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乌骑士说得对,克密奇茨果然是旗开得胜。匈牙利步兵、米耶莱什科的部分龙骑兵以及跟他们联合的哈尔瓦姆普的部分兵马被杀得七零八落,尸体密密麻麻布满了凯代尼艾城堡庭院。只有数十名幸存者冲出了大门,逃散到城堡和城市附近各处,受到骑兵的追捕。又有许多人被生擒活捉,余下的也无力抵抗,只好仓皇逃命,一直跑到了维捷布斯克总督帕维尔·萨皮耶哈的大营。正是他们最早带去了可怕的消息,使总督得以知道大统帅已叛变投降了瑞典人、监禁了各路团队长并镇压了波兰团队的反抗的事。
这时,浑身是血和尘土的克密奇茨手执匈牙利步兵团队的军旗,站到了拉吉维尔面前,大统帅张开双臂迎接他。但是安德热伊并未被胜利所陶醉。相反,他面色阴沉,心情沮丧,态度生硬,像是做了一件违心的事。
“王公殿下,”他说,“我不想听赞扬的话,我宁愿跟祖国的敌人拼杀一百次,也不愿跟这些士兵较量一次,他们本该是对祖国有用之人。流他们的血,我感到就像流自己的血一样难受。”
“可这是谁的过错,难道不是这些造反者咎由自取吗?”王公回答,“我也宁愿把他们带到维尔诺去复仇,我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可他们却偏要犯上作乱。过去了的事已无法挽回,不得不如此,也算是前车之鉴吧。”
“王公殿下打算把俘虏怎么办?”
“十个中挑一个枪毙。其余的跟别的团队混编。今天你就到米尔斯基和斯坦凯维奇的团队去,给他们送去我的命令,让他们准备出发。我任命你为副统帅,指挥这两个团队,还有第三个团队,也就是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团队。各团队校尉都属你管辖,一切听命于你。我原本想派哈尔瓦姆普去指挥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团队,可他这个人不中用……我只好改变了主意。”
“如果他们反抗呢?因为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团队里都是劳乌达贵族,他们都把我恨得咬牙切齿。”
“你就宣布,米尔斯基、斯坦凯维奇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将马上枪决。”
“这样他们就很可能全副武装到凯代尼艾来解救他们的团队长。米尔斯基部下的官兵全都是很出色的贵族。”
“你带去一个苏格兰步兵团队和一个德意志步兵团队。先把他们包围,然后再宣布命令。”
“谨遵王公殿下意旨!”
拉吉维尔把两手撑在膝上,陷入了沉思。
“我也很想枪决米尔斯基和斯坦凯维奇,假若不是由于他们不仅在自己的团队,而且在全军,哼,甚至在全国都受人爱戴……我担心会发生骚动和公开叛乱,我们眼前就摆着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所幸的是,多亏你给了他们一个极好的教训。今后每个团队在哗变造反之前,就不得不思之再三。只是我们的行动要迅速,要快刀斩乱麻,要让反叛者来不及去投奔维捷布斯克总督。”
“王公殿下说到的只是米尔斯基和斯坦凯维奇,而没有提到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奥斯凯尔科。”
“奥斯凯尔科我也必须饶恕,因为他是个著名人物,门第高贵,广有戚党;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却是来自罗斯,在这里没有姻亲关系。他是个英勇的军人,不错!我也曾器重他……可他却使我大失所望。这就更糟。假如魔鬼没让他带来那几个流浪汉,他的朋友,兴许他会另有一番表现;可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等待他的便只有脑袋上挨一颗枪子儿。还有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和那头第一个冲我吼叫‘卖国贼!卖国贼!’的公牛,统统都得枪毙!”
安德热伊骑士一听便跳将起来,像给烧红的铁烙着了似的。
“王公殿下!士兵们都说,伏沃迪约夫斯基在齐比霍夫城下救过殿下的命。”
“那是他的职分,为此我才把迪德凯梅领地的终身使用权赏给了他……现在他背叛了我,所以我要下令把他枪决。”
克密奇茨两眼冒火,鼻翼开始翕动。
“王公殿下!不能这样干!”
“为什么不能?”拉吉维尔问道,同时皱起了眉头。
“我恳求王公殿下,”克密奇茨激动地说,“千万别伤伏沃迪约夫斯基一根毫毛。请王公殿下宽恕我……我求求殿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当时本可不把征兵诏书交给我的,殿下是派人把诏书送到他手上的,并说一切由他做主。可他给了我!……是他把我拖出深渊……因此我才能接受殿下的法律保护……他毫不犹豫地救了我,虽说他跟我都在追求同一位小姐……我欠他的情,并且暗自发过誓,一定要报答他!……我恳求王公殿下法外施仁,为了我的缘故,让他和他的几位朋友不要受到任何惩处,不伤他们一根毫毛。我向上帝起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能伤他们一根毫毛!我恳求王公殿下!”
安德热伊骑士恳求着,双手合拢,犹如礼拜上苍,但他的求告却出乎意料地融进了一种恼怒、胁迫和激愤的语气。他那桀骜不驯的天性占了上风。他兀立在拉吉维尔面前,横眉怒目,两眼炯炯发光,那副面孔活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猛禽在发威。统帅此刻也是铁面秋霜,杀气腾腾。到目前为止,在立陶宛和罗斯,人们面对他的钢铁意志和专横霸道无不摧眉折腰,卑躬屈节,从来没有谁敢于违拗他,没有谁敢于为被判死刑者向他乞求恩赦。他向来是说一不二、令不虚行的。而此时克密奇茨表面上是在向他求情,实际上则是在对他提要求,这使他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处境:想拒绝而又不太好拒绝。
这位独断专行的王公自从走上叛国之路,已不止一次感到自己不得不屈从于别人的专横;为环境所迫,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追随者所左右,哪怕有些人的分量比克密奇茨要小得多。他原本是想把克密奇茨培养成一条忠实的狗,可现在看来是在豢养一条狼,稍被激怒,便要龇牙咧嘴来咬自己主人的手。
所有这一切使拉吉维尔骄横傲慢的血勃然上涌。他决心抗拒,因为他那睚眦必报的个性逼得他非抗拒不可。
“伏沃迪约夫斯基和那另外的三个人非掉脑袋不可!”他提高了嗓门儿说。
这一下可真是往火里添了炸药。
“若不是我击溃了那些匈牙利步兵,掉脑袋的可不是他们!”克密奇茨吼叫起来。
“怎么?你这是在拒绝为我效力?”王公威严地问。
“王公殿下,”安德热伊骑士烦躁地说,“我不是拒绝……我是在乞求,是在央告……求殿下收回成命。那些人的名声在整个波兰都是如雷贯耳……不能这么办!绝对不能!……对于伏沃迪约夫斯基,我决不做犹大。我愿随王公殿下赴汤蹈火,可这点儿恩泽我不能不求。”
“若是我驳回呢?”
“那就请王公殿下下令枪毙了我!……我不想活了!……但愿雷劈了我!……但愿魔鬼把我活生生拖进地狱!”
“你清醒一点儿,不幸的人,你是在对谁讲话?”
“王公殿下,请别把我逼到绝路!”
“请求我可以听听,威胁我可不会理睬。”
“我请求……我央告!……”
说至此安德热伊骑士双膝跪倒在地。
“王公殿下,请允许我衷心为你效命,而不是被迫服役,否则我会发疯!”
拉吉维尔一言不发。克密奇茨跪着,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如闪电般交替出现。看得出来,再过一会儿,他就会以极可怕的方式发作起来。
“起来!”拉吉维尔说。
安德热伊站了起来。
“你善于保护朋友,”王公说,“这也算是对你的考验,证明你也会保护我,永不背弃。上帝创造你想必用的是硝石而不是血肉,你得当心,千万别着火,一着火就会灰飞烟灭。我对你什么事也不能回绝。你听着:我打算把斯坦凯维奇、米尔斯基和奥斯凯尔科送到比尔瑞交给瑞典人,那就让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和伏沃迪约夫斯基跟他们一起走。到了那儿瑞典人必不会砍他们的头。就让他们平静地度过战争时期,这样更好。”
“多谢王公殿下,我的慈父!”安德热伊骑士欢叫起来。
“慢着!……”王公说,“我尊重你的誓言,现在请你也尊重我的……我在心里已发了誓,定要处死那个老家伙……他的姓氏我倒忘了……就是那个咆哮的魔鬼,那个跟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一起到这儿来的狂徒。是他头一个骂我卖国贼,是他怀疑我拿了瑞典人的贿赂,是他煽动别人……如果不是那样肆无忌惮,兴许就不会对抗到这般地步!(说到这里王公攥起拳头,悻悻地擂了一下桌面。)即便我能预料自己的死期,即便我能预料世界的末日,我也料想不到有谁敢指着我拉吉维尔的鼻子骂我‘卖国贼!’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咆哮连声。真是岂有此理!似此滔天罪行,万死不足以偿其辜,万种酷刑不足以销其过。你可别替他求情,求也没用。”
然而安德热伊一旦决心干什么事,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只是他已不生气,也不发火。但见他重又抓住了统帅的手,吻了又吻,吻了个遍,然后使出浑身解数,热忱地求告:
“无论用什么绳索,用什么锁链都捆不住我,王公殿下却用这份恩典笼住了我的心,我恳请王公殿下千万不要将此格天善举半途而废,但凡行善总要求个功德圆满。那位贵族昨天讲的,都是众人心里想的。我自己也曾这么想过,直到殿下给我开了窍。在让我睁开眼睛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如此,就让我葬身烈火!……人不能因为愚昧而罪不容诛。再说那位贵族当时已喝得醉醺醺的,心里怎么想,也就嚷了出来,就算他是酒后失言吧。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捍卫祖国呢,人是不能因为爱国而受到惩罚的。他明白,这样做会性命难保,而他却舍死忘生,把心里想的嚷了出来。他对于我无关痛痒,但他于伏沃迪约夫斯基却情同手足,或者可以说是情同父子。设若处死他,伏沃迪约夫斯基必定痛不欲生,而这是我所不愿见到的。我已是生性如此,希望谁好就恨不得把灵魂都给了他。设若有人只宽赦了我,却杀了我的朋友,这种恩典我宁愿让魔鬼叼了去。王公殿下!我的慈父,我的恩主,但求殿下功德圆满,就算为我赦了那位贵族吧,我会把自己的满腔热血奉献给殿下,哪怕就是明天,哪怕就是今日,哪怕就是现在。”
拉吉维尔咬着唇髭。
“昨天我在心里就已给他判了死刑。”
“那是统帅和维尔诺总督做的判决,今天殿下已是立陶宛大公,而将来,奉天承运,殿下还将荣登大宝,尊为波兰国王,仁慈的君主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
安德热伊骑士态度诚恳,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即便是最巧舌如簧的廷臣也无法找到更强有力的论据来保护自己的朋友。听他这么一说,王公的那张骄矜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起来,这位权贵眯缝着眼睛,似乎正为那些尚未拥有的头衔而陶醉,听到这种称号就足以令他心旷神怡。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
“你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些,使我简直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请求。那就让他们统统都去比尔瑞,让他们呆在瑞典人那里设法赎罪。今后,如果你讲的那一切都变成事实,你再为他们求得新恩吧。”
“的确,我是会提出请求的,但愿这一天能尽快到来。”克密奇茨说。
“现在你去吧,给他们送去好消息!”
“对我而言这是好消息,但对他们则非如此。他们多半不会领情,特别是他们并未料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我不能去,王公殿下,我一去,看起来倒像我急于向他们邀功,吹嘘我是如何袒护他们的。”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眼下时间紧迫,片刻也不能浪费,你要立即赶去把米尔斯基和斯坦凯维奇的团队领回来,随后你还得去作一次远征,对此你是绝不会嫌累的。”
“什么远征,王公殿下?”
“你要以我的名义去请鲁斯涅的持剑官比莱维奇,让他带着亲属到凯代尼艾来,让他们在战时住在我这里,你明白吗?”
克密奇茨一下慌了神儿。
“他不肯这么办的……离开凯代尼艾时他可是气得发狂。”
“我想他的狂怒谅必已成过去。不管怎样你都得带兵马去,如果他们不情愿,就把他们塞进轻便马车,用龙骑兵把他们围着带来就是了。那么一个软绵绵的贵族,像团蜡似的;每次我跟他谈话,他总是像个大姑娘一样脸涨得通红,鞠躬时几乎把头低到地;一提到瑞典人的名字便吓得要死,犹如魔鬼害怕圣水。可他竟然敢于拂袖而去。我定要他来这儿,为我自己,也为你。我希望把这团蜡捏成一支蜡烛,想为谁点燃就把它点燃。倘若他百依百顺,自然更好……如果他不肯服从,我手上也就有了一名人质。比莱维奇家族在日姆兹是有影响的大户,因为他们几乎跟所有的贵族都沾亲带故。若把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攥在我手心里,别人就是想跟我作对也不得不三思而行。要知道在他们背后,在你那位小姐背后站着劳乌达贵族,他们人多势众,一旦他们投奔维捷布斯克总督的大营,他定会张开双臂欢迎……这可是件紧要的事,惟其紧要,我才再三考虑是否从比莱维奇家族下手。”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团队里是清一色的劳乌达贵族。”
“也有你那位姑娘的监护人。既然如此,你就更该把她接到这里来。只是,你听着,我负责让持剑官皈依我们的信仰,但姑娘你得自己去争取,要竭尽所能笼络姑娘的心。等我说服了持剑官,他自会帮你去说服姑娘。她若愿意,我马上就给你俩完婚……她若不愿,你就强娶,反正是要得到她。等生米煮成熟饭,也就万事大吉……对付女人这是最好的办法,别人拽她去圣坛时,她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可是到了第二天她自会回心转意,认为魔鬼并不像人们画的那么可怕,第三天她就会喜笑颜开。你俩昨天分手时情况怎样?”
“就像她扇了我一记耳光。”
“她说了些什么?”
“她骂我卖国贼……我差点儿没中风瘫倒在地。”
“她竟是如此倔强?等你做了她的丈夫,就该开导她,弄张纺车纺麻线才是女人的本分,对公众事务最好别多嘴多舌。你可要把她管严点儿。”
“王公殿下并不了解她。凡事是善是恶她心中分得清清楚楚,并据此作出判断;她的才智令许多堂堂须眉嫉羡。别人瞻前顾后说不到点子上的事,她一开口便一语破的,鞭辟入里。”
“她射中了你的心……你也得努力去射中她的心。”
“但愿上帝赐我这本领,王公殿下。我曾用武力强夺过她,可后来我发过誓,再也不这么做了……殿下说什么让我哪怕是用暴力把她领到圣坛前,这不合我的心意,因为我已暗下决心,也向她作过保证,再也不对她使用暴力。全部希望在于王公殿下能使持剑官信服,我们非但不是卖国贼,而且还想要拯救祖国……一旦他被说服了,她自然也能被说服,到那时她就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我这就去比莱维切,把他们接到这里来,我最怕的是她躲进了什么修道院……不过我对殿下实话实说,虽然去看望姑娘对我是莫大的幸福,可我宁愿去跟整个瑞典大军厮杀也不愿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因为她并不知我崇高的愿望,只把我当成一名卖国贼。”
“如果你想让我派别的人到那里去,我可以派哈尔瓦姆普或者是米耶莱什科。”
“不!最好还是我亲自去……再说,哈尔瓦姆普又负了伤。”
“这样更好……昨天我本打算派哈尔瓦姆普去指挥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团队,在必要时迫使他们服从。但他这个人蠢头蠢脑,竟然连自己的人马都掌握不住。我对他不作指望。所以你得先去把持剑官和姑娘接来,然后去指挥那些团队。在迫不得已时你要不惜流血,该让瑞典人瞧瞧,我们有力量,我们并不害怕叛逆。我马上就派押送队,把那几个团队长解走。我希望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会把此举视为我的坦诚的明证……由米耶莱什科负责押解。万事开头难,难哪!我已经看到,半个立陶宛都会起来跟我作对。”
“这没什么,王公殿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我原以为至少拉吉维尔家族所有的人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可现在,你瞧,内廷御膳官王公从涅希维耶日写给我的是什么。”
说到此,统帅把米哈乌·卡齐米日写来的信递给了克密奇茨。
克密奇茨把书信匆匆浏览了一遍,说道:
“我若是不清楚王公殿下的意图,就会认为他说得有理,就会认为他是世上最有德之人。上帝,保佑他各事顺遂吧!……我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的。”
“你该走了!”统帅带着有点儿不耐烦的心绪说。
[219] 指今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地区,那一带古称小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