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吉维尔若不是由于种种无谓的羁绊离不开凯代尼艾,早就该兵发波德拉谢了。其中主要原因是他必须等待瑞典援军,而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却蓄意拖延,迟迟未见他派来一兵一卒。诚然,那位瑞典将军是瑞典国王的姻亲,但若与这位立陶宛的霸主相比,无论门第的高贵、权势的显赫,还是血统渊源的深远,社会关系的广泛,都无法与之颉颃;若论财富,虽说此时拉吉维尔库房里现金确实已然告罄,但王公的产业只需拿出一半来分配给所有的瑞典将军,他们还都大可自视为阔佬。只是命运变幻无常,鸾凤食粒于庭,则受辱于鸡鹜,他拉吉维尔如今运蹇时乖,不得不对蓬图斯覥颜求告。而就将军方面而言,最大的赏心乐事莫过于让这位立陶宛王公自感孤客穷军,仰人鼻息,因此他是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这份儿优势的。

拉吉维尔其实无需援军也能击败那些同盟分子,因为他自己就拥有足够的兵力。但是瑞典兵马对于他又是必不可少的,其中的道理克密奇茨在致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书信中便已经提及。在拉吉维尔和波德拉谢联军之间阻隔着霍万尼斯基的各路团队,很有可能要挡住他的去路,不免会有一场恶战;而一旦拉吉维尔偕瑞典兵马进军,则受瑞典国王的庇护,那时霍万尼斯基方面所采取的任何敌对行动,均可视为向查理·古斯塔夫的挑战。拉吉维尔内心深处盘算的正是如此,所以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瑞典部队的到来,哪怕是来一个瑞典团队也好。就在他皱眉蹙额地期待蓬图斯出兵的同时,他不止一次对自己左右的官员们说:

“曾几何时,他若能接到我的一封书信,定会视为一种大大的恩宠,还会在遗嘱里吹嘘一番,让后代子孙沾点儿荣耀,可今天他倒摆起了长官架子,盛气凌人!”

那儿正好有位贵族,向以尖嘴薄舌、心直口快远近闻名,此君听见王公烦言啧啧,有一次竟忍不住当场应道:

“殿下,有句谚语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兴风者定遭暴风灾。”

拉吉维尔闻言勃然大怒,下令将此人囚禁在塔楼里,可是第二天又把他释放了,还赏了他一枚金质纽扣,因为有人说这位贵族家有现款,而王公想打借条向他借钱,便只好对他赔笑脸。贵族收下了金纽扣,现款却一个大子儿也没有给他。

瑞典援军终于到达,为数是八百重甲骑兵;另有三百步兵和一百名轻骑兵,由蓬图斯直接派往蒂科青城堡,他想在城堡里配置自己的警备人员,以防万一。

霍万尼斯基的部队立刻给这支兵马让路,未对其作任何刁难,这些人也就顺利抵达蒂科青,因为在当时同盟分子的各路团队还分散在整个波德拉谢,只忙于抢掠拉吉维尔在各处的庄园。

有人预料,王公既已等到了他所期望的援军,自然就可立即发兵,可他仍是一再拖延。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原因是从波德拉谢传来消息,说这个省正陷于一片混乱之中,说同盟分子之间缺乏团结,说科托夫斯基、利普尼茨基和雅库布·克密奇茨彼此猜疑,龃龉极深。

“需要给他们一点儿时间,”王公自鸣得意,“让他们彼此揪住脑袋厮打去,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这样兵不血刃便能消灭这股势力,而我们也就可去攻打霍万尼斯基。”

可突然又开始不断传来相反的消息,说哗变的团队长们非但没有相互厮杀,而且在比亚维斯托克合兵一处。王公绞尽脑汁,想不出导致这种变化的可能的原因是什么。终于作为代理统帅的扎格沃巴的姓氏传进了他的耳中。他还得知,同盟军构筑了设防的营垒,补足了军需给养,扎格沃巴在比亚维斯托克挖出了火炮,同盟军的实力大大增强,而且从省外又有志愿兵络绎不绝投奔到那里。雅努什王公气得暴跳如雷,连甘霍夫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军人都一整天不敢走近他身边。

最后给团队下达了命令:准备开拔上路。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整整一个师团的兵马便已整装待发:一个德意志步兵团队,两个苏格兰团队,一个立陶宛团队;文登总督科尔夫负责指挥炮兵,甘霍夫统领骑兵。除了哈尔瓦姆普的龙骑兵和瑞典的重甲骑兵,还有涅维亚罗夫斯基的轻骑兵和由希利金出任校尉团队长的王公自己的庞大团队。这是一支实力可观的兵马,由清一色的骁勇善战的老兵组成。想当初,跟赫麦尔尼茨基第一次交战的时候,王公统带的兵马实力并不比今天大多少,却打了那许多胜仗,给他的名讳装饰上了不朽的殊荣;在沃尤夫战役,他曾用一支实力并不比今天大多少的部队剿灭了普乌克辛瑞茨和内巴巴;击溃了由著名的克热乔夫斯基统带的数万叛匪,踏平莫济里,攻克图罗夫,一举夺下基辅城,在大草原逼得赫麦尔尼茨基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和保命。

然而,这个虎贲猛士的幸运之星如今显然已经陨落,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祥瑞的预感,放眼未来,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进军波德拉谢,马踏犯上作乱的哗变分子,下令把他恨之入骨的扎格沃巴剥皮抽筋,可这又算得什么?下一步该怎么走?命运又会发生怎样的转折?到那时,是否要去攻打霍万尼斯基,一雪齐比霍夫败阵之耻,给自己头上再饰新的桂冠?王公嘴上说是要这么做,但心里疑心重重,因为这时正值谣言四起,广为传播,说北方部队畏惧瑞典威势之日益增长,正想罢兵休战,甚至有可能改弦易辙,跟杨·卡齐米日结盟,共同对付瑞典人。萨皮耶哈固然对他们还在零敲碎打,尽其所能消灭敌人,收复失地,但一边交兵打仗,一边已开始跟他们谈判议和。戈谢夫斯基采取过的策略大致也是如此。

到时候霍万尼斯基一旦撤兵,双方交火的战场就将自行关闭,他拉吉维尔显示自己威力的最后机会也就失落了;假若杨·卡齐米日得以与迄今的敌对势力结成同盟,并促使其去攻打瑞典侵略军,到那时幸运之星就有可能偏向波兰国王一边,于瑞典方面不利,从而也对他拉吉维尔大大不利。

诚然,从共和国腹地传来的消息对于雅努什王公是再好不过的佳音。瑞典人的成功超越了他所有的期望。内地各省一个接着一个地投降,在大波兰瑞典人行使统治权如同在瑞典;拉杰约夫斯基已在华沙执政;小波兰未作抵抗;克拉科夫献城归顺在旦夕之间;为军队和贵族弃之不顾的国王胸怀对自己人民的失落感流亡西里西亚……连查理·古斯塔夫本人也对胜利得来之容易惊诧不迭,不知为何征服一个迄今在同瑞典的历次交锋中屡战屡捷的强大国家,竟会如此轻而易举。

拉吉维尔正是在这种轻易获胜中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凶险,因为他预感到,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瑞典人会无视他这位反水王公,会把他根本不当回事,尤其是他自己无所作为,丝毫也没显示出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一贯想象的那样强大煊赫,那样称霸立陶宛,那样拥有无上的权力。

这样一来,瑞典国王还会把立陶宛,或者哪怕是把白俄罗斯交给他吗?!说不定瑞典国王宁可把共和国东部疆土一股脑儿送给永世饥饿的邻居,去满足其饕餮的欲望,以便自己腾出手来任意掠夺波兰的剩余部分。他会这么做吗?

正是这些问题在不断地折磨雅努什王公的灵魂,使他日夜不得安宁。王公设想,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对他拉吉维尔的态度之所以会如此傲慢——几乎是蔑视——多半是估计到国王会赞赏这种行为,或者更糟,事先他就得到了国王的指令,否则他是不敢这么做的。

“只要我还麾领着数千兵马,”拉吉维尔思忖道,“他们对我就还会有所指望。可一旦我钱财枯竭,一旦那些雇佣团队风流云散,又将如之奈何?”

确实,他那庞大无匹的产业如今已没有收益;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即散布于全立陶宛和远至基辅的波莱谢的这一部分,而今已成一片废墟焦土;而坐落在波德拉谢的庄园又被同盟分子洗劫一空。

有时王公仿佛觉得,他正在坠入深渊。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的一切操劳,一切权谋,皆将成为画饼;他为这一切空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到头来只能落得个卖国贼的恶名!

让他恐惧的还有另一个幻影,那就是死神的幻影。每天夜里那个幻影几乎都出现在他卧榻的罗帷之前,向他招手,似乎是想说:“你将进入阴曹,渡到那冥河的彼岸去……”

假若他已立于荣耀的巅峰,假若那顶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王冠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钟头能戴在他的头上,他或许就能以无畏的目光面对这可怕的、阴沉的幻影。然而,要他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身后留下耻辱,为万民所唾骂,在这位傲慢得如同撒旦一般的王公看来,不啻是生前就下了地狱。

往往每当他孤独自处,或者只跟他最信任的占星术士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太阳穴,吊着窒息的嗓门儿反复说:

“我苦哇!苦哇!苦哇!”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着手准备进军波德拉谢,而在出发的前一天他得到消息,说博古斯瓦夫王公从陶拉盖来了。

雅努什王公一听到这消息,还在见到兄弟之前就仿佛精神了许多。因为博古斯瓦夫带来的是青春的活力,是对未来盲目的信念。拉吉维尔家族在比尔瑞的这一支就要在他身上复兴,如今雅努什王公已是只为他而辛劳了。

一听说博古斯瓦夫王公到来,他就想立即上马远出迎迓,但因做兄长的亲自远迎弟弟有悖礼法,他只好派出一辆镀金轻便马车并派涅维亚罗夫斯基的整个团队前往;王公还特命从克密奇茨修筑的壕堑上和城堡里鸣放礼炮,仪式之隆重简直就像迎接国王御驾。

欢迎仪式结束后,兄弟俩终于单独呆在一起,这时雅努什把博古斯瓦夫揽在怀里,用激动的声调一再反复说:

“你让我恢复了青春!你让我恢复了健康!这一切都是在转眼之间神奇地实现了!”

但博古斯瓦夫王公只是审慎地看着他,说道:

“殿下这是怎么啦?”

“既然谁也没在这儿听我俩交谈,我们彼此就不用讲那些俗套啦,不要称什么殿下……我怎么啦?疾病在折磨我,我已像棵朽树一样就要烂掉了……但这没什么了不起!我妻子好吗?还有玛雷希卡,她也好吗?”

“她们已经从陶拉盖去了蒂尔扎。母女俩都很好,而Marie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吐艳之时必定是风华绝代……Ma foi!她那美丽的双腿在人世间简直是绝无仅有,她那长长的秀发有如瀑布一般流泻到了地面……”

“她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仙姿玉貌?这样也好,多亏上帝感召,你来到了这里。一见到你,我精神就好多了!……de publicis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选帝侯怎么样?”

“你可知道他跟普鲁士各城市订立了攻守同盟?”

“我知道。”

“只是,那些城市不怎么信任他。格但斯克不肯接受他的驻防军……德意志人的鼻子可灵哩。”

“这我也知道。不过,你有没有给他送什么书信去?他对我们是怎么想的?”

“对我们?……”博古斯瓦夫王公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句。

接着他抬眼把房间扫视了一圈,然后站起身;雅努什王公以为他想找什么,可他却径直朝立在屋角上的一面穿衣镜走了过去,只把那镜子挪了挪,摆好了适当的角度,便翘起右手的一个指头,在脸上抚摩了起来,待把整个面部抚摩了一遍,才开口说话:

“一路劳顿使我脸上的皮肤都有点儿皴裂了,好在明天就会平复……选帝侯对我们是怎么想的?什么也没想……他给我写信说,不会忘记我们。”

“这是啥意思,不会忘记?”

“我随身带着他的信,可以给你看看……他在信里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忘记我们……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这一点与他利害攸关。选帝侯对于共和国的关切程度,多少有点儿像我对一顶旧假发的关心,只要他能捞到普鲁士,是会乐于把共和国交给瑞典人的;但是瑞典的强大已开始使他不安,因此他当然乐于找个现成的盟友以保未来,而一旦你登上立陶宛的宝座,成为一国之君,你自然也就是他的盟友了。”

“但愿能如此!……我想登上这个宝座,并不是为了自己!”

“开头还须讨价还价,未必能得到整个立陶宛,不过哪怕只能赢得包括白俄罗斯和日姆兹在内的一大块疆土,也就很不错了。”

“那么瑞典人会是什么态度呢?”

“瑞典人也会很乐意拿我们去抵挡俄国佬,作他们东面的屏障。”

“你这是在给我抹香膏……”

“香膏!啊哈!……在陶拉盖有个巫师曾向我兜售过一种万应灵膏,说谁若用这种香膏把身上到处抹遍,那么刀、枪、箭、戟就统统伤他不得。我当即下令把他浑身抹遍,然后让一名侍卫拿矛去捅他,你可以想象……一矛下去,就把他那身皮肉捅了个对穿!……”

说到这里,博古斯瓦夫王公开怀大笑,露出满嘴如同象牙般的白齿。但这种谈话方式不合雅努什的口味,他绷着脸,没有一丝儿笑意,又把话头引到de publicis上来。

“我给瑞典国王写过信,还给我们的其他好几位达官显贵都写过信,”他说,“想必你也从克密奇茨手里拿到了我的书信。”

“你且莫忙!请等会儿再说,我正是为此事专程赶到这里来的。你对克密奇茨有些什么看法?”

“此人火爆性子,头脑发热,狂放凶顽,受不得半点儿约束,可他又是自觉自愿为我们效劳的人中的一员,而这种人如今已是凤毛麟角。”

“可不是!”博古斯瓦夫应声说,“他为我效劳是那么卖力,甚至差点儿没把我送到天国去。”

“怎么回事?”雅努什惴惴不安地问。

“我听说,兄长大人,你只要一动肝火,立刻就会喘不过气来。你得向我保证,你会捺着性子,安安静静地听我讲,我就告诉你有关你那个克密奇茨的事,你从中对他的了解自会比迄今更深一层。”

“好,我保证!我会耐心听,不过你得直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兜圈子。”

“是上帝显灵,从那个魔鬼化身的手里救了我一条性命。”博古斯瓦夫王公回答。

于是他开始讲起了在皮尔维什基发生的一切变故。

若说博古斯瓦夫王公劫后余生是一大奇迹,那么雅努什王公听了他的诉说没有当场发哮喘病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奇迹。然而你立刻就可断定,这一次是中风在要他的老命。只见他浑身哆嗦,牙齿咬得咯吱响,用手指捂住了双眼,呆了好一阵儿,最终才用嘶哑的嗓音吼叫道:

“竟然会是这样?!……很好很好!……只是他忘记了他的圆梦娘至今还捏在我的手心里……”

“我的天,请你克制点儿吧,请听我往下讲。”博古斯瓦夫接过话头,“应该说跟他较量我表现得够骑士风度,但我不会把这次历险载入起居纪要,也不会拿它到处吹牛,因为此事并不光彩。论精明,论搞阴谋诡计,我,正如马萨林所说,在整个法兰西宫廷无有对手,可我却受到这么一个粗人的算计,简直是让他当做孩童耍了,我为此觉得丢脸儿。但这还是次要的……更严重的是,开头我曾认定,我已把你的这位克密奇茨给宰了,可现在我掌握了证据,说明他已经养好了伤。”

“这没什么!我们会找到他!就是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他从地下挖出来!可我在这里不妨先给他以致命的一击。”

“你没法子给他任何打击,只能损害你自己的健康。你听着,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发现有个乡巴佬骑一匹花斑马,跟我的轻便马车总是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注意到他正是由于那匹马是有斑纹的。于是我就下令把他唤到跟前,问他:‘你去哪儿?’他答:‘给王公总督送信。’我命他把信交出来,因为你我之间向来是没有秘密的,我就读了那封信……瞧,就是它!”

说着他就把克密奇茨的书信递给了雅努什王公。那封书信正是克密奇茨跟凯姆利奇父子出发前在森林里写的。

王公快速浏览了一遍,就怒气冲冲把信揉成了一团,同时吼叫道:

“不错!我的上帝,不错!他手边有我的几封书信,那里面涉及的一些事不仅会使瑞典国王生疑,简直可以让他理解为对他致命的冒犯。”

也就在这时抑制不住的呃逆窒息了他,意料中的哮喘发作了。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拼命在快速吸气,两手撕扯着喉咙下的衣领;博古斯瓦夫王公见此情景,便拍了拍手,仆役应声入内,他吩咐说:

“快抢救王公殿下。等他呼吸恢复正常,就请他到我的房间去。现在我得去歇一会儿。”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两个钟头后,二目充血、耷拉着眼皮、脸色铁青的雅努什前来敲博古斯瓦夫的房门。博古斯瓦夫躺在床上接待了兄长,此刻他脸上敷了一层杏仁乳,为的是能给皮肤增添一点儿柔润和光泽。他头上没戴假发,脸上未施脂粉,眉毛也没有描黑,这副本色本相与作过精心化妆,丰容靓饰时相比,看起来要老得多。但雅努什王公却没有闲心去研究这些,他坐定后便说:

“我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认为,克密奇茨不可能公布那些信件,因为他若这么做,那就无异给这个姑娘宣判了死刑。他很明白,只有掌握着我的书信,才能把我控制在手中。可这样一来,我也就不能报仇雪恨!这咬啮得我心痛,简直就像怀里揣着一条疯狗。”

“无论如何,那些书信是非拿回来不可的!”博古斯瓦夫说,“可quo modo?”

“你必须派个什么机灵的人去找他,去跟踪他,想方设法去和他拉关系,做朋友,伺机就把书信抓到手,再用匕首把他结果了。不过这得许下大笔赏银。”

“这儿谁能担此重任?”

“若是在巴黎,或者哪怕是在德意志,一天之内我就能给你募得一百名志愿者,但在这个国家,甚至连这种货色都弄不到。”

“而这必须是自己人才成,因为若找个异域生客他定会提防。”

“这事就交给我办,我或许在普鲁士能找到个什么人。”

“哎,若是能将他生擒活捉,若是能让他落到我的手里,我自会新账老账跟他一次算清。我跟你说,这个人狂妄得实在太出格,令人忍无可忍。我之所以把他打发走,就是因为他使我不得安生,因为他随便遇到点儿什么事都会像猫一样猛扑过来抓我的眼睛,因为他在这儿各方面都要把他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不下一百次,枪毙他的命令已经到了我口边……可是我没能,我没能……”

“告诉我,他当真是我们的亲戚?……”

“他确实是基什基家族的亲戚,而通过基什基家族也就成了我们的亲戚。”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个魔鬼……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的对手!”

“他?你就是命令他去沙皇格勒把苏丹从宝座上拉下来,或者命他去揪掉瑞典国王的胡须并将其弄到凯代尼艾来,他都敢去!前一阵子打仗时他在这儿都干了些什么!”

“不错,看得出来他确实是这么个人。可他曾发誓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找我们算账。幸好,他从我这儿得了点儿教训,知道跟我们干仗不那么容易。你得承认,我是按照拉吉维尔家族的方式对待他的,假若某个法兰西骑士有我这么一手,准要大吹大擂,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吃饭和接吻就会到处宣扬怎样收拾了他;因为那些人只要碰到一起,总是争先恐后地比赛撒谎、吹牛,弄得连太阳都羞于照临大地……”

“不错,你是撂倒了他,可我倒宁愿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我倒宁愿你能给自己挑选出好一点儿的心腹,更懂得点儿敬重拉吉维尔家族骨肉的人。”

“那些书信啊!那些书信!……”

兄弟俩沉默了片刻,接着是博古斯瓦夫头一个开了口,问道: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比莱维奇小姐。”

“比莱维奇小姐也好,米耶莱什科小姐也好,我听起来反正都一样。你以为我分清音节韵脚就像别人吐口痰那么容易。可我问的并不是她的姓氏,只是问她是否长得标致。”

“对于这一类的事我并没怎么注意,不过可以肯定,即便是波兰王后能有那等姿色,也绝不会感到羞愧。”

“波兰王后?玛丽亚·卢德维卡?在桑克–玛尔斯时代,她或许还算是个美人,可如今狗见到那样的老乞婆都会汪汪叫。如果你的比莱维奇小姐像她那样,就请把她留给你自己……但如果她真是位绝代佳人,就请把她赏给我,让我把她带到陶拉盖去,到了那儿我会跟她合伙想办法报复克密奇茨。”

雅努什沉思良久,终于说道:

“不,我不能把她给你,因为你会用暴力逼她就范,到那时克密奇茨定会公布那些书信。”

“我会使用暴力对付你的一只凤头百灵?……不是夸口,我接触过的可不是这种鸟儿,但我并没有逼迫过谁就范……只有过一次,而那是在佛兰德斯……有个傻丫头……是个金匠的女儿……后来开来一队西班牙步兵,这笔账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你不了解这个姑娘……她出自名门,德行昌懋,聪慧过人,凛然不可侵犯,简直可以称她为修女。”

“修女我们也见识过不少……”

“而且她憎恨我们,因为她是个hic mulier,是个爱国者……是她磨砺了克密奇茨……在我们的妇女中,像她这样的真是寥若晨星……她拥有完全是属于男子的那种智力悟性……更是杨·卡齐米日最狂热的拥护者。”

“那我们就来给她增添拥护者……”

“不能这么做,这会逼得克密奇茨非公布那些书信不可……在一段时间内我得像守护自己额下的眼睛一样守护她……过了这段时间我会把她交给你,或是交给你的龙骑兵,给谁我都不在乎!”

“我以骑士的荣誉向你保证,我绝不会用暴力逼她就范。我对自己私下里作出的承诺,向来是信守不渝的。而政治上的承诺则是另一码事……假若我自己什么事也办不了,我会觉得丢脸。”

“你达不到目的。”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会挨耳光,而给女人扇耳光也算不上什么耻辱……再说你要进军波德拉谢,届时又如何安置她呢?你总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吧?!又不能把她留在这里,因为瑞典人就要到凯代尼艾来了。无论如何,那丫头comme otage必须控制在我们手中……让我把她带到陶拉盖岂不更稳妥……这样我也无需派刺客去刺杀克密奇茨,只需派名送信的使者,我在书信里会写清楚:你交出书信,我把姑娘交给你。”

“不错!”雅努什王公松了口,“这是个好办法。”

“倘若……”博古斯瓦夫接着说,“我交给他的姑娘不完全是我带走时的那样,他也得自认倒霉,而且这只是我报仇雪恨的第一步。”

“你向我保证过,不对她施加暴力,你说的话不算数啦?”

“我是保证过,我还要再说一遍,假若我自己什么事也办不了,我会觉得丢脸。”

“要带,你也得把她的叔父,就是跟她一起呆在这儿的鲁斯涅的持剑官一起带走。”

“我可不想带走他。那贵族定会按照你们这儿的习惯往皮靴里塞穰草,臭烘烘的,我可无法忍受。”

“她是不会答应独个儿走的。”

“这事我们还得看看再说。今天你去邀请他们来共进晚餐,先让我瞧瞧她,看是否值得我磨牙。如果真的值得,我自会想出办法对付她。只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千万别向她提起克密奇茨的举动,因为这会在她的心目中提高他的身份,反而促使她对他忠贞不贰。晚餐时无论我说什么,你切勿出面更正。你定会见到我的手腕儿,还能使你回忆起你自己的青春年华。”

雅努什王公摆了摆手,走出了房间,而博古斯瓦夫王公则交叉着双手枕在脑下,开始寻思多种手法,以找出一条万全之策。

[377] 普乌克辛瑞茨是一名叛乱的哥萨克头领。​

[378] 马尔丁·内巴巴(?-1651),在乌克兰统领叛乱的哥萨克的一名团队长,于沃尤夫同雅努什·拉吉维尔的交战中丧生。​

[379] 为抵抗瑞典人,波兰和俄国于1656年11月3日在维尔诺附近的涅米耶扎签订了停战协定。​

[380] 指俄国。​

[381] 玛雷希卡是玛丽亚的昵称,此处指安娜·玛丽亚·拉吉维尔,雅努什·拉吉维尔和前妻波托茨基家的卡塔琳娜的女儿。​

[382] 法语,即玛丽亚。​

[383] 法语,意为:我敢起誓。​

[384] 拉丁语,意为:公事方面。​

[385] 拉丁语,意为:公事方面。​

[386] 指古里奥·马萨林(1602-1661),原籍意大利,1634年作为教皇特使来到巴黎,1643年至1661年任法国首相。红衣主教。​

[387] 拉丁语,意为:用什么办法。​

[388] 沙皇格勒是君士坦丁堡过去的名称。​

[389] 桑克–玛尔斯,法语三月五日的音译,是亨利克·栝费·德·卢塞·德菲亚伯爵(1620-1642)的诨名。此人系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的宠臣。​

[390] 佛兰德斯是一古地名,在今法国北部和比利时地区。​

[391] 拉丁语,意为:刚毅的女人。​

[392] 拉丁语,意为:作为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