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无情的阿尔维德·威滕伯格终于来过问围攻光明山的事。一名显要军官送来了他致修道院的措辞严厉的书信,命令神甫们向米勒交出要塞,缴械投降。“如果你们倒行逆施,”威滕伯格在信里写道,“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抵抗,如果你们不肯听命于我所提及的将军,那么你们就该确信,等待着你们的将是严厉的惩罚,这惩罚对别人是前车之鉴,而于你们则属咎由自取。”
神甫们在接到这封信后,决定按老办法拖延,每天找那么一两点有碍归降的新的难处。日子又开始这么一天天流逝,时而隆隆的炮声中断了谈判,时而又因谈判而停止炮击。
米勒声称,他之所以要派自己的警卫队进入修道院,只是为了圣地的安全,防止盗匪的抢劫破坏。
神甫们回答说,既然他们的防卫人员足以抵抗像将军阁下这样强有力的将领而实现自卫,那么对付一般的盗匪,他们的力量自然更是绰绰有余。他们恳求米勒,看在一切神圣的分上,看在民众对圣地崇敬的分上,看在上帝和圣母马利亚的分上,将瑞典兵马撤回维耶卢尼,或是撤到随便什么他愿意去的地方。但瑞典方面的耐心毕竟是有限的。圣地保卫者们一方面请求对方大发慈悲,一方面则越来越频繁开炮反击。他们的这种软硬兼施的姿态导致了统帅和部队的绝望。
开头米勒的脑子里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整个国家都已缴械投降的情况下,如此区区的一隅之地竟敢奋起抵抗?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它?究竟是什么盼头使得这些修士不肯屈服?他们究竟目的何在?他们指望的又是什么?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些问题的答案越来越清楚明白。在圣地进行的抗战,有如星星之火,一旦蔓延开来,终必成燎原之势。
米勒将军尽管头脑相当愚钝,最终也看到了科尔德茨基神甫之所以坚守圣山的意图,何况还有萨陀夫斯基不容置辩的解释:僧侣们坚持抗战,问题不在于保全一座构筑在岩石之上的修道院,不在于保全光明山,不在于保全僧团里积聚的财宝,不在于保住修会的安全,而在于涉及整个共和国命运的大事。米勒发现,那位寡言少语的修道院院长神甫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非常懂得自己的使命,他把自己当作一位先知,傲然屹立,以自己的榜样启迪全国,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强音唤醒国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Sursum corda!自己胜利也罢,死亡也罢,为圣地牺牲也罢,只要能以此壮举唤醒沉睡中的民众,洗刷人间罪孽,在黑暗中为沉沦的祖国点亮复国的圣火。
米勒这位老资格的军人发现这一点之后,简直可说是畏惧这位圣地的保卫者,同时也惧怕自己肩负的责任。那个所谓的琴斯托霍瓦“鸡笼”,如今在他眼中突然变成了一座由提坦神守护的巍巍高山,而将军他相形之下竟渺小得微不足道。他再看看自家兵马,平生第一次发现,这支兵马不过是一撮可怜的蠕虫而已。靠这样的兵马又怎能去征服那可怕的、神秘的、威力齐天的巍巍高山?于是米勒畏葸不前了,种种疑虑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清楚,别人会把所有过咎统统推给他,他自己便也开始寻找有过错之人,他首先就把一腔怒气全撒到弗热什卓维奇身上。军营里出现了相互敌视的气氛,争吵和指责使得人们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围攻的事自然也由此而不得不受损。
米勒一生已长期习惯于用一般的军人尺度来衡量人和事,因此他仍然不时在想,要塞最终必定会投降,这想法当然多少能给他一点儿慰藉。他只能按常人的方式来理解事物,而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何况威滕伯格已给他派来六门最大口径的攻城炮,现已在运送途中,这些重炮在克拉科夫城下早已显示过自己的威力。
“活见鬼!”米勒思忖道,“修道院那围墙岂能顶住重炮的轰击?一旦那恐怖的巢穴,迷信的巢穴,巫术的巢穴在重炮的轰隆声中灰飞烟灭,那么事情自然就会发生另一种转折,这整个国家便会变得服服帖帖、俯首听命了。”
在等待重炮期间,米勒下令用小炮射击。战斗的日日夜夜于是又重新开始。然而即便是火一般的炮弹落在屋顶上也起不了作用,即便是最优秀的炮手耗费了超人的力气也仍然是徒劳。多少次每当那海洋般的硝烟被风吹散,总是见到那修道院依旧傲然屹立,完好无损,光灿一如往日,那高耸的塔楼依旧宁静地直戳蓝天。这时发生的许多事件也在围攻者中间扩散着种种迷信的恐惧:射出的炮弹凌空飞越整个山头,落到山后去击毙部署在山的另一边的自家兵卒;一名炮手明明正在专心瞄准准备射击,却不知何故突然倒地,那炮火的硝烟经常显现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奇形怪状;许多箱火药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炸,仿佛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之中点火引爆似的。
除此之外,不断有士兵失踪,他们有的是单个儿,有的成对,有的三人一组,一出大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便有人猜疑是调来助战的波兰团队从中作的祟,因为各路波兰团队中除了库克利诺夫斯基的团队之外,一概拒绝参与围攻,他们采取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米勒曾威胁兹布罗热克团队长,说要对他的兵卒军法从事,可他竟当着所有军官的面回答说:
“将军,您如要这么干,就请试试看!”
归降的波兰团队的军官经常故意在瑞典的军营转悠,无所事事地闲逛,对瑞典士兵表示了轻蔑和藐视,找瑞典军官寻衅争吵。于是决斗之事时有发生,瑞典人剑术技逊一筹,死于剑下的经常是他们。米勒下令严禁决斗,最后干脆不许波兰军官进入瑞典营地。这样做的结果是,两路兵马相邻扎营,却势如对垒仇敌,只是在等待时机动手干仗而已。
教堂的守备则日臻完善。加之很快便发现,由克拉科夫总兵送来的火炮,其精良程度丝毫不亚于米勒掌握的火炮,而炮手由于频繁的实战练习,已是驾轻就熟,弹不虚发,总是打得敌人血肉横飞。瑞典人把这也视为妖术。瑞典的炮手直截了当地对他们的军官说,修道院以这样的魔力防守,跟他们干仗绝没有好下场。
有一天早晨在东南方的壕堑里突然出现一片惊慌失措的局面,因为士兵们清晰地看到有个身披蓝色大氅的妇女在用身子掩护教堂和修道院。见此情景,那些大兵成排跪倒,扑地叩首。尽管米勒策马亲临,尽管他反复解释,说那是烟和雾形成的幻象,他们还是不听,最后米勒不得不以军事法庭和惩办相威胁,依旧无济于事。开头那一阵子,没有人听他的,这首先在于将军本人也未能掩饰住自己的惊愕。
这件事发生后,很快便有流言传遍大营,说凡是参加围困圣地的人,谁也不能善终。许多军官都信以为真,米勒也不免为之忐忑不安,他请来了几位路德宗的僧侣,命他们驱魔赶鬼。于是这些僧侣便走遍了大营,嘴里念念有词,或高唱圣诗;但是恐惧已是如此广为传播,以至他们不止一次听见士兵们说:
“这不是你们的力量,不是你们的威力所能左右的!”
在火炮轰鸣声中,一名新的米勒使者进入了修道院,站在了科尔德茨基神甫和议事会成员们的面前。
此人姓希拉德科夫斯基,拉瓦的副御膳官,他从普鲁士返回时,被瑞典骑兵侦察队擒获。对他的接待气氛冷淡而严峻,虽说他相貌和善,目光朗朗有如蔚蓝的晴空,可修士们早已习惯于卖国贼装出的和善面孔。使者对这样的接待丝毫不感到尴尬,他用手指轻松地拢了拢淡黄色的额发,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赞美!”在场的人们同声回答。
科尔德茨基神甫立即补了一句:
“祝福所有为基督效劳的人们。”
“我也在为基督效劳,”副御膳官回答,“比替米勒办差更为诚挚,这一点各位很快就会见到……喀!各位尊敬的亲爱的神父,请允许我先清一下嗓子,因为我必须首先把这恶心的玩意儿咯出来吐掉……米勒……呸!……他派我,我善良的神父,到你们这儿来,要我敦促各位……呸!……向他投降……我接受了这件差事,是为了来告诉各位:你们要坚守下去,千万别考虑什么投降,因为瑞典人的日子已不好过,眼看他们就要大祸临头。”
修士们和世俗贵族们见到这样的使者都惊诧异常;谢拉兹的持剑官立时叫嚷道:
“我的天,这可是个正直的人!”
说着他就一步跳将过去,拽着对方的手,使劲地摇,希拉德科夫斯基副御膳官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又掠了掠额发,继续说道:
“我不是个骗子,这一点也即见分晓。我给米勒扮演使者的角色,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给各位传送消息,那些消息是如此鼓舞人心,我善良的神父,我真想一口气统统把它们讲出来……感谢上帝和他最圣洁的圣母,选中各位来唤醒国魂,在你们的榜样和你们的卫圣伟业的激励下,举国上下都受到鼓舞和教育,并开始了挣脱瑞典枷锁的战斗。那气势真是难以用言辞来描述!在大波兰,在马祖里地区,人们已纷纷起义痛打瑞典佬,歼灭了他们的一些小股部队,占领了一些道路和森林。在几个地方已给了他们沉重的打击。贵族们都跃马横刀,农民,我善良的神父,也都聚集在一起,只要抓到一名瑞典佬,就将其剥皮抽筋,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瞧,就是这样!瞧,都到了什么地步啦!可这是谁的功果呢?是你们的!”
“这是位天使,是天使来向我们传福音!”修士们和贵族们都举手向天,欢呼雀跃。
“不是天使,而是来听候差遣的希拉德科夫斯基,拉瓦的副御膳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不过请听下去:至今仍铭记我们君主——合法的国王杨·卡齐米日的恩泽的克里木汗,愿出兵相助,现已把兵马开进共和国境内……愿上帝保佑我王福寿绵长,江山永固!……所有反对鞑靼与我结盟的哥萨克,汗已将其彻底歼灭,十万鞑靼兵马已挥师疾进,目前已抵达利沃夫,而赫麦尔尼茨基,Volens nolens也只得跟汗合兵一处。”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各种声音杂乱地说,这些声音听起来似乎都因幸福而显得很激动。
希拉德科夫斯基副御膳官兴奋得满头是汗,他挥动着双手,越说越来劲,终于叫喊了起来:
“这还算不得什么!斯泰凡·查尔涅茨基大人因瑞典方面首先毁约——擅自劫持了沃尔夫团队长率领的近卫步兵——从而也自行解除了誓约,现已重新跃马疆场;国王卡齐米日陛下正在集结兵力,不日即将返驾回銮。各位神父,请你们再听下去,波托茨基和兰茨科龙斯基两位统帅正麾领全军,只等国王驾到,立即离开瑞典佬并与其举刀相向。目前他们正在跟萨皮耶哈总督和克里木汗取得联系,以便达成协议。瑞典人面对这一切惊恐万分。抵抗的烈火已燃遍全国,战争已在全国展开……凡是活着的人,都在奔赴沙场!”
此刻修士们和贵族们内心的感受实在难以描绘,难以表达。有些人痛哭流涕,有些人双膝跪倒,有些人在反复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希拉德科夫斯基听见此话,就走到挂在墙上的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大十字架跟前,大声说道:
“我把双手搁在基督给钉子钉穿的两只脚上庄严宣誓,保证我说的全是诚实和纯洁的真话。我只想再重复一遍:你们要坚守下去,你们千万不要投降,不要相信瑞典人,你们不要指望靠谦卑和降顺就可以确保安全。瑞典人不会遵守任何条约、任何协议。你们各位,被围困在这里,与世隔绝,你们不知道全国的现状,不知敌寇的压迫是何等酷烈,暴力是何等凶残。他们屠戮僧侣,亵渎神圣,蔑视一切法律。他们向你们花言巧语,许诺一切,但任何承诺都不会兑现。他们无视一切,暴虐淫纵,肆行非度,整个王土已成为敌兵奸淫掳掠的场所。甚至那些跟瑞典人狼狈为奸的人也难避凌辱……这是上帝对卖国贼的惩罚,正是由于他们对君主寒盟背誓,落井下石,忘恩负义,才有这饮鸩止渴自食恶果的下场!你们要尽量拖延时间!……至于我,就像你们在这里所见到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能从米勒手中溜掉,我立即就奔赴西里西亚觐见君主,我定要匍匐在国王脚前至诚面奏:‘仁慈的陛下,请速去拯救琴斯托霍瓦和你的最忠诚的臣仆!’可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最可爱的神父们,因为拯救整个共和国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说至此,希拉德科夫斯基嗓音发颤,泪水夺眶而出,眼睫毛上亮晶晶沾满了泪珠。他缓了缓口气又接着说:
“你们还会有艰难的时刻:从克拉科夫调集的攻城火炮正由两百名瑞典步兵护送前来……其中有一门庞大的重炮特别可怕……他们会发动残酷的强攻……可这将是他们最后的一招儿……你们要坚持,一定能顶过去,因为拯救正在向你们走来。我凭上帝这血迹斑斑的创伤盟誓,国王一定会来,各路统帅、全军、整个共和国……都会前来拯救自己的保护神……光辉圣母的圣地。肺腑之言,望各位牢记……拯救、复兴、光荣……不久就会到来!”
说到此,这位正直的贵族号啕恸哭起来,整个议事厅也一片啜泣之声。
啊!对于这一小伙圣地保卫者,对于这一小伙忠实和谦卑的仆人,在经历了如许苦争苦斗并已精疲力竭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这国运佳音更令人鼓舞,更值得他们欣慰的呢!
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希拉德科夫斯基的跟前,向他张开了双臂。
希拉德科夫斯基一头扎进了神甫的怀里,他俩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别的人也都学他们的样,彼此投入对方的怀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相互亲吻,互道祝贺,仿佛瑞典人已经撤走。最后科尔德茨基神甫说:
“到礼拜堂去,我的兄弟们,到礼拜堂去!”
他头一个走进了礼拜堂,别的人都紧随其后鱼贯而入。有人点亮了所有的蜡烛,因为此刻天已落黑。神奇的圣母肖像画前的帷幕向两边拉开,从圣像散发出的甜蜜的华光立刻流溢四方。科尔德茨基神甫在台阶上双膝跪倒,稍远处跪着的是众修士、众贵族和普通百姓;妇女们也都带着孩子前来叩首礼拜。一张张疲惫苍白的面孔,一双双热泪盈眶的眼睛,全都抬起来朝向圣母肖像画;在所有人的脸上,在晶莹的泪光下,都粲然露出幸福的微笑。礼拜堂的气氛庄严肃穆,寂静无声,过了好一阵子,科尔德茨基神甫终于开口说道:
“我们都来祈求你的保护,神圣的圣母啊……”
他下面的话到了嘴边还没有说出来;极端的疲顿、长期的痛苦、隐藏的惊恐融会着有希望得救的狂喜,一齐向他袭来,有如洪波巨浪冲击着他的心田;无声的啜泣震荡着他的胸膛。这位老人,将整个国家的命运搁在自己的双肩上,像个羸弱的孩童不堪重负给压弯了腰那样,跪倒尘埃,他脸贴地面,失声恸哭,这时他只能连声呼唤:
“啊,马利亚!马利亚!马利亚!”
所有的人都跟他一起恸哭,而他们头顶上方的圣像撒播下的绚丽的光芒,则照得一切熠熠生辉。
直到深夜修士们和贵族们才散去,分头返回了围墙,科尔德茨基神甫却彻夜留在礼拜堂内,以十字形的姿势俯卧在地。修道院的人都担心他是否会疲劳过度,体力难支,但在翌日清晨,他又出现在座座角楼,穿行于兵士和民众之间,快快活活的,精力充沛,在这里那里反复讲道:
“孩子们!最圣洁的圣女定将再显神威,她的威力定将胜过攻城重炮,到那时你们的忧虑和劳顿将统统结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早上,有位琴斯托霍瓦的市民雅采克·布茹汉斯基化装成瑞典人,偷偷来到围墙脚下,向修道院方面报告从克拉科夫调配来的重炮业已运达的消息,同时也报告说,克里木汗和他统率的鞑靼兵马正在向这边靠拢。除此以外,他还投进了一封书信,那是克拉科夫僧团安东尼·帕什科夫斯基神甫写来的。在这封书信里,神甫描述了瑞典人的残酷暴行和他们的掳掠;他敦促、恳求光明山的神甫们切不可轻信敌寇的诺言,要坚持保卫圣地,打下渎神者的嚣张气焰。
“瑞典人没有任何信仰,”帕什科夫斯基神甫写道,“他们不信任何宗教。无论是上帝的还是尘世的,对于他们无有一样是神圣和不可侵犯的;无论是有条约保证的,还是他们公开盟誓承担的,他们全都不当回事。背信弃义成了他们的习惯。”
这一天是童女怀孕节。几十名归降的波兰团队官兵一再要求米勒允许他们进入要塞参加祈祷仪式,此事竟然获准。或许米勒盘算,让他们去跟圣地的保卫人员交朋友,可借机传播有关攻城重炮已运抵瑞典大营的消息,以便在这些人中制造恐怖气氛;也可能是米勒考虑到波兰兵和瑞典兵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这种紧张的关系有如一个点火就爆的火药桶,他不愿由于拒绝波兰官兵的要求而向这火药桶投进一点火星。不论是出于哪种考虑,总之,他是同意了。
跟随这些波兰正规军官兵一道前往的,有一名信奉伊斯兰教的波兰鞑靼兵,使修士们普遍感到意外的是,这名鞑靼兵竟鼓励他们不要向卑鄙龌龊的人献出圣地,他信心十足地肯定说,瑞典人眼看就要丢尽脸面,就要抛戈弃甲落荒而逃。正规军官兵带来的消息和希拉德科夫斯基所说的一模一样,证实那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对被围困者的鼓舞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不论敌方火炮多么猛烈,他们丝毫也不感到害怕,甚至士兵们彼此之间还拿那些火炮开玩笑。
祈祷仪式之后,双方重新展开了炮击。有一名瑞典士兵多次悄悄来到围墙脚下,扯起破喇叭似的嗓子辱骂圣母。被围困的人们也曾多次冲他射击,但总没有击中。克密奇茨有一次用箭对他瞄准,不巧弓弦绷断。这大兵越来越张狂,还以自己的勇气怂恿别人到围墙下骂阵。于是有人就说,他身边有七个魔鬼给他当差,为他遮弹挡箭。
就在童贞女怀孕节的这一天,他再次来到围墙脚下,破口大骂亵渎圣母,被围困的人们相信,值此佳节,必是邪不压正,便决定狠狠惩罚这个恶徒。人们冲他射击了好一阵子,可是均无有结果,直到最后一发炮弹打在冻了冰的壁垒上,反弹了开去,像鸟儿似的在雪地上蹦跳,正好落到这名士兵的胸口上,把他炸成了两半。圣地保卫者们好不高兴,欢叫道:“看谁再敢亵渎圣母?”那些随他前来的瑞典大兵见状吓得抱头鼠窜,纷纷躲进了壕堑。
瑞典炮兵向围墙开炮,也向修道院和教堂的屋顶开炮。但是他们的炮弹未能吓倒圣地保卫者。
以山崖洞穴为居的老乞婆孔斯坦齐娅,就像有意嘲弄瑞典人似的,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收集弹壳往围裙兜里装,时不时还举起拐杖吓唬瑞典士兵。那些人把她视为巫婆,见到她都感到惶悚,怕她对他们使什么坏,特别是他们发现,子弹打不着她。
整整两天的炮击徒劳无功。瑞典兵把船上的帆索浸满了浓稠的焦油,用弩炮往屋顶上打,着火的帆索有如条条火蛇在空中飞舞。但修道院方面负责消防的人员久经锻炼,提前采取了预防措施,火蛇飞上屋顶他们就迅速将其灭掉。夜是那么黑,尽管到处燃烧着篝火,点燃了焦油桶,尽管负责照明的拉斯索塔神甫恪尽职守,被围困的人们还是没法看清前沿敌兵的动向。
这时瑞典人中间出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活动。听得见车轮的辚辚声,人们嘈杂的说话声,有时还能听见马匹的嘶鸣以及各种各样的喧嚣声。守卫在围墙上面的战士们不难猜到,那边在发生什么非常事件。
“重炮运到了,不可能是别的!”一些人说。
“他们在挖壕堑。可是这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查尔涅茨基骑士主张偷袭,军官们在计议,但谢拉兹的持剑官断然反对。他正确地指出,敌人既然能有这样的大动作,必定有足够的安全措施,肯定埋伏了步兵,处于临战状态。于是他们只向北面和南面开炮,因为敌营以南北两个方面的动作最大。但到处昏天黑地,炮击的效果如何无从知道。
天色终于破晓,第一道曙光便显露了瑞典人的工程规模。正北和正南的壕堑上边有数千人在干活,壕堑的胸墙垒得很高,被围困的人们觉得,那胸墙的顶部高度似乎可与围墙齐平。在其顶端有规律的豁口处,看得见火炮巨大的炮口,立在炮身后边的士兵,远远看去就像一群黄蜂。
教堂里晨祷尚未结束,就听见一声异乎寻常的轰响震撼了空间,震得窗玻璃瑟瑟发抖,有的还从窗框上给摇落了下来,落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摔得粉碎,整座教堂给震得泥灰飞扬,尘雾弥漫。
庞大的攻城重炮开口了。
可怕的炮击开始了,被围困的人们迄今还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恐怖。祈祷仪式结束后,所有的人都上了围墙和屋顶。这时火与铁的肆虐的吓人程度,使得早期的强攻相比之下简直形同儿戏。
小炮同时在为攻城巨炮助威。一时间那巨大的炮弹、榴弹,那浸了焦油的烈焰腾腾的破布团,那点燃的火炬,那着火的帆索满天飞。二十六磅重的炮弹从敌阵发出,击毁了围墙上的雉堞,打在了房屋的墙壁上,有的穿墙而入,有的砰然爆炸,在墙上炸出大窟窿,把泥灰、砖瓦震得簌簌掉落。环绕修道院的围墙这里那里开始遭到炮击,多处受损,而新的炮弹正接二连三无休无止地飞来,打在围墙上,眼看围墙就要坍塌。修道院的屋宇到处着火。
在教堂塔楼上奏乐唱圣歌的人们感觉到塔楼在摇晃。教堂由于不间断的震动打起了哆嗦;在好几处的祭坛上蜡烛给震得从烛台上掉落下来。
大量的水在浇灭刚冒起的烈火,在浇灭燃烧的火炬、帆索和喷火的炮弹,这些同硝烟、尘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滚滚的雾阵,它是那样浓稠,简直无法看到雾阵外边的世界。围墙、屋宇都受损严重。在火炮隆隆声中,在子弹的呼啸声中,不断传出越来越密的呼喊声:“这儿着火啦!”
“这儿烧起来了!”在北边的角楼上,炸掉了一辆炮车的两个轮子,一门受损的火炮沉默了。一颗冒火的炮弹落进了马厩,炸死了三匹战马,引起了一场大火。不仅是炮弹,更有稠密的榴弹碎片,纷如骤雨,落在屋顶上,落在角楼上,落在围墙上。
没过多久便听见受伤者的呻吟。纯属偶然巧合,有三个小伙子被弹片击倒,三人的名字竟然都叫杨。这件事使得其他有同样名字的圣地保卫者大为惊惶。但总的来说,攻守双方可算是旗鼓相当。修道院方面,连妇女、儿童和老人都上了围墙参战。士兵们站立在围墙上,心不惊肉不跳,在硝烟、烈火、弹雨之中,顽强地向敌人还击。他们懂得以攻为守的道理,懂得须攻敌之所必救,一些人抓住炮车的轮子,将火炮滚到最危险的地段去,打击敌方的要害,另一些人则忙着用石头、圆木、方木、马粪、泥土堵塞围墙上给打出的豁口。
妇女们长发披散,面孔熏得黢黑,为人们作出了英勇的好榜样。只见有些妇女,在榴弹落地弹跳,眼看就要爆炸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拎起水桶就赶上前去扑灭。战斗的热情每时每刻都在增长,仿佛正是这火药味、这硝烟、这蒸汽、这雷鸣般的轰隆声,这火与铁的狂飙巨浪使圣地保卫者们更加热情高涨。无需军令所有的人都在行动,因为在可怕的轰隆声里即便是有人发令也没有人听得见。只有教堂塔楼上的祈祷和圣歌声高高飞扬,这和谐的声音甚至压倒了火炮的轰鸣。
正午时分双方的炮战停歇,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不久在围墙的大门前便响起了咚咚的鼓声,米勒派来的一名鼓手走近大门,一边敲着军鼓,一边询问神甫们有没有给轰够,肯不肯立即投降!科尔德茨基神甫亲自回答说,他们得考虑考虑,到明天才能答复。回音刚传到米勒那里,强攻就又重新开始,且火力变得倍加凌厉猛烈。
时不时便可见到延伸得很远的步兵队列在炮火掩护下向光明山推进,似乎敌人是想尝试冲锋,可他们每次进逼都被修道院方面的火炮及火枪打得十损其一,每次推进都不得不迅速撤回,往往还给自家炮火打得溃不成军。有如海潮涨落,潮退时沙滩上总要留下一些海草、贝类和形形色色在漩涡中给挤碎了的残杂物,瑞典的强攻每次就是这样的潮起潮落,山坡上到处散落着死者的遗骸。
米勒尚未下令炮击角楼,但下令炮击围墙全线,尤其是那些抵抗最弱的地段。虽说在围墙的某些地方,打出了不少缺口,可那些缺口都还不够大,步兵没法从那里冲进围墙里面去。
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中断了强攻。
这已是黄昏时分。在一门重炮旁边站着一个瑞典炮兵,他手里拿着燃烧的导火线正要引发火炮,恰巧修道院方面打来一炮,正击中他的胸口;可是那炮弹并不是以初始冲力飞来,而是先落在壕堑冻土上而后反弹,连跳了三跳,直把那名炮手连同他手里的导火线撞出了十几步远。那人给抛到了一只敞开的火药箱上,箱里还装有火药。突然一声令人恐怖的巨响,浓烈的硝烟遮盖了壕堑。待硝烟落定,才发现五名炮手都给炸得血肉模糊。火炮的几个轮子全都炸坏了,其余的士兵也都给吓得魂不附体。这条壕堑只得暂时停火,又因这时天已落黑,且浓雾又深锁大地,别处的火炮也就全都停止了射击。
翌日是礼拜天。
路德宗的神甫们沿着各条壕堑给士兵们做礼拜,炮声沉寂。米勒又派人来询问神甫们:“难道还没给轰够?”得到的回答是:“哪怕再厉害点儿,也能凑合。”
修道院趁机检查损失。发现损失相当严重。除了人员伤亡之外,还发现围墙这里那里都受到破坏。敌人配置在正南边的一门巨型攻城炮火力最为可怕。它把围墙毁到如此地步,以至砖石零落。不难预料,如果敌方再连续炮击两天,那么围墙相当长的一段,就得给轰平,坍塌。
这一边围墙上给打开的豁口已经不能用方木、泥土和马粪堵塞。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眼含忧虑看着那豁口,似乎预见到毁灭已不可避免。
礼拜一,敌方重新开展炮击,那门巨炮把原有的豁口轰得更大。不过瑞典方面也并非样样得手,而是接二连三遇到各种意外事故。这天傍晚,一名瑞典炮手当场误杀了米勒的外甥,将军疼爱这外甥有如亲生儿子,原本打算把自己的一切,从姓氏、军功直到家产统统让他继承。由此这位老资格的军人更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是非要把这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圣山不可的。
紧靠南边角楼的围墙已经给摧毁得如此厉害,以至敌人准备夜里发动冲锋,进行白刃战。为了让步兵能够更安全地接近要塞,米勒下令乘黑夜挖掘一系列小壕堑,一直挖到山坡。但是那天晚上夜色清明,雪地皎白的反光暴露了敌人的动向。光明山上众炮齐发,把那些正忙于用柴捆、木桩、土筐、方木构筑胸墙的工兵轰得五离四散。
拂晓时分,查尔涅茨基骑士发现敌方有台准备好的攻城机,正由一些人推向大墙。被围困的人们当即发炮,毫不费事就将其摧毁了,同时杀伤了许多敌兵。如果不是巨型攻城炮一直在以不可遏制的威力不断扩大围墙的豁口,这一天简直可以称之为光明山保卫者的胜利日了。
接着一连几天出现了解冻的天气,浓雾弥漫,神甫们把漫天大雾看成是魔鬼的施为。无论是敌方的作战器械还是壕堑上新垒的胸墙,总之围困者的一切动向,都被大雾所笼裹,什么也看不清。瑞典兵已接近修道院围墙的脚下了。傍晚,当修道院院长照例巡视围墙一周的时候,查尔涅茨基把他拉到了一边,悄声对他说:
“不妙,尊敬的神父。我们的围墙顶多再能坚持一天。”
“兴许这大雾也妨碍他们炮击呢。”科尔德茨基神甫回答,“我们可利用这时机来修缮被毁损的地方。”
“浓雾不会妨碍他们,因为那火炮一旦瞄准了,哪怕是黑夜照样可发炮,照样能造成破坏,而我们这段围墙已成了一堆堆的瓦砾了。”
“要相信上帝和最圣洁的圣女会赐我们希望。”
“不错!或者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偷袭?……哪怕牺牲点儿人员,看能否设法去把那条地狱恶龙的嘴巴堵死?”
就在这时浓雾中隐隐约约见到一个人影,巴比尼奇出现在两个谈话者身边。
“我在看,这谈话的是谁,相隔三步就认不清人脸了。”他说,“晚上好,尊敬的神父。你们在这儿谈的是什么?”
“我们在说那门重炮。查尔涅茨基骑士建议来一次偷袭……这浓雾是魔鬼布下的……我已经吩咐作祛魔祈祷……”
“亲爱的神父!”安德热伊骑士说道,“自那巨型攻城炮把我们的围墙轰得打颤的时候起,我一直都在想着它,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偷袭不管用……不过最好让我们找间屋子去议一议,让我把我的计划跟二位解释清楚。”
“好的,”修道院院长回答说,“你们就到我的修室去吧。”
没过多久,他们就坐在了院长简朴修室的一张松木桌旁。科尔德茨基神甫和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注视着巴比尼奇年轻的面孔,只听他说道:
“在这件事儿上偷袭不管用。敌人定会发现,会把我们杀退。在这儿只需一个人去就准有办法!”
“怎么?”查尔涅茨基骑士问。
“必须是一个人去,用炸药把那门巨型重炮炸掉。趁浓雾还没消散,干这种事儿最好。得让这人化装前往。我们这儿有与瑞典制服相仿的骑兵制服上衣。要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就得混进瑞典人中间去。如果壕堑的这一边,也就是那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炮口伸出的一边没有敌兵把守,那就更好办。”
“我的天!一个人怎么能成?”
“他只消把炸药包塞进炮口,吊一根导火线,然后点燃导火线。一旦炸药给引爆,这重炮就会见鬼去……我是说,就会爆炸!”
“哎呀,小伙子!你在说些什么?人们每天往那重炮里填的火药还少吗?怎么没有爆炸?”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又吻了吻神甫的僧袍袖子。
“亲爱的神父,神父有颗伟大的心,英勇而且神圣……”
“嗐,你给我算了吧!”神甫打断了他的话。
“而且神圣。”克密奇茨又重复了一遍,“可神父您不懂火炮。把火药填在炮筒子的后边,引爆后它推动炮膛里的炮弹迅速从前面飞出去,这是另一码事;但若有人将炮口填满炸药,一点燃炸药炮口准得爆炸,没有哪种火炮能经得起这样的试验。神父不信可以问问查尔涅茨基骑士。同样的道理,如果在火枪管里塞满雪,射击时枪管也会爆炸。这力量就是如此之大!更不用说一整包炸药在炮口爆炸了!……不信,您可以问问查尔涅茨基骑士。”
“是这样。对于军人这本不是什么秘密。”查尔涅茨基说。
“瞧,一旦把这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炸掉,”克密奇茨接着说,“所有别的火炮就都无关紧要了!”
“依我看这事办不到,”科尔德茨基神甫道,“首先是,谁愿去冒这个险?”
“有那么一个混账家伙,”安德热伊骑士回答,“但也是一位果敢的骑士,他叫巴比尼奇。”
“你!”神甫和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同时叫嚷起来。
“哎,神父,我的恩人,我在您面前作过忏悔,我曾坦率交待过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在我干过的险事中,今天我打算要干的这一件未必算得最险;您又怎能怀疑我是否肯去呢?难道您还不了解我?”
“真是位英雄,真是位顶天立地的骑士,上帝为我作证!我讲的话绝非虚夸之辞!”查尔涅茨基吼叫起来。
说着他就一把搂住了克密奇茨的脖子,接着又说:
“就凭你这份决心,让我好好亲亲你,把嘴转过来!”
“你们若能提出别的更好办法,我就不去。”克密奇茨说,“不过,我觉得,到了那边我自会有办法。你们要记住,我会讲德语,跟他们打交道我会像在格但斯克做桶板和壁板生意一样便当。这很有意义,因为只要我一乔装改扮,他们就不那么容易发现我不是他们大营里的人。我估计那炮口前边不会有人,因为站在那儿不安全,这样,没等他们觉察出来,我早就把事情办妥了。”
“查尔涅茨基阁下,你认为这件事可行吗?”修道院院长突然问。
“似这类赴汤蹈火的人能平安返回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一。”彼得骑士回答,“不过audaces fortuna juvat!”
“更可怕的刀山火海我都闯过。”克密奇茨说,“不会出事儿的,因为我总是逢凶化吉!况且眼下已是今非昔比!哎,亲爱的神父,早前我这个人好表现自己,不避艰险,出生入死,只不过是图点儿虚名,而现在是为了最圣洁的圣女的荣誉。即便此行会落个身首异处,那也是死得其所,大丈夫以身殉道,道在光明照千古,请你们自己说说,谁能期望有比为这伟大的事业捐躯更光荣的死、更壮烈的牺牲呢?……何况我并不认为一定是有去无回……”
神甫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
“如果你只是为建功觅誉而去,我定会用劝说、请求、哀告来阻止你;可既然你是为了最圣洁的圣女的荣誉,为了这方圣地,为了整个国家而不惜肝脑涂地,你就是有道理的!我的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安全返回,不管你是否能夺得棕榈枝,你都将赢得声望、最高的幸福和灵魂的得救。因此我只有违心地对你说,去吧!我不阻止你!……我们的祈祷,上帝的关怀,定将伴你同行……”
“有这样的同伴,我当放心大胆地去,就是死也当含笑于九泉!”
“你一定要回来,上帝的战士,你要平安返回,因为你是我圣地挚爱的人。愿圣拉法尔引你前往,再引你返回,我的孩子,我心爱的儿!……”
“我这就去做准备工作,”安德热伊骑士愉快地说,同时拥抱了神甫,“我得去换一身瑞典服装,穿瑞典骑兵制服上衣和一双圆筒皮靴,还得去装炸药包,而您,神父,今晚暂时别作祛魔祈祷,因为这浓雾既是瑞典人所需要的,可也正是我所需要的。”
“出发前你不想作一次忏悔吗?”
“怎么不想!不作过忏悔我绝不出发,要不魔鬼会找上我的。”
“那么你的准备工作就从忏悔开始吧。”
彼得骑士走出了修室,克密奇茨跪倒在神甫身边,洗涤了罪过。然后,他快活得像鸟儿似的,去做出发准备。
过了一两个钟头,在深更半夜里,他又一次来敲修道院院长神甫修室的门,查尔涅茨基骑士也在那里等待他。
神甫和彼得骑士好不容易才认出了他。他乔装改扮,真是出神入化,活脱脱就是一个瑞典人。他卷起的八字胡高高地翘在眼睛下方,末梢叉得老开,梳得花里胡哨的,一顶圆檐制帽歪戴在头顶上,一眼看去简直就是一位出自名门的骑兵军官。
“我的天!这儿的人谁见到他都会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彼得骑士说。
“把蜡烛移远点儿!”克密奇茨说道,“我再给二位看点儿什么!……”
科尔德茨基神甫急忙移开蜡烛,安德热伊骑士把一根灌肠放在了桌上,其长度约有一个半脚掌,有壮汉胳膊那么粗,用抹了焦油的亚麻布裹着,硬邦邦的,里边填满了炸药。这灌肠的一端挂着一根长长的用麻线搓成的细绳,绳子里沾满了硫磺。
“瞧!”他说,“我只消把这三合一的血肠往那巨型的攻城加农炮的炮口里一塞,再把这根细绳子点着,它的肚子立即就会大开膛!”
“就是魔鬼路锡福也会爆炸!”查尔涅茨基骑士脱口嚷道。
可他一下记起在这圣地不该提这不洁的名字,便急忙掌了一下嘴。
“你用什么点燃细绳呢?”科尔德茨基神甫问。
“这次出征的全部periculum就在于此,因为我非得打火不行。我有上好的火石、极干的火绒、优质钢铸的火镰,但是打火总得出声,就会引起敌人注意。如果我能抢先一步点着这条细绳子,相信他们已不能弄灭它,因为它将垂在炮口的下边,要发现它是很难的,尤其是它会燃得很快,不过他们若是追我,我可就无法直接逃回修道院来。”
“你为什么不能?”神甫问。
“因为一旦爆炸,我也得给炸死。除非我一见到引绳着火,立马就跳到一边,拿出全部力气撒腿跑出五十步远,还得跳进壕堑,仆倒地面,得等到爆炸之后,才能冲出壕堑往修道院的方向跑。”
“上帝,上帝!…这其中有多少凶险!”修道院院长说着,举目望天。
“亲爱的神父,我有把握,会回到你们身边,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没有一点儿惜别之意,按说遇到这种情况我是该动感情的,可这会儿一点儿也没有。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再会了,愿您求得天主赐我好运。只是请你们送我到大门口!”
“怎么!你现在就要走?”查尔涅茨基骑士问。
“难道我该等到天亮,或者等到浓雾消散?莫非这颗脑袋对我就不珍贵?”
但是这天夜里克密奇茨并没有走成,因为他们刚走到大门口,那浓稠的大雾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开始变得稀薄,黑暗在渐渐消退。同时又听见那门巨型重炮左近有某种响动。
早上光明山守卫者们确信,那门巨炮给挪到了别处。
好像是瑞典人得到了什么密报,知道了围墙最弱的一处是在南边角楼附近的那个拐弯上,因此他们决定把重炮调到那儿,以便对准那个薄弱点轰击。兴许科尔德茨基神甫对兵不厌诈的策略也不陌生,因为就在前一天有人见到那个老乞婆孔斯坦齐娅从修道院出去了,谁都清楚,若是需要在瑞典人中间散播什么虚假信息,往往得利用她那乞讨的身份去完成。不管怎么说,反正上当的总是瑞典人,而修道院方面现在便得到机会,可以修缮围墙上受到严重破坏并已摇摇欲坠的那一段,敌方若想轰出新的豁口,又得花费好几天的工夫。
接连几夜雾散天晴,白天炮声隆隆。敌方以可怕的劲头开炮猛攻。疑惧的气氛重又笼罩着被围困的人们,它像不祥的鸟在头顶上盘旋。贵族中有些人干脆就想投降,有些修士也是垂头丧气。反对坚守的一方逐渐有了力量和影响。科尔德茨基神甫以刚毅不屈、百折不挠的精神顶住了反对派的压力,但他的健康已开始受损。这时瑞典人又从克拉科夫得到了援军,补充了给养和弹药,增补的正是那种铁管形的烧夷弹,它们里面填满了火药和铅。这种炮弹给被围困的人们造成的恐怖更甚于破坏。
克密奇茨自从那天下决心要用火药炸掉敌人的巨型攻城炮之后,在要塞里就呆不住。他每天就像得了相思病似的把自己那根灌肠看了又看。经过一番思考又把它弄大了点儿,现在它将近有一肘长,有皮靴筒那么粗。
每到晚间他站在围墙上总是贪婪地朝那重炮的方向张望,然后又像占星家那样仰望着天空。然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雪地,一次又一次使他的计划落空。
直到骤然出现化冻的天气,一时变得乌云蔽空,黑暗笼罩了大地,夜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安德热伊骑士高兴得活像有人让他骑上了苏丹的神骥。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他已穿好了瑞典骑兵制服,腋下挟着他的灌肠,来到了查尔涅茨基骑士的身边。
“我这就走!”他说。
“请稍等,我去通知修道院院长。”
“好吧。哎,彼得阁下,让我亲一亲你,然后你再去见科尔德茨基神甫吧!”
查尔涅茨基亲切热诚地亲吻了他,接着转身就走了。他刚走出三十来步,前面便闪现出科尔德茨基神甫的白色僧袍。修道院院长自己也料到克密奇茨要动身,特来给他送行。
“巴比尼奇已准备停当。只等和尊敬的院长告别。”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神甫回答说,“圣母啊,求你救救他,求你助他成功!”
不一会儿,他俩就站在了查尔涅茨基刚和克密奇茨分手的地方,可是安德热伊骑士已无影无踪。
“他走了!”科尔德茨基神甫诧异地说。
“他走了!”查尔涅茨基回声似地应道。
“啊,这个说变就变的猴儿!”修道院院长动情地说,“我还想把这护身符给他挂在脖子上呢……”
两人都静默无言,四周也是一派沉寂,因为夜太黑双方都停止了射击。陡然查尔涅茨基骑士急切地悄声说:
“我亲爱的上帝,他甚至都没尽量走得轻悄点儿!尊敬的神父,你听见他的脚步声吗?那雪给踩得咯吱响。”
“最圣洁的圣女啊!求你庇护你的仆人!”修道院院长祷告着。
他俩凝神息气地听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轻快的脚步声和雪的咯吱声完全消失。
“尊敬的神父,您可知道?”查尔涅茨基附在神甫的耳边小声说,“有时我想,他一定会成功,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精怪,他走得多么轻松,就像是上酒馆儿喝杯烧酒似的……这人的胆量到底有多大!他要不就是年纪轻轻就掉了脑袋,要不就会当上统帅。哼,倘若我不知道他是马利亚的忠仆,我还以为他……愿上帝赐福于他,愿上帝保佑他成功!这样的骑士在共和国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夜这么黑,这么黑!”科尔德茨基神甫说,“自从你们那天夜里偷袭之后,他们加强了戒备。黑灯瞎火的,说不定他会遇上一整队巡逻兵,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就……”
“我倒不这么想。步兵是在守夜,这我知道,而且看得很严,但他们是站在壕堑里,不会站在壕堑前边,不会站在自家火炮的炮口下。如果他们听不见脚步声,那就很容易摸到壕堑跟前,然后壕堑的胸墙就会掩护他……唉!”
这时查尔涅茨基骑士喘了口粗气,打住了话头,期待和恐惧感开始使他那颗心像给鎯头敲得怦怦跳,他觉得自己胸里憋得慌,好像有一口气上不来了。
神甫开始冲着黑暗画十字。
冷不丁他俩身旁出现了第三个人。那是谢拉兹的持剑官。
“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
“巴比尼奇自愿带着火药炸那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去了。”
“什么?怎么回事?”
“他拿了根火药灌肠、引火绳、火镰……就这么去了。”扎莫伊斯基持剑官一听,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耶稣马利亚!耶稣马利亚!”他连声说,“他独个儿去的?”
“他独个儿去的。”
“谁让他去的?这,这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
“我!上帝全知全能,什么事都可能办到,甚至他能顺利返回!”科尔德茨基神甫说。
扎莫伊斯基没再吭声。查尔涅茨基由于激动,气喘得呼哧呼哧响。
“让我们祈祷吧!”神甫说。
他们三人一齐跪倒尘埃,开始祷告。可是两位骑士由于激动不安,脑袋上的头发根根都竖立了起来。过了一刻钟,过了半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长得有如几个世纪。
“大概是不成!”彼得·查尔涅茨基骑士说。
他发出了一声浩叹。
突然,远方冒出一簇硕大的火柱,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国所有的霹雳一齐泼向了人间,它震动了围墙,震动了教堂和修道院。
“他炸掉了!他炸掉了!……”查尔涅茨基骑士叫喊了起来。
连续的新的爆炸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最圣洁的圣母啊!我们的庇护者,我们的守护女神!保佑他平安归来吧!”
神甫双膝跪地,高举两手,仰望苍穹,高声祝祷。
围墙上出现了嘈杂声。守卫人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绰起了兵器。修士们从修室里奔了出来。已没有人在睡觉。连妇女们也从梦中惊醒。问话和答话交叉穿插,迅如闪电。
“出了什么事?”
“冲锋!”
“瑞典的火炮爆炸了!”一名炮手喊叫道。
“奇迹!奇迹!”
“最大的火炮爆炸了!那门庞大的加农炮!”
“科尔德茨基神甫在哪儿?”
“在围墙上!他在祈祷!这是他安排的!”
“巴比尼奇炸掉了大炮!”查尔涅茨基高声喊叫道。
“巴比尼奇!巴比尼奇!赞美最圣洁的圣女!他们再也不能祸害我们了!”
与此同时,传来了漫天的骚动的声响,它来自瑞典大营。所有的壕堑都闪动着火光。
听得见喧嚣声,它越来越高,一片混乱。在火光辉映下,看得见成群的士兵毫无秩序地向各方奔跑;军号长鸣,鼓声雷动,无止无休;呐喊声传到了围墙,这呐喊声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科尔德茨基神甫始终跪在围墙上。
最后,夜已消逝,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可巴比尼奇没有返回要塞。
[501] 拉丁语,意为:唤醒良知。
[502] 提坦神是希腊神话中老一代的神祇,乌剌诺斯和该亚(天和地)的儿孙。他们都是身材魁梧、力大无穷的巨人,是自然力的体现。
[503] 御膳官是个宫廷官职,负责王公或国王酒宴席面的摆设,后来在地方上成了一种荣誉官称,没有实权。
[504] 这是过去天主教徒见面或告别时互相致意的用语。
[505] 这是过去天主教徒见面或告别时互相致意的用语。
[506] 波兰于1654年底同克里木鞑靼结盟。自1656年起鞑靼部队援助波兰抗击瑞典侵略。
[507] 拉丁语,意为:不管愿意与不愿意。
[508] 克拉科夫僧团即圣保罗苦修僧团。
[509] 典出《圣经·马太福音》童贞女马利亚受圣灵感动怀孕生耶稣的故事。天主教教会为纪念马利亚从圣灵怀孕,定每年12月8日为童贞女怀孕节。
[510] 在瓦迪斯瓦夫·雅盖沃时代(1386-1434),许多克里木鞑靼人开始定居波兰,逐渐归化。他们中出过不少忠于波兰的著名军事家、政治家和科学家。
[511] 拉丁语,意为:幸运帮助勇者。
[512] 在波兰棕榈枝是胜利的象征。
[513] 圣拉法尔被认为是人间的守护天使,他守护无辜的幼儿、少年、巡礼人和旅客。
[514] 波兰古代用脚掌量长度,一脚掌约等于0.30米。
[515] 路锡福是魔鬼。据《圣经·启示录》所载,魔鬼路锡福企图背叛上帝,被天使长圣米迦勒从天界赶到地狱。
[516] 拉丁语,意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