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邀出席晚宴的,除鲁斯涅的持剑官和奥伦卡之外,还有凯代尼艾的一些级别较高的军官,以及博古斯瓦夫王公的几名王府内侍官。博古斯瓦夫王公本人盛装华服,珠光宝气,丰神异采,竦动左右。他头上的假发卷成了精美的波浪形的发卷儿;面庞清秀,肌肤莹澈,使人联想起奶汁的洁白和玫瑰的嫣红;他那丝绒般的小胡子柔软光滑,他那双明灿灿的眼睛宛若晨星。他身着黑色礼服,华丽的长外衣是由名工巧匠用条状的丝绸和天鹅绒精心拼缀出来的,宽大的衣袖顺着两膀开衩,又用宝石纽扣扣住。围着脖颈的宽阔敞领则由奇妙无双、价值连城的勃拉班花边儿千层百褶缝制而成,两腕的袖口也缀有同等质地的花边儿。一条金链垂挂在胸前,而从右肩向下,斜挎过长外衣直达左胯骨的是一条荷兰皮革的刀剑佩带,皮带上镶嵌着繁星般的钻石,一眼望去俨如闪烁不定的光带。佩刀柄同样金镶玉嵌,缀满了钻石,璀璨夺目,而在他那双鞋子的花结中央辉耀着两颗最大的钻石,每一颗都有榛子那么大。他整个形象显得那么高贵,儒雅,神采俊逸,英气动人。

他一手捏一方花边儿手帕,另一只手托着按当时风尚挂在佩刀柄上的礼帽,帽上簪一簇其长无比的拳曲的黑色鸵鸟翎。

所有的人,连雅努什王公也不例外,全都带着赞叹和爱慕之情注视着他。王公总督端详着他的风采不由缅怀起自己的锦绣年华,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他这样仪容俊俏、倜傥不群且拥有冠绝一方的豪富,倾倒过法兰西宫廷,使所有的人黯然失色。如今已是逝水流年相去远,春风不染白髭须!但不意此刻眼见同宗兄弟以其靡颜腻理引得举座皆惊,真使统帅颇觉自己的青春也在这雍容华贵的骑士身上复活了。

雅努什王公兴致勃勃,从兄弟身边走过的时候,竟伸出食指点着对方的胸口说:

“你浑身明明赫赫宛若霁月流光,如此丰容靓饰,可是为了比莱维奇小姐?”

“霁月流光,那自然哪儿都容易照及。”博古斯瓦夫不无炫耀地回答。

接着他便跟甘霍夫攀谈了起来,兴许他是为了更好地衬托出自己的俊美,才蓄意站立在那人身边,因为甘霍夫其人獐头鼠目,丑陋不堪:一张布满了斑斑点点的天花疤瘌的黑面孔,一个鹰钩鼻,两撇翘胡子,看上去就像是黑暗的幽灵,而紧挨着他的博古斯瓦夫,相形之下简直就成了光明的天使。

这时两位女士:科尔夫夫人和奥伦卡小姐轻移莲步进入宴会厅。博古斯瓦夫朝姑娘投去锐敏的一瞥,又匆匆向科尔夫夫人躬身行礼。他已经,已经把手指放到了唇边,就要按照骑士的时髦风习向她送去一个飞吻,可当他见到奥伦卡的绝代华容,见到她那高傲而又端庄的气派,转眼间便改变了方略。他右手抓着礼帽,朝小姐迈出一步,接着便是深深一鞠躬,整个人几乎变成了两截儿,拳曲的假发顺着两边的肩膀散落下来,腰挎的佩刀也成了水平状态,而他就这么躬身站立,谦卑地舞动着礼帽向姑娘表示敬意,用帽上插的鸵鸟翎拂扫着奥伦卡面前的地板。即便是迎迓法兰西王后,他也未必能行比这更隆重的宫廷大礼。比莱维奇小姐已知道他的到来,立刻便猜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何许人物,于是急忙用手指尖儿提起衣裙,以同样谦恭的仪态向他深深行了个屈膝礼。

所有的人都惊叹他俩的美貌和见面时表现出的彬彬有礼,似这等温文尔雅的仪表在凯代尼艾实属罕见,因为雅努什的王妃,作为瓦拉几亚人更为迷恋东方的奢侈豪华和繁文缛节,并不怎么看重西方宫廷的文雅风度,至于小郡主则还是个尚未进入社交界的小姑娘。

这时博古斯瓦夫抬起头,将披散的拳曲假发甩到背后,将两脚的鞋后跟重重地一碰,精神抖擞地朝奥伦卡走了过来;一面极其快捷地把礼帽扔给了身边的少年侍从,同时向姑娘伸出了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见到的莫不是在梦境。”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她领到了餐桌前,“不过请你告诉我,美丽的女神,是什么奇迹使你从奥林匹斯山下凡,降临到凯代尼艾来?”

“虽说我只是名普通的贵族女子,不是女神,”奥伦卡回答说,“可我还不至于无知到听不出殿下的谬奖只在于体现宫廷礼仪而信以为真。”

“哪怕我是个最讲究宫廷礼仪的人,你的梳妆镜告诉你的必更胜于我的赞美。”

“一面梳妆镜对我没有那么多赞美,却多了几分真诚。”奥伦卡说罢便按当时的时尚噘起了嘴巴。

“若是这餐厅有一面明镜,我会立刻领你到镜子面前去……现在只好请你权且以我的双目为镜,你在我的眼中会看到,它们的赞美是否真诚!”

博古斯瓦夫说着就冲奥伦卡倾斜过脑袋,他那双大大的、天鹅绒般的黑眼睛在姑娘面前闪烁,是那么甜蜜、锐利,同时又是那么火辣辣地凝视着她。在那烈焰般的目光逼视下,姑娘的脸羞得通红。她垂下了眼睑,把身子稍微挪开了一点儿,因为她感觉到博古斯瓦夫正从他那一边用胳膊轻轻地蹭着她的手。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桌边。他紧挨着姑娘坐下,看得出来,她的芳容皓齿确实让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印象。他曾料想,将要见到的这名贵族女子定是健美得如同一头母鹿,其嬉戏言笑,唧唧喳喳必像一只松鸡,脸蛋儿定是红扑扑像朵罂粟花。谁知他遇到的却是一位高傲的千金小姐,她那如黛的眉峰显示出的是不屈的意志,她那双明眸里迸射出的是智慧和庄重,她整个面部透露出一种开朗的、带有几分稚气的温婉,可同时又显得那么高贵,那么妩媚,那么妙不可言;似她这等天香国色,玉蕊琼英,无论置身于哪国的帝王宫廷,都会成为人间第一流骑士大献殷勤和竞相追逐的首屈一指的目标。

她那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美,固然引起人们的惊叹、艳羡和欲望,然而在她的美貌中却寓有某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使那些狂蜂浪蝶受到制约,不敢造次,以至博古斯瓦夫这会儿也不禁要认真思忖一番:

“我蹭她的手为时过早,未免有失鲁莽……对这样的美人需要讲点儿策略,切不可昏头昏脑地胡来!”

尽管如此,他仍然打定主意,定要赢得她的芳心。想到有朝一日,那少女的威严和天生丽质都要完全依附于他,将命运系于他的宠幸和疏远,他内心深处便油然兴起一阵狂喜。虽说克密奇茨严峻的面孔不时出现于他的联翩浮想之前,可这对于一个肆行无惮的年轻人,只不过是增添了一种激情冲动而已。在这些情感的影响下,他喜笑颜开,容光焕发,热血开始在他体内奔涌,如同一匹东方龙驹发情时那样,他的一切官能都变得异常活跃,各类欲念都变得难以抑制,他整个形象都变得光华灿烂,就像他身上的钻石熠熠生辉。

筵席上的谈话变成了普遍的赞美,或者毋宁说,变成了对博古斯瓦夫众口一辞的、混声合唱似的倾慕和阿谀奉承。只是这位辉煌的骑士听了不过是莞尔一笑,丝毫也没表现得沾沾自喜。赞美和奉承对于他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人们起初谈论的是有关他的战功和决斗。他所战胜的那些拥有公、侯、伯、子、男各种爵位的人的姓氏,多得就像从衣袖里撒落出来的串珠。他自己还时不时漫不经心地补充一两个。听众都惊诧得目瞪口呆,雅努什王公心满意足地捋着自己的长髯,到后来甘霍夫开了腔:

“虽说论财富和出身门第都不会成为障碍,可我还是绝不愿跟王公殿下您较量的,我只是感到奇怪,怎么还会有那么些胆大妄为之徒敢于跟殿下一比高低。”

“你想说明什么,甘霍夫团队长?”王公道,“有些人常板着一副铁青的面孔,瞪着对野猫样的眼睛,那些人的尊容令人望而生畏。感谢上帝,没让我生就那样一副嘴脸……哪怕是位年轻小姐,在我面前也绝对不会受惊。”

“这就好比飞蛾不惧怕火炬一样,”科尔夫夫人卖弄风情、装腔作势地搭腔说,“要等到在火里烧死才知道厉害呢。”

博古斯瓦夫扑哧一笑,而科尔夫夫人仍在往下说,并且还在一个劲儿地忸怩作态:

“各位作为军人更关心的自然是决斗,可我女流之辈倒是乐意听听王公殿下的罗曼史,这类风流韵事传到我们这儿来的着实不少。”

“那些传闻都不确,尊敬的夫人,都是子虚乌有……一切都是道听途说造成的……有人曾给我做媒,这倒是真的……法兰西王后陛下就曾好心作伐……”

“是跟德·罗汉公主议婚。”雅努什插言道。

“还跟另一位,德·拉·福斯,”博古斯瓦夫补充说,“不过这件事后来是不了了之,因为即便至尊如国王者也没法命令一个人的心爱上谁,而我们,谢天谢地,也无需到法兰西去寻求财富。诚然,那儿漂亮姑娘多得是,一个个都美得超乎想象,可要知道,其实在我们这儿还有比她们更美的姑娘……我甚至无需走出这座厅堂,就能觅得此等如花佳丽……”

说到此,他向奥伦卡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姑娘假装没有听他的议论,只顾对鲁斯涅的持剑官说着什么,而科尔夫夫人又开了口:

“这儿确实不乏标致的姑娘,只是找不到在财富和出身门阀方面都能与王公殿下您相匹配的。”

“请原谅,尊敬的夫人,请允许我对此表示异议。”博古斯瓦夫赶忙回答,“因为首先,我不认为波兰贵族女子在哪方面该比罗汉家族或福斯家族的女子逊色;其次,拉吉维尔家族的男人与贵族女子婚配并非什么新奇事,历史上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我敢向尊敬的夫人担保,哪位贵族小姐,一旦成为拉吉维尔夫人,就是在法国宫廷她都能跟那里的王妃命妇比肩齐声,甚至还会压倒群芳。”

“他倒是位仁厚的权贵!……”鲁斯涅的持剑官悄声对奥伦卡说。

“我后来就是这么理解的,”博古斯瓦夫径自说了下去,“虽然有时当我把波兰贵族同国外贵族相比较时,我就会为之而感到满面含羞,因为在这儿发生的事,在国外是亘古未有的。所有的波兰贵族都在背弃合法的君主,哼,甚至准备谋害国王的性命,斩断绵绵相承的王统,玷污圣洁的王冠。而一名法兰西贵族或许会干出最坏的勾当,可他绝不会睥睨朝廷,背叛自己的君王……”

在座众人闻听此言一下都惊得大眼瞪小眼,然后又都愕然地望着王公统帅。雅努什王公横眉蹙额,气得毛发倒竖;奥伦卡这时却抬起自己一双蔚蓝色的明眸凝视着博古斯瓦夫的脸,那神态充满了赞叹和感激之情。

“请原谅,殿下,”博古斯瓦夫转身对尚未来得及平息满腔怒火的雅努什说,“当然我明白,你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设若让你照我的主意行事,整个立陶宛恐怕早就灭亡了。尽管如此,我在敬你如尊者,爱你如兄长的同时,在涉及杨·卡齐米日的是非问题上,我又不能停止跟你的争论。这会儿我们是在自己人中间,我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好说出我心里想说的话:我们可悲的君王为人温良敦厚,溥施恩荣、信仰虔诚,对我而言更是倍加珍贵!当年他从法兰西的监狱获得释放时,我是波兰人中头一个有幸前往迎接他的,那时我几乎还是个孩童,可这也使我更加难以忘怀。如今我不惜肝脑涂地,惟愿能够奉侍其左右,勉效奔走之劳,以勤王护驾作为我最大的光荣,至少不能让他受到某些人的暗算,确保圣躬安泰。”

雅努什尽管心里已然明白博古斯瓦夫耍的把戏的用心,可他仍然觉得,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这把戏未免耍得过于大胆,赌注也未免下得太高了,因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说道:

“苍天在上,殿下你都在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暗算我们前国王的阴谋?试问是谁人在策划?波兰人中间哪儿能找到此等monstrum?千真万确,自共和国立国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

博古斯瓦夫耷拉下了脑袋。

“不久前,离现在也就是一个来月的样子,”他以一种伤心的口吻说,“我从波德拉谢去选帝侯普鲁士,到了陶拉盖,有名贵族来见我……那位贵族出身名门……他不了解我对我们仁慈君主的真正感情,以为我和别人一样,是与国王为敌的。那人向我许诺,只要有笔优厚的奖赏就去西里西亚,劫持杨·卡齐米日,无论是死是活,总归要把他献给瑞典人……”

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而当我以极度的愤怒和厌恶拒绝了他这卑鄙的建议时,”博古斯瓦夫结束道,“那人却厚颜无耻地对我说:‘我要到拉杰约夫斯基那里去,他定会收买我,会以磅秤称金子给我奖赏。”

“我算不上是前国王的至亲好友,”雅努什说,“可倘若他向我提出类似的建议,我定会不经审判就把他推到大墙下面,命六名火枪手对准他射击。”

“开头我也想这么办,”博古斯瓦夫回答,“可谈话是单独进行的,四目相对没有旁人在场,我若枪决了他,难免会有人大叫大嚷,诟骂拉吉维尔家族专横暴戾,为所欲为!于是我只好威吓他,说拉杰约夫斯基、瑞典国王,甚至赫麦尔尼茨基听见他这种大逆不道的建议都肯定会下令砍下他的脑袋。简而言之,我是竭尽所能吓唬那个罪犯,引导他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种罪恶的图谋。”

“这没用!怎么也不该放他活着离开,因为他至少也该受柱刑!”科尔夫叫嚷说。

博古斯瓦夫猛地一转身,冲着雅努什说道:

“我也希望,他逃不出惩罚,而且我愿头一个提议,绝不能让他善终,但只有你王公殿下一人能够惩罚他,因为此人是你的一名侍从,是你的一名团队长……”

“天哪!我的侍从?……我的团队长?这是个什么人?!……他是谁?……你就明说吧,殿下!”雅努什怒不可遏,他俩的把戏耍得越来越默契了。

“此人自称姓克密奇茨!”博古斯瓦夫说。

“克密奇茨?!”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地脱口喊道。

“这不是真的!”比莱维奇小姐霍地从坐椅上挺身站立,两眼冒火,胸脯起伏,扯起嗓门儿叫嚷。

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席间。一些人还没从博古斯瓦夫宣布的可怕消息里回过神儿来,另一些人又对这位小姐的胆大妄为大惑不解,她竟敢当面指责年轻王公撒谎,如此亵渎不敬,实在令人为之惊愕。鲁斯涅的持剑官含混不清地咕哝说:“奥伦卡!奥伦卡!”而博古斯瓦夫依旧装出一副忧伤的神态,全无怒意地说道:

“如果此人是小姐的亲戚,抑或是小姐的未婚夫,我只能表示痛惜和遗憾,怪我道出了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不过,你该把他从心头抹掉,因为他不值得你为之烦恼,小姐!……”

她在震惊、痛苦中面红颊赤地还站立了片刻,但是她面部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变得冷峻、苍白,终于重重跌坐到椅子上,说道:

“请包涵,王公殿下……我不该毫无根据地当面反驳……就此人而言,一切都是可能的……”

“假若我除了怜悯还有别的什么念头,就请上帝惩罚我。”博古斯瓦夫王公柔声柔气地回答。

“那人正是这位小姐的未婚夫,”雅努什王公说,“我还曾亲自给他俩作伐。他年轻气盛,头脑发热,曾折腾得满世界不得安宁……是我在法庭面前挽救了他,因为他是名好样儿的军人。我知道,他过去是,将来也会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可作为贵族,他竟能干出如此卑鄙下流的行径,这倒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

“他本来就是个坏人,我早就有所觉察!”甘霍夫说。

“可你怎么没有向我提出警告?这是为什么?”雅努什用责备的口吻反诘道。

“因为我不敢,因为我害怕殿下怀疑我妒贤嫉能。平日里他处处总是高我一头。”

“Horribile dictu et auditu。”科尔夫说。

“各位爵爷!”博古斯瓦夫高声喊道,“这件事别再提啦!如果说各位听起来心情沉重,请想想比莱维奇小姐听了又将如何?”

“殿下,请别为我费心,”奥伦卡说,“我已是听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此时晚宴已接近尾声。送来了盥洗水,让就餐者净了手,然后雅努什王公首先起立,把膀子伸给了科尔夫夫人,而博古斯瓦夫王公则挽起了奥伦卡的胳膊。

“上帝已经惩处了叛贼,”他对姑娘说,“因为谁一旦失去了你,也就失去了天国……我认识你还不到两个钟头,迷人的小姐,我愿永远见到你不是悲悲戚戚,不是泪流满面的,而是充满了欢乐和幸福……”

“多谢王公殿下。”奥伦卡回答。

送走了女客,男士们再度回到餐桌旁,频频传杯送盏,尽情取乐,真乃笑语喧哗,觥筹交错。博古斯瓦夫王公开怀畅饮,因为他已诪张为幻,很是得意,喝得昏天黑地。雅努什王公跟鲁斯涅的持剑官交谈了许久。

“明天我就要领兵出发去波德拉谢,”他对持剑官说,“一支瑞典警备队会来驻防凯代尼艾。上帝知道,我何时能回来……阁下不能带着姑娘留在此地,因为呆在士兵们中间对她是不相宜的。你们叔侄俩莫如跟博古斯瓦夫王公一道去陶拉盖,到了那里姑娘在我妻子身边,可以在王府女官群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王公殿下!”鲁斯涅的持剑官回答说,“既然上帝赐了我们一个自己的栖身之所,我们又何必漂泊异乡,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殿下在戎马倥偬中,还能记得我们的安危,这已是大恩大德……可我们不想滥用殿下的恩宠,宁愿返回自家的蓬门荜户。”

王公无法向持剑官说清他何以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控制住奥伦卡而绝不能松手的所有因由,但其中的部分原因他还是以一个豪门权贵特有的坦率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

“如果阁下想把这视为恩宠,自然更好……可我不妨对阁下明说,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出于小心谨慎。阁下到了那里将是一名人质;在那里阁下得为比莱维奇家族所有的人对我负责。那些人,我很清楚,都算不上是我的朋辈,只要我一离去,他们准要挑动日姆兹人谋反闹事……你最好是劝告他们,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呆着,千万不要出手跟瑞典人作对;他们若有什么反对瑞典人的举动,你就得脑袋难保,你侄女的脑袋也是一样。”

对此持剑官显然是沉不住气,只见他快速地回应说:

“我想,这会儿即使我援引我的贵族权利也无济于事,殿下强行要干的事我只能悉听尊便,在哪儿坐牢,对我横竖都是一样;我甚至宁愿到那儿去坐牢而不愿在这里!”

“够啦!”王公威严地说。

“够就够了!”持剑官顶撞道,“上帝保佑,暴力迟早会结束,法律迟早会重新起作用。简而言之,王公殿下别威胁我,因为我并不害怕。”

博古斯瓦夫显然瞥见雅努什脸上闪现出的怒色,于是便急忙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往两个谈话者中间一站,朗声问道:

“我告诉统帅大人,”持剑官恼怒地回答,“说我宁愿在陶拉盖而不是在凯代尼艾坐牢。”

“在陶拉盖等待你的不是监牢,只是本藩的王府,阁下住在那儿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知道,统帅想把阁下当成一名人质,而我却把阁下尊为贵宾。”

“多谢殿下。”持剑官回答。

“是我该感谢阁下。现在让我们碰杯,让我们一道去喝个痛快。人们说,友谊之花得及时浇灌,要不刚萌芽就得凋萎。”博古斯瓦夫说完这话就把持剑官拉到了餐桌前,开始与他频频碰杯,不断相互敬酒。

一个钟头后,持剑官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住房,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自言自语:

“一位仁厚的权贵!一位可敬的权贵!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他更诚实的人……金子!不掺假的纯金……为他,哪怕流血牺牲我都乐意。”

酒酣席散,王公兄弟俩单独留在了小宴会厅。他们彼此间还有许多话要讲,再者又送到了一些信件,他们已派少年侍从到甘霍夫那儿去取来。

“显然,”雅努什说,“你讲的有关克密奇茨的那些事,可是半句真话也没有?!”

“当然……你自己最清楚。可这又怎么啦?你得承认!马萨林说的没有道理吗?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就狠狠地报复了敌人,在那美好的堡垒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怎么样?谁有办法?……这可配得上称为人世间第一流宫廷的绝妙诡计?至于比莱维奇小姐,那的确是颗珍珠,是那么妩媚,那么高贵,那么气质不凡,简直像是王家骨血!我真以为我会灵魂出窍哩!”

“请记住,你是给过我千金一诺的……你记住,如果那人公布了信件,你会毁了我们大家。”

“那是何等奇妙的眉毛!那是何等尊贵的帝王般的眼神,谁见了都得肃然起敬……在这个女娃儿身上,哪来的这种近乎帝王家的尊严?……有一次,我在安特卫普见到狄安娜,那是一幅精美的图案,是刺绣在戈别林双面挂毯上的,我见到的狄安娜正在唆狗追咬那爱东探西看的阿克泰翁……她跟那位女神就像两只相同的玉杯,简直一模一样!”

“你要留神,千万别叫克密奇茨公布那些书信,否则狗群就会把我们撕成碎块!”

“非也!是我要把克密奇茨变成阿克泰翁,是我要置他于死地。我已在两个场合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我和他之间迟早总有一场决战!”

少年侍从拿着一封书信进来,打断了兄弟俩的谈话。

维尔诺总督接过书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在他已成了习惯,为的是对坏消息有所防备;他没有立即拆开书信,而是仔细地端详起了信封。

突然间他的脸色大变。

“印封上是萨皮耶哈的纹章!”他叫嚷道,“这是维捷布斯克总督写来的书信。”

“快拆开瞧瞧!”博古斯瓦夫说。

统帅拆开了书信读了起来,一边读着一边不时发出阵阵叫喊:

“他已兵发波德拉谢!还问我是否有事要托他到蒂科青去办!……他这是在嘲弄我!……还有更糟的,你听听,他下面写的都是些什么:

“殿下想打一场兄弟阋墙的内战?想在祖国慈母的胸膛上再插上一把剑?如果你一意孤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就兵发波德拉谢吧,我正等着你哩!我相信上帝会假我之手惩罚你的骄横……可如果你对祖国还有一点儿怜爱之心,如果你的良心能有所触动,如果殿下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所悔悟,如果你愿意改弦易辙,则自新之路对你是敞开的。你大可不打内战而去召集贵族民团,发动农民去攻打瑞典部队,趁蓬图斯自视安全,无多疑虑,未作任何戒备,此时若对他发动突然袭击,定能毕其功于一役。至于霍万尼斯基,殿下也可无掣肘之虞,因为我从莫斯科方面得到消息,说他们自己正考虑远征因弗兰蒂,虽则目前他们对此意图还是秘而不宣。再说,即使霍万尼斯基想采取敌对行动,我也绝不会放任,绝不会听其自然,只要我能确信殿下是竭诚救国,自当穷全部兵力出手相助。一切都有赖于殿下,因为改弦易辙,迷途知返,洗刷罪愆,为时未晚。届时世人自会明白,殿下并非出于一己私利,而是为避免立陶宛彻底毁灭,才接受瑞典的庇护。愿上帝感召殿下当机立断,改邪归正,而这正是我日夜向上帝祈求的,尽管殿下对我嫉妒心重,多有嫌怨。

“又及:我听说涅希维耶日已经解围,米哈乌王公打算一俟整休完毕即与我会师。殿下,请看,贵门忠烈之士何等义无反顾,愿殿下以他们为榜样,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务请再三思之,你如今已面临最后抉择:或者一举成名,或者身败名裂。”

“你听见了吗?”雅努什王公读完书信后问道。

“我听见了……你是怎样想的?”博古斯瓦夫回答,同时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兄长。

“若听他的,就得放弃一切,停止一切活动,用自己的手撕碎自己签订的条约……”

“去跟举世无敌的查理·古斯塔夫作对,去抱流亡的卡齐米日的大腿,以求得他的宽宥,接受我们重新为他们效命……还得去乞求萨皮耶哈大人为我们说情……”

雅努什的面孔涨得血红。

“你可注意到他给我写信的口气:‘你改邪归正吧,我会对你既往不咎!’俨然是个上司对下属的口吻!”

“要是有六千把战刀搁在他的脖子上,他写信的口气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可毕竟……”雅努什王公话说半句便阴沉着脸苦思冥想起来。

“可毕竟什么?”

“按照萨皮耶哈劝告的那样去做,对祖国来说或许不失为得救之道?”

“对于你呢?对于我呢?对于拉吉维尔家族呢?这又意味着什么?”

雅努什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双手握拳支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就这么办!”他终于说,“但愿能功成果满……”

“你作出了什么决定?”

“明天兵发波德拉谢,一个礼拜后去攻打萨皮耶哈。”

“你这才是拉吉维尔!”博古斯瓦夫说。

兄弟俩相互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过了片刻,博古斯瓦夫休息去了,雅努什独自留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厅堂里踱来踱去,走了两个来回,终于拍了拍手。

贴身少年侍从走了进来。

“让占星学家一个钟头后带着准备好的星象图到我这儿来。”

少年侍从走了出去,王公又开始踱起了方步,同时在反复念着自己加尔文宗的祈祷文。随后他低声唱起了赞美诗,可他唱得断断续续,因为老是喘不过气来。他又时不时透过窗口,眺望天际闪烁的繁星。

城堡里的灯光渐渐熄灭了。这时除了占星学家和王公在预卜吉凶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安歇。这个人正是奥伦卡·比莱维奇小姐。

她跪在自己的床前,交叉起双手放在头上,闭着眼睛小声祈祷:

“怜悯我们吧,上帝!……怜悯我们吧!”

自克密奇茨离她远去之后,她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不愿,也不能为他祈祷。

[393] 勃拉班是比利时的旧称。​

[394] 奥林匹斯山是古代希腊人敬奉的圣山,在忒萨利亚北部,被认为是众神居住之处。​

[395] 夏洛特·德·拉·福斯(1623-1666),法兰西元帅的孙女,博古斯瓦夫于1647年曾向她求婚。​

[396] 杨·卡齐米日于1638年至1640年曾为法国囚禁;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于1640年3月20日在巴黎迎接获释出狱的王子。​

[397] 拉丁语,意为:怪物;不寻常的行为。​

[398] 拉丁语,意为:说起来真可怕,听起来也可怕。​

[399] 安特卫普是比利时著名的港口城市。​

[400] 狄安娜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忒弥斯,宙斯之女,既是月亮女神,又是狩猎女神,美貌而贞洁。​

[401] 阿克泰翁是希腊神话中的猎人。有一次他在狩猎时看到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正在沐浴。女神大怒,把他变成一只牝鹿,然后让她的猎犬把阿克泰翁撕成碎块。另一说是:女神发怒是因为阿克泰翁自诩狩猎技艺比女神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