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哈切夫市政长官小姐的一席话,给安德热伊骑士的心中注入了极大的慰藉,一连三天都在他的脑际萦绕不去。白天他骑在马背上,夜晚他躺在床上,都在反复思忖自己的这一奇遇,得出的结论总是: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必是上帝的指引,必是一种预兆;如果他能坚持悔过自新,如果他不再偏离奥伦卡曾一再向他指明的正道,那么姑娘就会保持对他的信赖,就会给他昔日的情爱。

“既然市政长官的小姐对自己那位迄今仍未有悔改表示的安德热伊仍是一往情深,”克密奇茨骑士思考道,“那么对于我,对于一个真心诚意为祖国效命、为美德献身、对国王矢忠不贰的人,希望之光自然是不会熄灭。”

可从另一方面讲,安德热伊骑士的烦恼断不会少。不错,他确有真诚的心愿,可是如今他想弃旧图新,走上正道,会不会为时已晚?是否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救国良方?共和国已是日益衰败,很难闭眼不看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对这个国家你已无力拯救。克密奇茨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着手做点儿什么,可是做任何事都需要人手,而他最困难的恰是看不到愿意跟他一起勤王救国的人。他旅途路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新的人物,越来越多的新的面孔从他眼前经过,可是看到他们的表情,听到他们的言谈和议论,都只能更使他失去最后的一线希望。

一些人已全身心投靠到瑞典阵营去,念兹在兹的是寻求一己之私利。这些人豪饮作乐,花天酒地,如同天天都在举行葬后宴,将羞耻之心和贵族荣誉统统溶化于传杯弄盏和荒淫无度之中。

另一种人处于不可理解的盲目状态,妄言什么共和国一旦与瑞典联合,在世间头号伟大战士的王杖之下,必能建成一个无敌于天下的强大国家。这种人为害最甚,因为他们真诚坚信orbis terrarum在这种联盟面前只能低头服输,任其宰割。

第三种人,如索哈切夫的市政长官,他们纵然心性高洁,可谓是庸中佼佼,铁中铮铮,对祖国怀有赤子之心,可他们探究人间和天上的一切征兆,一再重复各种预言和谶语,把发生的一切都看成上帝的意愿,在劫难逃,于是他们得出结论:毫无希望,救国无门,世界末日正在临近。因此他们不考虑在天灵魂的得救,认为忙于尘世的救国活动不啻是发疯。

最后还有一些人躲进了森林,或者为求保命逃亡国外。

这样,克密奇茨骑士沿途所见,就比比皆是一些放荡不羁、堕落腐化、发疯发狂的人,或是一些畏首畏尾的人,抑或一些悲观绝望的人;他没有遇到那种有坚定信心、敢于决战决胜的人。

这时瑞典方面却是国运日昌,吉星高照。有关王军残部正在哗变,彼此串联,威胁各路统帅,想要投奔瑞典人的传闻,日益变得确实可信。据说,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率其麾下的师团投降了查理·古斯塔夫,这一消息有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共和国的每个角落,驱散了人们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信念——须知科涅茨波尔斯基掌旗官乃是兹巴拉日战役的一员猛将。在他之后雅沃罗夫的市政长官归降了瑞典,甚至连迪米特尔·维希涅维茨基王公也不惜玷污自己享有不朽尊荣的姓氏,也步其后尘向瑞典人屈膝投降。

有人已开始怀疑元帅卢博米尔斯基的去从。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都说,在他身上是虚荣心盖过理智,更超乎对祖国的热爱;说迄今他还站在国王一边,是因为有人在吹捧他,是因为国人众目睽睽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两方都在拉拢他,都在争取他,都在说服他站到自己的一边;说祖国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上。然而面对瑞典鸿运昌隆,他已开始动摇,只是迟迟未作抉择,且出于自身的意气高傲,他更是日益明白无误地让杨·卡齐米日感觉到唯他一人能拯救国王,或置国王于死地。

漂泊在外的国王驻跸格沃戈瓦,身边跟着一些与他生死与共的可以信赖的人,这些人中慢慢地也不断离开了他,投奔到瑞典方面去。当此衰乱之世,颠沛之朝,不仅软弱之辈土崩瓦解,就连那些起初出于内心冲动决意走上忠君爱国的荆棘之途、不肯毁节而求生的壮士,其耿耿不贰的忠贞也在日益消泯。查理·古斯塔夫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对倒戈者丰酬重赏,许以高官厚禄,优渥引诱,极力拉拢剩余的忠信之士,以不断扩大自己的统治力量。鸿运已为他挪开了脚前的一切障碍,他正以波兰自身的力量征服波兰,兵不血刃而大获全胜。

一批又一批的总督、总兵、王国和立陶宛的文武百官、成群结队的武装贵族、一个团队接着一个团队的无与伦比的波兰骑兵,都纷纷来到了他的大营,都盯着新主的眼睛,随时准备俯首听命。

王军残部愈来愈急不可待地一再冲自己的统帅叫嚷:“去呀,到查理国王陛下面前去低下你那灰白的头颅……快去呀!因为我们都愿归降瑞典!”

“到瑞典人那儿去!到瑞典人那儿去!”

人们喊叫着又亮出了千把战刀,为这种呼噪助威壮势。

与此同时,在共和国东部战火继续燃遍城乡。令人胆寒的赫麦尔尼茨基再度围困了利沃夫,他的盟军团队如潮水般奔腾汹涌,顺着难以攻克的扎莫希奇城墙涌流,淹没了整个卢布林省,直达省会卢布林城下。

立陶宛已落入瑞典人及霍万尼斯基手中,拉吉维尔在波德拉谢开始燃起战火;选帝侯仍然按兵不动以待时机,而同时还在公国普鲁士加强自己的实力,随时都可能对垂死的共和国以致命的一击。

四面八方的使团都忙不迭地觐见瑞典国王,祝贺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他们对征服者趋炎附势,给他喝彩助威。

寒冬临近,树叶纷纷飘落,成群的渡鸦、乌鸦和寒鸦飞离森林,在共和国的村庄和城市上空盘旋。

过了彼得库夫,克密奇茨又遇上了一支瑞典部队。瑞典兵马已占领了所有的通衢大路。在夺取了克拉科夫之后,有的部队已向华沙转移,因为据说查理·古斯塔夫在接受了南方和东部各省归顺,签订了“投降条约”之后,如今只等波托茨基和兰茨科龙斯基两位统帅率领他们麾下的两路王军残部缴械投降,紧接着他便要立即兵发普鲁士。为此他已派出了先头部队。无论在哪里,都无人阻挡安德热伊骑士的去路,因为常有大批武装贵族与瑞典部队同行,所以一般贵族人马都不会引起怀疑;另外还有些人是去克拉科夫向新的主子顶礼膜拜的,他们想从他那里捞到点儿什么好处。没有人向谁讨要特别通行证,或要求出示路条,尤其是在靠近声称要广施恩泽的查理的驻跸之地,更没有人敢于刁难谁。

在抵达琴斯托霍瓦之前的最后一天,安德热伊骑士在克鲁希纳宿夜,但他刚在客店安置就绪,那里就又到了一批客人。首先到达的是一支瑞典部队,约有一百人马,由几名低级军官和一名显然是有身份的大尉统领。此人是位中年汉子,称得上相貌堂堂,身材魁伟、强壮,宽肩膀,生就一双锐敏的眼睛,身着外国服装,容貌看上去也是个外国人。他一走进客店,劈头便问安德热伊骑士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可他讲话操的竟是一口纯粹的波兰语。

这一次安德热伊骑士自称是索哈切夫的贵族,因为如果说自己是选帝侯的臣民,深入到这么遥远的地带,军官定会觉得奇怪。得知安德热伊骑士是去向瑞典国王告状,追讨瑞典人不肯给他支付的欠款后,那军官说:

“真该到大祭坛去作一番祈祷。阁下做得对,去向国王告御状确是聪明之举,因为尽管陛下日理万机,却从不拒绝听任何人的倾诉,他对你们贵族是那么仁慈宽厚,以至瑞典人都羡慕你们。”

“但愿国库里有钱……”

“查理·古斯塔夫可不是你们从前的杨·卡齐米日,他甚至还得向犹太人借款,因为只要他手里有钱,他出手是很大方的,对任何人都是有求必应的。再说只要某件大事办成,国库里是不会缺钱的。”

“阁下讲的是什么大事?”

“骑士爷,要让你接触机密,我们相交还太浅。不过有一点可以让你知道,那就是,过一个礼拜,或者是过两个礼拜,瑞典国王的国库就会像苏丹的国库一样装满金币。”

“除非是有个炼金术士给他造钱,否则在这个国家是哪儿都找不到钱的。”

“在这个国家?只要敢于伸手去捞就能捞到。而勇气我们是不缺的。最好的依据就是我们正统治着这个国家。”

“正是!正是!”克密奇茨说,“我们都很乐于接受这份儿统治,特别是如果你们能教会我们用什么办法可以像收集刨花那样大把地捞钱……”

“办法嘛,你们不是没有,不过你们宁愿饿死,也不肯伸手到哪儿去捞一个铜板。”

克密奇茨朝军官投去锐利的一瞥。

“因为有些地方,甚至连鞑靼人都害怕伸手去捞钱。”他说。

“骑士爷,你真是聪明过人。”军官回答说,“不过你得记住,你不是去找鞑靼人要钱,而是去找瑞典人要钱的。”

他们的谈话被新到的一批人打断。军官显然是在等候什么新来的重要人物,因为他忙不迭地冲出了客店。克密奇茨跟在他后边,站立在门口,想瞧瞧来的是什么人。

首先驶来的是一辆套了四匹马的篷式轻便马车,有一队瑞典骑兵环侍着。马车在客店门前停下。方才跟克密奇茨交谈的那位军官快步赶到车旁,打开了车门,向坐在车内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这定是个什么显要人物。”克密奇茨思忖道。

这时有人从客店里取来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从轿车里走出一个大人物来,他穿一件外国式样的黑色外套,长至膝盖,用狐皮挂里,礼帽上插有一簇羽翎。

军官从骑兵手中夺过火把,再次鞠躬行礼,为来者引路,说道:

“请这边走,尊敬的阁下!”

克密奇茨赶忙缩进客店,而他们则紧随其后走了进来。那名军官第三次躬身行礼。说道:

“尊敬的阁下!在下是韦伊哈德·弗热什卓维奇,在查理·古斯塔夫国王陛下御前担任ordinarius prowiantmagister,特带领护卫队前来恭候大驾。”

“我很高兴结识像阁下这样一位杰出的骑士。”穿黑外套的人士一边躬身还礼一边说。

“敢问尊敬的阁下是想在此稍停片刻,还是立即动身?……国王陛下正热切地期待着跟尊敬的阁下会晤。”

“我原打算在琴斯托霍瓦稍作停留,以便到教堂祈祷。”新来者说,“但我在维耶卢尼得到消息,说国王陛下要我火速前去,故而只需稍事歇息,就得趱程赶路。现在请阁下把前一个护送队打发走,并请代我向领队的大尉表示感谢。”

军官转身出去传令。安德热伊骑士半道截住了他,问道:

“此人是谁?”

“利索拉男爵,帝国使臣。他是从勃兰登堡宫廷来觐见我们国王陛下的。”军官回答。说完他便走出大门,不一会儿便返回了。

“尊敬的阁下的吩咐已然办妥。”他对男爵说。

“谢谢。”利索拉回答。

接着他又彬彬有礼,虽说是派头十足地请弗热什卓维奇在自己的对面就座。

“外面刮起了大风,”他说,“又在下雨。或许该多歇一会儿。在晚餐前我们不妨聊聊。这儿有什么新闻?我听说,小波兰各省都向瑞典国王陛下投降了。”

“是的,尊敬的阁下。国王陛下现在只等波兰军队残部归降,就立即回师华沙,然后兵发普鲁士。”

“能肯定他们会投降吗?”

“部队的代表已到了克拉科夫。再说,他们已是别无选择,非如此不可。如果他们不转到我们方面来,赫麦尔尼茨基会将他们彻底消灭。”

利索拉将自己智慧的脑袋耷拉到了胸口。

“可怕,真是闻所未闻!”他说。

谈话是用德语进行的。克密奇茨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尊敬的阁下,”弗热什卓维奇回答说,“该发生的事总得发生。”

“也许是。不过眼见一个强国殒灭,总是于心不忍,只要不是瑞典人,谁都不免要为之伤怀。”

“在下并不是瑞典人。不过,既然波兰人自己对此并不感到痛心,在下又何必为之伤怀呢!”弗热什卓维奇回答。

利索拉目不转睛地向他瞥了一眼。

“不错,阁下的姓氏确然不是瑞典人的,请问阁下是出自哪个民族?”

“在下是捷克人。”

“当真!那么阁下就是德意志皇帝的臣民啰?……这样说来,我们倒是臣属于同一位君主啦。”

“在下是在为至高无上的瑞典国王陛下效命。”弗热什卓维奇回答,随之又躬身行礼。

“我丝毫无意藐视这种效命,”利索拉回答,“但这种效命毕竟是过眼云烟,不会长久。作为我们仁慈君主的臣民,阁下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在为什么人效命,阁下都不能把别的什么人视为天生的上峰。”

“这一点在下并不否认。”

“那么我愿以诚相告,我们的皇帝陛下对这个美好的共和国及其高贵的君主时乖命蹇,是深感惋惜的,因此他绝不可能以偏袒或乐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臣民为人落井下石,促使这样一个友好的国家永沦不复之劫。波兰人哪里亏待了阁下,为何对他们如此缺乏善意?……”

“尊敬的阁下,对此可以回答的理由很多,但我担心尊敬的阁下会不会有那么大的耐心听下去。”

“我倒觉得,阁下不仅是位出色的军官,还是个聪明人,而我的职责正在于多看、多听、多问,寻根求源;阁下尽管敞开讲,不必担心我会听得不耐烦。如果将来有朝一日你愿为皇帝陛下效命,当然这也是我最期望的,到那时阁下自可把我引为朋友,如果将来有人追究你今日之劣行,我会力陈你今日所述的情由,为你辩解。”

“既然如此,我就把心里所想的一切坦然相告。就像许多贵族家庭的非长子一样,我在家中没有继承权,不得不到国外去碰运气。于是我来到了这里,这个民族与我的民族有着血缘关系,这里的人也乐于使用外国人来为自己办事。”

“他们对待阁下不好?”

“有人让我主管一座盐矿。我找到了谋生活命的手段,亦有机会接近民众,甚至接近国王。眼下我为瑞典人效力,但若有人指责我忘恩负义,我会当即据理驳斥。”

“那都是些什么理由?”

“理由是,他们凭什么要求我比波兰人自己对这个国家更忠更义?如今波兰人都在哪里?这个王国的元老们、王公们、豪门、贵族、骑士都在哪里?除了在瑞典大营,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他们?他们自己首先应该知道,他们究竟该怎么做,他们国家的得救来自何处,他们国家的颓败之由又在哪里?!我不过是跟着他们走,按他们的榜样行事。试问他们之中谁有资格称我是忘恩负义之徒?为什么要求我,一个外国人,应当比他们自己对波兰国王,对这个共和国更忠诚?既然他们波兰人都汲汲于为瑞典人当差,我又何苦对这种差事弃置不顾?”

利索拉男爵一声不吭,他把一只手靠在桌上支撑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他那副模样儿,看起来就像在凝神谛听窗外的秋风和秋雨,萧萧风声卷着瑟瑟雨点敲打在客店的窗玻璃上。

“说下去,阁下,”当那捷克人稍一停顿,他就开口鼓励道,“真的,你给我讲的事的确很不寻常。”

“我既然背井离乡到处碰运气,自然是要到有机会的地方去碰。”弗热什卓维奇接着说道,“至于说这个民族正在衰亡,如果这个民族本身不担心着急,我一个外国人更犯不着自作多情,并为之而寝食不安。再说,即使我担心着急,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注定是非亡不可的。”

“这是为什么?”

“首先是因为他们自己愿当亡国奴;其次,他们也真该亡。尊敬的阁下!请问人世间是否还能见到第二个国家像这样混乱?又有哪个国家的人能像这个国家的人一样自行其是,为所欲为?……这儿的政府成个什么样子?国王不能治国,因为人们不让他治理……议院不能行使职权,因为议会活动经常被打断,给搅得乱七八糟……这个国家没有军队,因为人们不肯纳税;这儿谁也不肯听话,不讲服从,因为服从有悖于自由原则;这儿没有司法,因为对任何人的判决都不能执行,而每一个强者都能将法庭踩在脚下;在这个民族没有忠诚,因为所有的人都背弃了自己的君主;这儿没有爱国心,因为这儿的人都把爱奉献给了瑞典,而换取的是空口承诺,说不会妨碍他们一如既往的恣心所欲、嬉闹聚宴……请问,在别的地方哪儿还能遇到类似的情况?普天之下有哪国人民能像他们这样,帮助敌人来征服自己的国家?有哪国人民背弃自己的国王,并非由于国王暴虐无道或劣迹昭彰,而仅仅是因为来了一个更强大的国王?在哪里能找到这样汲汲于一己之私利,而对公众事务视之如粪土任意践踏的人民?他们还有什么,尊敬的阁下?……但愿有人能向我哪怕只提出一条美德:恒心、理性、精明、坚忍、克制,哪一样为他们所拥有?他们究竟还有什么?精良的骑兵?不错!他们确实拥有!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当年努米底亚人曾以自己的骑兵闻名于世,高卢人也曾有过出色的轻骑,这些在罗马历史中都可读到,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他们都消亡了,而这些人也像他们一样注定是要消亡的。谁想拯救他们,不过是白白耗费时间而已,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救自己!……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些疯子,都是些肆无忌惮的恶人,都是些卖身求荣的无耻之辈!”

弗热什卓维奇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发泄出满腔的憎恨。一个外国人在这儿的人民中间找到了每日的面包,却满怀此等憎恨,实为咄咄怪事;但利索拉并未表现出惊诧。作为一名老练的外交家,他了解世界,了解人,他懂得那种不知如何用心灵去报答自己的恩人的人,每每热衷于去寻找恩人的过咎,以掩饰自己的忘恩负义。再者,或许他也承认弗热什卓维奇的话不无道理,因此并未纠正这位捷克军官的看法,而是蓦地问道:

“韦伊哈德阁下,阁下是不是天主教徒?”

弗热什卓维奇顿时显得局促不安。

“是的,尊敬的阁下!”他回答。

“我在维耶卢尼曾听说,有人怂恿查理·古斯塔夫国王陛下去占领光明山修道院……这事可是真的?”

“尊敬的阁下!修道院临近西里西亚边界,杨·卡齐米日容易从那里得到增援。我们必须占领该修道院,以便防患于未然。我头一个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国王陛下委派我去办这件差事。”

说到此,弗热什卓维奇突然住了嘴,他想起了克密奇茨就坐在这房间的另一头,于是走到了他跟前,问道:

“骑士爷,你懂德语吗?”

“一个字也不懂,哪怕有人要拔掉我的牙齿,逼我说德语,我也说不出一句来。”安德热伊骑士回答。

“这可真遗憾,因为我们正想请阁下来跟我们一起聊聊。”

说着他就回到了利索拉身旁。

“这儿有个不相识的贵族,但他不懂德语,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交谈。”

“我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利索拉回答,“但因我也是天主教徒,当然不愿看到圣地蒙受什么危难……而且我敢肯定,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对该圣地也有同样的美好感情,因此我将请求瑞典国王陛下对那里的僧侣们网开一面。奉劝阁下也别匆忙行事,且等一等国王新的决定。”

“我有明确无误的旨令,虽说是绝密的;只是我对阁下不想秘而不宣,因为我向来乐于为我们的皇帝陛下矢忠效命。不过,我可以请尊敬的阁下放心,对圣地绝不会发生任何亵渎行为。我是个天主教徒……”

利索拉淡淡一笑。他想从这个不怎么老练的人嘴里打探出真情,便以调笑的口吻问道:

“可你们会不会把僧侣们的金库翻个底朝天?这是不可避免的吧?是吗?”

“这种事或许会发生。”弗热什卓维奇回答,“最圣洁的圣女并不需要修道院院长钱柜里藏的金币。既然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就让不能出力的僧侣们也出点儿钱吧。”

“如果他们进行自卫呢?”

弗热什卓维奇纵声大笑起来,说道:

“在这个国家无人会进行自卫,今天已是谁也无法进行自卫了。他们曾有过进行自卫的时间!……但如今为时晚矣!”

“为时晚矣。”利索拉重复了一遍。

他们的谈话至此结束。晚膳过后,他们就上路了。克密奇茨单独留下。这是他自离开凯代尼艾以来所度过的那些悲怆的夜晚中,最令他悲怆断肠的一夜。

他听着韦伊哈德·弗热什卓维奇的满口胡言,不得不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否则他就会冲那人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你这条贱狗!”而且还会举起佩刀朝那人砍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很不幸,他感到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国人所讲的是大实话,听起来真令人心惊胆寒,灼烫如火,然而那却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我能对他讲什么呢?”安德热伊心想,“除了用拳头,我还能用什么反驳他?我还能提出什么理由?……这条狗狺狺狂吠,可吠出的全是实话……但愿他不得好死!……就连那位皇帝的外交官都承认他说的是实情,承认如今一切都完了,任何自卫都为时晚矣。”

克密奇茨之所以如此痛心疾首,大部分是因为那句“为时晚矣”不仅仅是对他的祖国的判决,而且也是对他个人幸福的判决。他的苦难已是够多的了,真使他简直无力承受,因为一连几个礼拜,他听到的没有别的,只是:“一切都完了”、“已经来不及补救”、“已经为时晚矣”。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一丝希望之光照亮他的心灵。

他纵马驰骋,越走越远,他之所以如此十万火急,日夜兼程,无非是想尽快逃避那些不吉的谶语,无非是希望最终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处,能找到个什么人,哪怕只能给他注入一滴慰藉。然而他找到的是越陷越深的颓丧、越来越彻底的绝望。弗热什卓维奇的一席话终于把他那苦药和胆汁之杯斟满,向他明白无误地揭示出这迄今一直是朦朦胧胧感觉到的实情,使他遽然憬悟:残害他的祖国的,与其说是瑞典人、北斗星和哥萨克,还不如说是整个民族的劣根性。

“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些疯子,都是些肆无忌惮的恶人,都是些卖身求荣的无耻之辈!”克密奇茨心里反复思量着弗热什卓维奇说过的话,“再也没有别的!……他们悖逆君主犯上作乱,他们扰乱议会破坏立法,他们不肯交捐纳税,他们亲自帮助敌人征服自己的国家。他们是非消亡不可的!”

“上帝!哪怕他的话有一句是胡说八道也好啊!莫非我国真的除了骑兵再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优秀的?莫非真的已无任何美德可言?莫非我们确已丧失了真、善、美,留下的只有邪恶?”

克密奇茨骑士在灵魂深处寻求答案。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加之忧国忧民,殚精竭虑,已是行眠立盹,疲惫不堪,以至出现在脑海里的各种思绪,逐渐变成混沌一团。他觉得自己是病了,感到浑身骨骼就像散了架一般,脑子里越来越混乱。各色各样的面孔在他眼前移动,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有他从前认识的,也有他这一路偶然邂逅相逢的。

那些模糊的人影,就像在议会上一样乱哄哄,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有的在援引箴言,有的在讲谶语,而所有的人说的又全部涉及奥伦卡。她在等待克密奇茨骑士前去拯救,但弗热什卓维奇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反复说:“为时晚矣!该是瑞典的,就定是瑞典的!”而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则在他身旁笑着敲边鼓,跟弗热什卓维奇一唱一和。接着所有的人影一齐吼叫:“为时晚矣!为时晚矣!为时晚矣!”然后他们抓住了奥伦卡,带着姑娘消失在茫茫的幽暗之中。

克密奇茨骑士觉得,奥伦卡和祖国已融成了一体,他两者均已丧失,是他自己将这两者都出卖给瑞典人的。

那时笼罩在他心头的是无尽的悲凉,多次使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瞪大一双惶惑的眼睛愕然四顾,要不就是屏声静气,凝神谛听,听着风灌进烟道、冲击墙面、掠过屋顶所发出的各种不同声调的呼啸,听着它穿透各种隙缝所发出的呜咽,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管风琴在演奏。

于是各种幻象再度显现。在他脑海里奥伦卡和祖国重又融为一体,弗热什卓维奇将其劫持而去,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说:“为时晚矣!为时晚矣!”

安德热伊骑士就这么彻夜发着高烧。间或他神志清醒,心想这下他可要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了。他正准备唤来索罗卡给他放血。但就在这时,天已破晓;克密奇茨跳将起来,走到客店门前。

第一道曙光正在驱散笼罩大地的黑暗,预示到来的将是一个晴天。乌云聚集成长长的条带,撒布在西边的天际,而东边的天空却是洁净得没有一丝浮云;在那晨光熹微的苍穹,繁星闪烁,亦无云遮雾障。克密奇茨唤醒随从,自己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因为这一天适逢礼拜天。他们一行人束马连骑而去。

经历了痛苦的不眠之夜,克密奇茨更是心力交瘁。

秋天的清晨,曙光柔和,空气清新,霜花晶莹,天气晴朗,但这一切丝毫也排遣不了压在骑士心头的忧伤。希望之火已经燃尽,有如油枯灯灭。这新的一天给他带来的是什么?除了同样的忧伤、同样的痛苦,别无其他!心灵的重负只能增加,决不会消减。

他默默无言,信马由缰,如在梦中,眼睛盯着远方地平线上一个闪光的亮点。胯下的坐骑打着响鼻儿;随从们开始用昏昏欲睡的嗓音哼唱起晨祷曲。

天色越来越亮,天空由苍白转为澄碧、金黄,地平线上的那个闪光的亮点变得更加璀璨,强烈的光辉使克密奇茨目眩,他眨巴起了眼睛。

人们停止了晨祷,大家都朝那个方向眺望,终于索罗卡叫嚷了起来:

“莫非是奇迹?……瞧那西方,难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果然,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扑眼帘,由一个亮点逐渐变成一个圆圈,又变成一个明明赫赫的大光环,远远望去,你也许会说,有人在大地上方挂起了一颗硕大的星辰,撒播着无涯无际的光辉。

克密奇茨和他的随从惊愕地望着那个明灿灿的光环,但见它闪闪烁烁,光芒四射,他们不知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何物?

这时有个农民赶着一辆大车从克鲁希纳方向驶来。克密奇茨扭头朝那人瞥了一眼,见他把帽子托在手上,正望着那个光环虔诚祈祷。

“老乡,”安德热伊骑士问,“那儿是什么这般金光闪耀?”

“这是光明山教堂!”农民回答。

“赞美最圣洁的圣女!”克密奇茨朗声说道,赶忙从头上摘下帽子,随从们也跟着他脱帽致敬。

度过了这许多烦恼、疑虑、失望的日子之后,安德热伊骑士骤然感到自己身上出现了奇迹,精神为之一振。“光明山教堂”几个字刚在耳畔响过,他顿时觉得愁苦全消,仿佛有什么人用手把它抹去了一样。

骑士的心间笼罩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敬畏,某种极度的景仰,同时又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畅怀的狂喜。那屹立在高处、给头一道晨曦辉映得光华灿烂的教堂,在安德热伊心头激起了阔别许久的希望和曾经徒劳寻找过的慰藉,还有那种正是他渴望赖以支持的不可摧折的力量。他身上仿佛输入了新的生命,跟他的热血一起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循环,他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宛如一个重病之人从高烧和昏迷中起死回生。

那教堂越来越光耀夺目,灿烂辉煌,仿佛聚集了太阳的全部光焰。周围地区都置于它屹立的山麓之下,它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你定会说:它就是这片土地的哨兵和守护神。

克密奇茨久久凝望着那光焰,不忍挪开视线,这景象使他心旷神怡,使他欢欣鼓舞。他的随从也是个个面色庄重,流露出报国的拳拳之忱。

就在这清晨静谧的氛围里,响起了早祷的钟声。

“下马!”安德热伊骑士朗声说道。

所有人都滚鞍下马,一齐跪倒在路上,开始了虔心的祷告。克密奇茨念着启应祷文,而士兵们则齐声应答。其间又有车马驶来,农民们见到跪在路上祈祷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祈祷的人群在不断扩大。

祷告完毕,安德热伊骑士站立起来,随之他的随从也纷纷站起,但他们已是徒步行进,手里牵着马勒,唱着:“赞美,光明之门……”

安德热伊骑士精神抖擞地走着,仿佛是肋生双翼。山道逶迤,在拐弯处教堂时而隐没不见,时而又显现眼前。每当有座峦岗或是雾霭遮掩了它,克密奇茨便觉得,黑暗笼罩了世界,而当峰回路转,它又光耀夺目地出现在眼前,那时所有的人就都容光焕发,笑逐颜开。

克密奇茨一行人就这么走了许久。教堂、修道院以及环绕修道院的围墙都看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显得宏伟壮丽,金碧辉煌。终于他们见到了远方的城市,见到了山下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茅舍。那些茅舍是如此矮小,跟宏伟的教堂相比,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鸟窝。

时值礼拜天,因此,当太阳初出正冉冉上升的时候,路上已挤满了车辆和步行去作祷告的人群。从高耸的塔楼上,大大小小的铜钟一齐敲响,空中便响彻了清脆、嘹亮的钟声。这朝圣的情景和这青铜的音响,蕴涵着某种威力,某种不可思议的庄严,同时也给人以镇定、宁静之感。光明山下的这片土地与国内其他地方大不相同,简直可说是天壤之别。

围墙四周此时已黑压压聚满了人。山下停放着数以百计的车辆,有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也有农家的双轮小马车;喧闹的人声混杂着系在拴马桩上的马匹的嘶啸。再往右,沿着上山的主要道路,两旁可见到排列整齐的货摊,出售金属的和蜡制的供品、蜡烛、圣像、护身香囊。到处是随意涌动的人潮。

大门敞开着,人们进出自由;围墙上配备有火炮,火炮旁边却没有士兵把守。显然是此地本身的神圣在守护着教堂和修道院,也许是人们相信查理·古斯塔夫的诏谕——他在诏谕中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确保圣地的安全。

[432] 拉丁语,意为:全世界。​

[433] 亚历山大·科涅茨波尔斯基(1620-1659),自1641年起任御前掌旗官,1655年10月曾投降瑞典,1656年2月反正回到波兰阵营,参加了同瑞典的战争。同年起任桑多梅日总督。​

[434] 此处的雅沃罗夫的市政长官即后来的波兰国王杨三世·索别斯基。雅沃罗夫是利沃夫附近的一座小城。​

[435] 迪米特尔·维希涅维茨基(1631-1682),曾投降瑞典,后反正。自1660年起任贝乌兹省总督,1676年起任王国大统帅,1678年起任克拉科夫省总督。​

[436] 书中说的格沃戈瓦的实际名称为格沃古韦克。​

[437] 拉丁语,意为:军需司务长。​

[438] 弗朗茨·帕威尔·利索拉(1613-1674),奥地利外交家,1657年促使奥地利同波兰和勃兰登堡建立反瑞典同盟。​

[439] 努米底亚是北非古国,在今阿尔及利亚北部,公元前111-前105年曾与罗马交战,失败,公元前46年沦为罗马行省。​

[440] 高卢是古地名,主要包括两大部分:一为山南或内高卢,指阿尔卑斯山以南地区;一为阿尔卑斯山以北广大地区,称山北或外高卢,大体包括今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及荷兰、瑞士的一部分,公元前58-前51年被罗马征服。​

[441] 光明山修道院是位于琴斯托霍瓦光明山上的一座封闭式的四方形大建筑群,带有棱堡,是座四方形棱堡要塞。​

[442] 此处所说的查理·古斯塔夫的诏谕系指1655年9月30日查理·古斯塔夫在克拉科夫附近的卡齐米日城颁布的通告,它保证宗教信仰自由和圣地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