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这天夜里,王公和文登总督科尔夫就跟两名瑞典使节进行了长时间的磋商。公布条约的结果使他大失所望,而且给他揭示了岌岌可危的前景。王公是故意选择在宴会期间公布条约的,他本指望人们在喝得晕晕乎乎、心情舒畅、头脑不清时对什么都会容易表示赞同。他预计不管怎样都会有人反对,也估计到会有人拥护,然而出现的局面却与预计出入过大,抗议的力量竟如此强劲,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几十名加尔文宗的贵族和一小撮身为外国人而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的外籍军官,其他所有的人都宣称反对跟查理·古斯塔夫——应该说是跟他的元帅和姻亲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签订的条约。

诚然,王公已下令逮捕了抗命不遵的军官,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在编的团队对此又会怎么说?……他们会不会想念自己的团队长?会不会哗变?会不会想用武力解救自己的长官?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留在傲慢的王公身边的除了几个龙骑兵团队和一个外国步兵团队,还有什么?

然后……他面对的将是整个国家、所有的武装贵族和维捷布斯克总督萨皮耶哈——拉吉维尔家族最有威胁的老对头,此人为了共和国的完整,即便是同全世界开战也在所不惜。那些被捕的团队长,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砍掉他们的脑袋,那样波兰团队都会聚集到萨皮耶哈的旗帜之下,他萨皮耶哈也便会成为全国武装力量的统帅,而拉吉维尔王公则将会看到自己没有军队,没有支持者,没有影响力……到那时事态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那么令人一想就心惊胆寒,因为他的处境实在可怕。王公很清楚,到那时,他暗中耗费了那么多心血秘密策划出的条约势必变成一纸空文;到那时,瑞典人就会蔑视他,甚至还会由于失望而向他报复。毕竟他已把自家的领地比尔瑞作为忠诚的保证奉送给了瑞典人,可这样做到头来又只能更加削弱自己的力量。

对于强大的拉吉维尔,查理·古斯塔夫会手捧荣誉以旌其美,且不惜漫撒酬报,赏不逾时;而对于虚弱并为众人所弃的拉吉维尔,他则会视若粪土,不屑一顾。如果杨·卡齐米日时来运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时对于他这位今晨还是举国无匹的一代天骄就是最后的毁灭。

两位瑞典使节和文登总督离去后,拉吉维尔便双手抱头,蒿目时艰,忧心如焚,开始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走动,犹如困兽……外面传来苏格兰哨兵的口令声和贵族轻便马车驶离庭院的辚辚声。他们走得匆忙、仓促,不啻瘟疫就要降临凯代尼艾壮丽的城堡。可怕的忐忑不安在撕裂着拉吉维尔的心。

有时他似乎觉得,在房间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个人跟着他走来走去,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你落得个什么?茕茕孑立,众叛亲离,无根无蒂,遗臭万年……”是的,他,堂堂一个维尔诺总督,立陶宛大统帅,居然被人践踏,当众受辱!若是在昨天,在整个王国,在全立陶宛,哼!在全世界,谁能想象还能找到一个胆敢当着他的面骂他“卖国贼!”的狂妄之徒?可是他却听见了这骂声,而且至今仍萦绕于耳,那些骂他的人,也依然好好地活着。他若再度走进举行宴会的那个大厅,他也许还能听见那回荡在飞檐之间和天花板之下的一声声“卖国贼!卖国贼!”的唾骂的回声!

激愤、狂怒,不时攫住了这个政治寡头的心,他的鼻翼在鼓胀,他的眼睛冒着怒火,他的前额青筋突暴。是谁胆敢在这里违拗他的意志?……发狂的想象在他眼前展现出一幅幅对那些竟敢不像狗儿跟在他脚后行走的叛逆者施加惩罚和酷刑的图景。于是他看到了那些人的鲜血在刽子手的板斧下汩汩流淌,听到了那些受车裂的人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他沉浸在血的幻象里,感受到了快慰和满足。

然而清醒的思考也在提醒他,在这些叛逆者的背后站着军队,他若砍下这些人的脑袋,是不会不受到惩处的。于是那地狱般的难以忍受的忐忑不安重又涌上他的心头,撕扯着他的心,这时又有人开始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茕茕孑立,众叛亲离,无根无蒂,等待着你的是法庭和耻辱……”

怎么?莫非他拉吉维尔无权决定国家的命运?莫非他无权在杨·卡齐米日和查理·古斯塔夫二者之间作出取舍?难道他不能把这个国家爱给谁就给谁?给也罢,转让也罢,赠送也罢,难道他就不能随意处置它?

这位豪门显贵迷惑不解地望着前方。

那么他拉吉维尔家族又算得什么呢?那么昨天他们又是什么人?在立陶宛口碑载道的又是什么?……难道那一切都是错觉?难道在大统帅身边没有站着博古斯瓦夫王公和他的各路团队?难道他背后没有舅父勃兰登堡选帝侯?难道这三人背后不是查理·古斯塔夫?不是这位曾以其百战百胜的雄师锐旅在不久前还横扫过德意志全境的瑞典国王?波兰共和国不是也向这位新的君主伸出了求和的手?不是一听到北方猛狮临近的消息就举手投降?又有谁能抗御这支势不可当的力量?

一边是瑞典国王、勃兰登堡选帝侯、拉吉维尔家族,必要时还有赫麦尔尼茨基及其全部兵马,还有瓦拉几亚公和谢德米奥格罗德的拉科奇,几乎是半个欧洲!另一边则是维捷布斯克总督连同米尔斯基、斯坦凯维奇、三名刚从武库夫来的贵族,外加几个哗变的团队!……这算得什么?是开玩笑?还是演一场滑稽剧?……

王公猝然纵声大笑起来。

“我莫非是给卢西斐和整个地狱的议会搞昏了头!……就让他们所有的人都到维捷布斯克总督那儿去吧!”

可是过了片刻王公的脸上重又阴云密布。

“可是强者只肯同强者结成同盟。把立陶宛扔到瑞典人脚前的拉吉维尔将受到欢迎……而乞求援助去对抗立陶宛的拉吉维尔则将受到蔑视。”

怎么办?

外国雇佣团队的军官们会留在他身边,但是他们的力量远远不够,如果波兰团队都转向维捷布斯克总督一边,那么国家命运也就会掌握在他的手里。再说,那些外国军官虽然每个人都会执行命令,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宣誓竭诚效忠拉吉维尔的事业,没有一个人肯不仅作为军人,而且也作为朋党满腔热情为这个事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因此,要成大事,必不可少的不是外国人,而是本国人,只有本国人才能以他们的姓氏、勇气、名望、敢作敢为的榜样和随时准备豁出去的精神去吸引更多的人……因此,在国内必须有自己的朋党,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也好。

那么,在这些本国人中谁又宣告站在他王公一边的呢?哈尔瓦姆普,一个精衰力竭的老军人,当兵还可以,别的什么也不行;涅维亚罗夫斯基在军中声誉不好,没有影响力;除他们之外,别的人更是撑不住台面。那些能为部队所拥护,有可能光大他的事业的人中,没有一个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剩下的只有一个克密奇茨,他年轻,有进取心,敢作敢为,享有极大的骑士声誉,门第高贵,统领着一支强大的团队,其中有一部分是由他自己出资装备起来的;对于立陶宛所有那些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不安生的灵魂,此人似乎是天生的头领,何况他又充满了热情。倘若他支持拉吉维尔的事业,他就会以年轻人的轻信抓住这个事业不放,就会盲目追随自己的统帅,并以其名义把这个事业传播到四面八方。有这么一个衷心拥护者胜过拥有几个团队,胜过所有外国雇佣军。如果他愿意,他是善于将自己的信念注入年轻骑士们的心中的,他善于吸引他们跟着自己走,到那时,拉吉维尔的兵营可就要兵多将广了。

然而他显然是有所踌躇。不错,他没有把自己的权标扔到统帅的脚前,可是他起初也没有站到统帅身边。

“谁也不能指望,谁也不可靠。”王公这么想着,禁不住黯然神伤,“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转到维捷布斯克总督方面去的,谁也不会来跟我分享……”

“耻辱!”他的良知悄声说。

“立陶宛!”他的自负从另一边回应。

房间里变得幽暗了,因为燃烧的烛芯上结了烛花。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口流泻了进来。拉吉维尔凝视着那缕缕清辉,陷入了沉思。

渐渐地那清辉开始变得朦胧,月光里仿佛浮现出人影,人影越来越多,最后王公仿佛见到有千军万马从幽深的天宇沿着月光铺筑的阔道向他拥来,一个个铁甲骑兵和轻骑兵团队,威武雄壮,如林的旗帜在飘扬,策马在前的是个头不顶盔的将领,一望而知,这是胜利班师的凯旋者。四周万籁俱寂,但王公耳边却清晰地听到军队和民众的欢呼声:“Vivat defensor patriae!vivat de fensor patriae!”军队越来越近,已经能辨认出统帅的面容。此人手执权杖;从马尾旌上马尾的数量可以看出,这是位大统帅。

“凭圣父和圣子之名!”王公惊叫道,“这是萨皮耶哈,这是维捷布斯克总督!可我在哪里?给我安排了什么?”

“耻辱!”他的良知悄声说。

“立陶宛!”他的自负回应。

王公拍手唤人,守候在隔壁房间的哈拉希莫维奇应声出现在门口,身子弯成了两截。

“弄亮点儿!”王公说。

哈拉希莫维奇剪掉了烛花,随后走出门去,过了不久他又举着烛台返回。

“王公殿下!”他说,“该安歇啦,鸡已叫了两遍。”

“我不想睡!”王公说,“我打了个盹儿,梦魇压得我难受。有什么消息?”

“从涅希维耶日来了一位贵族,送来了内廷御膳官王公的书信,可我未经传唤不敢进来禀报。”

“快把信给我!”

哈拉希莫维奇呈上一份蜡封的文书,王公拆开,读着如下的内容:

愿上帝保佑王公殿下,制止此等将给我们家族带来永世的耻辱和万劫不复的毁灭的图谋。对此等图谋,该考虑的不是统治万民,而是一件马鬃粗服。我心中也装着家运昌隆,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在维也纳如何殚精竭虑,为我们的家族在帝国议院谋得一席之地而作的努力。可我绝不会为任何奖赏,或迫于人间权势出卖祖国,出卖君主;我绝不愿生前播种耻辱,死后遭到天谴。请王公殿下想想列祖列宗的卓著勋劳和无瑕清誉,趁时间还来得及,请王公殿下看在天主的分上,悬崖勒马!敌人已在涅希维耶日以重兵将我包围,不知此信能否送达王公殿下手里。尽管我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可我请求的不是上帝的拯救,只想制止王公殿下的此等图谋,将王公殿下引上正道。纵然恶事既成,也还有回旋余地,望王公殿下迅速作出决断,迷途知返,祛污赎罪。若是叛逆求援,请不要指望我能提供帮助。我在此事先申明:血亲义小,报国义大,我将率领自己的全部兵马与财政大臣和维捷布斯克总督联合抗战。与其让我自愿插手可耻的卖国阴谋,不如让我当机立断,百倍打击投敌奸邪,乃至与王公殿下兵戎相见,决不姑宽。勿谓言之不预。愿上帝对王公殿下作出裁断。

米哈乌·卡齐米日·拉吉维尔

涅希维耶日和奥韦卡王公

立陶宛大公国内廷御膳官

统帅读罢书信,便将它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苦笑,叹息道:

“这一个也背弃了我,自己的血亲对我反戈一击,只因我想光耀门庭,想给家族装点前所未有的辉煌!……唉,不好办!还剩下个博古斯瓦夫,他不会背弃我……跟我们一起的毕竟还有选帝侯,还有查理·古斯塔夫。谁不愿播种,自然就不能收获……”

“耻辱!”他的良知悄声说。

“王公殿下乐意写封回信吗?”哈拉希莫维奇问。

“不!不回信。”

“我可以去唤近侍们来吗?”

“你等一下……岗哨加强戒备了吗?”

“加强了。”

“给各路团队的命令下达了吗?”

“下达了。”

“克密奇茨在干什么?”

“他把脑袋往墙上撞,叫喊什么天谴。像泥鳅一样东扭西摆。他本想跟比莱维奇一家溜之大吉,可岗哨没放他走。后来他又抓起佩刀想自戕,不得不把他捆了。这会儿他正安安静静地躺着。”

“鲁斯涅的持剑官走了?”

“没有让他留下的命令。”

“我忘啦!”王公说,“把窗子都打开,屋子里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去告诉哈尔瓦姆普,让他立即去乌皮塔,把那儿的一个团队领到这里来。给他钱,让他支付部队头个季度的饷金,允许那些人喝点儿酒……再跟他说,叫他从伏沃迪约夫斯基手里把迪德凯梅领地的终身使用权拿走。这哮喘让我透不过气来……你等一等!”

“遵命,王公殿下。”

“克密奇茨在干什么?”

“就如我刚才对王公殿下讲过的那样,他正安安静静地躺着。”

“不错!你讲过……吩咐叫人把他带到这里来。我要跟他谈话。吩咐给他松了绑绳。”

“王公殿下,这个人发了疯……”

“别怕,去传他!”

哈拉希莫维奇走了出去;王公从威尼斯办公桌里取出一只装着手枪的小盒子,打开盒盖,放在桌上顺手的地方。他就坐在这桌子旁边。

大约过了一刻钟,克密奇茨由四名苏格兰侍卫押着走了进来。王公命令士兵撤出。房间里只留下他俩。

看上去,这条汉子面色惨白,脸上简直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只是两眼冒火,像在发高烧,整个神情显得平静、沮丧,仿佛是绝望至极,对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之后,王公先开了口:

“你曾向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发誓,永不背弃我!”

“一旦我寒盟背信,将受到天谴;一旦我信守誓言,也要受到天谴!”克密奇茨说,“对我反正是一码事!”

“即便我领你做了什么坏事,责任也不在你。”

“一个月前我曾面临法庭审判的威胁,由于杀人罪我该服刑……今天我却觉得,当时我倒像个孩子一样无辜!”

“在你走出这个房间之前,你就会感到你卸掉了自己以往所有的罪过。”王公说。

蓦地他改变了腔调,带着某种信任的温和语气问道:

“你怎么看,当我面对两个力量百倍于己的敌人,又无力进行抵抗保卫这个国家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该去死!”克密奇茨粗鲁地回答。

“我羡慕你们军人那么容易抛却压在自己肩上的重负。去死!谁不怕死,死对那个人来说便是世上再简单不过的事。你们自然是不头痛的,你们没有一个会想到,如果我现在不订立这个条约而去打一场恶仗,战死沙场,那时会是个什么局面?那时这片国土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就没有一块石头留在石头上不被拆毁了。上帝保佑,但愿不要如此。否则我的灵魂即使飞上天国也得不到安息。啊,你们这些可以一死了之的人真是terque quaterque beati!你以为我活得就不累吗?你以为我就不渴望永恒的沉睡、永远的安息?可我无权这样奢求,既然这杯为天父所赐,那么这杯中之物是胆汁也罢,苦酒也罢,我都必须饮干。如今当务之急是拯救这片不幸的国土,不要让它在新的重压下折断了腰。让那些嫉恨我的人指责我傲慢吧,让他们去说我卖国求荣吧,上帝看到了我的心,上帝会评判我是否在追求出人头地,如果不是别无他法,难道我就不肯放弃这个条约……你们这些背离我的人,你们去寻找一种救国的良方吧;你们这些加我以卖国贼头衔的人给我指出一条救国之道吧,今天我就把这条约撕得粉碎,并把所有的团队都从梦中唤醒,开出去打击敌人。”

克密奇茨沉默不语。

“嗯,你为什么默不作声?”拉吉维尔抬高了嗓门儿嚷道,“就让你来代替我当这个大统帅和维尔诺总督,可你不许死,因为死算不得什么学问;你得救国,你得去光复那些沦陷的省份,你得去为被烧成灰烬的维尔诺报仇,你得去保卫日姆兹抵抗瑞典人的进攻,哼!你得去保卫整个共和国,把所有的敌人统统赶出国界之外!……大将军出战,一人投命,足惧千夫,可你不能死!……不能死!因为不许你死,你得活着救国!……”

“我不是统帅,也不是维尔诺总督。”克密奇茨答道,“不属于我的权限内的事,用不着我去伤脑筋……不过,如果真是一个人投命,足惧千夫,那我定会投命!”

“你听着,当兵的,既然救国的事用不着你去伤脑筋,那就让我来伤脑筋吧,你要信任我!”

“我不能!”克密奇茨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

拉吉维尔直摇头。

“我没指望过那些人,发生的事也在我预料之中,可我对你实在是大失所望。你别打岔,仔细听着……是我让你站稳了脚跟,是我让你摆脱了法庭的审判和惩罚,是我把你当成儿子贴在了心窝上,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考虑,你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灵魂,能做一番大事业。我需要这样的人,对此毋庸讳言。在我周围没有一个敢于用无畏的目光逼视太阳的人……意志薄弱,冥顽不灵者多的是。对于那种人你永远也别想启迪他们独辟蹊径,只能让他们去走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父辈走过的老路,否则他们就会叫嚷,说你把他们引入歧途。我们大家沿着那些老路又走向了哪里呢?难道不是走向了悬崖绝壁吗?曾几何时,威震世界的这个共和国,如今又怎样了呢?”

说到这里王公双手抱头,连说了三遍:

“上帝!上帝!上帝!……”

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

“上帝震怒的时辰已到,这种灾难和沉沦的时刻旷古未有,用常规的办法已不能治此膏肓之疾,然而当我想采用新的、也是唯一能带来salutem的新方法时,就连那些我寄予莫大希望、理应信赖我、曾凭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向我盟誓效忠的人,也背弃了我……让基督的血和伤口作证!你以为我会永远屈服,求护于查理·古斯塔夫?你以为我真想把这个国家跟瑞典联合?由于这个条约我被骂成卖国贼,你以为我会让它经久不废?其实它的寿命至多也不会超过一年……你干吗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我?……等你听完我的话,你会更加惊诧……你会吓死,因为这儿将要发生的事是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揣测,也是普通人的头脑所理解不了的。我告诉你,你可别发抖,因为整个国家的拯救就在此一举;你可别退缩,因为如果无人相助,我可能就会毁灭,而这个共和国,包括你们大家,也会随我一起毁灭,永世不得翻身!惟有我能救共和国,为了救国我必须粉碎、扫清一切障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为这是上帝假我之手去粉碎一切悖逆者。无论他是维捷布斯克总督,是财政大臣戈谢夫斯基,是军队,还是桀骜不驯的贵族。我想拯救祖国,一切道路、一切手段都为这个目的服务,都能为我所用……古罗马在灾难时刻任命了全权执政官,而我所需要的不仅是执政官,哼!而是更大、更稳固的权力……并非骄横傲慢促使我去抓权,若是谁感觉到自身有力量,那就叫他代替我去掌权!若是没有这样的人,我可就要当仁不让,哪怕这四堵大墙坍塌在我头上!……”

这么说着,王公就高举起双手,似乎真想撑住那正在坍塌的天花板,他身上显示出某种主人的气质,某种顶天立地的豪情,克密奇茨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仿佛迄今从未见过他似的。最后年轻人变换了口气,问道:

“王公殿下,你奋争的是什么?你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一顶王冠!”拉吉维尔吼叫道。

“耶稣马利亚!……”

接着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猫头鹰在城堡塔楼上发出刺耳的笑声。

“你听着,”王公说,“是到了该给你讲清楚的时候了……共和国会灭亡,非灭亡不可。你在人世间找不到拯救它的良方。我关心的是,首先要保全立陶宛,要使我们这片须臾不可离的故土不致分崩离析……然后……然后再使一切从灰烬里复兴,如同凤凰涅槃,火中再生……这我能办到……我所要的这顶王冠,戴在我头上,如同给我压上了重负,使我感到重任在身,责无旁贷,要从那个硕大的坟墓里引出一个全新的生命……你别打哆嗦!大地没有裂开,一切都还在原处,只是新的时代正在到来……我把这片国土交给了瑞典人,为的是要联合瑞典武装去抵挡另一个敌人,要把他们赶出国界之外,收复我们失去的一切,要在他们的京都用剑逼他们签订条约……你听到没有?在那个巉岩林立、土地贫瘠的瑞典,人丁稀少,国力不足,断无那许多刀剑能统治如此庞大的共和国。他们可以一两次战胜我们的军队,可他们无法维持对我们的统治,让我们俯首帖耳。在我们的国土上,即便是给每十个本地人派上一名瑞典哨兵看管,毕竟还有几十个我们的人逍遥自在,因为瑞典再也派不出哨兵……查理·古斯塔夫对此是很清楚的。他不想,也不能占领整个共和国……他能占领王国普鲁士,至多加上大波兰的一部分,也就心满意足了。为了将来能确保那份战果,他就非要断绝王国同我们的联合关系不可。否则他就不能在那些占领的省份立足。设若将来立陶宛与王国分离,我们这片国土又将如何呢?他们会将这片国土交给谁呢?如果我拒绝上帝和命运赐我的这顶王冠,那时这片国土将为眼下实际统治它的人所有……这是查理·古斯塔夫极不愿意见到的局面。他决不肯去养肥一个过于强大的邻国,为自己树一可怕的敌人。除非我拒绝这顶王冠,那时就只有顺其自然了。试问,我有权拒绝吗?试问,我能坐视彻底灭亡的威胁成为事实而听之任之吗?我十次百次地扪心自问:有没有别的救国良策?可我不知何处可寻。既然如此,那就该遵从上帝的意愿,由我背起这副重担。瑞典人在我这一边,我们家族的王亲勃兰登堡选帝侯许诺给我援助。我将使这片国土摆脱战争!我们家族的统治将从胜利和扩大疆域开始。我们的前景是国泰民安,兴旺发达,不再有战火涂炭城乡。会是这样,也必须是这样……上帝会助我,圣十字架会助我,因为我体验到了自身的力量和受之于天的王权,因为我渴望家园幸福,因为我的宏图大计尚未以此为极……我谨以天国的圣光,谨以闪耀的繁星盟誓,只要上天赐我足够的力量和健康,我将重建今日正在倾圮的整座大厦,使之比迄今任何时候都更为坚牢。”

王公目光灼灼,眼里在冒火,有道不寻常的光圈环绕着他整个的形象。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惊叫起来,“你展示的图景我简直无法想象,我的头脑在炸裂,我的眼睛怕向前看!”

“然后,”王公似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然后……瑞典人既不会夺走杨·卡齐米日的国家,也不会褫夺他的王位,但是只给他留个小朝廷,让他在马佐夫舍和小波兰立足。上帝没有赐给他后嗣。然后定会选举国王……如果人们想继续维持同立陶宛的联合,会拥戴谁登上大宝呢?过去那个国王是从何时开始走向国运昌隆,并一举粉碎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强大势力呢?瞧,岂不正是瓦迪斯瓦夫·雅盖沃登上宝座开创的盛世王朝吗?如今也会依例而行。波兰人选举的国王不会是别人,只能是立陶宛的统治者。他们不能不作出这种选择,否则必是死路一条。因为他们夹在德意志和土耳其之间,胸腔里能够自由呼吸的空气已不多,何况哥萨克这只螃蟹又在他们胸口横行无忌!他们不能不作出这种选择!谁若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瞎子;谁若不理解这一点,谁就是白痴!到那时波兰和立陶宛重新联合,融成一个强大的国家,而这就始于我的家族!到那时我倒要看看,这些斯堪的纳维亚头领还敢像今天这样赖在普鲁士和大波兰的占领区不走!到那时我就会对他们说:‘quos ego!’还要用这只脚去踢他们干瘦的肋骨。我要创立一个举世未见、青史未书的强大国家,兴许我还能高擎圣十字架,带着火与剑去造访君士坦丁堡。我要叫外敌闻风丧胆,我要让国内海晏河清!伟大的上帝,你有回天之力,请助我保全这片不幸的国土;为你的荣耀,也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荣耀,请赐我力量,请赐我英才,愿他们理解我的心意,肯参与救国之大业。这就是我的愿望!……”

王公说着便张开了双臂,抬眼望天:

“上帝!你看到了我的心!你会对我作出评判!”

“王公殿下!王公殿下!”克密奇茨叫喊道。

“你走吧!离开我吧!把权标扔到我的脚下!背弃你的誓言!骂我卖国贼吧!……就让戴在我头上的这顶荆冠,一根小刺也不少!你们去毁掉这个国家吧!你们去把它推进万丈深渊!你们去推开那只能拯救它的手!你们去接受上帝的审判吧!……就让上帝去裁定我们究竟谁是谁非……”

克密奇茨扑通一声跪倒在拉吉维尔面前。

“王公殿下!我生生死死跟你在一起!祖国之父啊!大救星啊!”

拉吉维尔把双手放在他的头顶,又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猫头鹰仍在塔楼上发笑。

“你所渴望和要求的一切,你都能得到,”王公郑重允诺,“你什么也不会缺,而且比令尊令堂所期望的还要多得多……起来吧,未来的大统帅和维尔诺总督!……”

这时天刚破晓。

[196] 此人的真正姓氏应为马格努斯·加布雷尔·德·拉·加尔迪耶(1622-1686),瑞典元帅,自1660年起任瑞典首相。​

[197] 瓦拉几亚是历史地名,它后来与摩尔达维亚合并为罗马尼亚国。​

[198] 谢德米奥格罗德是历史地名,包括今罗马尼亚的特兰斯瓦尼亚和匈牙利的埃尔德里。拉科奇即耶瑞二世(1621-1660),谢德米奥格罗德大公,1648年与查理·古斯塔夫结盟进攻波兰。​

[199] 卢西斐即撒旦,魔鬼。​

[200] 拉丁语,意为:祖国的捍卫者万岁!祖国的捍卫者万岁!​

[201] 指米哈乌·卡齐米日·拉吉维尔(1635-1680),1653年起为内廷御膳官,1661年起为维尔诺总兵,1667年后为维尔诺总督。​

[202] 据波兰古代习俗,人在忏悔时要赤身穿马鬃织的粗服以示悔罪。​

[203] 最后一句典出《圣经·马太福音》第24章,它是耶稣预言耶路撒冷圣殿被毁时所说的话。​

[204] 拉丁语,意为:三倍、四倍地有福!​

[205] 典出《圣经·路加福音》第22章。耶稣在被犹大出卖之前,在橄榄山跪地祈祷说:“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

[206] 拉丁语,意为:拯救。​

[207] 王国普鲁士即西普鲁士。​

[208] 指当时占领了立陶宛大部分地区的沙皇俄国。​

[209] 指1569年波兰与立陶宛合并为波兰共和国以前的波兰王国。这个王国自1386年起与立陶宛结成王亲联盟。​

[210] 指1410年波兰–立陶宛联军在格伦瓦尔德同十字军骑士团进行的决战,骑士团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211] 瓦迪斯瓦夫·雅盖沃(1348-1434),立陶宛大公,1386年与波兰女王雅德薇嘉结为伉俪,加冕成为波兰国王,称瓦迪斯瓦夫二世(1386-1434年在位),开创了波兰历史上著名的雅盖沃王朝。​

[212] 拉丁语,意为:我让你们瞧瞧!​

[213] 君士坦丁堡是当年的土耳其首都,现称伊斯坦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