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面八方各个地区前来朝圣的农民、贵族、市民,不分老幼,不分性别,不分等级尊卑,一进了要塞大门,统统都跪落尘埃,唱着虔诚的圣歌,向教堂膝行前进。朝圣者的长河缓缓流动,由于过分拥挤,这人流时不时停滞不前。长河上方旌旗招展,有如七色彩虹。时而歌声止歇,人群开始念启应祷文,那时从人流的这一端至另一端便响起了闷雷般的祈祷声。在唱完一支圣歌和另一支圣歌之后,在念完一篇祷文和另一篇祷文的间歇时间里,人群总要静默片刻,用前额触地磕头礼拜,或者以十字架的姿势趴在地上;那时听到的便只有众多乞丐哀求施舍的刺耳的乞讨声,他们坐在人流的两侧,展露出自己残缺的肢体,以求公众的怜恤。他们的哀叫声和投进白铁盘或木盘里的铜子儿发出的叮当声掺杂在一起。接着朝圣者的长河重又向前推移,重又响起了虔诚的圣歌声。

随着人潮渐渐涌进教堂的大门。热情也愈来愈高涨,逐渐变成了澎湃的激情。那时你见到的便是伸向天空的双手,凝望苍穹的眼睛。由于激动而变得煞白或因祈祷而兴奋得发红的面孔。

等级差别消失了:农民的本色粗呢大衣和贵族的长袍掺杂在一起,士兵的制服和市民的黄色呢罩衫混成了一片。

到了教堂门口,拥挤的程度更甚。密集的人群再也不像一条长河,而是构成了一座桥,它坚实得简直可以脚不沾地从人们头顶和肩膀上踩过去。所有人的胸腔都感到呼吸困难,所有人的躯体都相互紧贴着,不留下一点空隙,然而鼓舞着肉体的精神却赋予了人们钢铁般的抗挤压能力,每个人都在虔心祈祷,谁也不会去想别的什么事;每个人都在经受挤压,每个人都在承受整个人群的重负,可是谁也没有趴下;每个人都在被成千上万的人推拥着,每个人都感到自身蓄有成千上万人的力量,并且带着这股力量奋然向前;每个人都在祈祷中心醉神迷,每个人都陷入了欣喜和狂热的境地。

克密奇茨带着自己的随从膝行在人群的前列,同头一批朝圣者一起进入教堂,而后是潮水般的人流把他推拥到圣迹礼拜堂。一到那里,众人便扑倒在地,号啕大哭,各自用双手围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面,忘情地亲吻着。安德热伊骑士也不例外,而当他终于壮着胆儿抬起头时,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幸福感同时也是极度的畏惧感使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礼拜堂内笼罩在一派暗红色的朦胧之中,祭坛前明亮的烛光也未能将幽暗完全驱散。透过那些彩绘窗玻璃射入的各种色光交相辉映,红、紫、金、黄、橙、赭缤纷各色在墙壁上闪烁,在塑像和曲拱之间飘移,照进幽暗的深部,使那些轮廓模糊不清、如梦如幻的物体显露了出来。玄秘的反光向四处弥散,同幽暗融为一体,恍恍惚惚,于是那明与暗、光与影便变得迷蒙难辨,层次全消。祭坛上的蜡烛闪亮着金色的光环,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形成紫红色的雾幔;主持弥撒的修士的白色法衣闪耀着霓虹般的各种色调。然而这些色调却是暗淡的,明明灭灭的,变幻无穷。这圣殿里的一切都是半明半暗,半露半遮,超凡绝尘:超凡的光辉,超凡的幽晦。一切都是神秘的,匪夷所思的,庄严肃穆的,受到祝福的。整座礼拜堂充满了这样一种气氛:感恩、崇敬、赞颂、神圣……

从教堂的大本堂传来混杂的人声,它有如大海的奔腾咆哮,而这里却笼罩着一派深沉的寂静,打破这寂静的只有唱弥撒圣歌的修士的声音。

圣像依然被遮挡着,所有的人都在屏息期待。见到的只是一双双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的眼睛,一张张凝固不动的面孔。人们仿佛都已离尘出世,所有的手都合掌置于唇前,宛如画上的天使。

为修士吟唱伴奏的管风琴发出柔和而甜蜜的音调,那清幽淡远的乐声仿佛是从非尘世的芦笛流泻出来的。这乐音时而有如泉水丁冬,时而有如五月的霏霏细雨:静静地洒落,润物无声。

骤然间铜号轰鸣,鼓声大作,人们心头不由一阵震颤。

遮挡圣像的帷幔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顿时湍流般的钻石的光辉从上方直泻而下,照耀在善男信女们的身上。

呻吟、恸哭、呼号响彻了礼拜堂。

“Salve Regina!”贵族们呼喊,“monstra Te esse matrem!”而农民们则喊叫:“最圣洁的圣女!金身的圣女!天使的女王!求你救救我们,扶助我们!安慰我们,怜悯我们!”

这类喊叫声在礼拜堂里回荡,长久不息,它同妇女们的啜泣,同不幸者的哀诉,同病人或伤残者乞求出现奇迹的呼号混成了一片。

克密奇茨几乎是灵魂出了窍;他只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种无限博大的精神,他对其辽阔无垠把握不住,领悟不了,但面对这种浩然之气,一切渺小的想法都隐遁消失了。面对这种整个生命都无法包容的诚信,各种疑虑又算得什么?面对如此的慰藉,灾难又算得什么?面对如此的自卫决心,瑞典人的汹汹之势又算得什么?面对这样的庇护,人世间的恶又算得什么?……

想到这里他的思维活动停顿了,完全变成了一种自我感觉;他忘掉了一切,也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他不再理会自己是何许人物,此刻置身何处……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然死去,他的灵魂在随着管风琴的乐音飞升,融化在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飘渺烟雾里;他把那双习惯于执剑和流血的手高高举向上天,他双膝跪地,陶醉于欣喜和崇敬赞美之中。

这时弥撒已经结束,安德热伊骑士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又来到了教堂的本堂。神甫正站在布道台上布道,但克密奇茨仍是久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明白,如同一个刚从梦中惊醒的人,一时还弄不明白梦境是在哪儿结束,意识又是从哪儿开始。

他头一次真切听到的是神甫说出的这样一段话:

“在此圣地,人心会得到感悟,灵魂会得到净化。此种力量,绝非瑞典人所能战胜;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绝不能扼制真理之光!”

“阿门!”克密奇茨在灵魂深处说,接着便开始捶胸自责,因为现在他觉得,自己认为一切都已完结,再也没有指望,因而心灰意冷,实在是犯了重罪。

礼拜仪式一结束,他当即拉住头一个遇到的修士,通知那人说,他要进见修道院院长,事关教堂和修道院的安危。

修道院院长立刻就接见了他。院长春秋鼎盛,正度向暮年。他生就一副极其安详的面孔,蓄有一部乌黑浓密的络腮胡子,两只蔚蓝色的眼睛温和恬淡,却又目光锐利,洞察一切。他身着洁白的法衣,看上去简直像位圣徒。克密奇茨上前吻了他的衣袖,他捧住克密奇茨的脑袋,询问他是什么人、从何处而来。

“我是从日姆兹来的,”安德热伊骑士回答,“决心为最圣洁的圣女,为受苦受难的祖国,为被背弃的君主竭诚效命;我曾因反对过祖国和君主而罪孽深重,我将在神圣的忏悔中坦陈一切,特请求在今天或明天天亮之前能听取我的忏悔,因为罪过使我痛心疾首,促使我决心弃旧图新。至于我的真名实姓,尊敬的神父,在秘密忏悔时自当奉告,在别的情况下恕我不能坦言,因为这可能引起人们对我的误解,可能会妨碍我改过自新。在人前我宁愿自称为巴比尼奇,这姓氏源自我家的一处被敌人侵占的领地的名称。眼下我有些重要的消息,有烦清听,尊敬的神父,因为事关这座圣堂和修道院的安危!”

“我赞美阁下的一片心意和洗心革面的举措。”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回答说,“至于忏悔之事,我会尽快满足你的愿望。有什么消息,此刻愿听其详。”

“我长途跋涉远道来此,”克密奇茨说,“一路上我看到许多事,令我忧心如焚……到处敌人都在巩固自己的阵地,到处异教分子都在抬头,哼,甚至连天主教徒都在纷纷倒向敌方阵营,而敌人由于夺取了两京,就更加气焰嚣张,不可一世,正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亵渎神圣,将罪恶的魔爪伸向光明山。”

“你这消息是从谁那儿听到的?”科尔德茨基神甫问。

“昨晚我在克鲁希纳宿夜。韦伊哈德·弗热什卓维奇和皇帝陛下的使臣利索拉也到了那里,使臣是从勃兰登堡宫廷返回的,他正要去觐见瑞典国王。”

“可瑞典国王不在克拉科夫。”神甫边说边锐利地直视克密奇茨骑士的眼睛。

可安德热伊骑士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说道:

“我不知他在还是不在……我只知道利索拉是去觐见他,并且有人派遣弗热什卓维奇率众来接替原有卫队护送他前往。他俩当着我的面用德语交谈,全然没把我在场当一回事,因为他们认定,我对他们说的话半句也不懂。其实我自幼就懂德语,我的德语说得跟波兰语一样好。这样我才弄清楚了韦伊哈德的图谋,他怂恿瑞典国王占领修道院,掳掠国库,他的进言已得到瑞典国王嘉许。”

“这话可是阁下亲耳所闻?”

“不错,就像此刻我站在这里一样真切。”

“上帝的意志将成为现实!”神甫神色镇定地说。

克密奇茨暗自吃惊。他还以为神甫是把瑞典国王的诏令称作上帝的意志,就是说,修道院是不打算进行抵抗的了。他一时情急,慌忙说道:

“我在普乌图斯克见过落入瑞典人手中的教堂的情景,那些丘八在上帝的圣殿里耍牌赌博,啤酒桶摆放在祭坛上,大兵们跟无耻粉头寻欢作乐,亵渎神灵。”

神甫始终凝视着军人的双眼。

“奇怪,”他说,“从你的眼神中,表达的都是真诚和实话。”

克密奇茨满脸通红。

“如果我说的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立即死去!”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重大消息,对此应该认真计议。请阁下容我去请几位年高德劭的神甫来,还要去请眼下正住在我们这儿的几位可敬的贵族,在这灾难深重的可怕年头,他们会出主意襄助我们。我想阁下会同意……”

“我愿意当着他们的面把此事重复一遍。”

科尔德茨基神甫走了出去,过了大约一刻钟,他便带领四位年高德劭的神甫返回。

随后不久,又来了谢拉兹的持剑官,神情凝重的鲁日茨·扎莫伊斯基;维耶卢尼的掌旗官奥凯尔尼茨基;还有彼得·查尔涅茨基,此人是位年轻骑士,有着一副威严的战神的面孔,身强力壮,体格魁梧,宛如一棵橡树。前来的还有另外几位不同年龄的贵族。科尔德茨基神甫向他们介绍了从日姆兹来的巴比尼奇骑士,然后当众把克密奇茨带来的消息重说了一遍。他们一个个都感到惊诧不迭,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安德热伊骑士,谁也不肯头一个发言。那时科尔德茨基神甫便说道:

“愿上帝为我作证,我绝对不是怀疑这位骑士有什么恶意,或是在撒谎骗人,但是,他所带来的消息颇让我感到大惑不解,难以置信,因此我认为很有必要请大家一起来研究研究。这位骑士虽说出自最真诚的愿望,但也可能会弄错,或者是听得不准确,或者是作了错误的理解,或者是被某些异教分子蓄意引入迷津。对于那些异教分子而言,若能使我们心中充满恐惧,若能在这个圣地引起慌乱,自然是无比的乐事,那些人由于居心叵测,是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这类存心跟人找麻烦取乐儿的机会的。”

“依我看倒很像是这么回事。”在场的人员中年事最高的神甫涅什科夫斯基言道。

“或者首先就该弄清楚,这位骑士本人是不是个异教徒?”彼得·查尔涅茨基说。

“在下是天主教徒,跟阁下一样!”克密奇茨回答。

“我们首先该考虑的是当前的局势。”扎莫伊斯基持剑官插言道。

“当前的局势是明摆着的,”科尔德茨基神甫回答说,“除非上帝和他最圣洁的圣母有意让敌人昏了头,不知死活,才敢于在罪恶之上再添罪恶,使他们恶贯满盈,否则他们是永远也不敢对这圣地举起渎神之剑的。敌人并非靠自身的力量征服这个共和国,而是共和国自身的子民认贼作父帮了他们的大忙;但是我们这个民族不论堕落到何等地步,不论陷入了何等罪恶的泥潭,罪恶本身毕竟有个界限,那是没有人敢于超越的。有人背弃自己的君主,出卖共和国,可对于自己的慈母,对于自己的庇护者和女王,他们的崇敬之忱并未减退。敌人讥笑我们,蔑视我们,问我们昔日的美德尚存几许?而我则会这样回答他们:昔日所有的美德均已丢失,但毕竟还留下了点儿什么,因为至今仍保留着对最圣洁的圣女的信仰和崇敬,在此基础上其余美德皆可重新树立。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设若有颗瑞典的炮弹在这圣墙之上留下一处弹痕,到那时即便是最冥顽不灵之徒,也定会义愤填膺,转而反对瑞典佬,从他们的朋友变成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定会举起刀剑来砍杀他们。瑞典人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处境,惟恐自身覆灭,对此他们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如我所说,除非上帝有意让敌人瞎了眼睛,头脑昏蒙,他们是永远也不敢来攻打光明山的,须知攻打光明山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命运转折的日子,也是我们清醒过来奋起抗敌之时。”

克密奇茨耳听科尔德茨基神甫的滔滔宏论,不免心怀骇异,修道院院长的一席话同时也回答了弗热什卓维奇反对波兰民族的种种谰言。但他很快便从惊诧中冷静了下来,接着便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尊敬的神父,为什么我们不相信,恰恰是上帝让敌人昏聩糊涂?不妨让我们考察一下他们的骄横,他们对人世间财富的无厌贪求,也不妨让我们回溯一下他们对我国人民不可忍受的压迫,他们那些横征暴敛,他们甚至对神职人员也不放过征收苛捐杂税,这样一想便不难理解,他们是敢于犯下任何渎神罪恶,绝不会有所顾忌,知罪而退的。”

科尔德茨基神甫没有直接回答克密奇茨说的话,而是面对众人径自说了下去:

“据这位骑士讲,他曾见到皇帝陛下派去谒见瑞典国王的使臣利索拉。既然我从克拉科夫的圣保罗宗教士们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说瑞典国王并不在克拉科夫,也不在小波兰,说他在克拉科夫投降之后,便立即返回华沙去了,这样利索拉使臣怎么可能专程到克拉科夫来呢?……”

“这消息不可靠。”克密奇茨回答道,“最好的理由便是,他要在那儿等待波托茨基大人麾下的王军兵马投降并举行受降仪式。”

“受降仪式将由杜格拉斯将军以瑞典国王的名义举行。”修道院院长回答,“他们从克拉科夫是这样向我报告的。”

克密奇茨沉默不语,他不知该如何回话。

“不过,我推测,”修道院院长继续说道,“瑞典国王是不愿接见皇帝陛下的使臣的,故而有意回避。查理国王喜欢这么干:猝然而来,猝然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皇帝陛下的调停不合他的心意,甚至使他感到气愤,所以,我相信,他是走了,佯装不知使臣到来。至于派遣像弗热什卓维奇伯爵这样一位显要人物带领卫队去迎接使臣,我对此更不感到奇怪,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在玩弄外交手腕,故意逾格以隆礼相待,为的是给使臣的失望加点儿糖分,使之不致那么苦涩。不过,说到弗热什卓维奇伯爵一见利索拉男爵的面,便把他们的密谋和盘托出,这怎能叫人相信呢?须知利索拉是位天主教徒,对我们,对整个共和国,对我们流亡的国王是怀有好感的。”

“简直是不可思议!”涅什科夫斯基神甫说。

“这种事在我脑子里也是难以想象。”谢拉兹的持剑官补充道。

“弗热什卓维奇伯爵本人也是天主教徒,还是我们修道院的施主。”另一位神甫说。

“这位骑士讲,他是亲耳听见的?”彼得·查尔涅茨基带点儿粗鲁的语气问。

“各位,对这件事务请多加斟酌。”修道院院长神甫说,“我有查理·古斯塔夫的书面保证,说是:修道院和教堂永远不受占领,永不屯兵。”

“应该承认,”扎莫伊斯基持剑官语气庄重地说,“这些消息确有矛盾,没有一条跟另一条是合得上拍的:攻打琴斯托霍瓦,对瑞典而言,不是得而是失;国王不在克拉科夫,因此利索拉就不可能到那儿去觐见;弗热什卓维奇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图谋对利索拉和盘托出;再者,弗热什卓维奇并非异教分子,而是天主教徒;他并非修道院的敌人,而是修道院的施主。说到底,即便魔鬼引诱他去攻打修道院和教堂,他也不敢违抗国王的敕令和书面保证。”

说到这里,他转身对克密奇茨道:

“你还有什么可讲的,骑士爷?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要来此处惊扰可敬的神父,惊扰我们大家?”

克密奇茨呆立不动,俨如一个面对法庭的被告。一方面,他陷入了绝望之中,如果这些人不相信他,修道院必将成为敌人的囊中物;另一方面,羞惭感在折磨着他有如烈焰烧身,因为他眼睁睁地看到,所有的表面现象都在否定他送来的情报,这样一来他就会轻易被人看成是一个造谣生事的骗子。一想到这点,恼怒就在撕裂着他的心,他那天生的火爆性子就勃然苏醒,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几乎使他发狂,昔日那个半野蛮的克密奇茨复活了。可他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还在极力克制冲动,他要竭尽所能让自己逆来顺受,他在心中一再呼唤忍耐,再忍耐,他灵魂深处在反复念叨:“为我的罪孽!为我的罪孽……”他的面部表情瞬息万变,好不容易捺着性子回答说:

“我把自己听到的再重复一遍:韦伊哈德·弗热什卓维奇要来攻打修道院。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如果各位对此置若罔闻,就得为一切后果承担责任!……”

对此彼得·查尔涅茨基加重语气应道:

“慢来,骑士爷!慢来,莫抬高嗓门儿!”

然后彼得·查尔涅茨基又对在场的众人说:

“各位尊敬的神父,请允许我对这位来者提几个问题……”

“阁下无权侮辱我!”克密奇茨吼叫道。

“我既无权,也不愿侮辱阁下,”彼得骑士冷冷地回答,“可这儿谈论的是事关修道院的安危,是事关最圣洁的圣女,是事关圣母的圣都。所以阁下必须把恼怒放在一边,即使不肯把它放在一边,至少也请暂缓发作。阁下尽管放心,我自会有地方让阁下发威。阁下既然送来了消息,我们自该核查,这是合乎情理的,不应使阁下感到奇怪,而如果你不愿作答,那么我们就会认为,你害怕自己缠在里面说不清。”

“好吧!阁下请提问!”巴比尼奇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

“这才好。阁下讲,自己是从日姆兹来的?”

“正是。”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不替瑞典人和卖国贼拉吉维尔卖命?”

“不错。”

“可是那边也有许多人,他们不肯替拉吉维尔卖命,始终坚持跟祖国站在一起,对抗拉吉维尔,有许多团队,拒绝听命于他而举行哗变,而且萨皮耶哈总督就在那一带,你为何不去投奔他们?……”

“这是我自己的事!”

“啊哈!阁下自己的事!”查尔涅茨基说,“或许对另一些问题你会给我回答?”

安德热伊骑士两手打颤,双眼死死盯住立在面前桌子上的一只沉甸甸的铜铃,又把视线从那只铜铃上挪开,凝望着这发问者的脑袋。一个疯狂的、难以克制的念头攫住了他,他真想抓起这只铜铃冲着查尔涅茨基的天灵盖狠狠地砸过去。昔日的克密奇茨越来越占了虔诚的、决心悔过的巴比尼奇的上风。但他再一次克制了自己,说道:

“你问吧!”

“既然你是从日姆兹来的,你就该清楚卖国贼的府邸里发生的事。请你给我报报姓氏,是哪些人曾帮他出卖祖国,是哪些团队长跟卖国贼沆瀣一气?”

克密奇茨面容失色,惨白得像块白布,可他终究还是说出了几个人的姓氏。

查尔涅茨基骑士听他讲完,又追问道:

“我有位朋友,是国王的内侍官,他的姓氏叫蒂曾哈乌兹,他还曾对我提起过一位最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难道说你对那名首恶竟会是一无所知?……”

“我不知……”

“怎么?难道你不曾听说过他像该隐一样流兄弟的血?……既然你是从日姆兹来的,怎能没听说过克密奇茨?”

“各位尊敬的神父!”安德热伊骑士蓦地叫嚷起来,同时像发疟子似地浑身颤抖,“请一位有圣职的人士来问我,我会讲出一切……不过,请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再让这个小贵族来折磨我!……”

“你就安静点儿吧,阁下!”科尔德茨基神甫调头对彼得骑士说,“这儿的问题不在于这位骑士是什么人。”

“我只有一个问题还要请教。”谢拉兹的持剑官道。

于是他转向克密奇茨,问道:

“阁下没有预见到我们竟会不相信你带来的消息吧?”

“如上帝在天!确实没有预见到!”安德热伊骑士回答。

“那么你期盼为此会得到怎样的奖赏呢?”

安德热伊骑士没作答复,却是心急火燎地把双手伸进一只贴着腹部挂在腰带上的小皮袋里,从里面掏出两大捧珍珠、绿宝石、土耳其玉和其他各类珠宝钻石,哗啦啦统统洒在了桌面上。

“瞧,这是什么!……”他用断断续续的嗓音说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你们的奖赏!……所有这些珍珠、宝石……全都是我从那些波雅尔的帽子上摘下来的!全部是我的战利品!……你们该明白我是何许人物!……莫非我还需要什么奖赏?……我原本想把这一切奉献给最圣洁的圣女……不过是在我忏悔之后,让我带着一颗纯净的心作此奉献!……瞧!……这便是我所需要的奖赏……我有的是珠宝,还远远不止这些……但愿你们……”

所有的人全都哑口无言,全都惊诧万分,眼见此人从皮袋里掏出这许多珠宝,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像从粮袋里倒出麦糁似的。他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每个人都不由自问:既然此人并非为了奖赏,那么他之所为究竟出自何因?

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一下乱了套,因为人的天性往往如此,见到别人的权势、财富,往往会头晕目眩。终于,他的猜疑全都烟消云散了。怎能设想,如此一位抛洒珠宝的大人物,会为了什么蝇头小利而专程跑来吓唬一帮僧侣呢?

所有在场的人个个面面相觑,而他此刻则屹立于珠宝之上,高昂着头,那模样儿俨如一只被激怒了的雄鹰,正举喙长鸣,他的双目炯炯发亮,犹如在喷火,他的面色绯红,而那道从脸颊连到太阳穴的新伤痕则给涨得发青。巴比尼奇骑士变成了个令人生畏的权贵,他用两道凶狠的目光逼视着查尔涅茨基,他的满腔怒气主要也是冲着此人而发的。

“阁下的恼怒本身就流露出了真情。”科尔德茨基神甫说,“不过,请你收起这些珠宝,因为最圣洁的圣女是断不会接受别人在恼怒中的奉献的,即使这恼怒在理也罢。其实,正如我已说过的那样,这儿的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这消息使我们感到害怕和恐慌。上帝知道,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解,或者会不会出错,因为,阁下自己也看到,你所说的与实际情况是多么难以协调。我们怎能驱散那些虔诚的朝圣者,怎能剥夺他们对最圣洁的圣女的崇敬,怎能在白天和夜晚都紧闭大门?”

“你们去把大门都关上!愿上帝大发慈悲!你们去把所有大门都关上!……”克密奇茨骑士一边吼叫,一边绞拧着双手,弄得手指的骨节嘎巴响。

他的语调里蕴涵着那么多的真诚和断非佯装的绝望,这使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噤,仿佛危险已近在眼前,这时扎莫伊斯基持剑官说:

“其实我们在周围一带已布置了严密的监视点,而且正在修葺加固围墙。白天我们可以放信徒进来朝圣,但需细心察看动向,哪怕只是由于查理国王已离开此地他往,可威滕伯格在克拉科夫似乎正在实行铁腕统治;既然他欺压僧侣丝毫无异于欺压世俗之人,那么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上策。”

“尽管我不相信他们真的会来攻打修道院和教堂,但我绝不反对加强戒备!”彼得·查尔涅茨基说。

“而我则要派几名修士去见弗热什卓维奇,”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说,“去问问他,国王的书面保证是否已变得一文不值?”

克密奇茨长长舒了一口气。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他一迭连声地叫喊道。

“骑士阁下!”科尔德茨基神甫对他说,“上帝会报答你的善愿……如果你对我们的警告是正确的,你就为最圣洁的圣女和祖国立下了万世功业。至于说,你的善意曾引起过我们的疑心,请别见怪,因为不止一次有人到这儿来吓唬我们。一些人这么做,是出于嫉恨我们的信仰,想破坏我们对最圣洁的圣女的崇敬;另一些人则是出于贪婪,想捞点儿什么好处;更有一些人这么做,只是为了传播新闻,想在众人面前显摆,提高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分量;或许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自己受人欺骗,也就以讹传讹,就像我们所设想的,有人在欺骗你那样。魔鬼最嫉恨的莫过于这处圣地,总是千方百计到这儿来阻挠圣事,破坏信徒们的祈祷,竭尽所能地减少信徒们参加礼拜活动,因为对于地狱的魔鬼,最大的绝望莫过于见到圣母马利亚受到众人的崇敬——由于这位圣母曾经伤了蛇的头……可这会儿已到了作晚祷的时间。让我们乞求圣母垂爱,让我们置于她的庇护之下,愿每个人都能睡得恬宁,因为如果不是在她的羽翼之下,又能在哪儿找到安静和安全呢。”

所有在场的人都分头走散了。

晚祷结束后,科尔德茨基神甫单独听取了安德热伊骑士的忏悔,在那已是空荡荡的教堂内,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听取了忏悔;随后,在关闭的礼拜堂门前,安德热伊骑士以十字架的姿势趴在地上,直至午夜。

午夜时分,他回到修士的斗室,唤醒索罗卡,吩咐在他入睡之前狠狠地鞭笞他,直到把他的两肩和背部抽打得鲜血淋漓方才住手。

[443] 圣迹礼拜堂是座哥特–巴罗克式建筑风格的礼拜堂,因有圣母马利亚的画像而闻名。​

[444] 拉丁语,意为:你好,女王!(波兰人尊圣母马利亚为他们永恒的女王。)​

[445] 拉丁语,意为:请显圣,你是万民之母!​

[446] 两京指华沙和克拉科夫。​

[447] 皇帝陛下指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448] 圣保罗宗教士即圣保罗苦修僧团教士,他们在克拉科夫的修道院是由杨·德乌戈什于1479年资助兴建的。​

[449] 杜格拉斯,即罗贝尔特·道格拉斯(1611-1662),伯爵,瑞典王军少将,自1654年起晋升为元帅。​

[450] 该隐是《圣经》中的人物。见第一卷第五章注释。​

[451] 典出《圣经·创世记》。因为蛇曾引诱夏娃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耶和华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诅咒……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要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