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热伊骑士的情况如何?他又是怎样使自己的计划得以实现的呢?
走出要塞后,有一段时间他迈着充满自信而又谨慎小心的步伐前进。走到山坡的尽头他站住了,侧耳谛听。周围静悄悄的,静得瘆人,他脚下踏雪的咯吱声听得清清楚楚。他离围墙越远,迈步越是小心翼翼。他走走停停,听听周围动静。他生怕稍不留神会打滑失足跌倒,生怕弄湿自己那根宝贝灌肠,于是他拔出佩剑,一路拄着当拐棍儿。这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一边摸索着前边的路,一边小心迈步,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他听到自己的正前方有轻微的响动。
“哈!他们在警戒……偷袭教会了他们审慎!”他心想。
他继续往前走,但走得更慢了。使他高兴的是,他并没有迷失方向,虽说天是那么黑,甚至近在咫尺的剑尖儿也看不见。
“那些壕堑还离得相当远……所以说我走的方向不会有错!”他暗自庆幸。
他预料在壕堑前边不会碰到人,因为,老实说,瑞典人呆在壕堑前边无事可做,何况又是在夜里。很可能是每隔百步或不足百步有个单人岗哨,但他仍有望在这一片漆黑之中能轻易溜过去。
这么一想他心里不禁乐滋滋起来。
克密奇茨为人不只是英勇,也傲气十足。他一想到要亲手炸毁那门巨型攻城炮,就打心眼儿里高兴,他把这不仅视作英雄行为,不仅视作对保卫圣地伟业的不朽贡献,而且也把它看成对瑞典人的一次天大的恶作剧。他想象此举将在瑞典大营引起何等的恐慌,米勒将会怎样咬牙切齿,将会怎样干瞪眼望着那大墙一筹莫展。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暗自窃笑。
正如他自己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既不动感情,也不觉得害怕,更没有什么忐忑不安,他脑子里全然没有想过自己此行是冒着何等可怕的风险。他这么走着,就像个学童走进别人的果园里去祸害人家的苹果似的。他想起了那些过往的年代,想起当年如何带领两百名跟自己一样的亡命之徒偷偷溜进三万雄师的大营,去袭击霍万尼斯基的情景。
昔日的那些伙伴又出现在他的脑际:科可辛斯基、身材魁梧的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元老世家出身的满脸疤痕的拉尼茨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他思念着这些人,不由叹了口气。
“要是他们还活着,还真能派上用场,那帮滑头鬼!”他心想,“一个夜晚大可炸掉他六门大炮!”
这时孤独感蓦地刺痛了他的心,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跟着记忆又让奥伦卡显现在他眼前。一股爱的欲念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心中复活。这会儿他才动了感情……要是那位姑娘这会儿能看到他,不知心里会有多么高兴哩。说不定她还以为他是在给瑞典人办差呢……好吧,那就让我漂漂亮亮地办一次差吧!马上就要给他们帮个大忙!一旦她得知他经历过的所有这些凶险,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有何想法?她肯定会想:“他是一阵旋风,可是任谁也不敢干的事他敢干,任谁也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他克密奇茨就是这样的人。”
“哼!我要让你看的远不止这些!”安德热伊骑士心里说,昔日的狂妄劲儿再一次控制了他。
然而尽管他此刻浮想联翩,却并没忘记自己置身何地,要往哪里去,打算去干什么。于是他开始走得蹑手蹑脚,像狼走向夜间的牧场一样。他回头望了一次又一次,既看不见教堂,也看不见修道院。深不可测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可根据他走了这么久来判断,他肯定已走得相当远,壕堑应该就在这附近。
“有意思,难道果真有岗哨?”他心想。
他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迈出两步,猝然就听到前面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接着便在不同的距离同时响起了几个嗓音在问:
“谁在走动?”
安德热伊骑士猛地站住,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他觉得浑身发热。
“自己人。”许多条嗓子同时回答。
“口令?”
“乌普萨拉!”
“回令?”
“王冠!……”
克密奇茨立刻判断出,这是哨兵在换岗。
“我也会给你们乌普萨拉和王冠!”他嘟哝了一句。
安德热伊骑士心里暗自高兴。这对他真是天赐良机,因为他正好利用了换岗的时刻通过哨兵封锁线,敌兵沉重的脚步声掩盖了他自己的脚步声。
这事干得一点儿也不难,他跟在回营的士兵后面相当大胆地走着,一直走到了壕堑。到了那里士兵们拐了弯,正好从他面前绕过去,他就敏捷地转向了一道沟,藏在了里面。
这时天略微亮了点儿。安德热伊骑士暗自感谢上苍,因为在黑咕隆咚的情况下,他是没法摸索到那门他念念不忘的巨型攻城炮近旁的。现在他从沟里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但见自己头顶上方有道黑线,觉察到那是壕堑的边缘,一会儿他又看到土筐垒叠的同样是黑色的轮廓,而在那些土筐与土筐之间立着的正是一门门火炮。
他甚至能看清那些火炮伸到沟上方的炮口。他沿着沟慢慢向前走去,终于发现了那门巨型攻城炮。于是他立刻止步,开始凝神谛听。
从壕堑里传出含糊不清的低语声。显然是有步兵在火炮近旁站岗。但壕堑的胸墙遮住了克密奇茨:哨兵能听见他的动静,却看不到他。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从沟底设法爬上去,接近炮口,那炮口正高高翘在他头顶的上方。
所幸的是,沟的两边并不太陡峭,而且是新垒的土堤,或者是刚洒过水,还没来得及冻冰。须知接连几天气候转暖,一直在化冻。
弄清了这一切之后,克密奇茨便悄悄在斜坡上挖洞,登踩着慢慢向上爬,一步一步爬向火炮。
就这么爬了一刻钟的工夫,他已能伸出一只手抓住炮口。有一阵子他单臂吊在半空,靠他那非凡的神力坚持,直到把他那根灌肠塞进了炮口里。
“吃吧,恶狗,美味的香肠!”他嘟哝道,“但愿你别给它噎死。”
然后他松手落下,开始寻找那根细绳,它一端塞在灌肠露出的尾部,一端就吊在壕沟里。
不一会儿他就摸到了那根细绳。现在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他必须打火,点燃细绳。
克密奇茨呆了好一阵子,等待壕堑里的敌兵说话的声音能大点儿。
终于他开始用火镰轻轻敲打着火石。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头顶上方有人用德语问道:
“是谁在那沟里?”
“是我,汉斯!”克密奇茨毫不迟疑地回答,“魔鬼把我的图章弄到沟里去了,我打个火找找。”
“打吧,打吧。”上面的炮手应道,“幸亏这会儿没开炮,否则单凭那股气流就能把你的脑袋削掉。”
“啊哈!”克密奇茨心想,“这门加农炮除了我的炸药,还装有它自己的弹药。这就更好啦。”
这时沾满硫磺的细绳着了火,一粒星火沿着它那干燥的表面向上猛蹿。
现在得赶紧逃开。克密奇茨迈开双腿,一秒钟也不敢耽搁,也不太顾及自己会弄出何等声响,只是顺沟奋力狂奔。可当他跑出了二十来步远,突然一股隐约的不安使他忘记了可怕的危险。
“那根细绳会不会熄火?潮气这么重!”他心想。
跟着他就站住了。回头瞥了一眼,见到那粒星火已比他离开时向上蹿高了许多。
“哎呀,我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他暗自说,心里不免吓了一跳。
于是他又全速奔跑;冷不丁绊上了一块石头,倒栽葱摔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震破了夜空;大地颤抖起来,那木片、铁块、石头、冰屑、泥巴四散迸溅,在他的耳边呼啸,他的全部印象也就此结束,跟着便人事不省了。
随着这声巨响过后,又是一连串新的巨响。这已是放在加农炮旁边的火药在爆炸,那些火药箱因受第一次爆炸的冲击而接二连三地爆炸起来。
但克密奇茨骑士已没法听见这一系列的爆炸声,因为他倒在沟里,就像死去了一般。
同样他也没能听见爆炸的巨响过后随之而来的那种死一般的沉寂,以及紧跟其后的人的呻吟、呐喊、呼救和喧阗。几乎有半数瑞典部队和归降的波兰部队都奔到了出事现场,紧接着米勒也在他司令部全体僚属的陪同下策马赶来了。
喧哗、慌乱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那位瑞典将军从七嘴八舌的混乱陈述里弄清了真相,才知那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是有人蓄意炸毁的。于是他下令立即搜索肇事者。直到凌晨搜索队才发现躺在沟里的克密奇茨。
原来他只是给巨响震昏了。起先,他的双手和双腿都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弹。次日一整天仍然是浑身脱力。瑞典人千方百计给他医治,到了黄昏时分,他已几乎完全恢复了体力。
米勒命令立即将他押送到大本营。
米勒在自己的住所里坐在桌旁的正中位置上,他的两边坐的是黑森公爵、弗热什卓维奇、萨陀夫斯基和所有比较重要的瑞典军官,归降的波兰军队中在座的只有兹布罗热克、卡林斯基和库克利诺夫斯基三人。
库克利诺夫斯基一见到克密奇茨,脸色刷地就变青了,他两只眼睛冒着火,如同嵌着两粒烧得通红的炭,两撇八字胡在嘴角直打颤。他没等将军发问就先开了腔:
“我认识这鸟人……他是琴斯托霍瓦守备人员中的一个。他叫巴比尼奇!”
克密奇茨沉默不语。
他面色苍白,显得极度疲惫,但他目光如炬,英勇无畏,神情镇定,泰然自若。
“是你炸毁了加农炮?”米勒问。
“是我!”克密奇茨回答。
“你是用什么办法炸的?”
克密奇茨作了简明扼要的描述,什么也没隐瞒。在场的军官们全都惊骇得面面相觑。
“英雄!……”黑森公爵悄声对萨陀夫斯基说。
而萨陀夫斯基则把身子倾向了弗热什卓维奇。
“怎么样,韦伊哈德伯爵?”他问,“跟这样的守卫者干仗,我们能夺下这座要塞吗?……阁下是怎么想的?他们会投降吗?”
这时克密奇茨开了口:
“准备采取这类行动的人在我们要塞里多得是。你们会日夜不安,不知他们会在何日何时动手!”
“可在我的大营里,绞索也远不止一根!”米勒回答。
“这我们也清楚。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你们就别想夺取光明山!”
出现了片刻的静场。米勒接着追问道:
“你叫巴比尼奇?”
安德热伊骑士心想,在此举之后,自己已面临死亡,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必要隐姓埋名了。但愿人们能忘记他昔日的过错,能宽恕有辱他姓氏的那些不端行为;但愿如今的声望和献身精神能激浊扬清,将功折罪。
“我不叫巴比尼奇,”他充满自豪地回答,“我叫安德热伊·克密奇茨,曾在立陶宛方面军服役,管带自费装备的兵马,任团队长。”
他话音刚落,库克利诺夫斯基便像着了魔一般霍地从座位上跳将起来,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两只手拍打着腰的两侧,终于扯开嗓子喊叫道:
“将军,我要求跟您单独说句话!将军,请允许我说一句!刻不容缓,刻不容缓!”
与此同时,在波兰军官之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瑞典人听着都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们并不知克密奇茨是何许人物,不知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可他们立刻就猜到,这名军人不同凡响,也就在这时兹布罗热克站起身,走到羁押犯的跟前,说道:
“团队长阁下!阁下身系缧绁,我实在无法援救,可我请求,阁下能向我伸出手!……”
克密克茨高傲地昂起头,翕动着鼻翼,不屑一顾地说道:
“我绝不向那些背叛祖国、卖身投敌的巨奸大憝伸手。”
兹布罗热克羞愧难当,满脸血红。
站在他身后的卡林斯基也连忙退走;瑞典军官们立刻将他俩团团围住,询问克密奇茨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的姓氏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响。
这时在隔壁的房间里,库克利诺夫斯基将米勒逼到了窗前,说道:
“尊敬的将军阁下!克密奇茨这个姓氏对于阁下也许是陌生的,可他乃是整个共和国首屈一指的军人和首屈一指的团队长。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姓氏对所有的人都如雷贯耳!他曾为拉吉维尔和瑞典部队效力,现在显然是转到了杨·卡齐米日方面去,反戈一击来了。在军人中间,除了我,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孤身闯营,炸毁巨炮,这种事只有他才能办到。单凭此举阁下就应能看出他的能耐。他袭击霍万尼斯基的连营如入无人之境,使那位雄师统领不得不悬赏买他的首级。波兰方面在什克沃夫战役惨败之后,是他以两三百兵马继续跟敌军周旋,承担了整个战争的重负,直到别人都以他为榜样,奋起打击敌人,收复失地。他是这整个国家最危险的人物。”
“阁下在我面前为他大唱赞歌用意何在?”米勒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他危险,单凭我这不可挽回的损失便已领教了。”
“尊敬的阁下打算把他如何处置?”
“我真想下令把他绞死,可我自己也是军人,懂得珍视军人的勇敢和智谋……再说他还是位出自名门的贵族……我只好下令把他枪决,就在今天。”
“尊敬的阁下……我本不配劝导像阁下这样的新时代最显赫的军人和政治家,但请允许我斗胆进言,这个人名望太高,如果阁下将他枪决,兹布罗热克和卡林斯基的两路团队,至少会在同一天离开这儿去投奔杨·卡齐米日的阵营。”
“如果是这样,我就下令将他们斩尽杀绝!”米勒吼叫道。
“尊敬的阁下,这样一来后果就将不堪设想,将军阁下也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将两路团队斩尽杀绝,这样的事是隐瞒不住的,而且一旦传开,闹得尽人皆知,那时所有的波兰部队就都会离开查理·古斯塔夫。阁下清楚,他们的信念、他们的忠诚原本就是摇摆不定的……归降的各路统帅也全都靠不住。科涅茨波尔斯基统领的六千精锐骑兵眼下正在我们国王身边……上帝保佑,千万别出事……假如这批兵马倒戈,都来对付我们,都来对付国王陛下,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且不说那要塞还在抵抗,且不说铲除兹布罗热克和卡林斯基两路团队绝非易事,须知这里还有沃尔夫和他的那些步兵。他们很可能会跟要塞的守备人员达成协议……”
“见你一百个长角的鬼去!”米勒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想干什么?库克利诺夫斯基,莫非你是想让我饶过克密奇茨一条命?这办不到!”
“我是想,”库克利诺夫斯基回答,“求尊敬的将军阁下把他作为礼品赏给我。”
“你要把他怎么办?”
“我……我要活活剥下他的皮……”
“你连他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你并不认识他。你跟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儿,竟然会如此恨他?”
“我是在琴斯托霍瓦才认识他的,就是第二次作为将军阁下的特使去见那些修士的时候。”
“你要报复他,可有什么理由吗?”
“我有,将军阁下!我曾想以私人身份劝说他投奔我们的大营……他却利用我不以使者身份跟他打交道的机会,对我,库克利诺夫斯基大肆凌辱,这一辈子谁也不曾像他那样凌辱过我。”
“他对你都做了些什么?”
库克利诺夫斯基打了个哆嗦,牙齿咬得咯吱响。
“这件事最好是别提……请阁下把他交给我……反正他注定得死。我想在他死前拿他解解闷儿……哼!尤其是这个克密奇茨,先前我是那样崇敬他,可他却这么报答我……把他交给我吧,将军阁下!这样做对将军也更有利,因为如果由我把他处死,那时兹布罗热克和卡林斯基连同跟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波兰骑士就不会抨击将军阁下,那时他们所有的愤怒就只能发泄到我身上,而我自有办法对付……这样当然就不会激怒波兰部队,也就不会有人给将军阁下看脸色,更不会导致什么哗变……那只是我为了私人嫌隙剥他克密奇茨的皮,哪怕用他的皮蒙一面鼓儿,别人也无话可说。”
米勒思量了片刻;陡然他脸上闪现出怀疑的神色。
“库克利诺夫斯基!”他说,“莫非你是想救他?”
库克利诺夫斯基发出一声狞笑,笑得那么残酷,笑得那么由衷。米勒不再怀疑了。
“也许你的劝告有道理!”他说。
“为了我全部的汗马功劳,我只求这一样奖赏!”
“那就由你把他带走!”
然后他俩返回了军官们聚集的那个房间。米勒转向众人,说道:
“为表彰库克利诺夫斯基团队长的卓越功勋,我把俘虏交给他,让他自由处置。”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兹布罗热克团队长两手叉腰,用一种轻蔑的口气问道:
“库克利诺夫斯基团队长打算把俘虏怎么办?”
一向是弯腰弓背的库克利诺夫斯基骤然把身子挺得笔直,他把嘴一咧,发出一声狞笑,那双眼里的瞳仁开始闪烁。
“我把俘虏怎么办是我的事,谁若不乐意,谁就该知道应当到哪里去找我。”他说,还轻轻地碰了一下佩刀。
“库克利诺夫斯基阁下,我以骑士的荣誉向你挑战!”兹布罗热克高声喊道。
“挑战就挑战!我奉陪!”
说着他就走到克密奇茨跟前。
“走吧,可怜虫,跟我走,走吧,大名鼎鼎的小兵……你贵体欠佳,得有人照料,我来照料你!”
“恶棍!”克密奇茨骂道。
“好,好!倔强的人儿……不过,现在该走了。”
军官们留在了房间里,库克利诺夫斯基在屋子前跨上了马。他带有三名士兵,就命其中的一个用套马索牵着克密奇茨,他们一道去了尔戈塔,那里是库克利诺夫斯基团队的驻地。
克密奇茨一路虔诚祷告。他眼见自己的死期已近,便一心一意把自己托付给上帝。他是那样沉潜于祈祷,沉潜于定数,以至全然不曾听到库克利诺夫斯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甚至也不知已走了多远的路。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栋快要垮掉的空空如也的粮仓前面。这粮仓坐落于空旷的田野,离库克利诺夫斯基团队驻地不算太远。团队长命士兵把克密奇茨押进粮仓,回头便对另一名士兵说:
“快给我去营房拿绳子,再带个点燃了火的焦油桶来。”
士兵一口气不歇跨马就奔,一刻钟后,便以同样的速度返回,还领来一名帮手。他俩也带来了所要的物品。
“把这个风流公子剥得一丝不挂!”库克利诺夫斯基下令道,“用绳子将他四马攒蹄捆住,再把他吊在房梁上!”
“恶棍!”克密奇茨又骂了一声。
“好,好!我们可以聊聊,不用着急,时间有的是。”
这时一名士兵爬上了房梁,其余几个则动手把克密奇茨脸朝下按倒在地,用一根长绳子捆住了他的双手和双脚,又将他半个身子捆了一圈,这才把绳头抛给坐在梁上的那名士兵。
“现在把他吊起来,把绳子系在梁上,打个结!”库克利诺夫斯基说。
一分钟内命令就执行完毕。
“放开他!”响起了团队长的一声大吼。
绳子咯吱作响,安德热伊骑士给横着吊在半空,离地面有好几肘高。
这时库克利诺夫斯基拿一把油漆刷子在燃烧的焦油桶里蘸了蘸,然后走到他跟前,说道:
“怎么样,克密奇茨爵爷?……我说过,全共和国只有两位团队长:就是我和你!而你干吗不肯入库克利诺夫斯基的伙,还踢了他一脚?……好哇,可怜虫,你干得对!你确实不配入库克利诺夫斯基的伙,因为库克利诺夫斯基比你强得多。嘿,克密奇茨爵爷,一位遐迩闻名的团队长,而库克利诺夫斯基却把他捏在手心里,库克利诺夫斯基要烤煳他的腰……”
“恶棍!”克密奇茨第三次骂了同一句话。
“瞧,就这样……要烤煳他的腰!”库克利诺夫斯基说罢便用燃烧着的焦油刷子去烤他的腰部,然后又说:
“开头别烤得太凶,得用文火烤,我们有的是时间。”
蓦然间,粮仓的双扇门外传来了几匹马杂沓的蹄声。
“见鬼!那是谁来了?”团队长问。
双扇门吱喽一声打开,一个士兵走了进来。
“团队长阁下,”他说,“米勒将军有令,要立刻见到阁下!”
“是你呀,老家伙!”库克利诺夫斯基回答,“有什么事?见了什么鬼啦?”
“将军请阁下快马加鞭立刻到他那儿去。”
“是谁从将军那儿来传的令?”
“一位瑞典军官,已经骑马走了。都没来得及下马喘口气!”
“好,我这就去!”库克利诺夫斯基说。
然后他对克密奇茨说:
“刚让你暖和点儿,这会儿可要凉多啦,小虫儿,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还要聊聊天!”
“把这俘虏怎么办?”一个士兵问。
“就让他这么呆着。我马上就回来。让一个人跟着我!”
团队长走了出去,先前坐在梁上的那名士兵也跟着他一起走了。粮仓里就剩下三名士兵,但没过多久又进来了另外三个人。
“你们可以睡觉去了,”那名向库克利诺夫斯基传报米勒命令的老兵说,“团队长把站岗的事托付给了我们。”
克密奇茨听见这声音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这嗓音好熟。
“我们宁愿留在这儿,”头一批三个士兵中的一个说,“也好瞧个新鲜,因为这……”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突然噎住了。
接着从他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一种可怕的、非人的声音,这声音酷似一只挨宰的公鸡的啼叫。只见他两手一摊,跌倒在地,宛如遭了雷殛。
与此同时,粮仓里响起一声吆喝:“上!”两个新来的人迅如林㹭扑向了原先的两名士兵。在燃烧的焦油火光照耀下,展开了一场残酷而短促的搏斗。不一会儿又有两人倒在了干草上,起初还听见垂死者咽气的喉鸣声,接着便响起了先前克密奇茨觉得很熟悉的粗嗓门儿。
“大人,是我,凯姆利奇和我的两个儿子!我们一大早就在等待机会。从一大早我们就盯上了!”
这时老人又转身对他的两个孪生儿子说:
“快去呀,两个混蛋!快给团队长大人松绑,要快!”
克密奇茨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身边就出现了科斯马和达密安二人宛若两大团麻丝的毛蓬蓬的脑袋。绑绳三两下就给割断了,克密奇茨两脚着地,站立了起来。开头他还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紧闭的双唇好不容易才说出:
“是你们?……谢谢……”
“是我们!”模样吓人的老头儿回答,“圣母啊!……请大人穿好衣裳。快点儿,两个浑蛋,还不去帮帮大人!”
他一边这么咋呼,一边亲自动手把衣服一件件递给克密奇茨。
“马匹就在门外,”他说,“从这儿出去一路畅通。岗哨是有;不放任何人进来,但是出去的,他们会放行。我们知道口令。大人感觉怎样,身体可挺得住?”
“他烤了我的腰,但并不厉害。只是两只脚没劲……”
“请大人喝点儿烧酒。”
老凯姆利奇递给他一只军用水壶,克密奇茨一把抓了过去,仰起头就喝,一口气喝了半壶烧酒,然后说道:
“我给冻坏了。半壶酒下肚立刻就觉得好得多。”
“坐在马鞍上大人就会暖和过来。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立刻就觉得好得多。”克密奇茨又说了一遍,“腰给烫坏了点儿……这没什么!……我感觉很好!”
接着他便坐在粮囤边上。
过了片刻,他果真恢复了体力,用完全清醒的目光望着凯姆利奇父子三人凶悍的面孔,燃烧的焦油发黄的火焰正照在他们脸上。
老凯姆利奇鹄立在他面前。
“大人,行动要快!马匹都在等着!”
谁知昔日的那个克密奇茨竟整个儿在安德热伊骑士身上复活了。
“哼!不能就这么走!”他突然吼叫道,“现在我得等那个卖国贼回来!”
凯姆利奇父子三人惊骇得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吭一声,早前他们就已习惯于盲目听从这位大人的调遣。
热血涌上了克密奇茨的头顶,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犹如两颗灿烂的星星,那眼里燃烧着愤恨和复仇之火。他现在想做的事实际上是一种疯狂的举动,有可能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他的生命正是由一系列这样的疯狂组成的。他的腰部灼痛得厉害,他不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可他脑子里想的却只有库克利诺夫斯基,决心等他,哪怕等到早晨。
“请你们告诉我!”他说,“果真是米勒召唤他吗?”
“不是。”老凯姆利奇回答,“这是我想出来的计策,为了更容易解决那几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人,跟他们五个干仗是困难的;如果他们中有谁一叫喊,事情就更麻烦了。”
“这就好。他一定会回来,不是独自一个,就是带一帮人。如果跟他一起来的有几个人,就立刻干掉他们……把他留给我来对付。然后上马……你们谁有手枪?”
“我有。”科斯马回答说。
“给我!上好了子弹!装好了弹药吗?”
“是的。”
“好。如果他独自回来,一进门,你们立刻就扑上去,堵住他的嘴。你们可将他自己的制帽塞进他的嘴里。”
“遵命!”老凯姆利奇说,“大人允许现在搜搜那些人的身子吗?大人清楚,我们是贫穷的小贵族……”
说着他指了指躺在干草上的几具尸体。
“不行!得做好战斗准备。在库克利诺夫斯基身上搜到什么,都归你们!”
“如果他独个儿回来,”老凯姆利奇说,“我是什么也不怕的。我站在两扇门外边,即使有人从驻地来,我自会说:团队长有令,谁也不许进去……”
“就这样。你看好大门!……”
粮仓外面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克密奇茨一纵而起,站在墙边的暗处。科斯马和达密安在门边站好了位置,活像两只猫在窥伺着老鼠。
“就他自己!”老凯姆利奇摩拳擦掌地说。
“就他自己!”科斯马和达密安回声似地重复着。
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前,骤然停住,门外有个声音叫嚷道:
“出来一个人把马牵走!”
老凯姆利奇飞快地跳了出去。
片刻间寂静无声。然后在粮仓里面窥伺着的人听见了如下的对答:
“是你,凯姆利奇?搞的什么鬼?你这个遭雷打的!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深更半夜!米勒在睡觉。岗哨不肯放我进去,他们说,没有任何一个军官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
“军官在这儿,正在粮仓里等候阁下。阁下离开不久他就来了……他说,跟阁下在路上相互错过了,只好在这儿等着。”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俘虏呢?”
“吊着哩。”
双扇门吱喽一声打开,库克利诺夫斯基走进粮仓,可他还来不及再向前迈进一步,两只铁手就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来。科斯马和达密安以真正绿林大盗的熟练技艺将他撂倒在地,两人的膝盖立刻就抵住了他的胸口,他的肋骨给抵得喀吧作响,转眼间他的嘴就给塞住了。
这时克密奇茨走上前来,用燃烧着的焦油刷子照着他的眼睛,说道:
“嗬,是库克利诺夫斯基阁下!……现在我倒要跟阁下聊聊!”
库克利诺夫斯基面色铁青,根根脉管鼓胀得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但在他那双暴突的充血的眼睛里,显露出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惊骇。
“把他剥光,吊到梁上去!”克密奇茨吼叫道。
科斯马和达密安动手剥他的衣服,剥得那么上劲儿,仿佛是要将他的皮肤连同衣服一起剥下来似的。
一刻钟后库克利诺夫斯基已给捆住了手脚吊在了梁上,那模样儿就像半只咸鹅。
克密奇茨两手叉腰,神气十足地数落了起来:
“怎么样,库克利诺夫斯基阁下,究竟是谁更强:是克密奇茨还是库克利诺夫斯基?……”
说着他便抓起了燃烧的焦油刷子,跨出一步,贴近库克利诺夫斯基。
“瞧,你的营地离这儿不过是一箭之遥,你的上千匪徒随时都在等待你的召唤……你的瑞典将军离这儿也不远,而你本想把我吊在房梁上烤熟,不料你自己反而给吊在了梁上。现在叫你认识认识克密奇茨!你想跟他相比,你想归于他的一类人,你想跟他并驾齐驱?……你这个强盗,土匪!你这个下贱坯!……你这个只能吓唬老妇的魍魉!……你这个人类的渣滓!你这个恶棍!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奴才,走狗!……我本可下令把你像宰羊似地宰掉,像杀只阉鸡似地来个大开膛,可我宁愿把你活活烤熟,就像你本想对我做的那样……”
说罢他就举起了燃烧的焦油刷子去烤这个被吊着的倒霉鬼的腰部,可他烤得时间更长,直烤得人的焦肉臭味弥漫了整个粮仓。
库克利诺夫斯基痉挛着,挣扎着,以致吊他的绳索开始晃荡。他那双死死盯住克密奇茨的眼睛,流露出钻心的痛楚,流露出希冀怜悯的无声哀求,他那被堵塞的嘴中发出悲苦的呻吟;但金革之世使安德热伊骑士变得心硬如铁,他已不知怜悯为何物,尤其是对卖国贼。
最后,他把燃烧的焦油刷子从库克利诺夫斯基的腰部挪开,又在他的鼻子下边放了一会儿,烤焦了他的八字胡,也把他的眉毛和眼睫毛统统烤焦了,这才说道:
“我饶了你一条狗命,好让你永远记住克密奇茨。你得在这儿一直吊到早上,现在你该乞求上帝开恩,在你给冻死之前,你的人还能找到你。”
说到此,他就转向了科斯马和达密安。
“上马!”他喝令道。
接着他便大步流星走出了粮仓。
半个钟头后,环绕四名骑者的是静静的山丘,是阒无一人的空旷田野。不含硝烟味的清新空气进入了他们的肺腑。克密奇茨一马当先,凯姆利奇父子紧跟其后。他们在悄声交谈,他却是沉默不语,其实他是在暗中念着晨祷,因为天眼看就要亮了。
时不时从他嘴里发出嘘嘘声,或者甚至是轻微的呻吟,因为他被灼伤的腰部疼得厉害。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自己骑在马上的自由自在,想到他炸毁了一门最大的加农炮,想到自己不仅从库克利诺夫斯基的手里解脱了出来,而且报了仇雪了恨。这么一想,他心中便充满了莫大的慰藉,相形之下,那伤痛便算不得什么了。
这时那父子之间的悄声交谈变成了高声的争吵。
“嗬,这袋钱,不错!”老凯姆利奇唠唠叨叨地说,“可戒指在哪儿?他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好几个手指头上都有,一枚戒指上还有颗钻石,值二十个金币!”
“我忘了摘下来!”科斯马说。
“你们这两个挨刀的!我,这个老头子什么事都得操心,什么事都得管,你们这两个浑蛋就连值一枚铜板的心窍都没有!不过,你们这两个强盗,果真会忘记摘下那些戒指?……你们在撒谎,像狗一样瞎叫唤!”
“父亲若不信就回去瞧瞧!”达密安嘟哝道。
“你们在撒谎,两个浑蛋,你们在耍奸!你们敢欺负老子?这样的儿子!还不如当年没生下你们!你们会遭横死的,在死前还得不到祝福!……”
克密奇茨略微勒了勒马。
“你们都给我过来!”他说。
争吵戛然而止。凯姆利奇父子赶忙策马上前,四乘骑并排而行。
“你们可知道通往西里西亚边界的路?”安德热伊骑士问。
“啊!啊!圣母在上!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老凯姆利奇连声说。
“沿途没有瑞典部队吗?”
“没有,因为所有的瑞典兵马都调到琴斯托霍瓦……除非是碰上个别的小股部队,可那是不难对付的!”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你们是在库克利诺夫斯基手下服役吗?”克密奇茨又问。
“是的,因为我们想,靠圣地近点儿,也好为那位神圣的修士和大人您效劳。这不就碰上机会啦……我们父子从没有反对过要塞,上帝可以给我们作证!我们没领过粮饷,除了在瑞典人那儿捞点儿什么。”
“在瑞典人那儿怎么捞?”
“因为我们想,哪怕是在大墙外边也该为最神圣的圣女效力……所以我们就在夜里骑着马绕着连营转悠,或者,哪怕就在白天,也到处溜达,若是上帝开恩,若是让我们遇上个把瑞典人,我们就把他……把他……也不算有罪!……我们就把他……”
“干掉!”科斯马和达密安同声结束道。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
“库克利诺夫斯基竟然有你们这帮忠仆!你们干这种事他知道吗?”
“来过调查组,侦查过……他知道,这个恶贼!他还坐地分赃哩,他命令我们干掉一个瑞典人就分给他一个塔勒……若是不给,他就威胁说要告发我们……这个强盗,专门欺负穷人!……对大人您我们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因为大人您也不像他,给大人您当差就很不一样……大人您还常常把自己的拿出来给我们。可他却命令我们按人头给他付塔勒,那可都是我们的辛苦钱,我们的血汗钱啊!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他却要坐享其成!……但愿他没有好下场!……”
“为了你们所干的这一切,我要大大地奖赏你们!”克密奇茨说,“我真没料到你们还有这么一手……”
忽然传来远方的炮声,岔断了他们的谈话。显然是瑞典方面随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的降临又开始了炮击。过了一会儿,炮声更大。克密奇茨勒住了马;他仿佛能够分辨出哪些是要塞的炮声,哪些是瑞典的炮声。他攥紧了拳头,朝着敌寇连营的方向恶狠狠地说:
“你们开炮吧,开炮吧!你们那门最大的加农炮如今又在哪里呢?!……”
[517] 乌普萨拉是瑞典从前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