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炮战一丁点儿也没妨碍谈判议和。神甫们决定只要有机会就跟敌人在谈判桌上泡蘑菇,想借此迷惑敌人,拖延时间,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能等到有什么援军到来,或者起码能把战事拖延到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隆冬季节。而米勒则始终相信,修士们只是在讨价还价,期盼能赢得最有利的投降条件。
因此在那场炮击后的当天傍晚,米勒将军又派遣库克利诺夫斯基团队长带着劝降书进入了要塞的大门。修道院院长与其针锋相对,把瑞典国王的书面保证出示给库克利诺夫斯基,这一纸诏书立刻封住了这位团队长的嘴巴。可是米勒后来又得到国王的最新敕令,命他占领博莱斯瓦夫、维耶卢尼、克热皮采和琴斯托霍瓦。
“阁下把这敕令带给他们瞧瞧,”米勒对库克利诺夫斯基说,“因为我是这么考虑的,一见到这敕令,他们就再也不能找借口依违其说,支吾搪塞了。”
然而他打错了算盘。
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声明说,如果国王敕令占领地域包括琴斯托霍瓦,那就算将军走运,去占领它就是,同时也请他放心,修道院方面不会从中作梗,因为琴斯托霍瓦不是光明山,而光明山在敕令中并没有提及。
听见这样的回答,米勒意识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比他自己更高明的外交家;就他这方面而言,确实理亏。那么剩下的便只有用大炮说话了。
然而停火却毕竟持续了一夜。瑞典人在忙着挖掘和修筑更坚固的壕堑,光明山上的人们则在查看昨天的炮击所造成的损失。他们惊诧地发现,损失竟然是微乎其微。这里那里有的屋顶给洞穿,有的椽梁给折断;这里那里围墙上不过是掉下几块灰泥,仅此而已。人员方面,谁也没有牺牲,甚至谁也没有伤残。科尔德茨基神甫沿着围墙视察了一周,面带微笑对士兵们说:
“你们瞧,那敌寇连同他们的炮弹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可怕。通常赎罪节过后总要出现一些损失,有时损失比这还要大得多。上帝的关怀在保佑我们,上帝的圣手在庇护我们,只要我们坚持住,我们还能看到更大的奇迹!”
次日是礼拜天,也是为圣母举行祭献的节日。祈祷仪式未受阻挠,因为米勒在等待修士们许诺的午后给他送去的最后答复。
这时修士们牢记《圣经》的教诲:当年以色列人为了吓唬非利士人,曾抬着约柜绕营行走。于是,他们再度手捧圣餐盒举行了圣像巡行。
午后二时,书信送到敌营,但信里说的不是投降,只是重复已向库克利诺夫斯基作过的回答,说明教堂和修道院所在地称为光明山,而琴斯托霍瓦市根本与修道院无关。
“因此我们恳求尊贵的将军阁下,”科尔德茨基在信里写道,“请阁下高抬贵手,切勿骚扰本修会和教堂,盖因教堂已奉献给上帝和最神圣的圣母,从而使上帝的荣耀永世长存。阁下若能放过修道院和教堂,则我等当祈求全知全能的天主赐最尊贵的瑞典国王陛下福寿康宁,百事顺遂。同时我等卑微之人,诚信尊敬的阁下宅心仁厚,特别恳切地请求阁下宽大为怀,予以眷顾,我等将对未来的希望寄托于阁下的仁慈上……”
瑞典方面读这封信时,在场的有弗热什卓维奇、萨陀夫斯基、克热皮采的地方长官霍恩,有著名的军事工程师德福西斯,还有黑森公爵。后者年轻气盛,目空一切,虽是米勒的下属,可总要向他显摆自己的高人一等。因此这位公爵听完书信后,脸上便露出狰狞的微笑,故意加重语气把结尾复述了一遍,说道:“他们寄希望于阁下的仁慈;这是暗示要向阁下募捐,将军阁下!在这里我倒要提个问题,各位,这些修士究竟是更擅长于乞讨,还是更擅长于开枪放炮?”
“可不是!”霍恩说,“只开头这么两三天,我们就折损了这许多兵马,即便是一场大战也不至于损失得更多!”
“至于我,”黑森公爵接茬儿说道,“我一不图钱财,二不图荣誉,却白白呆在这些茅舍里冻伤双脚。我们没有去普鲁士,这有多么可惜!那儿才是富庶之乡,福地乐土,那儿的城池一个赛似一个漂亮。”
米勒将军向来行动迅速,但思想迟钝,直到这会儿才弄明白来书的含意,不禁满面通红,说道:
“各位,那些修士在戏弄我们!”
“他们的意图倒不在戏弄,但结果却是一样!”霍恩回答。
“那就去壕堑!昨天的火力太弱,炮弹发射的也不够多!”
军令既出迅速飞传,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很快传遍了瑞军全线。所有的壕堑都弥漫着蓝色的硝烟,这硝烟宛如滚滚的云团。修道院立即全力回击。这一次瑞典的火炮炮位都布置得较好,因此也就能给光明山造成更大的损失。填满火药的炮弹纷纷降落,每颗炮弹的后面都拖着一根光灼灼的长辫。同时还射来了燃烧的火炬和一团团浸满树脂的麻纤维。
有时宛如经过长途飞行而疲顿的迁徙的鹤群歇落到高岗上,那成群结队而来的烈焰腾腾的使者也是这样散落到教堂上部的顶尖,散落到它附属建筑物的木质屋顶上。凡是没有直接参加战斗的人,凡是不在火炮旁边忙活的人,全部分散到各处救火。有的在屋顶上,有的在忙着从水井里打水,一些人用缆绳吊水桶,还有一些人用浸水的湿布扑火。有些炮弹击毁了椽木和屋架,落进了阁楼,于是硝烟和焦煳的气味立刻便弥漫了建筑物的内部。好在那些阁楼上都有救火者在窥视着,他们随时用满桶的水将火扑灭。有时一些最重的炮弹甚至能击穿天花板。尽管付出了超人的努力、尽管百倍警惕,但是看来一场烈火或迟或早终究会吞噬教堂。用长竿、粗棍从屋顶上捅下的火炬和麻团,在墙脚下积成了堆,烧得烈火熊熊。窗玻璃因为高温纷纷炸裂,躲藏在屋子里的妇女和儿童都被浓烟和酷热憋得喘不过气来。
刚刚浇灭一批燃烧弹,水还在顺着井台的水槽流,又一批燃烧的飞弹横空骤至,烧着了扑火的湿布,到处火星四溅,活火殷红。整座修道院为硝烟、烈火所笼罩,你也许会说,这是在修道院的上方敞开了天门,将暴雨和雷霆统统朝它倾泻了下来。可奇怪的是,许多地方虽说着火,却没有燃烧起来,有的地方虽说在燃烧,却没有坍塌而成一片废墟,更令人不解的是,就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又开始唱起了圣歌,就像昔日那几个少年被扔进了烈火的窑里一样。
于是人们又听到从塔楼传来的用铜号伴奏的歌声。在围墙上面奋战的人们,在火炮旁边劳作的人们,都大受鼓舞。他们每时每刻都可能认为那里的一切均已化为灰烬,他们背后的一切都已成为瓦砾。这圣歌声一直不间断地在向他们传报佳音,宣告修道院依旧岿然屹立,教堂依旧岿然屹立,烈火始终未能战胜人的全力扑救。从此那圣歌与铜号和谐的和声便使受围困者的苦难变得甘甜。而这和声一旦充盈于妇孺耳畔,那狂暴的士兵的可怕呐喊声便也变得离她们远了。
然而在瑞典的大营,那圣歌和铜号和谐的演奏,却也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呆在壕堑里的士兵们听到这和声,起初是惊诧不迭,然后出于迷信,更是惶恐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相互询问,“我们向那么一个鸡笼扔下了这许多铁与火,若在别处,恐怕不止一座庞大的要塞都会被烧成灰烬,都早已随着硝烟飞得无影无踪了,可他们如今还在唱歌、奏乐,欢天喜地……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魔法!”另一些人回答。
“炮弹伤不着那边的墙壁,榴弹从屋顶上滚落,仿佛你投去的是一个一个的大面包。魔法!魔法!”他们反复说,“在这儿我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连瑞典军官也都在猜度这圣歌乐音会有何种神秘的含义,因为这种现象实在过于离奇,亘古未有。可也有一些人作出了不同的解释,萨陀夫斯基故意把嗓门儿扯得老高,好让米勒能听见他的话:
“既然他们唱得兴高采烈,就是说他们的处境很不错,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白白耗费了这许多火药。”
“我们的火药并不多。”黑森公爵说。
“可我们毕竟还有位‘攻坚圣手’将领。”萨陀夫斯基回答,听他那种口气,你简直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嘲弄米勒,还是在拍米勒的马屁。
显然,米勒认定这是在讥诮他,因为他听后紧紧咬住了胡髭。
“我们走着瞧,看一个钟头后他们还能不能演奏!”说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司令部去。
于是,他命令以加倍的火力炮击。
但是他的命令执行得过于卖劲儿了,在匆忙之中炮手们顾不得瞄准,把炮口调得太高,结果发射的炮弹射得过远。有些炮弹高翔于教堂和修道院的屋顶之上,一直飞到对面的阵地,居然落进了瑞方的壕堑;在那里炸得鹿砦木片纷飞,炸得土筐四散,炸得人仰马翻。
一个钟头过去,又过了一个钟头。从教堂的塔楼上传来的音乐始终不绝于耳。
米勒将军站在琴斯托霍瓦举着望远镜瞭望,他望了许久许久。
在场的人们全都注意到,他那只举着望远镜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他转身冲着那些人咆哮道:
“发射的炮弹全都没伤着那教堂!”
这时一种不可抑制的狂怒完全支配了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他把望远镜狠狠地摔到地上,镜片立刻裂成碎块。
“这音乐能让我发疯!”他吼叫道。
也就在这时,军事工程师德福西斯策马一路狂奔来到他跟前。
“将军阁下,”他说,“阁下命我挖坑道,我没法照办。土层下面全是岩石。若想在这里挖坑道,就得有矿工才行。”
米勒咒骂着;可他还来不及说完那些脏话,便又有一名军官从琴斯托霍瓦的壕堑奔来,一边向他行军礼一边报告说:
“我们最大的一门火炮给炸毁了!是不是从尔戈塔再拉一门重炮来?”
果然炮击的火力略有减弱,教堂的音乐传来,越发显得庄严,撼人心魄。
米勒将军一言不发便策马离去,返回自己的住所。但他也没有发布停止炮击的命令。他是下定决心要折磨被围困的对手,要累死他们。须知在那要塞里,守卫人员不过区区两百之众,而他自己却有的是生力军替换,大可轮番炮击。
夜幕降临,炮声隆隆不息;但修道院方面的回击反而活跃起来,炮火甚至比白天还要猛烈,因为瑞典方面的营火向他们指明了一目了然的攻击目标。有时瑞典士兵刚刚围着篝火坐下,刚刚把锅架到篝火上,正要准备晚餐,冷不丁就从黑暗里飞来一颗修道院的炮弹,恍如死神凌空骤至。篝火被炸得四散,火星飞溅,幸存的士兵争相逃离,伤者鬼哭狼嚎。有的在别的人堆里寻求藏身之所,有的在黑夜中到处转悠,冻得直发抖,还饥肠辘辘,丧魂落魄。
午夜时分,修道院方面的火力竟变得如此猛烈,以至在它的射程之内不能点燃一根木柴,否则必遭炮击。受围困的人们似乎是在用炮火说话:“你们想累死我们……那就试试吧,我们这是用火炮叫阵哩!”
时钟敲过了凌晨一点,又敲过了两点。开始下起了冻雾似的细雨,寒气逼人。不少地方雨点密集,茫茫一片,有的看似方柱,有的看似圆柱,有的看似桥梁,它们全都给火光照得红艳夺目。
通过那神奇的列柱和拱门不时可以看到修道院威严的轮廓,它在人们的眼前不断变幻着;一会儿显得比平常更其高拔,一会儿又似乎落进了深渊。从敌方的壕堑直到修道院的围墙,延伸出无数由雾雨和黑暗融会成的不祥的拱顶和门廊,而正是通过这些门廊飞来呼啸的炮弹,给敌寇带来了死亡。偶尔修道院的上空变得明光耀眼,有如雷火烛照。那时,围墙、高耸的屋墙和塔楼便轮廓分明,历历在目,随后又黯然消隐。
瑞典士兵见到眼前如此奇观,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面无人色。他们时不时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悄声说道:
“你看到了吗?这修道院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变幻莫测……这绝非人力之所为!”
“我见过比这更神奇的景象。”另一个士兵说,“刚才爆炸的那门重炮,我们原本是瞄准了目标的,可是突然整座要塞开始蹦跳晃动起来,仿佛有谁把它系在了缆绳上,一会儿抬高,一会儿撂下。对这样的要塞,你怎么能瞄准!你怎么能打中?!”
士兵说罢就将炮刷子往地上一扔,过了片刻又说:
“我们在这里呆多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的财宝我们连气味儿都闻不着……哎!真冷啊!你们那儿有没有焦油桶,点火烧一烧,哪怕是让我们烘烘手!”
一名士兵动手用硫磺引线点燃焦油。他先点燃一团绑在长棍子上的麻纤维,再慢慢将其伸进焦油桶里。
“快灭掉火光!”一名军官呵斥道。
但几乎是与此同时,就传来炮弹的呼啸声,然后是一片短促的叫喊——它是被突然打断的——火光熄灭了。
这一夜,瑞典人损失惨重。篝火旁士兵死伤无数;有好几处,好几路团队的兵马给打得溃不成军,直到天亮都没能整顿好队伍。被围困的人们似乎想表明,他们不需要睡眠。他们的火炮开得越来越密了。
曙光照亮了围墙上面人们疲惫的脸庞,那一张张面孔因彻夜不眠而变得苍白,却又因战斗的狂热而充满勃勃生机。科尔德茨基神甫整夜以十字形姿势俯卧在教堂的地板上;天一亮,他就上了围墙,他那令人振奋的嗓音在火炮旁,在岗哨里,在大门附近,到处都能听见:
“上帝给我们送来了白昼,孩子们……愿他的光明受到祝福!教堂里没有损失,那些附属建筑物里也没有损失……火都给扑灭了,无有一人丧亡。莫辛斯基爵爷!阁下更是吉星高照!一颗冒火的炮弹正好落在您那婴儿的摇篮下,可它熄了火没有爆炸,没有给孩子造成任何伤害。你得感谢最圣洁的圣女,得报答她的深恩!”
“愿她的圣名四海传扬!”莫辛斯基回答,“我将竭尽所能为圣母效命!”
修道院院长继续往前走去。
当他站立在查尔涅茨基和克密奇茨的近旁时,天已经大亮了。修道院院长起先没有注意到克密奇茨,因为他正爬到另一侧去查看受到瑞典炮火些微破坏的鹿砦。神甫当即就问:
“巴比尼奇在哪儿?莫非他睡觉去了?”
“在这样的夜晚我怎能睡觉!”安德热伊骑士回答,说着,他爬上了围墙,“除非我这个人没有良心!坚守自己的岗位,为最圣洁的圣女效命,保卫圣地,感觉会更为良好。”
“这样当然更好,更好,忠实的信徒!”科尔德茨基神甫称赞道。
就在这一瞬间,安德热伊骑士瞥见远处瑞典阵地闪亮起一道微光,他当即吼叫道:
“朝那边开火,开火!瞄准!炮口调高点儿!狠揍那些狗崽子!”
科尔德茨基神甫见到人们的战斗热情如此高昂,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那模样儿宛如一位天使长。他回到了修道院,吩咐给干得精疲力竭的人们准备可口的啤酒汤——一种用啤酒跟干酪块儿煮成的汤。
没过半个钟头,便有许多妇女、神甫和瘦骨嶙峋的老人出现在阵地上,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锅儿和罐儿。
士兵们欢天喜地赶忙把它们接过来,于是沿着整个围墙立即响起了一片贪婪的啜饮声。人们边喝边夸赞这酒汤有劲儿,说道:
“我们在最圣洁的圣女膝下效力可一点儿也不吃亏!有好吃好喝的!”
“瑞典佬可遭了殃!”另一些人说,“昨夜他们没法举火做饭,今晚定会更加困难。”
“够他们受的,这些狗东西!他们白天多半会歇口气儿,也让我们休息休息。他们那些可怜的火炮无止无休地打喷嚏,想必这会儿都倒了嗓子。”
然而士兵们想错了,白天他们并不能得到休息。
清晨时分,几名瑞典军官去进见米勒,给他带去了战情报告,说彻夜炮击没有任何效果,相反却给他们自己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这位将军闹起了倔脾气,下令全线持续炮击,加强火力。
“他们迟早会疲惫,会累死!”他对黑森公爵说。
“可这样做火药消耗太大。”那位军官回敬道。
“难道他们就不消耗火药?”
“他们硝石和硫磺的储备定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木炭则是我们自己向他们提供的,我们哪怕只烧掉他们一处木棚,他们制火药用的炭末便绰绰有余。昨夜我在那围墙下巡视过,虽说炮声隆隆,可我清晰地听到山上的碾磨声,那儿除了是碾制火药的碾场,不可能是别的。”
“我要下令像昨天一样猛烈炮击,直到日落为止。晚上休息。我们倒要瞧瞧,看他们是否派谈判代表来。”
“尊敬的阁下是否知道,他们已派出使者去见威滕伯格?”
“我知道。我也派,我要派人去要最大的攻城炮。那家伙即使不能吓倒那些修士,即使不能在那要塞来个中心开花,燃起一场大火,至少也得在围墙上打出个豁口来。”
“尊敬的将军阁下,请问,阁下是否指望元帅会赞许这场围攻?”
“元帅了解我的意图,没发表任何意见。”米勒粗鲁地回答,“如果我在这儿老是战而不胜地拖下去,那时元帅大人对我所做的一切就不会是赞许,而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会毫不迟疑地把全部过错都推到我头上。到那时国王陛下定会说他英明正确,这我清楚。元帅大人一发脾气就骂骂咧咧,他的苦头我吃得还少吗?!好像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好像连他染上意大利人所说的mal francese也是我的过错。”
“我毫不怀疑他们定会把过错全推到尊敬的将军阁下头上,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萨陀夫斯基曾正确地作过劝阻。”
“怎么能说他正确?萨陀夫斯基是在替那些修士讲话,简直就像拿了人家的饷银,给人家干活儿似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儿一开炮,炮声就会传到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从波罗的海一直传到喀尔巴阡山脉。”
“既然如此,那就让国王陛下降旨,剥下弗热什卓维奇的皮,把它作为供品给这个修道院送去就是了,因为正是他怂恿我们来围攻光明山的。”
说到这里米勒突然抱住了脑袋。
“无论如何这场围攻得赶快结束!可我总是觉得,好像有个什么在对我说,夜里他们定会派个人来谈判。可实际上他们却是炮击连着炮击!”
这一天与昨天相似,也是在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和劫火连天中度过。光明山在未来还要度过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但圣地保卫者们扑灭了烈火,以始终如一的猛烈炮火来还击。经常是一半战士轮班休息,另一半战士在围墙上面打炮御敌。
人们开始逐渐习惯于这种持续不断的隆隆炮声,尤其是他们坚信,敌方火力对于圣山成不了大害。作战经验少的人是靠信仰鼓劲,可守卫者中间也有许多能征惯战的老军人,他们熟谙攻防之术,他们履行职责如同操作一种技艺。这些人使那些乡民百姓增添了勇气。
索罗卡在他们中间赢得了极高的威望,因为他在战争中度过了许多岁月,对战争的喧嚣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就像一个老资格的酒馆老板对于酒徒们的吵嚷可以充耳不闻一样。傍晚时分,当炮声逐渐沉寂,他便同伙伴们讲起了兹巴拉日受围困的故事。他本人虽没在兹巴拉日打过仗,但他从一些曾经在那儿坚守阵地、浴血奋战的军人嘴里,对当时的一些事情了解得十分详细,因此他说道:
“向那儿涌流的哥萨克、鞑靼和土耳其人滚滚如潮,仅仅是伙夫都比在这儿所有的瑞典人多得多。可是我们的人没有向他们投降。兹巴拉日守卫者的处境比我们今天的处境要艰难百倍。别的不说,单说在我们这圣地,无论哪一天,魔鬼都不能发挥魔力,可是在兹巴拉日,只有在礼拜五、礼拜六和礼拜天魔鬼才帮不上那些恶棍坏蛋的忙,而在其余的几天里,从礼拜一到礼拜四,魔鬼夜夜都去吓唬我们的人。魔鬼还打发死神蹿进我方的壕堑,出现在士兵面前,让士兵丧胆,不敢作战。这事我是从一个曾亲眼目睹死神的人那里知道的。”
“他见过死神?”围拢在骑兵司务长身边的一群农民好奇地问。
“亲眼所见!有一次他去挖井,因为那儿营地缺水,而池塘里的水又都发臭,不能喝。他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对面有个人影冲他走来,裹一幅黑布。”
“穿黑的?怎么不是穿白的?”
“穿黑的;战时死神总是穿黑的。这时天色已晚,光线暗淡。士兵走上前去,问道:‘是什么人?’没有回答。等这士兵一把扯下黑布,一瞧:嚄!竟是一架骷髅。‘你来这儿干什么?’士兵问。‘我,’那骷髅说,‘我是死神,一个礼拜后我来接你。’士兵想,这下可糟了。于是又问:‘为什么要过一个礼拜才来,你就不能早点儿来吗?’这时死神回答:‘若没到一个礼拜的期限,我对你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是上命。’士兵暗自寻思:‘不好办!不过既然这会儿她奈何我不得,那就让我来整治整治她,哪怕为自己出口气也好。’他想罢,便用黑布把骷髅裹了起来,抱起她就往石头上砸!那死神嚎叫着,哀求着:‘别砸啦,我过两个礼拜再来!‘不成!’‘我过三个礼拜再来,过四个礼拜,过十个礼拜……直到兹巴拉日解围后再来行了吧!’‘不行!’‘那就再过一年,两年,十五年!’‘不行!’‘我就过五十年后再来!’这士兵冷静了下来,因为他当时已年过半百,心想:‘我能活上一百岁,够啦!’就把那死神放走了。而他本人如今还活得健健旺旺的,去打仗就像去参加舞会一般,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可如果当时他胆怯,岂不早就完了?”
“最糟糕的就是怕死!”索罗卡严肃地回答,“这名士兵也为别的一些人做了好事,因为他打伤了死神,把死神收拾得晕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整座大营无有一人牺牲,尽管他们照样偷袭敌人。”
“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夜里去偷袭瑞典佬?”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索罗卡回答。
站立在离这群人不远处的克密奇茨听见了他们最后的问话和最后的回答,猛地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看了看瑞军的壕堑。这时已经是夜晚。自一个钟头以来,壕堑里便笼罩着一派深沉的寂静。困倦的士兵显然都在火炮旁边睡着了。
远方,在火炮的两个射程之外,闪烁着十几点火光,可是那些壕堑附近,却是一片黑沉沉。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怎么也不会料及,怎么也不会作此设想!”克密奇茨暗自喃喃说。
他转身径直去找查尔涅茨基骑士。彼得骑士这会儿正坐在炮架旁边,一边数着念珠祈祷,一边用一只脚敲着另一只脚,因为他冻得难受。
“真冷。”一见到克密奇茨他劈头就说,“这两天一夜,给炮轰得我脑袋都发沉。两只耳朵里一直在嗡嗡响。”
“这样的喧闹谁的耳朵能不嗡嗡响!不过今天我们能得到片刻安静,可以歇口气。他们那边都在酣睡。简直能像在熊窝里抓熊似地把他们吃掉;我不知道,甚至动用火枪能否把他们惊醒。”
“啊!”查尔涅茨基说着,抬起了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兹巴拉日,那里被围困的王军通过偷袭,不止一次让那些恶棍败得很惨。”
“而你,脑子里想到了血腥,想要像狼一样在夜里活动?”
“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上帝蒙难的创伤上,让我们干一次偷袭吧!让我们去宰他们的人,让我们用铁扦去封死他们的炮口。他们绝不会料到会遭到偷袭。”
查尔涅茨基骑士霍地站立起来。
“明天他们大概会发疯!他们现在或许在想,我们已经吓得够呛啦,正在考虑投降,怎料却要得到这样的回答。凭我对上帝的爱,我敢说,这是个绝妙的想法,真正的骑士壮举!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只是得禀报科尔德茨基神甫。这儿是他在指挥!”
他俩一起去了。
科尔德茨基神甫正在议事厅里与谢拉兹的持剑官议事。他们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把蜡烛移到旁边,问道:
“是谁在那儿?有什么事?”
“是我,查尔涅茨基。”彼得骑士回答,“跟我一起来的是巴比尼奇。我们俩都睡不着觉,因为瑞典佬的气味儿太引诱人了,搅得人心烦。神父,这个巴比尼奇有副不安分的头脑,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他在我面前转悠,转悠,说他极想到墙外瑞典人那儿去一趟,问问他们明天还开不开炮?给不给我们和他们自己喘口气?”
“怎么?”科尔德茨基神甫问,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之情,“巴比尼奇想出要塞?……”
“不是单个儿,是一伙!”彼得骑士急忙答道,“跟我和其他几十个人一起去。敌寇那边,好像都在壕堑里睡熟了,睡得跟死人似的;既见不到他们的营火,也见不到岗哨。他们未免把我们看得太软弱无能了。”
“我们去用铁钎封死他们的炮口。”克密奇茨热切地补充道。
“快让这个巴比尼奇过来!”持剑官大声说,“让我紧紧拥抱他!嚄!好一只大马蜂!蜂刺痒痒啦?看来即便是夜晚,你都是爱蜇人的。这是个了不起的举动,可能会取得最好的效果。感谢上帝,赐了我们这么一个立陶宛人,可他也是个疯狂的精怪,长了一口獠牙。我赞同这个主意;这儿谁也不会责备他,连我自己都准备去!”
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起初给吓了一大跳,因为他害怕流血,特别是他自己又不能豁出性命,身先士卒去冲锋陷阵。可他进一步考虑这个想法,不得不承认,对于马利亚的保卫者们来说,这是值得去试一试的。
“那就让我为你们祈祷吧!”他说。
于是,他双膝跪倒在圣母的画像前,张开两臂,祈祷了好一阵儿,最后站立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得豁朗了。
“现在你们来祈祷吧。”他和悦地说,“然后你们就出发!”
一刻钟后,他们四人走出屋子,上了围墙。远处敌军的壕堑都在酣睡。这是个月黑之夜,很暗。
“你要带多少人?”科尔德茨基神甫问克密奇茨。
“我?……”安德热伊骑士惊诧地回答,“我在这儿不是头领,而且我对地形远不如查尔涅茨基骑士熟悉。我带把战刀去,该由查尔涅茨基骑士率队,由他带领我连同别的人。我只希望我的索罗卡也能去,因为他砍杀起来手条子是很硬的。”
他这个回答使查尔涅茨基骑士和修道院院长神甫都很满意,院长神甫从他的回答中明显看出此人的谦顺。他们立刻精神抖擞地忙活起来准备行动。挑选好了人手,然后以最轻巧的动作迅速移开方木、石头、砖块,打开了一条通路。
准备工作占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终于围墙上打开了一个豁口,人们开始潜入狭窄的深洞。他们带了战刀、手枪,有人带了火枪,有人,特别是农民带的是竖式的长柄大镰刀,这是他们最顺手的兵器。
他们一来到围墙的外面,便清点了人数;查尔涅茨基领队,走在最前头,克密奇茨殿后,他们顺着壕沟向前移动,静悄悄的,屏声息气,俨如偷偷扑向羊圈的狼群。
可是有时不免大镰磕碰着大镰,有时脚下的石头给踩得咯吱响,也就是根据这些响动,才知道他们是在一直往前走。查尔涅茨基一下到低地,就停住了脚步。这儿离壕堑已经不远,他留下一部分人,交由雅尼奇指挥。这是个匈牙利人,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兵。他立即命令所有调拨给他的人就地卧倒。查尔涅茨基自己则略为向右继续前进,这会儿脚下踩着的已是松土,迈步没有声响,他带领自己的队伍走得更快了。
他打算迂回到壕堑的尾部,从后面打击睡梦中的人们,将他们往修道院的方向赶,让他们落入雅尼奇的伏击圈。这是克密奇茨给他出的主意,此刻安德热伊正手握战刀走在他身边,悄声说:
“壕堑定是这样展开的,即在壕堑和主营之间留一块开阔空地。如果有什么岗哨,必定是在壕堑的前方,而不会是在靠主营的那一面……这样我们就能自由自在地绕过去,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向动手砍杀,这样准能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好!”彼得骑士回答,“要打得他们一个也不能活着溜走。”
“我们进入壕堑后,如果有人问口令,请阁下允许我来回答……”安德热伊骑士继续说道,“我能叽里咕噜讲德语,流利得就跟讲波兰语一样,他们准会以为,是将军那儿的什么人从大营来查哨的。”
“只要壕堑后面没有岗哨就好了。”
“即便是有,也不怕,我们眨眼之间就扑上去把他们放倒。没等他们弄明白来的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们早就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该拐弯了,已经看到了壕堑的尽头。”查尔涅茨基骑士说。
这时他转过身,悄悄地招呼道:
“向右,向右!”
一个无声无息的队列开始拐弯。这时,月亮从乌云缝里洒下一缕清辉,行进的人们借助月光看到壕堑的尽头果然有片开阔空地。
正如克密奇茨预见的那样,在这片空地上根本没有岗哨。瑞典人有什么必要在自家的壕堑和主力军大营之间布置岗哨呢?即便是最有洞察力的统帅,也绝对料想不到从那个方向会出现什么危险。
“现在要保持绝对安静!”查尔涅茨基骑士说,“已经看到帐篷了。”
“两个帐篷里有亮光……里边的人还没有睡……准是当官儿的。”
“从后边进去保准便当。”
“没错儿。”克密奇茨回答,“他们是从这儿拖炮,军队也是从这儿进入壕堑的……瞧,土堤已经到了。现在得加倍小心,别把兵器碰得叮当响……”
他们已经来到壕堑后面细心堆起的土堤。那儿停着整列的军车,车上载满的都是弹药。
但是军车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们绕过了车队,开始不费劲地往堤上爬,一切正如他们所预料的,土堤坡度平缓,筑得很牢实。
就这样他们走近了帐篷,兵器都准备就绪,枪支都拉开了保险。两个帐篷里亮光闪烁。克密奇茨对查尔涅茨基耳语说:
“我先去对付那些没睡觉的……现在等我的枪响,然后就向敌人扑去!”
说完他就迈开腿走了。
偷袭的成功已是稳操胜券,因此他走路甚至已无需那么静悄。他绕过了几座陷入黑暗中的帐篷;没有一个人被惊醒,没有人喝问一句“什么人?”
光明山的战士们听见了巴比尼奇无畏脚步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他走到了亮着灯的那座帐篷门口,掀起帐幕走了进去。在入口处,他停了停,握住手枪,战刀挂在链条上。
他稍微愣了愣神儿,因为乍到亮处,光线有点儿晃眼,等他习惯下来,便见到一张行军桌上立着一盏六臂烛台,上面插的六支蜡烛全都点燃,正粲然地辉耀着。
桌旁坐着三名瑞典军官,都在弯腰弓背地研究什么平面图。坐在他们正中的一个正凝神地俯视那些图纸,专注到如此地步,以至他那头长发都披散到那堆白色的图表上。听见有人进来,他便抬起头,用平静的声调问道:
“谁在那儿?”
“一名士兵。”克密奇茨回答。
这时,另外两名军官也把目光转向了帐篷的进出口处。
“什么士兵?哪儿来的?”头一个军官问。(此人是德福西斯工程师,他主要负责围困方面的工程。)
“从修道院来的。”克密奇茨回答。
可他的口气带有某种可怕的意味。德福西斯霍地站立起来,用一只手打起了眼罩儿。克密奇茨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个幽灵。只是他那张威严的面孔酷似一只猛禽的脑袋,预示着猝不及防的凶险。
然而有种迅如闪电的想法从德福西斯的脑海掠过,认为此人或许是从修道院来的逃兵,于是他又问了一句,只是口气已显得有些烦躁:
“你想干什么?”
“瞧,我想干什么!”克密奇茨吼叫道。
与此同时,手枪对准他的胸口开了火。
突然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火器的齐射传到了壕堑。德福西斯像一棵遭到雷击的松树栽倒在地,另一名军官举剑便向克密奇茨刺来,可克密奇茨手起刀落,从其眉心处狠狠一劈,钢刀劈裂了他的额骨;第三名军官迅速卧倒,想从帐篷下边开溜,但克密奇茨纵身一跳就到了他跟前,抬脚踩上了他的背脊,又用刀尖把他钉在了地上。
此时寂静的夜晚变成了末日审判、野性的狂吼:“砍呀!杀呀!”混杂着瑞典士兵的鬼哭狼嚎和尖锐刺耳的求救声。人们吓得晕头转向,发疯似地从帐篷里拥出,不知该往哪儿去,不知可往何方逃走。有些人一时弄不清袭击来自何处就径直奔到光明山人的跟前,连声“饶命!”都来不及喊出便死在马刀、大镰和手斧之下。有些军官在黑暗中用重剑刺杀自家的兵卒;另一些人手无寸铁,披衣敞怀,没戴帽子,两手高举,一动不动地在一个地方呆立着;还有些人给裹在了翻倒在地的帐篷中。只有一小撮人企图拼杀自卫,但是盲目逃命的人群蜂拥而来,把他们卷走,把他们冲倒,践踏。垂死者的呻吟,撕心裂肺的乞命求告,连声不断,交相混杂,使敌营里的人更加仓皇失措,鸦飞鹊乱,沸反盈天。
最后从喊杀声中人们总算闹明白袭击并非来自修道院的方向,而是来自后方,就是说,来自瑞军扎下大营的那一面,那时在受到袭击的人们中才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恐怖、真正的疯狂。他们显然认定,这是归降的波兰团队突然反水,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大群的步兵开始从壕堑里跳出,径自朝修道院的方向奔跑,仿佛是渴望到它的大墙里面去寻求藏身之所。但立时爆发出的一阵新的呐喊,表明他们落入了匈牙利人雅尼奇伏兵的手中。雅尼奇的队伍就在要塞的脚下,他们把窜来的瑞军步兵收拾得一干二净。
这时光明山保卫者们砍着、刺着、践踏着敌人,逐渐接近了敌方的火炮阵地。勇士们带着准备好的铁钎,立即扑向了那些火炮,另一些人则继续在忙着撒播死亡。那些农民,在开阔的战场对付正规兵马原本是顶不住的,可此刻他们几个人就能扑向一大群士兵,杀得敌人血肉横飞。
勇敢沉着的霍恩团队长——克热皮采的地方长官,力图把溃散的兵卒聚拢在自己周围,便从壕堑的拐弯处跳将出来,在黑暗中摇晃着长剑,嘴里不停地喊叫,要士兵们向他靠拢。瑞典人认出了他,立刻开始聚集,但是紧跟着退却的敌人,奇袭者也拥了过来,同时向他聚拢,在黑暗中这方那方的人确实难以辨认。
突然响起一阵大镰的恐怖的呼啸,霍恩的叫喊声戛然而止。群聚的瑞典士兵宛如挨了一颗炸弹,顷刻间四散奔逃。克密奇茨和查尔涅茨基带领小股部队扑向了逃敌,把他们砍得精光。
壕堑给一鼓夺下了。
在瑞典的主营里,军号齐鸣,这是向全军报警。骤然间,光明山上的火炮一齐轰响,火红的炮弹开始从修道院的方向飞出,给凯旋的勇士们照亮归途。他们返回时个个气喘吁吁,人人血染征衣,就像狼群袭击了羊圈,在狂攻乱咬一顿之后听到逼近来的枪声就赶忙调头离开一般。查尔涅茨基领队在前,克密奇茨断后。
半个钟头后,他们与雅尼奇的分队会合,但雅尼奇却没有回答人们的召唤;他是在这场奇袭中唯一捐躯的勇士,因为当他去追击一名瑞典军官时,正逢他自己的士兵开枪射击,不幸被误伤牺牲。
偷袭的队伍在炮声隆隆中,在火光辉映下进入修道院。科尔德茨基神甫已在围墙的豁口边等待他们,随着那些脑袋依次从狭窄的洞口钻进来,神甫一一点清人数。除了雅尼奇,一个不少。
立刻便有两人出去找他,半个钟头后抬回了他的遗体。科尔德茨基神甫决意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以志悼念。
夜晚的寂静一旦被打破,直到天色发白都没能恢复。从围墙上面持续炮轰不停,在瑞军阵地上依然是乱糟糟的一团。敌人弄不清自家惨败究竟到了何等地步,弄不清袭击者可能来自何方,他们一窝蜂从靠近修道院的那些壕堑里拥出,落荒逃命。整路整路的团队在绝望的混乱中到处转悠直到天亮;他们常常把自己人当成了敌人,彼此开火,对打一阵。甚至在中军主营里,士兵和军官们也都逃离了帐篷,站立在露天下,等待这恐怖之夜快点儿结束。令人心惊胆寒的消息口口飞传。有人说,解围的大军开来了,有人说所有贴近修道院的壕堑都已被占领。
米勒、萨陀夫斯基、黑森公爵、弗热什卓维奇以及别的高级军官作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把惊恐万状的各路团队整顿出点儿秩序。与此同时,瑞典也以曳火的炮弹回敬修道院方面的炮击,想以此驱散黑暗,使散兵游勇的惊魂稍定。
一发炮弹落在了礼拜堂的屋顶,但只擦着了屋顶的飞檐,便又折回,呼啸着飞向军营,在空中洒下一道流火。
喧腾的黑夜终于过去。修道院和瑞军大营都安静下来。曙光逐渐照亮了教堂之巅,屋顶上的盖瓦逐渐披上了红色的朝霞,天亮了。
这时米勒带领司令部僚属骑马来到曾一度被攻陷的壕堑。诚然,人们从修道院的围墙上能看到他,能向他开枪射击,可是老将军却未顾及这种危险。他想亲眼看看所有的损失,亲自清点死者。司令部僚属跟在他后面,所有的人都板着面孔,一脸严峻和忧伤。他们一行来到壕堑边沿,都下了马,开始向上走。战斗的痕迹到处可见:低一点的处所,在火炮阵地的下方,被掀翻的帐篷东倒西歪;有些立着的也是帐口大开,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尤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帐篷与帐篷之间躺着成堆的尸体。那半裸的人尸都受过乱刀砍劈,圆瞪着眼睛,那失去生命的瞳孔显露出的是僵化了的恐怖,这惨状诚可使见者胆寒,闻者震悚。显然,所有这些人都是在沉睡中被围住的。许多人都赤着脚,很少见到死者手中有操刀绰剑的,几乎无有一人顶盔擐甲,也无有一人头戴制帽。一些人倒在帐篷里,而躺在帐篷出口处的尤其为数众多,这些人显然是刚来得及从睡梦中惊醒,便已命赴黄泉,另一些人倒在帐篷两翼,他们正是在觅路逃命之际就给死神抓走。到处触目所见都是狼藉的人尸,有些地方尸体堆成了堆,简直可以认为,那些士兵并非死于人之手,而是死于自然的无常浩劫。但是,他们脸上、胸部所留的深凹的伤口,某些遭受近距离射击的黑乎乎的面孔——枪击离得如此之近,以至还残留着一些没来得及烧透的火药——这一切都清楚表明,是人的手造成的毁灭。
米勒向高处攀登,来到火炮阵地。火炮都无声地站立着,都给封堵了炮口,再也没有什么威慑力,甚至不比木头段儿更能吓唬人;在一门火炮上面挂着炮手的尸骸,那是被一把大镰猛砍过,几乎给劈成了两半,令人目不忍睹。鲜血染红了炮架,炮架下淌着一大片血泊。米勒仔细地察看了这一切,一声不吭,双眉深锁。随行的军官没有人敢开口打破这沉默。
这位老将军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竟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给人家打得一败涂地,谁又能给他什么宽慰呢?须知这已不仅仅是一次惨败,而且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因为正是将军自己口出狂言,曾把那座圣山要塞称为“鸡笼”,说什么只消伸出两个指头就能将其捏为粉末!他敢于说这种话只是因为他毕竟麾领了九千兵马,而修道院方面的守军不过区区二百之众;何况他这位将军是一地地道道的军人,而他的对手则不过是一群青灯古寺吃斋祈祷的修士。
对于米勒将军,这一天便成了他苦难的开端。
这时开来了一队步兵打扫战场,清理死者。他们中有四名士兵用一幅粗布抬着一具尸体,未经吩咐便停在了将军面前。
“德福西斯……”他漠然地说。
这一帮人刚刚离去,接着又来了一帮人;这一次是萨陀夫斯基抢在前头向他们走去,从老远就招呼,叫他们径直抬到司令部去。
“他们抬的是霍恩!”
可霍恩还活着,在死以前他还有漫长的时日经受难耐的痛苦的折磨。砍他的那个农民用大镰的前端劈着了他,那一击是那么可怕,竟将他整个胸腔开了膛。尽管如此,负伤的霍恩依然神志清醒。见到米勒和司令部的人,他露出了笑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玫瑰色的血沫,然后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便昏厥过去了。
“把他抬进我的大帐!”米勒说,“让我的医生立即给他包扎!”
接着,军官们便听到他自言自语:
“霍恩,霍恩……昨天夜里我刚好梦见他……恰恰就在这个时间……可怕!有这样的巧合!真不可理解……”
他把眼睛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突然,萨陀夫斯基一声惊叫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将军!将军!请阁下看看,那边,那边……修道院……”
米勒抬眼一望,也不禁惊呆了。
这时天已大亮,天空晴朗,只是地面之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可苍穹洁净,万里无云,给朝霞映得绯红。白色雾霭遮住了光明山的峰巅,按照事物常规,教堂也该为晨雾所笼,然而却出现了大自然的奇观:教堂连同塔楼清晰可见,它不仅屹立于岩岗之巅,而且也屹立于雾霭之上,高高地,瑰伟地,超然一切,看上去仿佛已完全与自己的底层分离,悬浮于蔚蓝的晴空,悬浮于天穹之下。
士兵们的叫嚷声表明,他们同样见到了这奇特的景象。
“这是雾霭使眼睛产生了错觉!”米勒喝嚷道。
“可雾霭是飘浮在教堂下面的!”萨陀夫斯基回答。
“真是匪夷所思!这教堂看起来比昨天见到的怕是要高出十倍,而且是悬在空中!”黑森公爵说。
“它还在上升!还在上升!”士兵们叫嚷道,“它会一直升到从眼前消失!……”
果不其然,悬浮于山崖的雾霭开始形成一个奇大无比的烟柱,升腾而上,直接天宇,而教堂,则仿佛始终置于烟柱的顶端,凌空屹立,似乎还在不断升高,升高,它已高耸入云,霞蔚蒸腾,云遮雾障,你或许会说:它在融化,它在流散,它已与云霞融混,浑然合一,而且越来越模糊,最终从人们眼前消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米勒的眼睛流露出骇异的神色,同时带有一种迷信的恐惧。他转身对军官们说:
“各位,我得承认,我一生从未见过这等奇特的现象。这完全违反大自然的规律,而这恐怕是罗马教皇的狂热信徒施的魔法。”
“我听见,”萨陀夫斯基说,“士兵们都在叫嚷:‘怎能向这样的要塞开火?’说真的,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不过,各位,马上就会见分晓!”黑森公爵嚷嚷说,“这教堂是在雾中,还是已然消失?”
他们站立了许久,依然惊魂未定,默默无言,最终黑森公爵又开口说道:
“哪怕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自然现象,但我以为,不管怎样,它对我们都绝非吉兆。各位,不妨想想,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可是未曾前进一步!”
“哼!”萨陀夫斯基说,“如果只是未能前进倒也罢了!可实话实说,我们吃的败仗是一个接着一个……而昨夜是最惨的。士兵们都垂头丧气,都失去了胆量,都开始懈怠,应付差事。各位简直想象不到,他们在团队里都在嘀咕些什么。而且,又出现了蹊跷异事。比方说,一段时间以来,谁也不敢单独出营,甚至二人同行也不敢,谁若贸然出去,必定是有去无回,就像是掉进了地肚子里似的。你或许会说,有狼群在琴斯托霍瓦周围转悠。前不久我曾派遣掌旗官带三个人去维耶卢尼取冬装,可从派出的那天起,他们便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到了隆冬时节,还要更糟;就是这会儿,有时夜里也叫人冻得受不了。”黑森公爵添油加醋地说。
“瞧,雾在消散!”米勒蓦地说。
果然,起风了,雾气开始消散。雾团里开始有点儿什么影影绰绰的,终于一轮旭日升了起来,蔚蓝的晴空纯净得透明。
修道院围墙的轮廊依稀可见,随后教堂和修道院也都显露了出来。一切都屹立在原来的地方。要塞宁静而肃穆,阒然无声,仿佛那里无人居住。
“将军阁下,”黑森公爵语气刚毅地说,“请阁下再试试跟他们谈判议和。事情该赶快了结!”
“倘若谈判没有任何结果,各位是不是建议干脆撤围呢?”米勒阴郁地问。
军官们都噤若寒蝉。过了片刻,萨陀夫斯基才开了腔:
“究竟该怎么办,阁下自己最清楚。”
“我清楚,”米勒傲然回答,“我只愿对各位讲,我诅咒我来到此处的那一天,那个钟头,我同样也诅咒那些曾怂恿我来搞这场围困的谋士。”说到这里他向弗热什卓维奇瞥了一眼,“不过你们该知道,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更不能退却,直到这座该死的要塞变为一堆瓦砾,或者我自己流血牺牲!”
黑森公爵脸上露出了愠色。他向来就不大尊重米勒,这会儿更认为米勒的话乃兵家所忌的吹牛之谈;面对这被摧毁的壕堑、枕藉的尸体和给堵死的哑炮,更是说得完全不合时宜。于是他转身冲着将军,带着明显的挖苦语气回答说:
“将军,尊敬的阁下可不能作这样的许诺,因为一旦国王陛下或威滕伯格元帅下令撤兵,你不退却也不行。何况军情多变,有时形势所逼,其作用完全不亚于国王和元帅的指令。”
米勒蹙起了两道浓眉,弗热什卓维奇一看,便赶忙说道:
“我们还是试试谈判为好。他们会投降的。不可能有另一种结果!”
他下面的话被轻快的钟声淹没,光明山教堂正鸣钟召唤人们作晨祷弥撒。将军连同他的司令部僚属策马返回琴什托霍瓦,可没等他抵达司令部驻地,就有一名军官纵马追来,那匹马已经累得口冒白沫。
“他是从威滕伯格元帅那儿来的!”米勒说。
这时军官递给他一封书信。将军迅速撕开封印,匆匆浏览了一遍书信的内容,脸上顿时显出惶遽的神色,说道:
“不!这是从波兹南来的……坏消息。大波兰的贵族正在起事,百姓投奔了他们……起事的头领是克瑞什托夫·热戈茨基,他想来琴斯托霍瓦给修道院解围。”
“我已经预言过,这儿的枪炮声会传遍四方,从喀尔巴阡山脉直到波罗的海之滨。”萨陀夫斯基嘟哝道,“这个民族瞬息万变。你们还不了解波兰人,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他们的厉害。”
“好吧,让我们尝尝他们的厉害!”米勒回答,“我宁要一个公开的敌人,也不要虚伪的盟友……他们原是自愿缴械投降的,这会儿又要拿起武器……好吧,那就叫他们领略一下我们武器的滋味儿吧!”
“我们也会尝到他们武器的滋味儿。”萨陀夫斯基牢骚满腹地回敬了一句,“将军阁下,我们赶紧结束跟琴斯托霍瓦的谈判吧,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同意……这不是一座要塞的得失问题,而是事关国王陛下在这个国家的统治。”
“修士们定会投降。”弗热什卓维奇说,“今天不投降,明天准会投降!”
他们相互之间就这么议论着。而在修道院方面,晨祷弥撒过后,人们的情绪极高。那些没能参加偷袭的人,一再打听奇袭的详情细节,那些参加者则是大吹法螺,炫耀自己的勇猛,夸说他们给敌人造成何等的惨重损失。
甚至神甫们和妇女们都难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白色的僧袍和妇女们色彩斑斓的衣衫盖满了围墙,这是个欢乐的、绚丽的日子。许多妇女围在查尔涅茨基骑士的身旁,嚷嚷道:“你是我们的救星!你是我们的保护者!”而他却一个劲儿地表示不同意这种说法,尤其是她们都要吻他的手,他硬是不让,并指着克密奇茨说:
“你们该感谢的是这一位!他的名字带点儿女人味儿,可他不是个娘儿们!他的手是不肯让你们吻的,因为这会儿他手上还留有敌人的血;但如果哪位年轻姑娘愿意亲亲他的嘴,我想他是不会抗拒的!”
果然,年轻姑娘们都向安德热伊骑士投去了既羞怯又妩媚的目光,同时也表达了对他英俊容貌的赞叹;可对那种无言的询问他并未以目光作答,因为见到这些妙龄少女,他不由怀念起奥伦卡来。
“唉,你呀,我心爱的姑娘!”他心想,“但愿你能知道,我如今已在最圣洁的圣女的圣坛前矢忠效命,我在保卫她,反对那些敌人,并为早先曾替他们卖过命而痛心疾首。”
他暗自下了决心,只等这儿一解围,他立刻给她写信,派索罗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凯代尼艾去,面呈亲爱的姑娘。“要知道,到那时我给她捎去的将不是空话和诺言,因为如今已有事实为凭了,那将不是空洞的吹嘘,而是千真万确的汗马功劳。我要在信里写得详详细细,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促成的,一切荣誉都应归功于她!该让她得到宽慰!”
他就这么浮想联翩,自己也从中得到了慰藉,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姑娘在怎样对他品头论足,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离去时说的话:
“一个了不起的骑士,不过看起来他只会打仗,是个没有感情的孤僻的大兵……”
[486] 指安德热伊·库克利诺夫斯基(?-1656),为瑞典效力的波兰军官,轻骑兵团队长。
[487] 赎罪节是天主教的一个狂欢节日,教会出售赎罪符。赎罪节的时间各地不同,一般都定在本地教堂守护神的命名日的这一天。赎罪节时有各种游艺会,也容易造成火灾。
[488] 非利士人是含族,迦斐托人的一支。《圣经》故事说迦斐托是含之子麦西的儿子。其后裔一部分人定居在地中海沿岸,称非利士人。非利士人不信奉上帝。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时,惧怕非利士人抗击,绕道旷野。士师年代,以色列人经常遭受非利士人攻击。
[489] 贮放法板的柜子。典出《圣经》,法板上刻着上帝与以色列人立的约,故称“约柜”。约柜由皂荚木制成,外边包着精金,两端有四个金环,有两根包金的皂荚木杠穿在环内,以便随时抬着走。
[490] 典出《圣经》,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从耶路撒冷掳回大批犹太人,其中有几个俊美的少年。尼布甲尼撒王选了一个金像,三个犹太少年不肯敬拜金像,王大怒,命人将他们扔进烈火的窑中,他们在火中游走,受到天使的保护,出来时浑身没有一处受伤,头发没有被烧焦,衣服也完好。
[491] 意大利语,意为:法兰西病。这是当时对花柳病的称呼。
[492] 这是一句玩笑话。波兰语中巴比尼奇(Babinicz)是从娘儿们(baba)这个词演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