼吃,弄得满嘴都是松脂味。也有人在海边觅食,海浪冲上什么就吃什么,彼此之间还常为那种美味佳肴大打出手。那是群可怕的穷酸无赖,世界上再也没有哪国的百姓是像他们那样靠掠夺别人的战利品过活的;甚至连鞑靼人都有ad libitum的马肉,可他们有时终年闻不到一点儿鲜肉味,他们总是饥肠辘辘,除非是碰运气捞到一网好鱼。”

扎格沃巴说着就转身问斯坦凯维奇道:

“阁下是什么时候跟瑞典佬打过交道的?”

“就在现任大统帅的父亲克瑞什托夫王公掌印时期。”

“我是在当今御前掌旗官的父亲老科涅茨波尔斯基统领各路兵马时期。我们在普鲁士曾有好几次重创古斯塔夫·阿道尔夫,还抓了不少俘虏;也就是在那些战役中,我把他们看透了,包括他们所有的战略战术。我们的小伙子们对他们的表现颇感困惑,各位知道,瑞典人作为安居的百姓,总爱在水里扑腾,从海里捞取最大的收益,作为潜水员他们是exquisitiss。我们也让他们作过充分的表演,各位,你们道是怎样?我们随便把哪个无赖扔进冰窟窿里,从这个冰窟窿扔进,他能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游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鲱鱼……”

“上帝!阁下都在说些什么?”

“我敢赌咒,如果这类事儿不是我亲眼目睹过上百次,就让我立地蹬腿儿。我还见识过他们许多其他古怪的习性。我记得,他们是怎样啃那些普鲁士面包,都吃得津津有味,以致后来谁也不想回家。斯坦凯维奇爵爷说得对,他们的确不是好的士兵。步兵还算马马虎虎,可是骑兵,上帝见怜!简直没法提。因为他们国内没有马匹,也就没法儿从年轻时就学会骑技。”

“听说我们开头还不是去打他们,”什奇特爵爷说,“而是要去报维尔诺之仇。”

“不错。这还是我给王公出的点子,因为他问我在打仗的事上正在动什么脑筋。”扎格沃巴回答,“我就说,我们先去收拾那些家伙,回头就去收拾这些家伙。这会儿楼上那些使节准是在冒汗。”

“对他们的接待是合乎礼仪的,”扎文斯基爵爷说,“不过,他们一丁点儿好处都捞不着,他们将一事无成地离去。最好的证明就是,军令已经下达。”

“亲爱的上帝!亲爱的上帝!”鲁斯涅法官特瓦尔科夫斯基说,“这真是人逢绝处斗志高……当我们面对一个敌人时,我们差点儿没灰心丧气,现在倒好,要同时对付两个敌人。”

“可不是,”斯坦凯维奇说,“常有这样的情况,你会捺着性子让别人揍,一直揍得你忍无可忍,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精神,来了胆量。我们受的罪还少吗?我们表现出的耐性还不够吗?!……我们指望国王,指望国内贵族民团,却忽略了自己,最终还不得不作出抉择,或者同时跟两个敌人作战,或者彻底灭亡……”

“上帝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似这种因循误事已经叫人受够了!”

“别人把刀都已架到我们的脖子上了!”

“我们也去把刀架到他们的脖子上!我们该让国人瞧瞧,这儿都有些怎样的兵!我们这儿不会出现乌伊希切!上帝在天可以作证!”

随着不断地传杯送盏,人们的脑袋越来越发热,战斗情绪也越来越高涨。人处悬崖,往往凭最后一股劲儿就能绝处逢生。这是士兵群众所理解的,也是在座的贵族所理解的,他们正是不久前杨·卡齐米日发布孤注一掷的诏书后,应征召到格罗德诺集结组成贵族民团的那些人。如今所有人的心,所有人的头脑都转向了拉吉维尔;所有的嘴巴都反复提到拉吉维尔的威名——直到不久前,人们跟随他还总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看来似乎也只能依靠他来集结分散的队伍,动员全国沉睡的力量,形成足够的威势,由他统领去抗击两线之敌,才能夺取最后的胜利。

午餐后,各路团队长奉命轮流去见王公。头一个被召见的是统帅的近卫铁甲骑兵团队长米尔斯基,在他之后依次是斯坦凯维奇、甘霍夫、哈尔瓦姆普、伏沃迪约夫斯基和索沃胡布。这些老军人都有点儿感到意外,怎么他们是被单独召见,而不是大家一起应邀共同议事?!不过这种意外也有令人高兴的一面,就是说,每个人离开王公时都得到了奖赏,都以某种方式证明了王公对自己的特殊恩宠;而王公对他们的要求则只是忠诚和信赖。所有的人都表示过愿全心全意为他奉献一切。这位统帅还关切地一再询问克密奇茨骑士回来没有,吩咐只要他一返回便立即通报。

克密奇茨直到迟暮时分才赶回来,那时各个大厅已是灯火辉煌,众宾客也已开始聚集。他先到军械库那边的住所换装,正碰上伏沃迪约夫斯基,又结识了他的几个伙伴。

“见到阁下和阁下这些赫赫有名的朋友,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一边摇着小个子骑士的手一边说,“就像是见到了亲兄弟!阁下该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不会装假。不错,你给过我当头一刀,可是后来也是你让我站了起来,我对此至死都不会忘记。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我要说,若不是阁下,我这会儿或许还在铁窗后面折腾。但愿像诸位这样的人多多降世!谁不这样想,谁就是糊涂虫,我若不砍下他的耳朵,就让魔鬼把我抓走。”

“你算了吧,阁下。”

“我愿跟随阁下上刀山下火海,死都不怕!谁若不信,就让他站出来!”

说到这里,安德热伊骑士便用挑战的目光扫视在场的军官们,可是谁也没有表示异议,因为大家都喜欢并且尊敬米哈乌骑士。只听扎格沃巴说:

“这么一个烈性的军人,迟早得交给刽子手料理!我觉得,我似乎喜欢上了阁下,就为阁下对米哈乌的这份儿爱。他究竟有何等价值,我比谁都清楚。”

“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价值!”克密奇茨以他惯有的火爆性子说。

然后他又望了望斯克热图斯基兄弟,望了望扎格沃巴,补充说:

“请原谅,各位,我无意贬低谁的价值,因为我知道,各位都是高尚的人,都是了不起的骑士……请别见怪,我是衷心渴望能跟各位交上朋友的。”

“没关系,”杨·斯克热图斯基说,“心直口快嘛!”

“过来阁下,让我亲亲你!”扎格沃巴嚷道。

“这话对我不用说两遍!”

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克密奇茨欢叫道:

“今天我们得喝上两杯,非喝不可!”

“这话对我不用说两遍!”扎格沃巴回声似地应道。

“到时候我们得早点儿溜回军械库,我还得去寻点儿酒菜。”

米哈乌骑士的八字胡又开始猛烈地抖动。

“到时候恐怕你不会那么想开溜,”他心想,同时朝克密奇茨瞥了一眼,“只要你见到今晚谁会出现在那个大厅里……”

他正要开口告诉克密奇茨,说鲁斯涅的持剑官已带着奥伦卡到凯代尼艾来了,可是心里却突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于是便改变了话题:

“阁下的团队在哪里?”他问。

“在这里。已整装待发!哈拉希莫维奇找过我,给我送来了王公的命令,说是午夜时分都得上马。我问,是不是所有的兵马都开拔,他回答说:不!……我不明白这是何意。别的军官有些也接到同样的命令,有的没有接到。但所有外国雇佣步兵倒是都接到了命令。”

“兴许一部分军队今夜就开拔,一部分明天才走。”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不管怎样我都得在这儿跟各位喝两杯,让团队先走……一个小时内我赶得上他们。”

这时哈拉希莫维奇跑了过来。

“尊贵的奥尔沙掌旗官大人!”他叫喊道,刚到门口就躬身行礼。

“什么事?是着了火吗?我在这儿!”克密奇茨说。

“王公殿下有请!王公殿下有请!”

“这就去,只是我得穿好衣服。小家伙!快拿外套和腰带来,要不我宰了你!”

一眨眼亲随就送来了各样行头,几分钟后,克密奇茨就打扮得像去参加婚礼似的,匆忙去见王公。他容光焕发,俨然是一位堂堂美男子。他穿了一件银白色的锦缎长袍,上面密密地缀着一排星状纽扣,闪闪发亮,使他浑身上下光彩照人。领口还别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长袍上边罩一件蔚蓝色的丝绒外套,束一条白色腰带,此腰带价值连城,质地极薄,精致得简直可以穿过戒指一类的小环。一把插在饰有许多蓝宝石的银鞘里的佩刀用丝绦挂在腰带上,腰带下斜戳着一支团队长的权标以显示他的官阶。如此盛装把年轻骑士打扮得雍容华贵,在云集于凯代尼艾的不可胜数的贵族群中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漂亮的人儿。

米哈乌骑士望着他暗自叹气,当克密奇茨从军械库的门口消失后,他对扎格沃巴说:

“在妇女跟前谁都不是这号人的对手!”

“哼,只要给我削减三十岁!……”扎格沃巴回答。

克密奇茨进去时,王公已在两名黑奴的服侍下装束完毕,正要走出房间。他俩碰了个正着。

“上帝保佑,你总算赶回来了!”王公说。

“向王公殿下报到。”

“团队呢?”

“已遵命整装待发。”

“那些人可靠吗?”

“跳火海、下地狱都在所不辞。”

“很好!我正需要这样的人……就像你这样披心沥血的人……我说过多少遍,我对任何人的期望都不如对阁下的期望高。”

“王公殿下!我的功绩怎能跟那些老军人的功绩相比?不过,若是我们奔赴疆场杀敌报国,上帝可以作证,我是不会甘居人后的。”

“我并不是贬低老军人的功绩,”王公道,“虽说……面临如此pericula,值此艰难时势,即便是最忠诚的人不免也会动摇。”

“让那种人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有谁在殿下危难时刻胆敢离开!”

王公朝克密奇茨的脸上投去锐利的一瞥。

“那么你……是不会离开我吧?……”

年轻的骑士满脸通红。

“王公殿下!……”

“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向殿下坦陈了我所有的过咎,我的罪过实在不小,只是我已得到殿下的恩赦,蒙殿下以父辈之心宽宥了我……但在我所有那些过错里,有一样是殿下断乎找不到的,那就是:忘恩。”

“也找不到负义……你当着我,就像当着父亲的面坦陈一切,我对你不仅像父亲那样宽宥了你,而且我爱你,如同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上帝没有赐我一个儿子,所以我常感到活在世上是这么艰难。就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王公说着便伸出了手,年轻的骑士赶紧抓住,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亲吻起来。

好一阵子他俩都默默无言。突然,王公盯住克密奇茨的眼睛说:

“比莱维奇小姐在这里!”

克密奇茨一听这话,脸一下变得煞白,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我是特意派人接她来的,以了结你俩之间的龃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她祖父的丧期已满,她已出孝。所以今天,尽管上帝知道我有多忙,忙得我头都要炸了,可我还是没有忘记跟鲁斯涅的持剑官谈谈你俩的事。”

克密奇茨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该怎样报答王公殿下?我该怎样报答才好?”

“我对持剑官说得很清楚,说这是我的意愿,让你俩尽快成亲,他不会从中作梗的。我还吩咐他,要慢慢开导姑娘,让她做好准备。我们有的是时间。这会儿一切在你,倘若你能从我手中得到这份奖赏,我将感到三生有幸。上帝保佑,还有许多别的奖赏在等着你,你是应该步步高升的。你犯过错误,那是由于你年轻,可你在战场上也赢得了不同凡响的声望……所有的年轻人都要学习你的榜样。上帝明鉴,你应该步步高升!凭你有这样的家门,县级官职对你是不够的……你该清楚,你是基什基家族的至亲,而家慈的姓氏正是基什基……只是你该稳重点儿,对此,成家是最好的办法。既然那姑娘合你的心意,你就娶她吧。不过你要记住是谁把姑娘赐予你的。”

“王公殿下,我恐怕要发疯了!……我的生命,我的热血统统属于王公殿下!……我该怎样做才能表达我的谢忱?我该做些什么?恳请殿下直说,请下命令吧!”

“以善报善,以德报德……你要信赖我,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众的利益。将来你一旦见到别人背叛我,离弃我,你切不可离我而去;将来一旦恶语肆虐,一旦我本人……”

说到这里,王公突然把话打住。

“我盟誓!”克密奇茨激动地说,“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只要我一息尚存,定会留在王公殿下身边,留在我的统帅、慈父和恩主的身边!”

克密奇茨说完便瞪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望着王公,蓦然间他吓了一跳,王公的那张脸变得太可怕了。那张原本是涨得通红的面孔,暴起了青筋,傲慢的高额上冒出了密集的汗珠,那对眼睛射出了异乎寻常的凶狠目光。

“您怎么啦,殿下?”骑士惴惴不安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

拉吉维尔站起身,快步走向祈祷台,从上面拔起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以一种急切而又压抑的声调说:

“你凭这十字架盟誓,至死永不离开我!……”

克密奇茨虽然已有一切思想准备,并且热情奋发,可还是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把王公凝视了许久。

“你要凭这基督苦难的象征……盟誓!……”大统帅坚持说。

“凭这基督苦难的象征……我盟誓!”克密奇茨把两根手指按在十字架上发了誓。

“阿门!”王公以庄重的语调结束道。

高大房间的天花板下发出一声回响:“阿门!”接着是长长的寂静,听见的只是拉吉维尔从其强壮的胸腔发出的一呼一吸的声音。克密奇茨那对惊诧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大统帅。

“现在你是我的人了……”王公终于开了口。

“我从来就是属于王公殿下的。”年轻骑士急忙说,“不过我愿听殿下明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殿下有此疑虑?莫非尊贵的殿下面临什么危险?莫非发现了什么叛逆,揭露了什么阴谋?”

“考验的时刻就要到了。”王公阴沉地说,“至于我的仇人,戈谢夫斯基、尤迪茨基之流,还有维捷布斯克总督,他们都恨不得我跌入深渊一沉到底,你是否知道?不错,我们家族的仇敌势力在壮大,背叛在蔓延,公众的失败迫在眉睫。所以我说,考验的时刻就要到了……”

克密奇茨沉默起来,但王公最后这几句话并没能驱散笼罩在他心间的一团漆黑,他徒劳地暗自思忖,这会儿究竟有什么会威胁到权势显赫的拉吉维尔?如今他统领的军队比任何时候都强大,在凯代尼艾和附近一带屯驻的兵马就有那么多,假若当初王公拥有类似的兵力,那么在什克沃夫战役,整个的局势无疑会是另一种样子。

诚然,戈谢夫斯基和尤迪茨基对他都怀有敌意,可他们两人都已落入了他的手中,处于他的监管之下;至于维捷布斯克总督,那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一个很优秀的公民,这样的人在出征抗敌的前夕,又怎能出面阻挠,或搞什么阴谋诡计,使得王公如此恐惧?

“上帝!我什么也不明白!”总是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克密奇茨叫嚷了起来。

“今天你就会明白一切。”拉吉维尔平静地回答,“现在我们到大厅去。”

他挽着年轻团队长的胳膊,带着他一起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过了几个房间,远远就听到从大厅里传出的乐队的演奏。乐队是由博古斯瓦夫王公特意带来的,由一名法国人指挥。此刻他们正演奏小步舞曲,那是当时法兰西宫廷常用来伴舞的名曲。柔和的旋律混杂着许多人的欢声笑语。拉吉维尔王公驻足倾听。

“我的天,”过了片刻他说道,“但愿所有今天由我设家宴款待的这些宾客,明天不要统统倒向我的仇家一边。”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说,“我希望,在他们之中不会有瑞典人的朋党……”

拉吉维尔打了个哆嗦。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殿下,我以为在那儿作乐的都是品德高尚的军人。”

“我们去吧……时间会证明,上帝也会裁定谁个高尚……我们去吧!”

大厅门外站着十二名少年侍从,都是穿丝绒制服、帽上饰有翎子的漂亮小伙儿。他们一见统帅立即排成两行,王公走近问道:

“王妃殿下已经来啦?”

“是的,殿下!”小伙子们回答。

“各位使节呢?”

“也都来了。”

“开门!”

眨眼之间两扇门豁然洞开,湍流般的灯光倾泻出来,照亮了统帅伟岸的身躯。他带领着克密奇茨和少年侍从走向高台,那儿为显要的宾客安置了坐席。

大厅里立刻热闹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王公,接着便从数百骑士的胸腔爆发出齐声欢呼:

“拉吉维尔万岁!万岁!我们的统帅万岁!万岁!”

王公频频点头并招手致意,聚集在高台上的贵宾在他进来时都起身迎候,王公也向他们还了礼。坐在高台上的显要人物,除了王妃,还有两位瑞典使节、一位莫斯科使节、文登总督、帕尔切夫斯基主教神甫、比亚沃佐尔神甫、科莫罗夫斯基、梅热耶夫斯基、赫莱博维奇、日姆兹市政长官、统帅的一位连襟、一位年轻的帕茨、甘霍夫团队长、米尔斯基团队长、威森霍夫、库尔兰王公的一名使节以及王妃身边的几个侍女。

统帅作为好客的主人,以合乎身份的态度开始向使节们表示欢迎,跟他们作了些友好的交谈,然后又向别的人表示欢迎。寒暄既毕,便在配有貂皮华盖的靠背椅上就座,目光扫视大厅,厅里欢呼声仍此伏彼起:

“万岁!我们的统帅万岁!万岁!……”

克密奇茨站在华盖一边,也在扫视人群。他的目光从一张面孔跳到另一张面孔,在人群里搜寻他所挚爱的姣容,此时此刻骑士的全部身心都被她一人占有。他的心像被锤子敲打一般怦怦跳……

“她就在这儿!我马上就能见到她,就能跟她讲话!……”他暗自想道。……他找呀,找呀,愈找愈热切,内心愈来愈不宁。瞧,她在那儿!在一把羽扇的上方,他见到了那如黛的黑眉,那洁白的前额,那浅黄色的头发。就是她!

克密奇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惊散眼前出现的景象,可这时羽扇动了动,露出了一张面孔,不!那不是奥伦卡!不是她那副可爱的脸庞,不是他最亲爱的人。于是他的目光飞得更远,在那些羽扇、绸缎上浮荡,搜索着所有婀娜的身姿,审视着一张张如鲜花绽放的笑靥,还常常看走了眼。不是她,不是她!终于,在老远的地方,在大厅的深部,顺着一个窗龛,闪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骑士觉得眼前发黑,是的,那才是奥伦卡,是他亲爱的,最亲爱的人儿……

乐队重又演奏起舞曲,人群晃动了起来,仕女们在转圈儿,盛装的骑士们忽隐忽现,可他,却似个又瞽又聋的人,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唯一看到的只有她。他的目光是那样贪婪地盯住她不放,如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她似乎依然是沃多克蒂的那个奥伦卡,可又不一样。在这宽敞的大厅里,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她仿佛变娇小了,那张脸蛋儿仿佛变得更年轻,甚至可以说,带着一股稚气。嗬!你简直可以把她整个儿抱在手上,搂在怀里!但她依然是她,尽管有所不同。依然是那样姣好的面容,依然是那样甜蜜的嘴唇,依然是那样在两颊上部投下淡淡阴影的长长的睫毛,依然是那样洁白的前额,依然是那样清丽、恬宁、可爱……回忆像闪电开始在安德热伊骑士的脑海里掠过:他的眼前出现沃多克蒂那间仆役的下房,他正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她;还有那些上房厅廊,他俩曾是那样和谐地促膝长谈,说不完的哝哝情话。啊,多么甜蜜,即便仅仅是回忆!……他眼前又出现了驰向米特鲁内的雪橇,当时他是怎样心醉神迷地搂着她亲吻!……而自那以后,就开始有人在他俩中间作祟,挑唆她跟他翻脸。

“啊!愿雷把那一切劈成齑粉!”克密奇茨骑士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吼叫,“我赢得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她曾是多么亲近,现在又是何等疏远!”

瞧,她坐在那么远的地方,像个陌生人,甚至不知他也在这里。恼怒,同时又是无尽的悲哀控制了安德热伊骑士。悲哀,他找不到别的字眼儿来表达此刻的心情,惟有说不出嘴的内心深处的呼号:

“唉,你呀!奥伦卡!唉,你呀!”

安德热伊骑士不止一次自怨自艾,恼恨自己从前那些过错,恨不得吩咐自己手下的人把自己放倒,结结实实抽自己一百马鞭。他从来可没像此刻这样恼怒过,当他在经历了一段长别离再次见到她时,她变得比往时更加妩媚了,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妩媚得多。此时此刻他真想把自己狠狠折磨一通,但他却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中,置身于罗绮珠翠、纡青拖紫的社交场合,因此他只有把牙咬得咯吱响,好像是故意要给自己增加一点儿痛苦。他在内心深处反复说:

“活该,你这个蠢货!活该!”

这时乐队又静了下来,安德热伊骑士听到的不是乐曲而是统帅的声音:

“跟我来!”

克密奇茨如同从梦中惊醒。

王公走下高台,来到宾客们中间。他脸上堆着温和、慈祥的微笑,这似乎更突出了他形象的威严。他依然是昔日那个仪表堂堂的权贵,想当年在涅波伦塔为路易·玛丽亚王后接风,他曾不仅以豪华盛大的场面,更以自身温文尔雅的风度,使多少法兰西廷臣感到惊诧、震悚,也使他们黯然失色、自愧弗如;他依然是约翰·拉白里欧在旅游札记中曾以无限崇敬的笔调大加赞赏的那个人。此刻每见到较为显要的贵妇、较有名望的贵族和团队长,他都要留步,跟他们寒暄一番,说几句亲切谦和的话,以他那非凡的记忆力令众人为之倾倒,转眼之间就笼络了所有人的心。无论他走到哪里,在场的人都对他目随神往。终于他慢慢走到了鲁斯涅的持剑官比莱维奇身边,说道:

“谢谢你,老朋友,谢谢你来了,虽说我完全有理由生你的气。比莱维切离凯代尼艾并非远隔天涯,可你却成了我屋顶下的一只rara avis。”

“王公殿下,”持剑官回答,同时深深鞠了一躬,“殿下为国事操劳,谁若占用殿下的时间,可就是对祖国的损害。”

“我却打算报复你的疏远,到比莱维切去打扰一番。我想,对于兵营的老伙伴儿你或许会热情款待吧?”

持剑官听见这话乐得满面通红。王公接着说道:

“只是时间,时间总是不够!……等将来你打发亲属,过世的海拉克利乌什爵爷的孙女出嫁,到时候我是一定要去讨杯喜酒喝的,因为单凭跟你们二人的情分我都该去参加婚礼。”

“但愿上帝尽快赐福姑娘!”持剑官嚷道。

“现在我给你引见克密奇茨骑士,奥尔沙的掌旗官。他们克密奇茨家族跟基什基家族是至亲,而由于基什基家族,他们也就成了拉吉维尔家的亲属。想必你早已从海拉克利乌什那儿听说过这个姓氏,他正是把克密奇茨家的人当作同胞骨肉那样爱的……”

“谨致敬意,谨致敬意!”持剑官连声说。经拉吉维尔本人的介绍,年轻骑士高贵的门第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向持剑官大人请安,愿为大人效力。”安德热伊骑士用大胆又不无傲气的口吻说,“海拉克利乌什团队长大人对我既是父辈,又是恩主,虽说后来关系出了点儿曲折,可我仍未放弃对所有比莱维奇家人的爱,好像我的血就在他们身上流着一样。”

“尤其是,”王公说着便不拘礼数地把手搁在年轻人的肩头,“他没有放弃对一位比莱维奇小姐的爱,此事他早已向我表白过。”

“而且,不管当着谁的面我都会很坦然地承认!”克密奇茨急切地说。

“且慢,且慢!”王公道,“你瞧,持剑官阁下,他就是这么个火爆性子的骑士,因此也总要惹点儿麻烦;可他毕竟年轻,又有我的特殊庇护,我希望,一旦我们两人联手求情,那讨人喜欢的法庭定会宣布取消对他的缺席审判。”

“王公殿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持剑官回答,“不幸的姑娘只能像当年多神教的女祭司对亚历山大那样,说一声‘真把你没办法!’”

“那就让我们像那个马其顿人,权且相信这个预言吧。”王公笑着说,“不过玩笑归玩笑,还是请你把我们带去见你那位亲属,因为我也乐意看看她。愿海拉克利乌什爵爷受挫的遗愿得以弥补!”

“谨遵殿下吩咐!……瞧,姑娘就在我们的亲戚沃伊尼沃维卓娃夫人身旁。如果她一时发窘,还得请殿下多多包涵,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持剑官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幸好奥伦卡并非这会儿才看到安德热伊在统帅身边,这使她尚能保持镇静,但猛然相遇,她起初还是有点儿神不守舍。她面色发白,双腿打颤,瞅着年轻骑士,宛如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她想象,那个不幸的人要么就是在森林里流浪,头无片瓦,为一切人所抛弃,被法庭缉捕,像野兽一样东躲西藏;要么就是被关进了塔楼,用绝望的眼神透过铁窗凝望着欢乐的人世。只有上帝知道,常常有种多么可怕的悲哀在啃啮着她的心,她对这个不可救药的人又是怎样望眼欲穿;也只有上帝才能计算得出,她在孤寂中曾为他那如此残酷,虽说是罪有应得的命运洒过多少泪水。可他却出现在凯代尼艾,伴在统帅身边,逍遥自在,傲慢一如往昔。他身穿锦缎长袍和丝绒外套,腰带上戳着团队长的权标,高昂着头,一副英姿豪迈的面孔,大统帅拉吉维尔竟然亲切地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肩头!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感情蓦然交织在姑娘心间:她感觉到某种莫大的宽慰,仿佛是有人搬掉了压在她肩上的重负,使那许多的悲哀、怜悯和担忧全都成了杞人忧天;而同时,又自然地产生某种失望情绪,如同每个正直的人眼见深重的罪孽和劣行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所感受到的失望一样。因此她是既欢喜又茫然,见到这个勇敢青年居然能从那样的深渊里游出来,她是既钦佩又恐惧。

这时王公、持剑官和克密奇茨寒暄已毕,正向她走来。姑娘合上了眼睑,耸起了肩膀,有如鸟儿扬起了双翼想把头藏到翅膀下面。她心里有数,知道他们是向她走来。她不必看就能感觉出,他们是越走越近了,已来到了跟前,就站在她的对面。她确信是如此,因而并未抬眼就猛然站起身,向王公深深施了一礼。

他果真已然站在她的面前,并正在说:

“凭上帝的苦难!……我敢说,见到如此神奇的花朵在这儿开放,我再也不会为这年轻人失魂落魄感到惊讶了……欢迎你,我的姑娘,我是全心全意欢迎我的比莱维奇的可爱孙女。你还认得出我吗?”

“我认得出,王公殿下!”姑娘回答。

“要不是在这儿,我可就认不出你了。因为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时,你还是个小妞儿,还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可不像这会儿光华灿烂,仪态万方……就说你那双明眸上的帷幔吧……我的上帝!一个潜水员能采到这样的珍珠该是多么有福;谁若得而复失,又该是多么不幸……瞧,站在你面前的这位骑士,他正是这么一个痛失珍珠的人……你也认出了他吗?”

“我认出了。”奥伦卡喃喃地说,连眼皮儿都没有抬。

“这是个大罪人,我把他领来向你忏悔……你想怎么惩罚他都行,不过千万别拒绝给他赦罪,千万别让失望逼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王公说着便转向持剑官和沃伊尼沃维卓娃夫人:

“我们走吧,二位,让年轻人留在这儿,人家忏悔,别人在一旁作陪是不合适的,我的信仰不许我这么做。”

转眼之间安德热伊骑士和奥伦卡身边就没有外人。

她的心在怦然跳动,就如有只鹰在鸽子的头顶上方盘旋;而他也是激动不已。他惯有的那种大胆、冲动和自信一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言。

终于他头一个开了口,用低沉、压抑的嗓音说道:

“你没料到会见到我吧,奥伦卡?”

“没有。”姑娘悄声说。

“我的天!即便这会儿是个鞑靼人站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会紧张到如此地步。你别害怕!瞧,这大厅里有多少人,你决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即便只有我们两人单独相处,你也不该有什么害怕的,因为我已暗自发誓要敬重你。请相信我吧!”

过了片刻她抬起眼睛,冲他望了望。

“我的信任从何而来?”

“诚然,我是作了孽,但那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会重犯……自那次跟伏沃迪约夫斯基决斗后,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我就暗自下了决心,对自己说:‘绝不能用暴力夺取她,不能用刀,不能用火,只能靠高尚的行为赢得她的宽恕,求得她的一颗心!……再说,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她的怨恨会过去,见到你悔过自新,她就会原谅你!……’于是我就发誓改过,并且坚守誓言……上帝也立刻赐福于我,给我派来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并给我送来了征兵诏书。他本可不给,却还是给了我。一个多么高尚的人!这样我就无需上法庭,因为我已归属统帅审判。我对王公,就像对父亲那样坦白了我所有的罪过;他不仅宽恕了我,而且还答应缓和事态,在别人的恶意面前保护我。愿上帝赐福于他!……我将不再是被流放的犯人,奥伦卡,我要跟人们和解,夺回声望,我要为国立功,将功补过……奥伦卡!对此你是怎么看的?!……难道你连一句好话都不肯对我说?”

他两眼凝视着姑娘,合起了双掌,仿佛是在向她祈祷。

“我能相信吗?”她说。

“你能!上帝保佑,你应该相信!”克密奇茨回答,“你瞧,王公统帅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都相信我。他们了解我的所有劣行,却都相信我会改恶从善……你这是看到了的!……为什么独有你一个人不相信我?”

“因为我见到了人们由于阁下的缘故而流淌的泪水……因为我见到了那些尚未长草的新坟……”

“那些坟上会长草的,那些泪水我会亲自为他们揩干。”

“阁下就首先这么做吧。”

“只是你得给我希望,我这么做就能赢得你……你说得倒轻松,‘就首先这么做吧……’可如果我在这么做时,你却嫁给了别人,那怎么办?天啦!上帝保佑千万别出这种事,否则我会发疯的。凭上帝的圣名我求你,奥伦卡,求你让我放心,让我在跟你那边的贵族和解之前不会失去你。你记得吗?这是你自己给我写下的保证,那封信我一直留着,每逢我心里难受时就拿出来读一遍。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再一次给我千金一诺,说你会等我,说你绝不下嫁他人!……”

“阁下清楚,根据遗嘱我是不能这么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进修道院。”

“啊,你这可是赏我当头一棒!看在上帝的分上,求你别提什么修道院,因为我一想就仿佛浑身都有蚂蚁在爬。你算了吧,奥伦卡,别吓唬我了,否则我就当着众人的面跪倒在你脚前,求你千万别出家。你拒绝过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我知道,是他亲口对我讲的。是他鼓励我,要我多行善事赢得你……可是,你如果戴上了修女的头巾,我这么做又有何用?你会对我说,以德报德在于修行……可我要对你说,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除此以外,别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离开沃多克蒂之后,我几乎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就到处找你。为了组建团队,我忙得片刻不停,席不暇暖,饥不及餐,可我还是没有忘记寻找你。我爱你已爱到这种地步,没有你我就没有平静,没法过日子!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你我没有任何欢乐,活着也只有长吁短叹。我终于打听到,你去了比莱维切,住在持剑官那里。不妨对你说,我那时思想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就像是要跟一头熊搏斗:去,还是不去?……可我不敢去,怕的是我去了人家会灌我胆汁。于是我对自己说:我还没有做一件善事,我不能去……终于我得到了王公慈父般的怜悯,是他派人请你们到凯代尼艾来,让我哪怕是看看你,让我的爱得到一点儿报偿,哪怕是画饼充饥……我们马上就要开赴前线打仗。我不要求你明天就嫁给我……只求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好话,只求你让我放心,这样我也轻松点儿……你是我唯一的灵魂所系……我并不想死,但是在战场上每个人随时都会遇到死神。要知道,我绝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畏缩不前的人……因此你该宽恕我,就像宽恕一个垂死的人。”

“愿上帝保佑阁下,引你平安度过战争。”姑娘回答,声音是那么温柔,安德热伊骑士一听就明白,他的话已经有了效果。

“啊,我的姑娘,你真是有颗金子般的心!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金言。这么说你是不去修道院的喽?”

“我暂时还不去。”

“愿上帝祝福你!”就这样,有如春日化雪,他俩的互不信任也在逐渐溶化,较之片刻前他们觉得彼此靠近了。他俩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感到彼此的眼睛都变得明澈了。可她始终没有作出任何诺言,他也聪明,暂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她暗自思忖,既然他如此坦诚相告,她就不能阻断他的自新之路。对于他的坦诚,她已没有丝毫怀疑,因为他不是个擅长弄虚作假的人。然而她之所以没有屏弃他,之所以还给他一线希望,其主要原因还在于姑娘内心深处仍然在爱着这条敢作敢为的汉子。是山样的悲愁、失望和痛苦掩埋了这份爱,可这爱还活着,随时都会对他信赖和宽宥,如此周而复始无穷尽。

“他的本性总归比他的行为好,”姑娘心想,“那些挑唆他犯了许多过错的人再也不存在了;除非是出于绝望,他是再也不会去干什么坏事的,那就让他永远不要绝望吧。”

由于自己的宽宏大量,她那颗诚实的心快活了起来。奥伦卡姣丽的两颊上泛起了红潮,鲜艳得宛如洒满晨露的玫瑰;她那对眼睛顾盼神飞,你也许会说:是她眼里射出的甜蜜而生机勃勃的光芒照亮了大厅。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无不赞叹这神奇的一对儿,即便是举着蜡烛走遍整个大厅,也找不到这样的檀郎姝丽,虽然在这个大厅里聚集了男女贵族之精华。

再者他俩就像事先有约,都是一样的打扮,她穿的是一件银白色锦缎连衫裙,别着蓝宝石胸针,外罩一件蔚蓝色的威尼斯丝绒小褂。“他们大概是兄妹。”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说,但立刻便有人提出不同见解:“怎么会是兄妹?没见到他望着她的那对眼睛是多么目光炯炯!”

这时王府总管在大厅里宣布,进餐的时刻到了,请大家就座,于是立刻便忙乱了起来。身着饰满花边儿华服的劳汶豪特伯爵挽着王妃的胳膊走在最前面,由两名漂亮的少年侍从牵着王妃长外衣的拖地下摆;在他们之后是斯契特男爵领着赫莱博维奇夫人,再后便是帕尔切夫斯基主教神甫和比亚沃佐尔神甫,他俩似乎是忧心忡忡,面色阴沉。

雅努什王公在进入餐厅时依礼让客人先走,但在桌席上占的则是王妃上首的最高席位。这会儿他正领着文登总督的妻子科尔夫夫人走在两位神甫的后边,这位总督夫人到凯代尼艾做客,迄今为时已有一周。所有的赴宴者都成双结对向前移动,宛如一条五色缤纷的长蛇,在蜿蜒,在闪光。克密奇茨领着奥伦卡,姑娘的胳膊轻柔地靠在他的胳膊上。他不时斜过身子注视着她那秀丽的面庞,心里感受到一种由衷的幸福,脸上神采飞扬,亮得有如燃烧的火炬,因为他身边拥有的是珍稀瑰宝,他也就成了这些豪门中最大的豪门。

人们就这样款款而行,伴着乐队演奏的节拍进入餐厅。餐厅看上去就像一座单另的华厦。一张布置成马蹄形的餐桌,可供三百人用餐,桌上摆满了金银餐具。作为享有部分国王尊严并与那么多王室沾亲带故的雅努什王公,也就当仁不让紧靠王妃坐了首席,所有的人从他面前经过都向他深深鞠躬,然后按职位、封号顺序就座。

出席宴会的人们似乎都觉得,统帅显然意识到这是大战前夕的最后晚宴,这场残酷的战争将决定几个大国的命运,因而他的脸色很不平静。他面带微笑,装出喜气洋洋,可那模样儿就像正在发高烧。他那威严的前额不时为乌云所笼罩,那些坐在他近处的人都能看到他额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汗珠;他的目光不时在聚宴的人们脸上匆匆掠过,每当扫视到各路团队长的面孔时,他的目光就变得探究似地迟疑,他那两道狮子眉又不时猝然颦蹙,仿佛有什么刺痛了他的心,又仿佛是这一张或那一张面孔激起了他的恼怒。更为奇怪的是,那些靠近王公就坐的达官显贵,诸如两位使节,帕尔切夫斯基主教神甫、比亚沃佐尔神甫、科莫罗夫斯基爵爷、梅热耶夫斯基内侍官、赫莱博维奇爵爷、文登总督科尔夫以及其他人,同样显得心事重重,神思恍惚。坐在庞大的马蹄形餐桌两翼的人这时已进入愉快的交谈,形成一片欢宴时惯有的笑语喧哗,而居宴席上座的显贵却一个个郁郁寡欢,缄口结舌,或难得悄声交换只言片语,或仅彼此示以某种烦愁而担忧的眼神。

然而此种情景说怪也不怪,因为在他们的下首坐着的就是各路团队长和众位骑士,迫在眉睫的战争对这些人的生命威胁最大。即便战死沙场也比肩上压着战争重负要轻松得多。军人的灵魂没有烦恼,一旦他为国捐躯,也就是用血赎了罪,他就从殒命的沙场飞上天国;只有那个在决定命运的前夕不知明天会向祖国敬献怎样的酒喝的人,才会垂下沉重的脑袋,在灵魂深处同上帝和良知争论不休。

坐在下首席位的那些人正是这样解释王公的惴惴不安的。

“每逢临战时刻他总是这样跟自己的灵魂争辩,”老团队长斯坦凯维奇对扎格沃巴爵爷说,“但他越是阴沉,对敌人就越是凶狠,到了开战的日子,他肯定就会特别来劲儿。”

“狮子也是这样,在搏斗前它总要发出一阵咕噜声,”扎格沃巴回答,“这是为在自己心中激起对敌人更大的厌恶;至于那些伟大的战将,他们倒各有自己的习惯。汉尼拔好像打仗前爱掷骰子,阿非利加西庇阿爱吟诵诗文,老科涅茨波尔斯基总爱谈论妇女,而我在临战前总爱打一个钟头的瞌睡,当然也不反对跟好友们喝上一杯。”

“你们瞧,各位,帕尔切夫斯基主教神甫的面色怎么像纸一样苍白!”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说。

“这是因为他在加尔文宗信徒的酒宴上难以吞下不洁的菜肴。”扎格沃巴悄声解释说,“至于酒类,老人们说,那是百无禁忌,到处都可以喝,什么酒都可以喝;可是食物,尤其是汤羹,是有许多讲究的,必须注意忌口。当年我在克里木当战俘,就是这么做的。鞑靼毛拉或祭司都很擅长用大蒜烹调羊肉,那种烹调法极其古怪,谁只要沾上一口,谁就得叛教改宗,心甘情愿信奉他们的先知。”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把嗓门儿压得更低:

“我说这话决不是轻慢王公,不过我还是奉劝各位,这席上的食物最好免用,上帝保护有禁忌的人。”

“阁下在说些什么!……谁在进餐前向上帝祝祷过,祈求什么事也别发生?在我们大波兰地区,路德宗信徒、加尔文宗信徒多的是,可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会在食物上施妖术。”

“在你们大波兰地区路德宗信徒多的是,所以他们跟瑞典佬便立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扎格沃巴反驳说,“而今还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呢!我若是处在王公的地位,就会唤狗来把坐在那儿的两名使节叼走,而不是用珍馐美味来填塞他们的肚子。你们瞧瞧那个劳汶豪特,瞧他那吃法,简直就像一个月后就要把他用绳子拴住腿赶到集市上去过刀似的。他不只是在狼吞虎咽,还在往衣服口袋里塞干果,想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哩!我忘了那第二个洋鬼子叫什么。你倒说说……”

“老爷子,你去问问米哈乌吧。”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米哈乌坐得离他们不远,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因他的座位是夹在两个姑娘中间;左首是个年约四十的老姑娘伊丽莎白·谢拉夫斯卡小姐,右首则是奥伦卡·比莱维奇小姐,奥伦卡的另一边坐着克密奇茨。伊丽莎白小姐在小个子骑士头顶上方摇晃着簪羽饰的脑袋,正兴致勃勃地对他讲述着什么,他则间或抬起头用无精打采的目光朝她瞥一眼,不时应付着回答:“是的,尊敬的小姐,千真万确!”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他的整个注意力都放在另一边。他在竖起耳朵捕捉奥伦卡的轻言细语,捕捉她那锦缎衣裙发出的窸窣声。他心痛欲裂,两撇八字胡在猛烈地抖动,仿佛想以此来吓跑伊丽莎白小姐似的。

“唉,真是个绝妙的姑娘!……唉,真是个美貌的姑娘!”他心里这么说,“瞧瞧吧,上帝!请你瞧瞧我有多么可怜吧,人世间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孤苦伶仃的孤儿了。我的灵魂在悲鸣,在为我爱的姑娘泣血,不管我看上谁,谁的身边就准有另一名军人站岗。我这不幸的漂泊者何处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打完仗阁下准备干什么?”伊丽莎白·谢拉夫斯卡小姐噘起小嘴猝然问了这么一句,同时把扇子摇得飞快。

“准备进修道院!”小个子骑士生硬地回答。

“谁在筵席上还在想什么修道院?”克密奇茨从奥伦卡的另一边探过身来,高兴地叫道,“哦!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阁下难道就没有这样想过?当然啦,我相信!”米哈乌骑士说。

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了奥伦卡甜蜜的声音:

“阁下可别那么想。上帝会赐你一位称心如意的妻子,既可爱又高尚,正如你自己是个高尚的人一样。”

诚实的米哈乌骑士立刻大受感动:

“即便是有人给我吹奏长笛,也没有这软语娇音好听!”

桌边越来越大的喧哗声岔断了他们的交谈,这会儿已到了碰杯的时刻。人们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席面越来越活跃。各路团队长在辩论未来的战争,一个个都皱着眉头,两眼冒火。

扎格沃巴爵爷在对全桌的人讲述兹巴拉日被围困的情景,听者无不热血沸腾,脸涨得通红,内心深处平添了许多激情和勇气,仿佛不朽的耶雷梅的英灵正在这大厅里翱翔,将其精贯白日的英雄气概注入军人们的心中。

“那才是统帅!”负责指挥拉吉维尔近卫铁甲骑兵的著名团队长米尔斯基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可我至死也不能忘怀。”

“好一个掌执雷电的朱庇特!”老斯坦凯维奇叫嚷道,“假若他健在,事情就不会弄到这般地步!……”

“嚯!在罗姆内那边他曾命人砍伐森林,开辟道路,向敌人进攻。”

“因为有了他才能取得别列斯捷奇科的大捷!”

“可在最艰难的时刻上帝却把他召去了……”

“上帝把他召去了,”杨·斯克热图斯基提高了嗓门儿重复道,“可他给后来者,给统帅们,给达官显贵,也给整个共和国留下了遗训:对任何敌人都不能进行谈判,对敌人只有打!……”

“不谈判!打!”十几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应和,“打,打!”

大厅里变得燥热起来,血在斗士们的身上沸腾,人们的目光如闪电,新剃的脑袋在冒着热气。

“我们的王公,我们的大统帅将是这个遗训的执行者!”米尔斯基说。

安置在宴会厅演奏台上的一座巨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与此同时,大厅四壁震颤,窗玻璃悲戚地瑟瑟作响,庭院里传来了炸雷般的礼炮轰隆声。

谈话戛然而止,大厅里一片寂静。

突然桌子的一端有人大叫:

“帕尔切夫斯基主教神甫昏厥啦!水!”

顿时出现一片慌乱。有人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主教并没有昏厥,不过非常虚弱,王府总管扶着他的双肩让他在椅子上坐稳,文登总督夫人正往他脸上喷水。

就在这时第二声炮响震得窗玻璃打颤,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Vivat共和国!pereant hostes。”扎格沃巴欢呼起来。

但是一连串的炮声淹没了他的欢呼。贵族们开始计数:

“第十声,第十一声,第十二声……”

每一声都伴有窗玻璃悲戚的呻吟。烛光也被震得摇曳不定。

“第十三声,第十四声!……主教神甫不习惯这轰隆声。他的恐惧破坏了盛宴的气氛,王公也显得心神不定:瞧吧,各位,他绷着脸,好像在生闷气……第十五声,第十六声……嗨,这炮放得简直就像在打仗!第十九声!第二十声!”

“请大家安静!王公要讲话!”桌子两端席位上都有人在叫嚷。

“王公要讲话!”

一切声音全都消失了,肃静笼罩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拉吉维尔,他端着酒杯站着一动不动,像个巨人。然而那景象却使欢宴的人们感到触目惊心!

王公的面孔这时简直让人一见就不寒而栗,因为那张脸此刻已不是苍白,而是发青,他竭力想在嘴角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竟像发生痉挛一样把整张脸都扭歪了。他的呼吸平素就短促,这会儿更是气喘咻咻,他那锦缎衣裳下的宽阔胸脯一起一伏,低垂的眼睑遮住了一双明眸,那张向来威风凛凛的脸上显现出的是恐怖和僵冷如冰的表情,通常只有人在垂死时才会有这样一种凝固的脸相。

“王公怎么啦?这儿出了什么事?”周围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

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心,大家的脸上都显露出惶悚的期待的神情。

拉吉维尔终于开了口,话语短促,不时停顿下来喘口粗气:

“各位爵爷!……你们当中定有许多人……感到惊诧……或者干脆会被我这祝酒词吓倒……不过……请各位听清楚……谁相信我,信赖我……谁真正看重祖国的利益……谁是我们家族忠诚的朋友……就请自愿举起酒杯,并且随我高呼:

“Vivat Carolus Gustavus rex……为自今日起以浩荡王恩统治我们的君主干杯!”

“Vivat!”两位瑞典使节劳汶豪特和斯契特跟着他欢呼,响应的还有十几名外国雇佣团队的军官。

可宴会厅里却笼罩着死一般的岑寂。各路团队长和贵族都大眼瞪着小眼,彼此交换着惶遽的目光,仿佛相互在问,王公是不是发了疯?终于宴席上有几处有人开了腔:

“我们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回事?”

然后又是一派寂静。

人们脸上反映出的是无法形容的惶恐和惊愕的神色,所有人的眼睛重又转向了拉吉维尔,可他依然直立着,舒了口长气,似乎是卸掉了压在心头的重负。他那张脸慢慢有了点儿红色;接着他转身对科莫罗夫斯基说:

“是时候了,该公布我们今天签署的条约,让诸位知道应持什么态度。宣读吧,阁下!”

科莫罗夫斯基站立起来,展开放在自己面前的羊皮纸文书,开始宣读令人心惊胆寒的条约。它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值此时艰,狂飙突起之时,在失去能得到最尊贵的国王陛下援救的一切希望之后,我们,立陶宛大公国的贵族和其他各等级的臣民,跋前疐后,水尽山穷,别无良法,迫不得已,愿按如下条件求得最尊贵的瑞典国王陛下的庇护:

一、联合作战,讨伐所有共同的敌人;波兰国王和波兰王国在外。

二、立陶宛大公国将不并入瑞典,而是采取过去与波兰王国联合的方式,即,在一切方面民族与民族平等,议会与议会平等,骑士与骑士平等。

三、在议会上,任何人的言论自由不受限制。

四、宗教信仰自由不可侵犯……

科莫罗夫斯基就这么在寂静和普遍的惊骇中读了下去,一直读到了结束语:“我们谨以亲笔签署确认该条约,我们以及我们的后辈儿孙将承诺信守条约,一体遵循。”这时,宴会厅里出现一片嘈杂声,犹如暴风雨到来之前震撼松林的头一阵风。而就在暴风雨爆发之前,白发皤然如白鸽的斯坦凯维奇团队长用凄厉的声音求告道:

“王公殿下!看在受难基督的分上,怎能使先王瓦迪斯瓦夫和齐格蒙特·奥古斯特的事业付诸东流?怎能背弃兄弟、叛卖祖国、与敌人结盟?王公殿下,请想想,殿下令名卓著,为祖国立下了格天功业,殿下门第高洁,迄今享有无瑕之荣,这一切岂能毁于一旦?我恳求殿下把这可耻的文书撕得粉碎,踩到脚底!我知道,我不只是以个人的名义,而且也是以在场的所有军人和贵族的名义恳求殿下悬崖勒马。再说我们也有权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王公殿下!切不可倒行逆施,改弦易辙为时不晚!……请殿下珍惜自己,珍惜我们,珍惜共和国!”

“切不可倒行逆施,请珍惜,珍惜!”几百条嗓子同声呐喊。

所有的团队长都从各自的席位上跳将起来,向他走去,年高德劭的斯坦凯维奇跪在大厅马蹄形桌两翼中间的地上,他周围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

“切不可倒行逆施!请珍惜我们!”

拉吉维尔昂起他那龙骧虎视的头颅,愤怒的闪电掠过他的前额,突然,他厉声呵叱道:

“各位,难道该由你们带头作出不守纪律的榜样?难道军人该违拗首领,违拗统帅?难道军人该违抗军令擅自抗辩?莫非你们想主宰我的良知?莫非你们想教导我为了国家利益应当如何行事?这儿不是地方议会,不是召你们大家到这儿来表决,而我要对上帝负责!”

他用手掌拍打自己宽阔的胸脯,同时用火辣辣的目光扫视众位军人,过了片刻他厉声吼叫道:

“谁不跟我走,就是反对我!我了解你们,知道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不过你们也得明白,你们的头顶上方悬着一把利剑!……”

“王公殿下!我们的统帅!”斯坦凯维奇老人还在恳求,“请珍惜你自己,请珍惜我们大家!”

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岔断了老人的央告,他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绝望的声音喊叫道:

“不要求他,求也无用!他心中早已豢养了一条恶龙!……共和国,你要遭殃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要遭殃了!”

“两个权贵在共和国的两头出卖我们的祖国!”杨·斯克热图斯基发出了怒吼,“诅咒这个王府,可耻,愿上帝震雷霆之怒!”

扎格沃巴爵爷听见杨的诅咒,从惊愕中回过神儿来,咋呼道:

“你们问问他,拿了瑞典佬多少贿赂?他们给他付了多少?他们还许诺给他什么?各位爵爷,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加略人犹大!但愿你在绝望中死去!但愿你断子绝孙,灭门绝户!但愿魔鬼拖走你的灵魂!……叛徒!叛徒!可恶的卖国贼!”

这时伤心透顶的斯坦凯维奇激愤地从腰带上拔出团队长的权标,啪地一声扔到了王公脚前。紧接着米尔斯基也扔出了权标,第三个扔出权标的是尤泽福维奇,第四个是霍什奇茨,第五个是面色惨白如死人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第六个是奥斯凯尔科——一支接着一支的团队长权标在地板上翻滚,与此同时,就在这狮窟里,当着猛狮的面,越来越多的嘴巴在重复着一个可憎的字眼:

“卖国贼!……卖国贼!……”

这个眼空四海、惟我独尊的豪门显贵愣愣地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浑身的血都涌到了他的头顶;他脸色发青,眼看就要昏厥,变成一具僵尸滚到桌子下面去。

“甘霍夫和克密奇茨到我这儿来!……”狮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顷刻之间宴会厅的四扇大门砰然洞开,威严、一声不响、手持火枪的苏格兰步兵开了进来。甘霍夫从主门口率领他们。

“立定!”王公发出了口令。

然后他冲各路团队长命令道:

“跟随我的,都到大厅右边去!”

“我是军人,我为统帅效命!……让上帝审判我!……”哈尔瓦姆普说着就走到了大厅右边。

“还有我!”米耶莱什科说,“这不是我的错!”

“作为公民我抗议过,作为军人我必须服从。”第三个站到右边的是涅维亚罗夫斯基,此人虽说此前扔掉了权标,但这会儿显然是向拉吉维尔的淫威屈服了。

继他们之后又过去了几名团队长和相当数目的贵族;但是职位最高的米尔斯基、年龄最长的斯坦凯维奇,还有霍什奇茨、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奥斯凯尔科都站在原地没动,跟他们一起的是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扎格沃巴,还有为数众多的重甲骑兵和轻骑兵团队的军官和一些贵族。

苏格兰步兵像一堵墙将他们团团围住。

起先,当王公举杯为查理·古斯塔夫祝酒时,克密奇茨跟所有的人一样从座位上跳将起来,瞠目而视,僵直地站立着,犹如木雕石塑一般,他翕动着惨白的嘴唇,颠来倒去地叨咕说:

“上帝!……上帝!……上帝!……我干了什么好事?……”

这时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虽说很轻,可他听得很真切,这是在叫他的名字:

“安德热伊!……”

他猛地用双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我该永生永世受到诅咒!……但愿我脚下的土地裂开把我吞没!……”

比莱维奇小姐脸上闪着火样的红光,亮如星辰的明眸盯在克密奇茨身上:

“站在统帅一边是可耻的,这样的人会遗臭万年!何去何从你要作出选择!……全知全能的上帝!……阁下要怎么做?!……快作出选择!……”

“耶稣!耶稣!”克密奇茨叫嚷着。

大厅里响彻了各种喊声,一些人把权标扔到了王公脚下,但克密奇茨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仍然站着呆若木鸡,甚至当王公喝令“甘霍夫和克密奇茨到我这儿来!”和苏格兰步兵已经开进大厅时,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受着痛苦和绝望的折磨,瞪着一对癫狂的眼睛,翕动着两片乌青的嘴唇。

骤然他转身冲着比莱维奇小姐,向她伸出了两只手:

“奥伦卡!……奥伦卡!……”他浑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发出哀怨的呻吟。

而她却连连后退,脸上带着憎恶和恐怖的表情。

“滚开!……卖国贼!”她有力地说。

此刻甘霍夫已经发令:“前进!”而苏格兰步兵分遣队则押着他们包围的一干人犯向大厅门口走去。

克密奇茨机械地移步跟着他们走去,像个没有意识的人,不知要走向何方,也不知为何要走。

宴会就此结束……

[178] 马佐夫舍是指维斯瓦河中游包括华沙、马佐夫舍省、普沃茨克省和拉夫斯克省在内的历史地区。​

[179] 拉丁语,意为:随意吃的。​

[180] 拉丁语,意为:最杰出的。​

[181] 指俄国军队。​

[182] 拉丁语,意为:危险。​

[183] 路易·玛丽亚(1611-1667),出身于法兰西王室,自1644年起为瓦迪斯瓦夫四世的王后,自1649年起为杨·卡齐米日的王后,积极参与波兰的政治生活。​

[184] 约翰·拉白里欧(1632-1672),法国历史学家。1644年随路易·玛丽亚来到波兰,著有《波兰旅游札记》(1647)。​

[185] 拉丁语,意为:罕见的鸟。​

[186] 借用历史故事: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前323)在出征波斯前到得尔福神庙去问卜吉凶,恰好这天女祭司不在庙里,亚历山大就去找她回来,强迫她求得神谕,女祭司说:“真把你没办法!”亚历山大说:“这对我已是够好的预言。”​

[187] 汉尼拔(前247-前182),迦太基统帅,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多次打败罗马军,长期转战意大利各地。​

[188] 即小西庇阿(约前185-前129),古罗马统帅。公元前147年当选执政官,次年攻陷并破坏迦太基城,从而结束了第三次布匿战争,获“阿非利加西庇阿”之称。​

[189] 朱庇特是罗马的天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被认为是天的主宰,执掌雷电,也是国家和军队的保护神。​

[190] 拉丁语,意为:万岁。​

[191] 拉丁语,意为:让敌人死亡。​

[192] 拉丁语,意为:查理·古斯塔夫国王万岁。​

[193] 拉丁语,意为:万岁。​

[194] 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二世·雅盖沃(1386-1434年在位)于1386年建立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王亲联盟;齐格蒙特二世·奥古斯特(1548-1572年在位)于1569年将波兰和立陶宛合并为波兰共和国。​

[195] 加略人犹大原是耶稣的使徒之一,以30块银币为代价出卖了耶稣。后遂以犹大喻叛徒和变节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