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骑士身边其实带有拉吉维尔签发的供瑞典各部队军官、各地警备司令和各区行政首脑检验的特别通行证,以保证他能到处畅通无阻,不受任何刁难,但是,他却不敢使用这些特别通行证。因为他预计,博古斯瓦夫王公会立即从皮尔维什基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就发生的事件火速向瑞典方面通报,并下令缉拿克密奇茨。所以安德热伊便改名换姓,甚至变更了自己的等级身份。他绕过可能首先得到通报的沃姆扎和奥斯特罗文卡,赶着自己的马匹,带领一伙人朝普扎斯内什方向去了,希望能从那里经普乌图斯克去华沙。

然而在抵达普扎斯内什之前,他却在普鲁士边境上兜起了圈子,沿途经过翁索什、科尔诺和梅希涅茨,他之所以这么绕弯儿,是因为凯姆利奇父子熟悉那一带的原始森林,对守林人的通道了如指掌;此外,他们在库尔皮耶人中有自己的“把兄弟”,即便突然遇到什么不测,也能指望他们出手相助。

边境地区的大部分已被瑞典人占领,不过他们只限于占据一些较大的城市,而不敢贸然深入茫无边际的沉睡的森林。森林里居住的是武装的民众——从未离开过林薮,仍然是野性十足的猎户,正因为如此,才在一年前遵照玛丽亚·卢德维卡王后的懿旨,在梅希涅茨建了一座小教堂,迁来一些耶稣会会员,他们的使命就是教化原始森林里的居民信奉天主,传播文明,改变他们野蛮的习俗。

“我们在林子里转悠能避而不见瑞典人,”老凯姆利奇说,“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有利。”

“可迟早是要跟他们碰面的。”安德热伊骑士回答。

“谁若是在较大的城市遇上他们,他们倒是常常不敢任意欺侮,因为在城市里,总会有个什么政府,有个什么级别较高点儿的警备司令,那些瑞典兵丁若是为非作歹,在必要的时候大可去找这些司令官告状。有关的这类事我已向不少人打听过,我知道,瑞典国王曾颁布诏谕,禁止瑞典部队胡作非为,严禁他们巧取豪夺、敲诈勒索、鱼肉百姓。可是那些小股骑兵侦察队一经派出,便远离司令官们的视野,他们自然也就不把国王的敕令当一回事,何况司令官中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往往任意抢掠和平百姓。”

克密奇茨一行穿越林海,在哪儿都没遇到过瑞典人。夜间他们在炼焦油的作坊,在密林深处的居民点借宿,和那些库尔皮耶人厮混在一起。虽说库尔皮耶人中迄今几乎谁也不曾见过瑞典兵,但从他们口中却传出有关国家遭受侵略军铁骑践踏的各种各样的离奇消息。有人说,瑞典佬是一帮漂洋过海而来的蛮夷,根本不懂得人话,不信天主基督,不信仰最圣洁的圣女,也不知何为使徒圣者,而且一个个都残暴成性,凶猛异常;另一些人则说,这群外来之敌的贪婪实属世间罕有,他们到处勒索牲畜、皮毛、核桃、榛子、蜂蜜、干蘑菇,胃口大得出奇,谁若拒绝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纵火焚烧原始森林;还有一些人的说法却完全相反,他们肯定来者是狼人部族,是专门爱吃人肉的妖怪,尤其爱吃的是少女和儿童的肉。

凡此种种令人恐怖的传闻,甚至在最偏远的密林深处也传播开来,库尔皮耶人听了这些可怕的传言便开始“警惕”起来,招呼散布在森林各处的人聚集到一起。那些制钾碱和炼焦油的人,那些以靠采集啤酒花谋生的人,那些伐木者,那些在罗佐加河两岸的芦苇荡中安置鱼篓子捕鱼的渔民,那些偷猎者和猎户,还有养蜂人和捕海狸的人,现在都纷纷集中到一些较大的定居点,听各种故事,彼此交流信息,并且共同商议:一旦敌人出现在原始森林,该如何将其斩尽杀绝。

克密奇茨带着自己的一帮人,曾不止一次遇上库尔皮耶人或大或小的群体,他们都穿着麻布衬衣,披着狼皮、狐狸皮,或者是熊皮。不止一次有人在林中狭径和两片森林间的连结带将他堵住,进行盘问:

“你是什么人?是不是瑞典佬?”

“不是。”安德热伊骑士总是这么回答。

“自己人。愿上帝保佑你!”

安德热伊骑士好奇地端详着这些长期生活在森林幽暗处的人们,他们的面孔从未见过阳光,也就没法晒黑;他们的个头儿,他们目光中显示出的勇气,他们言谈的直率和那种完全不是农民式的想象力,都令他感到惊讶。

熟悉他们的凯姆利奇父子一再向安德热伊骑士保证,说在整个共和国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高明的射手。而他也注意到,所有的人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精良的德意志火枪,那是他们用毛皮从普鲁士换来的。他也曾让这些人表演过自己的射技,他一边看一边暗自吃惊,心里不禁想道:

“若能让我征集一批兵马,我定会到这里来挑选最好的射手。”

在梅希涅茨他碰到过一个大规模的集会。有一百多名射击手在这儿值班站岗,保护牧师传教布道,因为人们担心,瑞典佬会首先出现在这儿,特别是由于奥斯特罗文卡的市政长官早已下令在森林里伐木开路,以使定居在这里传教的神甫不致“与世界隔绝”,这样也就为瑞典人的进犯提供了方便。

那些种植啤酒花的人经常运送自己的产品远至普扎斯内什,卖给那里著名的啤酒厂家,由于这个缘故,他们就被认为是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人士。据他们讲,在沃姆扎,在奥斯特罗文卡,在普扎斯内什,哪儿都塞满了瑞典人,他们已在那些地方主宰一切,发号施令,课捐征税,就像在他们自己家里一样。

克密奇茨鼓动库尔皮耶人及早动手,不要坐等瑞典兵进入原始森林,而是主动去攻打奥斯特罗文卡,跟瑞典人开战。他自告奋勇,愿当他们的统领。库尔皮耶人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可是两位神甫却劝他们不要采取这种疯狂的举动,还对他们分析了局势,认为应该等全国行动起来时再出兵为宜,过早的行动只能打草惊蛇,只会招来敌人的残酷报复,而于大局无补。

安德热伊骑士不得不离去,可也为失去这一良机而痛惜不已。惟有一点使他感到欣慰,那就是此行使他确信,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复仇的火药爆炸,只要仗能打起来,那么无论是共和国,还是国王在这一带都不会缺少勤王报国的虎贲猛士。

“若是别的地方也像这里一样同仇敌忾,就可动手对瑞典占领军开战了。”他思忖道。

他天生就是个急躁脾性的人,早已热血沸腾,本想说干就干,立刻行动,但是理智却开导他说:“单靠库尔皮耶人无法战胜瑞典大军……你得在国内多走些地方,多看看,多了解点儿情况,然后你得听从国王的敕令,凡事得着眼全局,切切不可盲动。”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了。走出幽深的原始森林,来到森林边上,进入了人烟比较稠密的地带,在所有的村庄他都见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沿途所见,是贵族麇集于道,他们或乘轿式马车,或赶着一匹马拉的双轮马车,或乘轻便敞篷马车,或骑马。所有的车辆和骑者都匆忙奔向最近的城市或城镇,为的是向瑞典的警备司令宣誓效忠新王。只有经过盟誓才发给他们证明文书,以保护他们人身和财产的安全。各处省会和县治均已宣布“投降”,瑞典方面也许诺保障各人信仰自由,保障贵族既得的特权和爵位、等级不受侵犯。

贵族匆忙去作必不可少的归顺盟誓,与其说是出于自愿,毋宁说是被迫作出的一种应急之举,因为对那些抗命不遵者,瑞典方面以形形色色、名目繁多的处罚相威胁,其中尤其是没收家产和明火执仗的抢劫更使贵族们寝食难安。有人说,这里那里的瑞典人已像在大波兰一样,开始对可疑的人施以夹指的酷刑;还有人说,瑞典方面甚至故意指责比较富有者图谋不轨,以剥夺他们的财产。消息传开,更是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一来,呆在乡村就成了很不安全的事;大凡比较富有的贵族便十万火急往城市里拥,以求能呆在瑞典警备司令们的直接监督之下,目的是避免被怀疑为图谋反抗瑞典国王。

安德热伊骑士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贵族们都在讲些什么,尽管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交谈,因为都把他看成一个穷酸的小贵族,不肯与之为伍,但即或在这种情况下,也足以使他了解到贵族之间,即便是最亲近的邻居、熟人,哼!甚至是相濡以沫的朋友,彼此也不会开诚布公地议论瑞典人和新的统治。诚然,也有人高声抱怨“征用”实际上是一种横征暴敛,但此仅属众口难防,因为各地警备司令官向各个村庄、各个小镇均颁发了文书,命令住户缴纳大量谷物、面包、盐、牲畜、货币,而且那些命令经常超出人们的负担能力,特别是每当一种征用物资储备告罄,就会要求缴纳另一种物资;谁若不交,司令官就会派兵强制执行,且罚以原数的三倍缴纳。

昔日贵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人人都得竭尽所能苦苦撑持,节衣缩食,交捐纳税,当然就不免叫苦连天,唉声叹气,一边心里在想:从前可是另一种景象。然而时至今日,人们还在自我安慰,说只要战事一有了局,“征用”就会停止。瑞典人也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说什么一旦国王统治全国,立刻便会像慈父一样治理万民。

贵族背弃了自己的君主,背弃了自己的祖国,还在不久之前,他们曾把仁厚的杨·卡齐米日称为暴君,指责他推行absolutum dominium,事事与他作对,在地方议会上和全国议会上一再给他施加压力,动辄抗议;他们异想天开,痴求新奇和变革,以至荒唐到如此地步,竟然几乎是毫无反抗地把一个侵略者尊为国君,只要能带来某种变化而不管其一切后果。如今是自酿的苦酒自己喝,甚至羞于抱怨,任凭什么奇耻大辱都只好往肚子里吞。既然查理·古斯塔夫已经把他们从暴君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既然他们已自愿背弃了合法的君主,既然他们已经有了自己如此强烈渴求的变化,他们还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就是贵族们之所以即使在最不拘形迹的亲朋好友之间,彼此也不肯坦率说出对当前变化作何感想的原因。相反,他们倒是乐意侧过耳朵,听别人说宽心话,说什么袭击、征用、抢掠和没收家产都是暂时的现象和必要的onera,一旦查理·古斯塔夫在波兰的宝座上坐稳了,这一切都会结束,波兰贵族也就会苦尽甘来。

有时一个贵族会对另一个贵族说:

“难哪,兄弟,世道艰难。不过,即使这样艰难,我们也该高高兴兴拥戴新王。他毕竟是位霸主,是位伟大的战士;他将扑灭哥萨克的叛乱,遏制土耳其,把北斗星们撵出国境之外,而我们也将和瑞典一起共存共荣,兴旺发达。”

“即使我们不高兴又能怎样?”另一个贵族回答说,“我们又如何对抗这等强大的势力?我们不能做那种力不从心的事,不能铤而走险……”

不时还有人援引新近的盟誓,说什么既然已经盟誓效忠,就不能寒盟背信。克密奇茨听到类似的谈话和推理便气得火冒三丈。有一次在客店里,有个贵族当着他的面,大讲什么一个人既然盟了誓,就该矢忠不渝,安德热伊骑士禁不住一声断喝,对他说道:

“这样一来,尊驾就得有两张嘴巴,用一张嘴巴盟真誓,用另一张嘴巴盟假誓,因为阁下对杨·卡齐米日也曾盟誓效忠!”

当时在场的还有不少其他贵族,因为发生这场争论的客店离普扎斯内什不远。克密奇茨的一席话把所有贵族都惊动了,一些人的脸上显露出对安德热伊骑士大胆放言的惊叹,另一些人则满面通红,无地自容。终于有个地位最高的开了腔:

“在座的诸位没有谁对过去的国王寒盟背信。是他自己解除了我们的誓言,因为他逃亡国外,放弃了卫国安邦之责。”

“但愿你们不得好死!”克密奇茨叫嚷道,“当年沃凯泰克国王曾多少次被迫逃亡国外,可最终他还是回来稳坐江山,这是为什么?因为人民没有背弃他,因为人们心中还惧怕天谴。今日并非杨·卡齐米日出逃,而是一些卖身投靠者背弃了他,反颜事仇,现在又对他恶语诽谤,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在上帝和世人面前洗刷自己的罪责,文过饰非!”

“你说话过于大胆,年轻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敢在这儿教训我们!你想教导这儿的人们心中应装着上帝,该畏惧天谴?你注意哪,别叫瑞典人听见你的高论!”

“既然各位好奇,在下不妨直言相告,我来自公国普鲁士,是选帝侯的臣民……可我出自萨尔马特的血统,我对故国怀有善意,对这个民族如此浑浑噩噩,不知亡国之痛,不能不觉得丢脸。”

经他这么一说,贵族们都把愤怒忘到了九霄云外,把他团团围住,开始好奇而又急迫地向他问这问那:

“阁下是从公国普鲁士来的?……那好,请讲讲,阁下都知道些什么!选帝侯在那里作何打算?他是否想救我们脱离困境?”

“脱离什么困境?!……既然各位高高兴兴拥戴新王,那就别说什么困境。各位怎么给自己铺的床,就得怎么睡觉,这叫自作自受。”

“我们高兴,是因为我们别无他法。别人把剑搁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又能怎样?不过请阁下讲讲,我们该怎样做才能无须表现得高高兴兴?”

“给他拿点儿什么喝喝,让他的舌头松动松动。大胆讲吧,我们中间没有卖国贼。”

“你们大家统统都是卖国贼!”安德热伊骑士吼叫道,“我不愿跟你们一起喝酒!一群瑞典的奴才!”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走出客店时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贵族们留在屋子里羞得满面通红,惊愕得瞠目结舌;没有一个人抓起佩刀,没有一个人去追赶克密奇茨,去报复他的侮辱。

他则径直向普扎斯内什去了。在离城市约有十几斯塔耶的地方,有一队瑞典巡逻兵抓住了他,带他去见警备司令。这支巡逻队只有六名骑兵,外加一名低级军官,总共不过七人。因此索罗卡和凯姆利奇父子三人开始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看,就像狼在贪婪地打量羊群,然后他们又朝克密奇茨递眼色,询问他是否肯下令对这帮瑞典兵动手。

安德热伊骑士同样体验到一种不小的诱惑,特别是近旁奔流着文格尔卡河,河岸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但他克制了自己,平静地让瑞典兵把他们领进了警备司令部。

在那里他向警备司令讲明了自己的身份,说是选帝侯的臣民,每年都去索博塔贩马。凯姆利奇父子身边还揣着证明文件,那是他们在混得很熟的城市温格弄到手的;而这位司令官本身就是普鲁士的德意志人,因此并未刁难他们,只是详细盘问了他们赶去卖的都是些什么品种的马,并要求对这些马匹亲自过目。

当克密奇茨的随从根据他的要求把马匹赶了过来,他围着马匹仔细地端详了一遍,然后说道:

“这些马我买下了。若是别人的我会予以没收,但由于你是从普鲁士来的,我也就不会叫你吃亏。”

克密奇茨听他说要买马,一下子就有点慌了神儿,因为马匹一卖掉,他也就此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借口,就该返回普鲁士。出于无奈,他只好故意漫天要价,把每匹马的价格抬得比实际价值几乎高出一倍。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军官既不发怒,也不讨价还价。

“好吧,”他说,“把马匹都赶到马棚去,我这就给你们付款。”他转身就进了屋子。

凯姆利奇父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安德热伊骑士却暗自恼怒,嘴里骂骂咧咧。但除了把马匹赶进马棚,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拒绝卖马,马贩子的营生儿立刻就会受到怀疑,说他们做买卖只是个幌子,实则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这时军官从屋子里又走了出来,递给克密奇茨一张写了字的纸片儿。

“这是什么?”安德热伊骑士问。

“钱,或者说是跟钱一样的东西,因为这是付款单。”

“在哪儿给我付款?”

“在大本营。”

“大本营在哪里?”

“在华沙。”军官说,同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们做买卖是只要现款的……怎么能这样?这算什么?……”老凯姆利奇开始呻吟,“天国的门啊,请敞开吧!”

但克密奇茨却冲他转过身,两眼威严地盯着他,说道:

“司令官跟我讲得明白,这单据跟现款是一样的,而去华沙兑现我也很乐意,因为在那儿我能找亚美尼亚商人买到好货,回到普鲁士准能卖个大价钱。”

等到军官离开了他们,安德热伊骑士立刻安慰起老凯姆利奇来:

“安静点儿,你这个无赖!这些单据是最好的特别通行证,我可拿着这些单据控告他们买马拒绝付款,哪怕把官司一直打到克拉科夫去。从石头里挤出奶酪也比从瑞典人那里挤出钱来容易……可这倒是正合我意的。那个穿灯笼裤的还以为欺骗了我们,可他哪里知道,这下是歪打正着,帮了我多大的忙……至于你那些马匹,全部款项统统由我的钱匣子支付,绝不叫你受到任何损失就是了。”

老凯姆利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是出于习惯才啧啧不满地唠叨了一阵子:

“他们剥人的皮,把人弄得倾家荡产!”

然而安德热伊骑士眼见自己前面的道路畅通,倒是乐不可支,因为他预先就估计到,在华沙他们不会向他付款,而且这笔买马的款项多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支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直往前走,可到处告状,哪怕是告到瑞典国王那儿也在所不辞,而瑞典国王此刻正在克拉科夫城下指挥围攻这座古都。

安德热伊骑士决定暂时留在普扎斯内什过夜,让坐骑能得到休息。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化名,但扔掉了身上那张穷酸贵族的皮。因为他注意到,所有的人都轻视一个穷酸的马贩子,谁都可以侮辱他,谁也不会担心欺侮一个穷骨头、窝囊废会要承担什么责任。再者,披上那样一张皮,自然就难登大雅之堂,也就难以接近比较富有的贵族,从而也就难以了解到,究竟谁在想些什么。

于是他换上了与自己的等级和出身相称的服装,走进了酒馆,以便同贵族兄弟聊聊天。但是他听到的一切都使他心寒。在旅店和酒馆里,贵族们饮酒,都在为瑞典国王的健康干杯,为庇护者祈福,跟瑞典军官碰杯道贺;当外国军官讥讽杨·卡齐米日和查尔涅茨基时,这些波兰贵族也纷纷随声附和,胁肩谄笑,全无半点儿自尊自重之心。

只因害怕丢掉性命、财产,人们已堕落到如此地步,竟然对侵略者逢迎取媚,忙不迭地捧场、讨好,如蝇逐臭,如蚁附膻。但是这种堕落毕竟也还有其限度。贵族们可以容许瑞典人讥讽他们自己,讥讽他们的国王,挖苦各路统帅,挖苦查尔涅茨基大人,却绝不容许别人贬损他们的宗教信仰。有一次,某个瑞典尉官公开宣称,路德宗是跟天主教一样尽善尽美的宗教信仰,当时坐在他身旁的年轻贵族格拉布科夫斯基无法忍受他的亵渎,用手斧猛击了这人的太阳穴,他自己却趁骤起的一阵骚动,在混乱中溜出了酒店,在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他发出了通缉令,但是传来的消息却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原来信使到达,带来的消息说,克拉科夫已投降,查尔涅茨基大人被俘,至此,瑞典统治的最后一道障碍被扫除了。

贵族们听了,起初都吓得目瞪口呆,但瑞典人却欢天喜地,开始进行庆祝,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在圣灵教堂,在伯尔那教堂,在前不久刚由莫斯托夫斯卡夫人兴建的伯尔那教派修女院里,都遵命鸣钟庆贺。瑞典的步兵和骑兵都纷纷从啤酒坊里,从呢绒刮毛作坊里奔跑出来,在市场上排好战斗队列,鸣枪,放炮,弄得震天价响。随后他们滚出成桶的烧酒、蜜酒和啤酒,供军人和市民开怀畅饮;点燃了成桶成桶的焦油。饮宴狂欢,直至深夜。瑞典人从城里居民家中拉出良家女子跟他们跳舞作乐,嬉戏耍闹,佚荡飞扬,肆无忌惮。在这放荡不羁、恣意妄为的士兵群中,颠踬着醉醺醺的波兰贵族,他们不得不强颜欢笑,跟骑兵们碰杯豪饮,为克拉科夫的陷落,为查尔涅茨基的败绩,跟占领者一起庆贺。

克密奇茨见此情景,只感到一阵阵恶心,便早早躲进了自己在城郊的寓所,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浑身发热苦不堪言,内心深处重重疑虑波翻浪涌,他反复思忖,如今整个国家已落入瑞典人之手,他此刻幡然悔悟,改弦易辙,想回头是否已为时太晚?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际:如今一切全都丧失,共和国再也不能从灭亡中崛起。

“这已不仅是一场失利的战争,”他冥思苦索,“一场失利的战争往往能以丢失某个省份结束,而这一次却是彻底的灭亡,是整个共和国成为瑞典的一个省份……这种局面正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是我们罪有应得,而我的罪戾尤重于他人!”

这种想法像火一样在焚炙着他,而良心则在啃啮他。他无法入睡……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就在这儿打住?抑或是回头?……即便是他能招集一支兵马,开始袭击瑞典驻军,他们也只会把他当作匪徒缉捕,而不会作为军人对待。何况,他身处他乡客地,谁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物,人生地疏,谁肯来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想当初在立陶宛,他大名鼎鼎的克密奇茨,登高一呼便八方响应,多少无畏的人飞驰而来,投奔到他的麾下。可是在这里,即使有人听说过他克密奇茨的姓氏,也只会把他看成卖国贼,看成瑞典人的朋友、帮凶,而对于巴比尼奇这个化名,肯定是无人知晓的,谁肯来投奔这样一个无名鼠辈?

一切都是徒劳。去找国王,是徒劳之举,因为已为时晚矣……去波德拉谢,是徒劳之举,因为那些同盟义军早已认定他是卖国贼;返回立陶宛也不行,因为拉吉维尔还在那里作威作福,撑持着一片家天下;留在这儿也不行,因为在这儿会无所作为,一事无成。看来最好还是魂离躯壳,永远不看这肮脏的人世,远远避开这痛苦的折磨!

但是到了那个世界就能感觉好点儿吗?对于那种有罪的人,没有任何赎罪的表现,背着沉重的负担,站立在上帝的审判之前,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克密奇茨在床上辗转不眠,犹如躺在刑床上经受酷刑。这种苦难实在难以忍受,甚至在凯姆利奇林中茅舍里的痛苦呻吟,相形之下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像他这样一个意气高傲、秉性刚强的人,一下竟变得情虚气馁,实属荒唐。他觉得自己身强力壮,富有进取精神,一向雄心勃勃,总想做出一番事业,总想能有所作为,有所贡献,也总不忘身为堂堂七尺男儿,生当为人杰,死当作鬼雄,可是在这里,一切途径都给堵死了,哪怕是用头撞墙也没有出路,没有救援,没有希望!

安德热伊骑士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之后,天没亮就爬了起来,他唤醒随从,又带领他们跨马前行了。他在向华沙进发。可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去华沙,去那儿干什么?在绝望之余他甚至想去找哥萨克,若不是时过境迁,若不是赫麦尔尼茨基与布图尔林狼狈为奸,在戈罗多克联手逼王国大统帅步步退却,使战火蔓延到共和国东南部地区,若不是赫麦尔尼茨基派自己凶恶的先遣队一直深入到卢布林城下,烧杀抢掠,他恐怕会逃往谢契。

在去普乌图斯克的途中,安德热伊骑士经常遇到瑞典部队,他们押解着装满粮食、面包、啤酒的大车和成群的各类牲畜。挨着大车和畜群行走的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的农民和小贵族,他们是随着大车一起给带走的,队列往往连绵好几波里。谁若被允许带着大车返回,就算是交了好运,但这种幸遇是不常有的,通常农民和小贵族兄弟在交了军需给养之后,还得服徭役,去修筑城堡,建造马棚和仓库。

在普乌图斯克附近,克密奇茨还见到,瑞典兵对老百姓比在普扎斯内什更为凶狠,他不明白个中道理,便向在路上遇到的贵族打探情由,骑马的贵族中有人回答说:

“兄台越是临近华沙,便越易见到这些征服者越来越凶恶。他们对刚刚占领的地方还往往要略施怀柔政策,那是由于他们立足未稳,感到自身尚不安全;为了邀买人心,又是颁布国王的反奴役敕令,又是宣告劝降条款。但是一旦他们在那里站稳了脚跟,进驻了附近的城堡,他们立刻便会把所有的诺言一笔勾销,毫不留情地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掳掠抢劫,甚至侵犯教堂,残害教士和修女。他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都还算不得什么,而在大波兰他们干的那些事,真残酷到简直叫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接着这位贵族便讲起了凶恶的敌人在大波兰如何为所欲为,如何掠夺、奸淫,如何屠戮无辜,而为了勒索钱财,又如何给人施夹指刑,如何拷打折磨。还讲到敌人在波兹南市内如何杀害了省联合修道院长老布拉内茨基神甫,如何残害普通的老百姓。一切都是那么残忍可怖,让人一想到那情景脑袋上的头发就会根根竖立起来。

“到处都是如此,”那位贵族说,“这是上帝的惩罚……这是末日的审判临头……情况是越来越糟,越来越可怕,如今已是呼救无门了!……”

“这让我觉得好不奇怪,”克密奇茨说,“因为我并非本地人,不了解这一带人们的思想情绪,可我不明白,各位身为贵族和骑士,怎么能捺着性子忍受如此的压迫和摧残?”

“我们靠什么奋起反抗?”贵族回答道,“靠什么?……他们手里掌握着城堡、要塞、火炮、弹药、火枪,甚至把我们的鸟枪都夺走了。本来还寄希望于查尔涅茨基大人,可现在他已身陷囹圄,国王陛下又去了西里西亚,又有谁会考虑抗战呢?……人手是有的,只是手里空空,什么兵器也没有,而且又没有个领头人……”

“也没有希望!”克密奇茨沉闷地说。

说到此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已来到了一队押解车辆、小贵族和“征用物资”的瑞典兵跟前。眼前的景象真是一种奇观。蓄着八字胡或络腮胡的骑兵傲然坐在肥壮如犍牛的马匹上,他们个个都把右手叉在腰间,脑袋上歪戴着圆檐帽,马鞍两边滴里嘟噜地悬挂着的是数十只鹅和鸡,那些家禽还拍打着翅膀,这些瑞典兵就在纷飞的羽毛雾阵里策马前行。瞧着他们那一张张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面孔,便不难看出,他们是怎样以征服者自居,是何等高高在上,快快活活,放心大胆,丝毫没有半点儿不安全的感觉。伴在大车旁步行的是小贵族兄弟,他们不止一人赤着脚,脑袋耷拉到胸口,不时遭人厉声呵斥,胆战心惊,还经常被人用鞭子驱赶着加快脚步。

克密奇茨一见此情景,便嘴唇发抖,酷似得了寒热病,只是一个劲儿地对那个与他并辔而行的贵族说:

“哎!我的双手在发痒!我的双手在发痒!我的双手在发痒!”

“别吱声,阁下,看在慈悲上帝的分上!”贵族警告说,“你会毁了你自己,毁了我和我的家小!”

然而不止一次安德热伊骑士不得不面对更为奇怪的景观。有时他见到在骑兵队伍中间走着大群或小群的波兰贵族,他们带着武装的仆从,一个个兴高采烈,唱着歌曲,喝得醉醺醺,跟瑞典兵和德意志兵打得火热。

“这是怎么回事?”克密奇茨问,“他们迫害、折磨一些贵族,却跟另一些贵族称兄道弟?混在敌兵队伍里的那些公民,我看,大概都是些死心塌地的卖身投靠者吧!”

“他们不仅仅是死心塌地的卖身投靠者,而且更糟,因为他们都是异教徒。”贵族回答说,“他们对待我们天主教徒比瑞典人还要凶狠;他们抢劫最凶,他们焚烧贵族府邸,劫持良家少女,经常公报私仇。整个国家都被他们搅得惶恐不安,因为他们无论干什么坏事总是可以逍遥法外。瑞典人干了坏事,你还可到瑞典的警备司令那儿告状,去讨个说法,可你想去控告自己的异教徒可就是难上加难啦!每一位警备司令,只要你向他吭一声,他就会对你说:‘我无权缉捕他,因为他不是瑞典人。你们到自己的法庭去控告他吧。’如今既然一切都在瑞典人手中,哪里还有我们的法庭?还有哪条刑律能够施行呢?凡是瑞典人找不到的地方,异教徒都会领他们到那里去,而侵犯教堂和残害教士主要都是他们excitant瑞典佬干的。他们就是这样报答祖国慈母的,全然不念在别的基督教国家,他们曾由于自己的异教活动以及为非作歹而理所当然地受到迫害,正是这位慈母收留了他们,保障了他们享有渎神信仰的自由……”

说到此,贵族突然把话打住,朝克密奇茨投去不安的一瞥。

“兄台说是从公国普鲁士来的,会不会也是路德宗信徒?”

“愿上帝保佑我,”安德热伊骑士说,“我是从普鲁士来的,这不假,可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信仰天主教,因为我们是从立陶宛去普鲁士的。”

“赞美至高无上的上帝!小弟方才真吓了一大跳。我的兄台,quod attinet立陶宛,那边也不乏叛教之人,他们有拉吉维尔作自己的靠山,此人已成为一个大卖国贼,恐怕只有拉杰约夫斯基才能与之颉颃。”

“但愿在新年到来之前,魔鬼就从他的喉咙里拽出他的魂儿!”克密奇茨愤恨地嚷嚷起来。

“阿门!”贵族说,“还有他的那些仆从,他的那些帮凶,他的那些刽子手,也统统都该让魔鬼拽出魂儿去。有关这些人的劣迹早已传到我们这边来了。设若没有他们为虎傅翼,他拉吉维尔也未必就敢毁灭自己的祖国。”

克密奇茨一听这话,脸立刻变得刷白,一声不吭。他没有打听,也不敢询问那位贵族所指的是哪些帮凶、仆从和刽子手。

他们走得很慢,天完全落黑后才抵达普乌图斯克,一到那里,克密奇茨就给叫到主教宫,或者说是给叫到城堡去,让他向瑞典警备司令官说明情况。

“我给贵方瑞典部队提供过马匹,”安德热伊骑士说,“我有单据。我现在正带着单据到华沙去兑现。”

以色列(这是那位司令官的姓氏)裂开八字胡下边的嘴唇笑了笑,说:

“啊,那阁下就得快点儿去,赶快去把事办了,最好是弄一辆大车,这样阁下才会有车辆运送那些现款。”

“感谢阁下的好建议。”安德热伊骑士回答,“不过我明白,阁下是在取笑我……可我定要去拿回我自己应得的,哪怕是去觐见国王也得去!”

“去吧,阁下,自己的钱财别放弃!”瑞典人说,“你该得到的可是一笔很大的款子。”

“总有一天贵方会给我全数兑付!”克密奇茨离开时这样说。

在城里他又一次碰上了祝捷活动,由于夺取克拉科夫他们要大庆三天。然而克密奇茨打听到,在普扎斯内什广为传播的瑞典捷报是被夸大了的,或许还是被故意捏造出来的。基辅总兵查尔涅茨基大人根本就不曾被俘收监,而是根据协议,他有权统带所麾兵马连同武器、弹药撤离城市,撤离城市时还点燃火炮引信,鸣炮告别。有人说,他要撤到西里西亚去。这消息对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宽慰,但总算是个宽慰。

在普乌图斯克屯聚着大量瑞典兵力,准备由以色列统带开赴普鲁士边境,以威慑选帝侯;无论是城里,无论是相当宽敞的城堡还是郊区,都容纳不下那许多兵马。克密奇茨也是在这里头一次见到在教堂里驻军。这座美轮美奂、壮丽雄伟的哥特式大教堂,是两百年前由吉瑞茨基主教资助兴建的,如今里面驻扎的是德意志雇佣步兵。圣殿里如同举行复活节弥撒那样光辉灿烂,因为在大理石地面上燃烧着好几个火堆。火堆上方架的大锅热气腾腾。围在啤酒桶四周的是外国士兵,他们由清一色的老牌强盗组成,这些人曾洗劫过整个德意志所有信奉天主教的地区,对他们而言,肯定不是头一次在教堂里扎营宿夜。教堂里是一片喧嚣、叫喊,人们吊起嘶哑的嗓门儿高唱军营歌曲,还能听见妇女的尖叫和淫声浪笑。在那种时代,总有些荡妇如影随形跟着军人到处游逛。

克密奇茨站立在洞开的教堂门口;透过烟雾,在红色的火焰照映下,他看到一张张醉眼蒙眬、胡子拉碴的面孔给酒烧得跟火一样通红。有的大兵骑在啤酒桶上,仍在开怀畅饮;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斗纸牌,有的在兜售僧侣法衣,还有一些正搂着华装艳服的荡妇调情。叫嚷声、哄笑声、碰杯声、火枪相碰的铿锵声在拱廊里发出滚雷般的回响,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他觉得头晕目眩,无法相信看到的这一切,感到胸口憋闷得吐不过气来。即便是地狱也不至如此令他恐怖。

终于他像发了疯似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昏乱中冲出了教堂大门,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哀告着:

“上帝,请开恩吧!上帝,请惩罚吧!上帝,请拯救吧!”

[402] 库尔皮耶人是生活在纳雷夫河右岸从沃姆扎到奥斯特罗文卡之间地区的居民,他们从事捕鱼、狩猎、养蜂等,是著名的神枪手。​

[403] 拉丁语,意为:专制统治。​

[404] 拉丁语,意为:重负,负担。​

[405] 瓦迪斯瓦夫·沃凯泰克(1260-1333),长年为统一国家和争夺王位而斗争,多次被迫出逃,1320年加冕为波兰国王。​

[406] 萨尔马特人是古代从亚洲迁移到欧洲的一支游牧民族,酷爱自由,骁勇善战,波兰史学家认为萨尔马特人是斯拉夫人的祖先,而且只有波兰贵族继承了萨尔马特人的民族性。​

[407] 圣伯尔那(1091-1153),法国教士,他建立的教派称伯尔那教派,于1454年传到当时波兰的首都克拉科夫。伯尔那教派的教堂称伯尔那教堂。​

[408] 谢契是在第聂伯河右岸扎波罗热的托马科夫岛上建立的哥萨克中心营地。通常也将谢契称为扎波罗热。​

[409] 指杨·布拉内茨基神甫,波兹南副主教,于1655年在布罗达被瑞典人杀害。​

[410] 拉丁语,意为:唆使。​

[411] 17世纪上半叶反宗教改革在欧洲取得胜利,在许多天主教国家,新教教徒受到迫害,波兰在这方面比较宽容,许多新教教徒都纷纷逃到波兰避难。​

[412] 拉丁语,意为:说到……;至于……​

[413] 指雷德海尔姆·以色列,瑞典军队少将军官。​

[414] 据基督教信仰,耶稣在受难后第三天(礼拜日)复活。后来基督教把3月21日以后第一次月圆后的第一个礼拜日定为复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