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人在华沙当家做主为时已久。由于城市的真正统治者兼瑞典三军总司令威滕伯格此时正驻节克拉科夫,故而由拉杰约夫斯基暂代司其职管辖华沙。城内原有驻军不下两千兵马,环城构筑了壁垒。壁垒围护的城区内,按特别法权兴建的教会和世俗的华屋大厦鳞次栉比。王宫和城市都未遭破坏,因为马库夫的市政长官韦塞尔未放一枪一弹便拱手交出了都城,而他本人则由于害怕宿仇拉杰约夫斯基挟嫌报复,便带领卫戍部队匆忙弃城逃走。
然而当克密奇茨骑士就近更仔细察看,仍发现许多房屋留有掠夺的印迹。这些房屋的住户或不愿受外国奴役而出逃,或在瑞典人爬上壁垒时进行过抵抗,如今这些房屋已是人去楼空,家财遭洗劫。
按特别法权兴建、为豪门权贵所有的华堂广厦中,只有部分仍保持着昔日的辉煌,那是由于这些府邸的主人都已死心塌地站在了瑞典人一边,而卡扎诺夫斯基家族的宫殿式府邸至今依旧美轮美奂,则是由于它早已成为拉杰约夫斯基的私产,从而受到了他的保护。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的府邸以及由瓦迪斯瓦夫四世兴建,后来被称为卡齐米日宫的华丽大厦也安然无恙,但神职人员的府第大都受到破坏。登霍夫宫被损毁了一半,坐落在改革街的宰相府(或称奥索林斯基宫)已被洗劫一空。许多德意志雇佣兵从窗口向外探头探脑张望。已故宰相耗费巨资从意大利购得的那些家具,那些佛罗伦萨皮革制品、荷兰双面挂毯,那些镶嵌着珍珠贝母的精美书桌、书橱,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那些青铜和大理石雕像,那些威尼斯和格但斯克产的闹钟,那些美不胜收的高级玻璃器皿,如今有的还杂乱无章地堆放在庭院里,有的则已装箱,等候时机通过维斯瓦河运往瑞典。尽管派了哨兵在看守这些贵重物品,可同时又是露天摆放在庭院里,任凭风吹日晒雨淋,损失惨重。
在别的许多地方也能见到同样的景象,虽说首都是不战而降,可维斯瓦河上却停泊着三十艘巨型帆船,已装满了战利品,准备随时起航驶往瑞典。
昔日泱泱大国的京都如今看起来已宛如一座异邦城市。走在街道上,听到的外国语远比波兰语多;随处所遇皆是瑞典官兵和德意志、法兰西、英吉利以及苏格兰的雇佣军官兵。他们的服装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戴圆檐帽的,有戴船形帽或梳状头盔的,有穿束腰长衣的,有披铠甲的,有挂胸甲的,有穿长统袜的,有穿形若水桶的瑞典高统皮靴的。到处是花里胡哨的异国情调,抬眼所见,比比皆是异邦服饰,异邦面孔,充耳所闻皆是异邦话语,异邦歌曲。甚至连马匹的外形与人们一向所常见的也大不相同。
大批亚美尼亚人也蜂拥而来,他们生就黝黑的面孔,黑头发上盖着顶色彩斑斓的小圆帽。这些人是来收购战利品的。
然而最令人惊诧的是不计其数的茨冈人,不知何故,他们也跟在瑞典人后面从全国的四面八方云集到京都。他们顺着乌雅兹陀夫斯基宫和整个拥有特别法权的神甫会建筑群扎下了营盘。放眼望去,仿佛在砖石结构的城池里,又单另搭起了一座亚麻布的帐篷城。
京都遗民几乎消失在这些操各种外国语言的人群之中。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们都宁愿关门闭户呆在家中,很少有人外出,走在街上时也是步履匆忙。只是偶尔有一辆豪门权贵的轿式马车沿着克拉科夫近郊街向王宫驰去,环侍轿式马车的亲兵、扈从或军人穿的都是波兰制服,这多少使人想起这是一座波兰城市。
惟有礼拜天和节日,当教堂的大钟敲响,昭告祈祷时辰已到,人们这才走出家门,京城这时方依稀恢复昔日的风貌。虽说那时教堂前面总要篱笆似地成排站立着外国兵勇,这些人是特意来围观妇女的,当她们垂目敛息蹑步走过时,便伸手去拉扯她们的衣裙,恣意调戏;而当人们在教堂里作弥撒唱圣诗时,聚集在教堂门前的外国大兵,有时便高唱淫秽歌曲,或是鼓噪起哄。
所有这一切如同幻象在安德热伊骑士惊诧的眼前晃动。不过他在华沙没呆多久,他在这里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相知故旧,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敞开心扉一诉衷肠。自国王齐格蒙特三世迁都华沙以来,在长街上就陆续出现了许多酒肆、饭馆,眼下虽是兵荒马乱,泡酒馆儿的波兰贵族仍然不乏其人,但克密奇茨却无法与这类人亲近。诚然,他也曾跟这个或那个贵族聊聊天儿,套套近乎,为的是打探点儿消息,可这些波兰贵族都是瑞典占领者的铁杆儿顺民,都在等候查理·古斯塔夫返回华沙,谋求接近拉杰约夫斯基和瑞典军官,指望能捞个王庄总管的职位,以插手没收私产和教会产业的事务,或从赎买、典当之中找点儿外快。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该受到他的唾面之辱,克密奇茨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这样做的。
至于华沙市民,克密奇茨只听说他们都在哀叹昔日的好时光,哀叹蒙难的祖国和惋惜仁慈的国王。瑞典人对市民的迫害野蛮凶残,抢占他们的房舍,勒索战败赔款,囚禁、拷打无所不用其极。
也有人说,许多行会都藏有兵器,尤其是那些军械匠人、屠夫、铁匠和强大的成衣行会,都已秘密武装了起来,望眼欲穿地盼着国王杨·卡齐米日回銮,光复京都,他们都没有失去信心,只要能获得外援,他们立刻就会奋起打击瑞典佬。
听到这些消息,克密奇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简直无法理解,因为他从未想到过:这些等级低微、身份卑贱的人们,竟比那些贵族更有爱国热忱,对于自己的合法君主,会表现得更忠诚、更信赖。忠君爱国对于波兰贵族本该是与生俱来的,可是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利,竟然认贼作父,觍颜事仇,早把这份爱国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也正是由于贵族与豪门都纷纷站到了瑞典一边,芸芸众生、普通百姓才更渴望抵抗,渴望光复祖国,而且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当瑞典兵驱赶普通百姓去筑壕建堡以巩固华沙的防务时,这些黎民百姓都宁可挨打受辱,被拘押囚禁,乃至横遭屠戮,也不愿用自己的手去加强瑞典的力量。
出了华沙,京畿四乡八野,全国各地,到处都闹腾得酷似蜂房。所有道路、所有城市和集镇,到处都挤满了军人,挤满了豪门和贵族的邮车、驿马,挤满了为瑞典人效力的权臣和显贵。一切都被夺走,被占领,被征服,什么都成了瑞典的,似乎这个国家历来都是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安德热伊骑士沿途所遇没有别的,只有瑞典人,或是瑞典人的帮凶,或是一些悲观绝望、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的人,这些人从心灵深处都确信,如今已是一切都断送了,没救了。这些人谁也不想反抗,只是一声不吭、匆匆忙忙就对瑞典人俯首听命。若是在从前,类似的命令常有半数或十之八九会遭到反对和抗议。恐惧已到了如此地步,以至那些身受凌辱的人还要高声赞美共和国仁慈的庇护者。
曾几何时,贵族会手持火枪,带领武装的仆役来接待前去征税收捐的政府和军界代表,共和国的公民抗税抗捐的现象时有发生。可如今他们当了瑞典的臣民,一切苛捐杂税瑞典人爱怎么征收就怎么征收,贵族都乖乖缴纳,驯服得就像被剪毛人剪毛的绵羊。重复征税也屡见不鲜,常常是同样一种名目的税征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拿出收据来说明该税已经缴纳过,也完全是白搭。如果征税的瑞典军官没有喝醉酒,没有命令这些出示这种收据的人把收据吞下肚,就算是万幸。即使瑞典佬让你把收据吞下,也算不得什么,贵族照样会高呼:“Vivat protector!”而当这位收税的瑞典军官离去,贵族立刻就会命他的家仆爬到屋顶上去瞭望,看是否还有另一名瑞典军官策马奔这儿而来。假若只是给瑞典人缴纳苛捐杂税就能万事大吉,也可算是一种幸运,然而在这里就像在其他各处一样,还有比敌人更为凶恶的卖国贼存在。那些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为泄私愤、报旧仇而抢占他人田地,随意填毁界沟,霸占他人牧场、森林,向来不受他们的瑞典朋友的制裁,可以逍遥法外。而卖国贼中最凶恶的还得数那些不信奉国教的异教徒。灾难还远远不止如此。那些自身不幸又要使人不幸的亡命之徒,那些因绝望而铤而走险之辈,那些盗匪、赌棍,都结成了武装团伙。他们洗劫农民,袭击贵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有瑞典和德意志的散兵游勇、奸商及形形色色的流氓无赖相助,就更肆无忌惮,横行乡里。国家遭此兵燹之祸,劫火连天;侵略军的铁拳镇压着城市,森林里又是武装强盗肆虐。无人想到振兴共和国,无人企求拯救,无人企求挣脱桎梏……任何人都不怀希望……
一天,在索哈切夫附近,一帮瑞典和德意志匪徒突然袭击索哈切夫的市政长官乌什切夫斯基,将他围困在他的私家领地斯特鲁基。乌什切夫斯基虽已年迈,可军人豪气不衰,依旧临危不惧,奋力自卫。克密奇茨骑士恰好这时到达此地,目睹了这场苦斗。他本已憋了满腔怒气,无法忍耐,本已准备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来个总发泄,正好在斯特鲁基碰到了发泄的良机。于是他不仅允许凯姆利奇父子去“揍”那围攻之敌,而且自己也大发虎威,迎头痛击了入侵者,将包围庄园的敌人打得血肉横飞,悉数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甚至下令把俘虏也统统砍掉。市政长官正在浴血奋战之时,不意救援从天而降,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涕零,盛情款待;而安德热伊骑士见到自己面对的是位要人,是位政治家,而且是位忠烈之士,年高识广,便与之坦诚相见,向市政长官倾诉了自己对瑞典侵略者的切齿之恨,还再三问及老人对共和国未来的命运有何想法,暗自希望市政长官能给他的心灵注入某种慰藉。
可是市政长官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与他期望听到的竟是截然不同。
“我尊敬的阁下!”老人说,“阁下问我对国家前途的展望,对这样的问题,我真不知当我还在须发棕红、血气方刚之年,我会怎样回答。可如今,我须发皤白,已有七十年的人生经验和阅历,我看到了未来事态的发展前景。我离坟墓已经不远了,就不妨坦率对阁下直言相告,不仅是我们现在无法战胜瑞典,而且哪怕是我们纠正了昔日的错误,哪怕是整个欧洲跟我们站在一边,想要挫败瑞典的强大威力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克密奇茨叫喊了起来,“瑞典是何时变得如此强大的?难道波兰人不是比瑞典人多?难道我们就不能拥有一支更强大的军队?难道我们的军队在勇猛善战方面什么时候曾表现得不如瑞典人?”
“我国的人口是瑞典人的十倍;上帝又赐我们物阜民丰,仅我索哈切夫一地的小麦产量就超过瑞典全国的产量;若论攫戾执猛,破坚摧刚,当年我参加过基尔霍尔姆战役,在那里我方以三千铁甲骑兵就把一万八千瑞典精锐辗为齑粉。”
“对呀!既然如此,”克密奇茨兴奋起来,一提到基尔霍尔姆他就两眼发亮,“那么为何我们今天就无法战胜他们?”
“首先是因为,”老人用缓慢的语调说,“我们变弱了,而他们却在日益壮大。他们是用我们自己的手征服了我们的,就像早先他们靠德意志人征服了德意志一样。这是上帝的意志,天命难违啊!我再说一遍,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击他们了。”
“可如果贵族能猛然憬悟,能聚集到自己的君主身边,如果所有的人都拿起了武器,到那时阁下又将有何说呢?阁下自己又会怎么做呢?”
“到那时我会跟别的人一起去打敌人,我会战死疆场,我会鼓励每个人都去捐躯赴国难,因为随之而来的那种凶险岁月,最好还是闭眼不去看它为好……”
“不可能出现比现在更糟的境况了!真的,不可能!……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克密奇茨叫嚷道。
“你瞧着吧,阁下,”市政长官说,“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在最后审判之前,敌基督将临世,也就是说,到那时恶人将凌驾于正直的善人之上,撒旦将满世界转悠,行虚假的奇迹,传布反对崇高信仰的异教邪说,让人们皈依于它。邪恶得到上帝默许,会无往不胜,直到吹号的天使用号声宣告世界末日的到来。”
市政长官说到这里便把身子往他坐着的椅子背上一靠,合起眼睑,以一种低微、神秘的声调继续往下说:
“有人讲,会出现征兆……征兆就在太阳上,形状是一只手和一把剑。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吧!……邪恶已凌驾于正义之上,故而瑞典人和他们的帮凶才得以节节胜利……崇高的信仰会沉沦;故而路德宗会兴起,趾高气扬……人哪!难道你们没有见到dies irae,dies illa正在到来……我已是七十岁的老人,已站在了斯堤克斯河岸,在等候渡河的船夫卡戎和他那条船……我看到了!……”
市政长官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话头,克密奇茨心怀畏惮地望着他,觉得他讲的那些道理是对的,他的分析是中肯的,他的判断令人感到恐惧,值得深思。
但市政长官却没有看他,而是两眼直视前方,最后说道:
“既然有了上帝的默许,既然上帝的意愿是如此明确,既然已有了征兆,既然预言已经应验,又怎能去战胜瑞典人呢?……哦!如此一来,人们该做的便只有去琴斯托霍瓦,去琴斯托霍瓦!……”
市政长官又住了口。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余晖斜照,它透过镶嵌在铅框上的许多小块窗玻璃折射成七色霓虹,照进房间,形成色彩斑斓的光束投映在地板上。房间的其余部分都是幽暗的。克密奇茨越来越感到恐惧,有时他竟然觉得,只等那光线一消失,吹号的天使就会宣告末日审判的来临。
“阁下所说的预言指的是什么?”他感到沉默比什么都可怕,便没话找话地问市政长官。
市政长官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冲着隔壁房间的门口召唤道:
“奥伦卡!奥伦卡!”
“上帝!”克密奇茨骑士大叫一声,“阁下在召唤谁?”
此时此刻他对一切都深信不疑,他相信会出现奇迹,会把他的奥伦卡从凯代尼艾召唤来,会让她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已忘记了一切,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屏声息气地等待着。
“奥伦卡!奥伦卡!”市政长官又召唤道。
房门打开了,走进来的不是比莱维奇小姐,而是位漂亮的年轻姑娘,高个头儿,苗条、匀称,从那端庄的面容和平静、恬和的表情看,真有点儿像他的奥伦卡。姑娘脸色苍白,或许是在生病,或许是受到刚才袭击的惊吓,她走进来时眼睛低垂,悄悄的,轻轻的,仿佛是阵清风送她前来似的。
“这是小女。”市政长官介绍说,“我的几个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在克拉科夫总督麾下服役,眼下正跟他一起在我们不幸的国王身边。”
然后他转向女儿,说道:
“丫头,先来感谢这位英勇骑士的救命之恩,然后给我们宣读圣布雷吉达的预言。”
姑娘走到安德热伊骑士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过了片刻,她手拿一沓印了字的小纸片返回,就站立在那七彩霓虹的光束里,用响亮而又甜美的嗓音读了起来:
“圣布雷吉达的预言:‘我首先向你宣告五代君王和他们的王朝:艾利克之父古斯塔夫,乃是一头懒驴,他漠视信仰,几乎不作礼拜,进而皈依异端。他抛弃了使徒教诲,将奥古斯堡教派引进王国,从而玷污了自己的声誉。请看埃克莱齐亚斯塔,他的圣经中提到所罗门,说那位聪明的国王由于偶像崇拜而玷污了自己的声誉……’”
“听见了吗,阁下?”市政长官问道。老人用左手大拇指指着克密奇茨,而把其他的手指拳着以便计算朝代。
“我听见了。”
“古斯塔夫之子艾利克,乃是一头贪得无厌的狼,”姑娘继续读道,“以其贪婪之心,引起万民嫉恨,也与其兄弟杨反目成仇。先是他怀疑杨勾结丹麦和波兰对他开战,拘捕了杨及其妻室,把他们关入地牢长达四年之久。杨终于出了囚牢,并得时来运转,打败了艾利克,剥夺了他的王位,将他关进了永无天日的黑牢。瞧,事态进展就是这样玄妙莫测!”
“注意啊,”市政长官说,“这已是第二位国王。”
小姐继续往下读:
“艾利克的兄弟杨,乃是一只高尚的雄鹰,他既击败了艾利克,又击败了丹麦人和北斗星,实现一生三捷。他的儿子齐格蒙特承袭其高贵血统,被选为波兰国王。愿他世代绵长!”
“你明白吗?”市政长官问。
“愿上帝保佑杨·卡齐米日万寿无疆!”克密奇茨回答。
“查理,这位苏德曼王公乃是一头绵羊,他像领头羊带领羊群那样,把瑞典人领向了不义。就是这一位颠来倒去与正义作对。”
“这已是第四位!”市政长官打岔说。
“第五位,古斯塔夫·阿道尔夫,”姑娘读道,“乃是一头挨刀的羊羔,可他并非清白无瑕,他流的血成了苦难与不和的因由。”
“不错!这讲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尔夫。”市政长官说,“有关克雷斯蒂娜的事一句也没有提,因为列举的全都是男人。丫头,现在你读读预言的结尾吧,这一段恰好印证时下的事,可说是毫厘不爽。”
姑娘读着如下的内容:
“我要向你昭示第六位,此人将使陆地和海洋不宁,使黎民百姓遭殃。此人将把我的惩罚时间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如果他不会迅速受到惩罚,他的末日终归要到来,而我对他的审判亦为时不远。他将使国家受难,民不聊生。举凡卷中所书谶语日后必将应验,他们播种叛乱,必将收获灾祸与痛苦。我不仅要降临这个王国,还将遍历所有物阜民丰、兵强马壮的通都大邑,因为人为引起的饥馑会将其财富吞噬罄尽。内部邪恶将屡见不鲜,争斗将多得随处可见。笨伯将统治国家,智者和老人将抬不起头。荣誉和真理将沦为粪土,直到出现这样一个义人,能祈求到我的宽恕,化解我的愤怒,能为追求真理而献身。”
“听懂了吧,阁下!”市政长官说。
“一切都已应验,除非是瞎子,对一切视而不见,才会产生怀疑。”克密奇茨回答。
“因此说,瑞典人是不可战胜的。”市政长官总结道。
“直到出现这样一个义人,能为追求真理而献身!”克密奇茨叫嚷道,“预言给我们留下了希望!因此等待我们的将不是审判,而是拯救!”
“当年若能在所多玛城里找到十个义人,该城也就得救了。”市政长官说,“可是找不到这许多义人。同样,今天我们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甘愿为追求真理而献身的义人,何况最后审判的钟点也已经敲响了。”
“市政长官大人,市政长官大人,这不可能!”克密奇茨叫嚷说。
市政长官还来不及回答,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个不很年轻的人,他顶盔擐甲,手持火枪。
“可是什切布瑞茨基阁下?”市政长官问。
“正是在下。”新来者回答,“我是听说有群匪帮围攻贵府,才匆匆带领仆役前来解围的。”
“没有上帝的意愿,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落。”老人回答说,“这位骑士已经给我解了围,使我摆脱了困境……阁下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索哈切夫来的。”
“你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消息是越来越坏,尊敬的市政长官大人,都是新的不幸……”
“出了什么事?”
“克拉科夫省、桑多梅日省、罗斯省、卢布林省、贝乌兹省、沃伦省、基辅省均已投降查理·古斯塔夫。条约已由各省使者和查理派遣的使者签订。”
市政长官不住地点头,终于转身对克密奇茨说:
“你瞧!你还认为会找到那么一个能为追求真理而献身的义人?”
克密奇茨开始揪扯自己脑门儿上的头发。
“真令人绝望!绝望!”他感情冲动地反复叫嚷着。
什切布瑞茨基继续说了下去:
“有人讲,王军统帅波托茨基麾领的残部已不听指挥,都想投奔瑞典人。统帅身陷军中,安全难保,生死不明。想必士兵想怎么干,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所以说:‘他们播种叛乱,必将收获灾祸与痛苦。’”市政长官重提预言中的警告,“谁欲以苦行赎罪,时间已到!”
但克密奇茨此刻已是心乱如麻,再也不愿听预言,也不愿听消息;他只想立刻跨上马背,全速驰骤,让风去清醒清醒他的头脑。于是他霍地跳将起来,跟市政长官告别。
“这么匆匆忙忙,到哪里去?”老人问。
“去琴斯托霍瓦,因为我也是个罪人!”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挽留,虽说我很乐意款待阁下。但赎罪的事更重要,因为离最后审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克密奇茨离开了房间,那位小姐紧跟着也追了出去,她想代替父亲送客,因老人腿脚不方便,无法尽主人之礼。
“小姐请留步,祝小姐身心健康。”克密奇茨说,“小姐,你不知道我对你怀有何等的好感!”
“既然阁下对我怀有好感,”小姐回答说,“我就斗胆请阁下为我做一件事。阁下去琴斯托霍瓦……这是一枚金币……请把它拿去,在礼拜堂捐助一场弥撒。”
“作弥撒祈求平安?”克密奇茨问。
女预言家垂下了眼睛,脸上笼罩着忧伤,同时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用一种轻微得如同树叶窸窣作响的嗓音喃喃说:
“为祈求安德热伊平安。愿上帝保佑他从罪恶中迷途知返……”
克密奇茨猛地后退两步,瞠目结舌,片刻之间惊诧得什么也说不出。
“天哪,受苦受难的基督!救救我吧!”他终于开了腔,“这儿是什么人家?我这是身在何处?……这儿开口闭口都是预言、谶语和点化……小姐名字是奥伦卡,要捐助一场弥撒,为求保有罪的安德热伊平安?……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这必是上帝的指引……这……我简直要发疯了!……上帝,我要发疯了!……”
“阁下怎么啦?”
他却粗暴地抓住了姑娘的双手,开始使劲地摇动。
“你既然能未卜先知,就请给我预卜下去,给我说到底!……倘若那个安德热伊能迷途知返,能洗刷罪愆,那么奥伦卡能否保持对他的信赖?……你说呀,你回答我,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离开这里。”
“阁下这是怎么啦?”
“奥伦卡能否保持对他的信赖?”克密奇茨固执地一再追问。
姑娘蓦地两眼泪下如雨。
“永远信赖,直至最后一口气,直至生命的尽头!”她哽咽着回答。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克密奇茨已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她脚前。姑娘想逃跑,可他不让离去,一边亲吻着她的双脚,一边颠三倒四地说:
“我也是个戴罪的安德热伊,渴望改邪归正!……我也有个挚爱的奥伦卡。但愿你的安德热伊能迷途知返,但愿我的奥伦卡能保持对我的信赖……但愿你的话能成为预言……能给我这受苦受难的灵魂以希望,能给我抹上止痛的香膏……愿上帝报答你,愿上帝报答你!”
说罢他便跳将起来,跨上马背,急驰而去。
[415] 指波兰17世纪的城市里有些不动产或区域不受城市行政和司法管辖的特别法权。除城堡、王宫外,某些豪门贵族的私邸享有这种特别法权。
[416] 该府邸兴建于1637-1643年;自1649年起成为拉杰约夫斯基家族的私有财产。
[417] 卡齐米日宫兴建于1634年,原为国王的避暑离宫,现为华沙大学的一幢行政教学大楼。
[418] 指耶瑞·奥索林斯基(1596-1650),自1638年起任波兰副宰相,1643年起任宰相。
[419] 齐格蒙特三世(1587-1632年在位)1596年将波兰王宫由克拉科夫迁至华沙。
[420] 华沙靠近王宫的一条街。
[421] 拉丁语,意为:庇护者万岁!
[422] 《圣经·新约》中讲到基督降临之前,必有离经反教的事,要出现大罪人,即不承认耶稣为基督,不承认“道成肉身”的人。此大罪人称敌基督。
[423] 拉丁语,意为:上帝发怒的那一天,那一天。
[424] 据希腊神话,斯堤克斯河就是冥河。死者的灵魂由亡灵接引者领到冥国大门口,再由卡戎用渡船将其运过斯堤克斯河。
[425] 琴斯托霍瓦是一波兰城市,在今西里西亚省,滨瓦尔塔河。那里的光明山为天主教圣地。光明山上的大教堂和修道院始建于14世纪,历来是波兰人朝圣的地方。
[426] 圣布雷吉达(约1302-1373),出身瑞典王族的女预言家,她的预言涉及瑞典人和十字军骑士团的失败。17世纪在波兰流传着用拉丁文写的作品《圣布雷吉达昭示的瑞典王国的严重威胁》。
[427] 指瑞典的古斯塔夫一世(1523-1560年在位)、艾克利十四(1560-1568年在位)、杨三世(1568-1592年在位)、查理九世·苏德曼(1604-1611年在位)和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尔夫(1620-1632年在位)五代君王。
[428] 奥古斯堡教派即路德宗。该宗的教义是德意志皇帝于1555年在奥古斯堡的议会上批准的。
[429] 即埃克莱齐亚斯图斯·科海莱特,相传是犹太教《圣经》的作者,该《圣经》约产生于公元前200年,作者把自己的部分作品放进了国王所罗门的口中,后世把它误为所罗门的著作。
[430] 杨的妻子是波兰国王齐格蒙特·奥古斯特的妹妹卡塔琳娜·雅盖隆卡。
[431] 典出《圣经·创世记》,所多玛是亚伯拉罕时的一座城市,城里人一味行淫,罪孽深重,耶和华想毁灭它,亚伯拉罕为城市说情,耶和华说,假若你能在城里见有十个义人,我也不毁灭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