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光明山脚下笼罩着一派平静的氛围。修士们利用这个机会更加热心地投入备战,决心进行自卫。修道院的围墙作了最后的修葺和加固,侧翼构筑了壁垒,备足了更多的器械,以便抵抗敌人更加凌厉的强攻。
从兹德布夫、克罗沃德扎、尔戈塔和格拉布夫卡各村又来了十几名先前在兰军中服过兵役的农民。这些人被接纳了下来,混编在防务人员中间。科尔德茨基神甫忙得团团转,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甚至变成了三个人。他得每天主持祈祷仪式,得坐在议事厅议事,又不能放下白天和夜晚的主祷文合唱,而在闲暇的时刻还要巡视围墙守备,跟贵族和乡民交谈。在做这一切时他总是面颜宁谧,整个神态镇定自如,行若无事,一副恬静的模样儿几乎只是石雕的人像才有。见到他那由于劳瘁和焦虑而变得苍白的面孔,不难判断,此人的睡眠是严重不足,可他那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淡泊,那双几乎是闪耀着欢乐光芒的眼睛,那不停地念着祷词的嘴巴,都显示出他是警觉的,他在思考,在替所有的人祈祷和许愿。他对上帝的信仰精诚尽致,这股信仰的力量如平静而深邃的涓涓细流从他灵魂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以至所有受到他施与的人都如满饮甘霖;凡是心灵有疾的,都能霍然痊愈。他那白色的僧袍在哪儿出现,那里的人们脸上便显露出安详,眼里便洋溢着喜悦,嘴里便会一再重复说:“我们仁慈的神父,我们灵魂的安慰者,我们的卫士,我们的希望。”人们亲吻他的双手,亲吻他的僧袍,而他则面带微笑,灿若朝霞,继续朝前走;在他身边,在他前边和在他后边,跟他形影不离的是信赖和恬适,是热情奋发的献身精神。
然而他并不轻忽尘世的各种拯救办法;凡是去他的修室找他的神甫,见到他不是跪地虔诚祈祷,便是伏案奋笔疾书。他的书信送到了各方。他致书驻节克拉科夫的瑞典军队总司令威滕伯格,恳求他对圣地大发慈悲,勿动兵刀;他禀告国王杨·卡齐米日,这位失国之君正在奥波莱为拯救忘恩负义的子民作最后的拼搏;他致书基辅总兵,这位斯泰凡·查尔涅茨基大人此刻正如身系锁链般地信守着自己的诺言,呆在谢维日;他还致书弗热什卓维奇及萨陀夫斯基团队长,后者是个捷克人,路德宗信徒,正在米勒将军麾下服役,但他品格高尚,曾勉力劝谏过严酷的米勒将军善待圣地修道院,使其免受兵燹之灾。
于是在米勒将军座前,出现了两种针锋相对的争论。弗热什卓维奇为十一月八日领略到的顽强抵抗所激怒,竭尽所能多方怂恿将军兵发光明山。他一再赌咒发誓,保证一旦攻下圣地定能缴获不可胜数的财宝;他肯定地说,就财富雄厚而言,全世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教堂能与琴斯托霍瓦教堂或称光明山教堂匹敌。萨陀夫斯基则讲出了一番相反意见的话:
“将军!”他对米勒说,“尊敬的阁下曾夺取过多少著名的要塞,因此在那些德意志城市无愧地被尊为‘攻坚圣手’,然而众所周知,即便是最弱小的要塞,如果被围困者决心死守,豁出性命,奋战到最后一息,那么战斗就将是旷日持久的,攻坚者就得付出许多血的代价,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不过,那些修士该不会死守的吧?”米勒问。
“可我认为,恰恰相反。他们越是富有,就越要顽强抵抗,他们不仅信赖手中兵器的力量,而且更坚信这儿是圣地,这个国家举国上下的天主教迷信都认定,这儿是inviolatum。我们只要回忆一下德意志战争就可以看到,不乏类似的先例:有的地方甚至连正规士兵都对防守失去了信心,锐气丧尽,而偏偏是那些修士还在奋力抵抗,为人们作出了勇敢、顽强的表率!此时此刻,情势更是如此。尤其是那座要塞,绝非弗热什卓维奇伯爵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它构筑在一座岩石山上,往岩石上挖掘坑道是困难的;修道院的围墙,即便先前并非处于最佳状态,到此刻肯定早已修葺、加固完毕。至于兵器、火药、粮秣储备,一个如此富足的修道院,肯定是备足了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仰狂热将使人心奋发,而且……”
“你是否认为,团队长阁下,他们将迫使我无功而返?”
“我倒没这样想,我只是认为,我们会在围墙之下久攻不破,耗费时日;我们现有的火炮太小,不得不去调配更大的火炮来,否则难以奏效,而麾下又要进军普鲁士。这就需要通盘合计一下,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耗费在琴斯托霍瓦?一旦国王陛下降旨撤兵,调遣我们去普鲁士执行更紧迫的军务,到那时修士们定会传告四方,说麾下是给他们逼得退兵的。设若如此,则请将军阁下想想,这对麾下身为‘攻坚圣手’的令名,该有多大的损失!更不用说,如果我们久攻不克,撤围而去,这整个国家的抵抗者们又该受到怎样的鼓舞!我们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萨陀夫斯基压低了嗓门儿,悄声对米勒将军说:
“只要进攻那座修道院的意图一经传开,立刻就会给人造成最糟糕的印象。将军阁下不会知道,任何一个外国人,任何一个非罗马教皇狂热信徒的人都不会知道,琴斯托霍瓦对于这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力量在于那些如此轻易就归顺的贵族,在于那些跟我们合作的豪门权贵,在于那些已然跟统兵的各路统帅一起投奔我们的正规部队。没有他们,我们不可能取得已有的胜利。我们正是一半靠他们,不,应该说是大部分靠他们,是借他们之手才能拥有这大片国土的。可是,只要在琴斯托霍瓦一声枪响,恐怕就要前功尽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兴许到头来连一个波兰人也不会留在我们这一边……迷信的力量太可怕了!……兴许一场新的令人恐怖的熊熊战火就会由此点燃!”
米勒在内心深处承认萨陀夫斯基的论断有理,另一方面,他对修士们一向心怀畏忌,尤其是对被视为巫师的琴斯托霍瓦的修士们更是如此。须知这位瑞典将军害怕巫术更甚于害怕火炮。或许他只不过是想戏弄一下这个辩论对手,或许他是想使这场争论延续下去,于是说道:
“阁下这么讲,仿佛阁下就是琴斯托霍瓦的修道院院长,要不……就是他们已从阁下这儿打开缺口,开始支付赎金……”
萨陀夫斯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军人,而且脾气暴躁,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以容易被触怒。
“我再也不多说一句话了!”他傲然回敬道。
他说出上面这句话的口气,又大大激怒了米勒将军。
“我也不想请阁下再发表什么高见!”将军回答说,“有韦伊哈德伯爵给我当参谋已经足够,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比阁下更多。”
“我们走着瞧!”萨陀夫斯基说罢就拂袖而去。
韦伊哈德伯爵果然取代了他的位置。伯爵曾收到克拉科夫总兵瓦尔希茨基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拿了出来,书信的内容是恳求他不要骚扰修道院的安宁;可是这个刚愎自用的家伙却从信里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他们求情,”他对米勒道,“这就是说,他们清楚,想自卫是办不到的!”
一天后,在维耶卢尼,瑞典方面作出了进军琴斯托霍瓦的决定。
他们甚至没有对这项决定保密,因此维耶卢尼修道院院长雅采克·鲁德尼茨基能及时赶到琴斯托霍瓦去送消息。这位可怜的修士一刻也不曾指望光明山僧众能够自卫,能够抗击来犯之敌。他只是想赶在前头给他们报个警,让他们知道该坚持什么,该如何争取较好的投降条件。的确,消息传来,使修士兄弟们感到沮丧。某些人听后立刻便泄了劲。但科尔德茨基神甫却鼓励他们,用自己的一颗火热的心温暖人们僵冷了的心灵。他向人们保证,奇迹之日定将来临,他甚至把死的景象也描绘得不那么可怕,宣扬为正义的事业而死就是死得光荣。他以自己的奋发赤诚感染了他人,使那些平常只习惯于准备教会盛大庆典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去为备战奔忙,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而且都显得精神焕发,都显得庄重和凛然不可侵犯。
与此同时,担任守备的世俗头领们,诸如谢拉兹的持剑官、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也做了最后的准备。沿着要塞大墙四周搭建的货摊已经统统烧光,因为那些摊铺可能掩护敌人的冲锋;甚至还不惜烧毁贴近光明山的一些建筑物。这样,有一整天要塞周围便形成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大火圈。等那些摊位、店铺、梁木、薄板统统烧成了灰烬,修道院的火炮面对的便是开阔的地带,它无遮无挡,无羁无绊。火炮黑洞洞的炮口都随意地瞄准了远方,似乎在不耐烦地等候敌人的到来,渴望尽快以自己雷霆般的怒吼来迎接他们。
严冬快步逼近,北风呼啸,寒气逼人,泥泞变成了板结的冻土,每日清晨,那些较浅的水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沿着围墙巡视一周,他边搓着冻得发乌的双手边说:
“上帝让严寒来襄助我们!天寒地冻,筑炮台、挖坑道都很艰难,你们现在都能呆在暖和的屋子里以逸待劳,等着他们来进攻,而这呼啸的北风很快就会使他们对围困感到厌倦!”
正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布查德·米勒将军渴望能速战速决。他率领九千人马,大部分是步兵,有十九门火炮。他还拥有两个波兰骑兵团队,但他并不指望这两个团队能发挥什么作用,一是因为他不能用骑兵去夺取山冈要塞,再者,这些人士气低落,而且都有言在先,说他们不愿参加任何战斗。他们之所以愿意跟了来,是为了一旦要塞被攻下,他们可以出面保护,使其不致受到征服者野蛮的掠夺和破坏。至少是两位骑兵团队长这样对他们的士兵讲的。而他们最终之所以跟了来,则是由于有瑞典人的命令,因为波兰所有归降的国军都驻扎在瑞典的大营,都得听从瑞典人的指挥,不得违抗。
从维耶卢尼到琴斯托霍瓦的路程很短。定在十一月十八日这一天开始包围。照瑞典将军估计,围困用不了几天,就能通过谈判,兵不血刃地夺下这座要塞。
这时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正在给要塞的守卫者们做精神上的准备。如同过盛大的欢乐节日那样,人们都参加了祈祷仪式,要不是某些人脸上显现出的不安和苍白,你简直可以设想,他们马上就要发出欢欣而庄严的哈利路亚的欢呼。修道院院长亲自主持弥撒,所有的大钟小钟一齐敲响。弥撒过后,祈祷仪式尚未结束,接着就在大墙上面举行了隆重的圣像巡行。
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高举着最圣洁的圣餐,由谢拉兹的持剑官和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在两厢搀扶着。在队列前面行进的是一群身着白色花边助祭法衣的男孩,他们持着挂在细链子上的香炉,香炉里装有琥珀和焚烧着的没药。在华盖前后簇拥着的是一排排身着白色僧袍的修士兄弟,他们昂首望天,注目苍穹。他们有着明显的年岁差别,从衰弱的老叟到刚当上见习修士的小青年,各种年龄段的人一应俱全。黄色的烛光在风中摇曳,修士们吟唱着圣歌移步向前,全身心沉浸于对上帝的虔敬之中,仿佛将尘世的一切全都忘于脑后。在修士们的后面,你见到的是贵族们刮光了两边鬓发的脑袋,是妇女们热泪盈眶但却充满虔诚和信赖的平静的面孔。队列里行进着身穿粗呢外衣、蓄着长发的农民,他们的模样儿酷似早期的基督徒;人群里还混杂着许多幼童,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用自己天使般稚嫩的童音附和着集体庄严的合唱。上帝在垂听这歌声,在垂听这从人们内心涌出的呼喊,在垂听这渴求超脱尘世迫害、置身于天主庇护之下的唯一愿望。风渐渐停息,空气变得越来越宁静,天空一片蔚蓝,秋阳洒下柔和的淡黄色的光,照亮了大地,也给人们送来了温暖。
队列在大墙上已绕行了一周,但它没有回头,也没有散去,它继续往前走。圣餐盒的反光照耀着修道院院长的脸,那张面孔似乎也给映成了金色,光华灿烂。科尔德茨基眯缝着眼睛,嘴角唇边浮漾着笑意,这是一种超自然的笑,一种幸福的笑、甜美的笑、心醉神迷的笑;他的灵魂此时已翔飞于天国,已置身于无极的光明,永恒的快乐,丝毫不受搅扰的宁静之境。然而,仿佛他从天国聆听到纶音,要他勿忘这尘世的教堂,勿忘这些虔诚的信徒,勿忘这要塞,勿忘这即将到来的艰难时刻;他不时停下脚步,睁开双眼,高擎圣餐盒,嘴里喃喃念起了祝福祈祷。
他祝福民众,祝福军队,祝福像鲜花盛开、如彩虹闪烁的团队旗帜;然后他祝福要塞的大墙和俯视周遭国土的山冈,祝福大大小小的火枪,祝福铅铸的和铁铸的炮弹和枪弹,祝福盛火药的容器,祝福紧挨着火炮的那些用长方木交叉放置的鹿砦,祝福用于打垮敌人冲锋的各类杀伤性兵器;然后,他祝福远处的村庄,祝福北方、南方、东方和西方,仿佛他想让上帝的圣威扩大到整个地区,绵延到整个国土。
时钟敲过了午后两点,圣像巡行仍在大墙上继续着。骤然间,在那遥遥的远方,在那似乎是天地相接之处,腾起了一片灰蓝色的雾,在那烟雾朦胧之间,忽见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在移动,在推进,好像有个什么形体在爬行,先是混沌,逐渐密集地聚拢,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在圣像巡行的末端突然发出一声叫喊:
“瑞典人来了!瑞典人来了!”
接着便是一派寂静,仿佛人们的心都麻木了,舌头都僵住不会动弹了;只有钟还在继续敲响。可就在这一派寂静之中,响起了科尔德茨基神甫的洪亮嗓音,他的话远近皆闻,虽说语气平静:
“兄弟们,让我们高兴吧!胜利的时刻,显示奇迹的时刻正在接近!”
过了片刻,他高声祈祷:
“我们的圣母,我们的女王陛下!有你的庇护,我们定能得救!”
此时那如云似雾的瑞典兵马变换了队形,成了一条其长无比的巨蟒,越爬越近。看得见它那可怕的迂曲运动。它时而盘成一团,时而舒展开来,时而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钢鳞,时而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它在蜿蜒爬行,渐渐从远方显露出来。
不久,从这大墙上面,人们就能详细分辨出瑞典兵马的配备。走在最前面的是骑兵,随后是步兵的方阵;每个团队都构成一个矩形队列,在这些队列上方,则由向上戳着的矛刺形成一个个较小的方阵;再向远处看,在步兵之后,缓缓行进的是火炮队列,炮口一律朝后,向地面倾斜。
那些火炮懒懒向前挪动的躯体,有的发黑,有的发黄,在太阳映照下,发出不祥的反光。紧随火炮队列之后,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着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车队,车上满载着火药箱、帐篷和各类军需器械……
这种正规部队进军的景象诚然是瘆人的,却也是壮观的,它似乎正是为了恫吓对方才这么示威性地出现在光明山人们的眼前。霎时间骑兵队列便和整个队伍分开,一溜小跑,队形起伏不定,犹如风吹浪涌,旋即又分为若干或大或小的群体。有的小分队朝要塞的方向运动;有的转眼之间又散开,散布于周边的村庄,竞相干起了抢劫掳掠的勾当;还有些小分队开始环绕要塞奔跑,巡视要塞围墙,研究地势,占领贴近围墙的房舍。不断有单个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纵马急驰,离开较大的群体,飞也似地冲向步兵的纵深处,这是传令兵在向各路军官传达命令,指明何处可以布置兵力。
马蹄的嘚嘚声,战马的嘶啸声,人的呐喊声和叫唤声,成千上万条嗓子发出的喧嚣,加上火炮挪动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都清晰地传入被围困的人们耳中,这些人直到目前为止依然平静地站立在大墙上面,仿佛在观看表演似的。他们瞪着一双双惊诧的眼睛,在观看敌方兵马的奔忙和那种进退无序的巨大运动。
各路步兵团队终于到达,开始环绕要塞转悠,寻找适于构筑工事的最佳地势。此时他们攻击的目标是琴斯托霍瓦庄园,占领这座贴近修道院的庄园。在此庄园里并无一兵一卒防守,有的只是一些关门闭户躲在茅舍里的农民。
最先到达那里的是一路芬兰团队,他们疯狂打击手无寸铁的农民。团队的士兵揪住庄户人的头发将男男女女拽出茅舍,谁若表示抗拒,当场就遭到残杀;没被砍死的村民都给轰出了庄园;骑兵队将他们驱赶得五离四散,仓皇逃命。
派出谈判的军使带着米勒的劝降书来到修道院的大门前,再一次吹响了军号,但守卫者们目睹敌兵在琴斯托霍瓦庄园的屠戮暴行,便只好用火炮的怒吼来回答。
这时由于本地居民已被从周边所有的房舍里赶走,而瑞典官兵也已进入室内安置了下来,因此应尽快将这些建筑物摧毁,以免敌寇凭借房舍的掩护危害修道院。修道院四周立刻硝烟弥漫,宛如大海上的一艘轮船,突遇暴风雨肆虐,被恶浪裹挟着,又如轮船受到海盗包围,舷侧枪炮齐鸣,在作拼死抗击。火炮的轰鸣激起了气浪,连坚实的围墙都给震得发颤,教堂和附属建筑物上的窗玻璃也都给震得丁零作响。火红的炮弹曳着云状的白色硝烟在空中划着不祥的弧线,落向瑞典兵马的藏身处所。炮弹毁坏桁架,击穿屋顶,轰碎墙壁,在它们的落点处爆炸开来,立时便腾起一根根烟柱。
熊熊烈火吞噬了各处的建筑物。
刚刚安置好的瑞典各路团队给打得晕头转向,慌忙从建筑物内撤出,士兵们对新的阵地又不熟悉,害怕炮弹随时都会在自己头顶开花,只好惶惶然四散逃命。墙外的瑞典兵马已开始乱成一团。他们的火炮来不及搁上炮架,为了免遭炮击,只得赶紧撤走,找个安全地点保护起来。米勒大惊失色,骨寒毛竖;他万万想不到对方竟会以这等礼仪来迎候他,也万万没有料到光明山上竟有如此优秀的炮手。
这时夜幕降临,他亟须整顿军中秩序,于是派出一名号手,鸣号请求休战。
神甫们很容易就同意停火。
但是夜里却有人开炮炸毁了一座屯集大量粮秣的庞大粮仓,那儿驻扎着瑞典的西耶达兰省团队。
烈火迅速笼罩了整座建筑物,炮弹一颗接一颗落地开花,其落点都是那么准确,以至西耶达兰省人谁也来不及带走自己的火枪和弹药,它们也在烈火中爆炸,燃烧着的枪杆散落在方圆很远的地方。
瑞典人一夜都没睡觉;他们忙于备战,忙于挖筑炮垒、用筐装满泥土构筑一座大营。这些经过多年征战、在数不清的战役中久经磨练的士兵,禀性勇敢顽强,当天该做的事绝不等到第二天去办。这开仗的第一天给他们带来的是惨败。
修道院的火炮造成了那么大的人员伤亡,使一些最老练的军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思考受到重创的原因,最后归结到轻敌这一点上,认为不该对要塞的防御意识和能力过于低估和大意,部队的部署离修道院的围墙也太近了。
即便来日能打胜仗,对他们也说不上有什么光彩,因为迄今他们所向无敌,拿下过那么多的名城,攻陷过比它坚固百倍的关隘,如今夺取一个小小不言的要塞,一座修道院,对于他们这样的征服者又算得什么?只是掳掠丰富战利品的贪欲迷住了他们的心窍,促使他们心甘情愿付出血的代价。然而当归顺的波兰团队抵达威灵显赫的光明山脚下,随之而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惶悚不安情绪也渐渐感染了瑞典官兵。有些人一想到亵渎神灵,便禁不住瑟瑟发抖,而另一些人则怕得有些莫名其妙,究竟怕的是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便姑且把它称作妖术。既然布查德·米勒将军本人也相信妖术,那么普通士兵又怎能不信呢?
有人很快便注意到,当米勒策马走近圣巴尔巴拉教堂时,他胯下的坐骑突然站定,前蹄悬空,身子向后仰,作人立状,还张大鼻孔,耷拉下耳朵,发出恐惧的嘶鸣,怎么也不肯前进一步。这位老将军虽未显出惊慌,但次日他还是把这个阵地派给了黑森公爵,他本人则带着重炮去了修道院北边,向琴斯托霍瓦村转移。在那里他通宵挖掘壕堑,以便凌晨发动进攻。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便开始了炮战;这一次是瑞典炮队首先开火。敌人不指望一开始就在围墙上轰开豁口发起冲锋;他只想进行恫吓,让弹雨遍撒教堂和修道院,引起大火,摧毁火炮,杀伤守卫人员,扩大恐怖气氛。
修道院的围墙上重又出现了圣像巡行的行列,重又展示出最神圣的圣餐,修士们走在圣餐盒后边,安详镇定,步履如仪,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景象更能鼓舞战斗者们的士气了,修道院的火炮以雷霆之声还报雷霆之声,以闪电还报闪电,圣地保卫者仍竭尽所能,只要胸中还有一口气在就奋战不息。双方炮火是如此猛烈,打得大地都在颤抖,仿佛地基都给摇撼了。顷刻之间,在修道院和教堂的上方便腾起了一片硝烟的海洋。
对于毕生从未见过战争血腥场面的人(这种人在要塞里还是很多的),这是何等可怕的时刻,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要塞里雷奔电掣,硝烟弥漫,那不间断的轰隆声,那炮弹划破长空的呼啸声,那榴弹炮可怕的咝咝声,那弹雨落到石板上的噼啪声,打在墙上发出的沉闷的噗噗声,那窗玻璃碎裂的哗啦声,那方木鹿砦迸裂的嘎巴声……各种声响混成了一片,一切都在爆炸,一切都在毁灭,整个圣地简直变成了人间地狱!
炮击无有片刻停歇,浓烟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时刻刻飞来新发射的阵阵炮弹,就在这炮击期间,在一派慌乱之中,要塞、教堂和修道院的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都响起了刺耳的叫喊声:
“这儿着火啦!水!水!”
“带着钩竿上屋顶!……多拿些盖板来!”
围墙上面响彻了鏖战的战士们的呐喊:
“把炮口抬高点儿!再抬高点儿!……瞄准建筑物中间,开火!……”
炮战持续到正午时分,杀伤有增无已。这场面让人觉得,似乎等硝烟落定,在修道院耸立的地方,映入瑞典人眼帘的便只有一堆炮弹片和榴弹片了。炮弹打在墙壁上剥落的石灰尘阵阵扬起,混合着硝烟磺雾,遮天蔽日。神甫们举着遗宝出来驱邪祛雾,为的是不让烟雾妨碍防守。
火炮的轰鸣时有间歇,可它还是那么密集,犹如巨龙的短促喘息。
蓦然间,在那去年火灾后新近刚修复的塔楼上响起了铜号的鸣奏,这嘹亮和谐的乐声吹奏的是一阕圣歌。那圣歌自上流泻而下,漫溢四野,传遍八方,处处都能听到,一直传到了瑞典的火炮阵地。伴着铜号鸣奏的曲调,响起了人们吟唱的歌声,在火炮的吼叫、炮弹的呼啸、人们的呐喊和喧嚣声中,在火枪齐鸣的隆隆声中,依然能字字清晰地听到:
圣母马利亚,圣女马利亚!
感谢上帝,赞美圣母,
圣母马利亚!
……
这时十几枚榴弹一齐爆炸,带来折椽断梁的一片喀嚓声和“水!水!”的喊叫声……然后又是塔楼上流泻下来的平静的歌声:
恳求你的圣子,天主,
聆听我们的祈祷,
赐我们光荣,赐我们福祉,
让我们在尘世虔诚敬奉神明,
死后进入天国。
克密奇茨这时正在大墙上面,立在一座重炮旁边,面对着琴斯托霍瓦村,米勒将军的阵地就在那里,从那儿射出的炮火也最密集,他推开了一位不怎么老练的炮手,亲自动手干了起来。他干得那么卖劲儿,很快便脱掉了狐皮外套,脱掉了贵族长袍,虽说已是十一月,而且天气寒冷,他却只穿一条灯笼裤和一件单衬衫。
那些不懂得打仗的修士,见到这位地地道道的军人,心里却受到莫大的鼓舞。身边发生的一切对于这个人似乎都只不过是平常事,那火炮的轰响,那呼啸而来的弹雨,那触目惊心的破坏,那惨不忍睹的死亡,对于他就好比是火对于被称为火精的蝾螈。
但见他皱眉蹙额,眼中冒火,面颊绯红,脸上浮现出某种野性的狂喜。他不时朝火炮探身,全神贯注地瞄准,一门心思只想着打仗,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他不停地瞄准,一会儿把炮口放低,一会儿又把它抬高,最后一声断喝:“开火!”而当索罗卡点着引信时,他又跑到围墙边上向下张望,连声喝嚷:
“给我用连珠炮轰!”
他那双雄鹰般锐利的眼睛,透过了硝烟尘雾,巡察着敌方阵地,每当看到建筑物之间有密集成群戴圆顶帽或顶盔披甲的敌兵时,立即便指挥向那里开炮,用霹雳般的炮击把敌军打得人仰马翻,成排倒下。
有时当他的炮击造成了比通常更大的杀伤,他便纵声大笑。敌方的炮弹飞过他的头顶,飞过他的身旁,他连看都不看;骤然,他刚发过一炮,身子向前一纵就蹿到了墙边,注视着下方,叫喊道:
“炸掉了一门火炮!……现在那里只剩下三门火炮在发射了!……”
他一口气没歇直干到正午。额上大汗淋漓,衬衫在冒着热气;他那张面孔涂满了烟炱,可那双眼睛却光彩熠熠。
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对他开炮的稳准狠不胜惊诧,有好几次在炮战间隙时,忍不住对他说道:
“打仗对于阁下并不是新鲜事,这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在哪里学到这门手艺的?”
午后三时,瑞典炮兵阵地上又一门火炮沉默了,它被克密奇茨一次准确的轰击炸得粉碎。又过了一段时间,剩余的火炮全都给人从壕堑里拖走。显然,瑞典人认为这个阵地无法守下去了。
克密奇茨深深舒了一口气。
“休息!”查尔涅茨基对他说。
“好的!我还真想吃点儿什么哩。”骑士答道,“索罗卡!你手边有什么吃的统统给我拿来!”
老骑兵司务长赶忙去张罗。转眼就送来了一白铁罐烧酒和一罐熏鱼。克密奇茨骑士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喝,还不时抬眼望望从不远处飞来的榴弹,如同看着一群乌鸦。
可敌军射来的炮弹毕竟就那么多,已不是从琴斯托霍瓦那边来的,而是从它对面的方向射来的;也真是,所有这些炮弹都从修道院和教堂的上空掠过。
“他们的炮手都是些孬种,炮口抬得太高了。”安德热伊骑士评论道,嘴里仍在不停地吃喝着,“你们瞧,他们瞄准的是我们,可所有的炮弹都飞过了头!”
一位年轻的修士听见了这些话。这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儿,刚当上见习修士。此前他一直在搬运炮弹装炮。一步也没离开阵地,虽说他已被吓得身上每根血管都在打颤;须知他是破天荒头一次见识打仗的。克密奇茨以自己的镇定在他心中唤起的敬仰之情简直无法形容。此刻,听到克密奇茨的这番话,年轻修士就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凑,仿佛是想在这位威武骑士的羽翼下找到庇护和避难之所。
“他们从那一边能击中我们吗?”年轻修士问。
“怎么不能?”安德热伊骑士回答,“你干吗这样问,亲爱的小兄弟,莫非你也害怕?”
“骑士爷!”浑身哆嗦的年轻小伙儿回答说,“我也想象过战争可怕,可我没料到它竟然是这么可怕。”
“并不是每颗炮弹都能杀死人。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人了。因为若是每颗炮弹都能杀死人,全世界的母亲生的孩子就不够它杀的了。”
“骑士爷,最让我害怕的是那些冒火的炮弹和榴弹。它们爆炸时怎么会有那样的轰响?……圣母啊,救救我们吧!……它们杀伤人怎么会如此残酷?……”
“请听我给你解释,小神父,知识对你有益。这枪弹是铁的,弹芯掏空,填满火药。在弹壳上开了个小洞,小洞里插有套管,套管是纸做的,有时也用木料做成。”
“拿撒勒的耶稣!里面插有套管?”
“不错!套管里填的是硫磺末,炮一射出硫磺就着火。炮弹落下时应该是套管着地,一下给压进弹芯,那时燃烧的硫磺就能点着火药,炮弹就爆炸了。但也有许多炮弹落下时并不是套管着地,这就没有什么事。因为只有套管里的火燃着了火药,炮弹才会爆炸……”
冷不丁克密奇茨一伸手,连声说:
“你瞧!你瞧!来了,给你见识见识!”
“耶稣!马利亚!约瑟!”这小兄弟见到一颗榴弹飞来,就惊叫起来。
这时榴弹落在了广场上,咝咝地叫着,开始时沿着石板蹦跶了几下,然后曳着一缕蓝烟打了几个滚,滚到了他们坐着的围墙下边,滚到了一堆湿沙里,这湿沙堆得很高,一直堆到雉堞。炮弹滚到沙里,就完全失去了力量,便一动不动地留在了沙堆上。
幸好榴弹落地时套管朝上,但硫磺末并没有熄火,所以立刻便冒出蓝烟。
“卧倒!……脸朝地面!……”几个恐怖的声音开始叫嚷,“卧倒!卧倒!”
可就在这时,克密奇茨顺着沙堆溜了下来,以快如闪电的动作一把抓住了套管,使劲一拔,把它拔了出来,然后手里高举着燃烧的硫磺引信,喊叫道:
“你们都起来吧!这就像一条狗给拔掉了牙齿!它现在已是连苍蝇都杀不了啦!”
说完这话,他又朝躺在沙堆上的瞎火榴弹踢了一脚。在场的人见到这种超凡的大胆举动,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好一阵子谁也没敢说出一句话;最后查尔涅茨基才尖声嚷道:
“你这个疯子!这下若是爆炸了,还不把你变成齑粉!”
安德热伊骑士粲然一笑,笑得那么开心,露出两排像狼牙一样又尖又白的牙齿。
“难道火药不正是我们需要的?你们大可把我填进火炮,让我死后还能炸掉几个瑞典佬。”
“你这个挨枪子儿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年轻修士双手交叉在胸前,带着无言的崇敬望着克密奇茨。正向这边走来的科尔德茨基神甫同样看到了克密奇茨所做的这一切,于是赶前一步,双手抱住了安德热伊骑士的脑袋,紧接着又在他脑袋上画了一个十字表示祝福。
“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交出光明山缴械投降的!”他说,“可我禁止浪掷宝贵的生命,随便冒险。现在炮击已然停了,敌寇正在撤出阵地;你拾起这颗炮弹,倒掉里面的火药,把它拿到礼拜堂去,敬献给最圣洁的圣女。这件礼品,比你奉献给她的那许多珍珠宝石都要贵重得多,她会更加珍视。”
“神父!”克密奇茨动情地回答说,“这算得什么!……为了最圣洁的圣女,我甘愿……唉!我都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甘愿受苦受难,我甘愿舍生忘死。只要能为她效命,我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事我不能做。”
泪水在安德热伊骑士的眼里闪闪发亮,科尔德茨基神甫说:
“趁泪水未干快到她那里去。她定会对你溥施恩泽,赐你安宁,赐你慰藉,赐你名望和尊荣。”
修道院院长说着就挽起安德热伊骑士的胳膊,领着他向教堂走去,查尔涅茨基骑士的视线盯着他们的身影,端详了好一阵子,终于说道:
“我一生见过许多英勇的骑士,他们也都把pericula视若等闲;可是这个立陶宛人,大概是个魔……”
彼得骑士刚把“魔鬼”这个词儿说出一半,便赶忙用手掌捂住了嘴巴,因为在圣地他是不应提起这种不洁的名称的。
[475] 兹德布夫、克罗沃德扎、尔戈塔和格拉布夫卡均为琴斯托霍瓦附近的村庄。
[476] 根据克托科夫投降条款,斯泰凡·查尔涅茨基必须在谢维日呆满一个月,即呆到1655年11月18日才能离开。
[477] 拉丁语,意为:不可侵犯的。
[478] 哈利路亚原是犹太教用语,后成为早期基督教徒在礼拜仪式中的用语,尤其是在复活节时信徒们更是高呼哈利路亚,它是希伯来语的音译,意思是赞美耶和华。
[479] 圣像巡行是一种宗教仪式,信徒们手捧十字架、圣像和圣器举行宗教游行。
[480] 指萨克森–劳恩布格·弗朗茨·埃德曼(1629-1665),团队长。
[481] 遗宝指相传所说的耶稣或其他圣徒的遗骨或遗物。
[482] 这是已发现的波兰最古老的一支宗教歌曲,骑士们在战场上常唱这支歌鼓舞士气,它在中世纪曾被作为波兰国歌。
[483] 典出波兰中世纪传说,认为蝾螈有灭火的能力,在火中不会被烧死,故又称火精。
[484] 火药、粉末、齑粉等的波兰文原文同为proch。此处克密奇茨是说了一句变换词意的幽默话。
[485] 拉丁语,意为:考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