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了巨型的加农炮,确实对米勒的刺激很大,让他深感自己的力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因为迄今他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门巨炮上。步兵原已做好强攻冲锋的准备,云梯和填沟用的木捆也均已备齐,而今只好把发动强攻的一切设想统统抛弃。

开挖坑道炸毁修道院的计划也已破产。诚然,从奥尔库什调来了矿工,试图凿开岩石,从侧面逼近修道院,但是工程进展缓慢。工人们尽管小心隐蔽,但仍经常遭到修道院方面的炮火杀伤,遗尸枕藉。他们都不愿干这种不义的营生,许多人宁可死也不肯去促成圣地的毁灭。

米勒感受到日益增强的阻力;严寒夺走了厌战的部队残存的士气。恐惧情绪日复一日在官兵中扩散,他们都深信夺取这座修道院绝非人力之所能为。

终于米勒自己也开始失望了,而在炸毁巨型加农炮之后,他干脆就陷入了绝望之中。一种无能为力、无法可想、日暮途穷、一筹莫展的情绪控制了他。

次日清晨,他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从军官们口中听到有关放弃要塞、迅速撤围的建议而已。

人们开始懒散地聚集到一起,所有的人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面色阴沉。从任何人的眼神中都看不到希望和军人的胆识。在一个宽敞而寒冷的房间里,众军官围桌而坐,沉默不语,他们呼出的热气如云笼雾罩遮住了彼此的面孔,透过这白雾所看到的对方有如隔着一团浮云。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感到疲惫和厌倦,每个人都在心里说,没有良策可以奉献;而那种说了不讨好的话,自己千万别抢先说。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都想听听米勒会说些什么;而米勒一开口却是首先吩咐送来大量的热酒,叫大家开怀畅饮,他相信在热酒的作用下比较容易撬开这些紧闭的嘴巴,掏出这些人的真实想法;希望他们能畅所欲言,大胆建议从这个要塞撤围。

最后,当他认定热酒已该发生作用时,他开口说了如下的话:

“你们是否注意到,各位,波兰团队长中没有一个来出席会议,尽管我是全部通知到了的?”

“尊敬的阁下大概知道,连营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波兰团队有些勤务兵捞鱼,捞到了修道院的银子,为争夺这些银子他们跟我们的士兵打了起来,有十几个人被砍死。”

“我知道。这些银子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大部分我已从他们手中拿过来了。都在这儿摆着。我正在考虑,这批银子该怎么处理。”

“波兰团队长们的愤怒想必由此而来。他们说,银子本来就是波兰的,现在它既然又是波兰人找到的,那就该归波兰人。”

“啊,这也算理由!”弗热什卓维奇叫嚷起来。

“照我看,这理由充分。”萨陀夫斯基顶了他一句,“而且我想,如果这银子是伯爵阁下你找到的,不管其产权属于谁,阁下你恐怕就不会认为该跟别人分;不仅不肯跟波兰人分,哪怕是跟我,跟我这个捷克人分,阁下也是断然不肯的。”

“我最不愿与人分享的,阁下,首先是你对我王陛下的仇敌的善意。”弗热什卓维奇阴沉地回答。

“而我们,阁下,却由于你,不得不跟你分享羞愧和耻辱;正是阁下你挑唆我们来围攻这座要塞,才弄得现在这般模样,进退维谷,好不狼狈!”

“这就是说,阁下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

“那么阁下你还有什么希望能让我们分享的呢?”

“正如阁下你所知道的那样,我认为在座诸君都宁愿跟我分享我的希望,也不愿跟阁下分享你的恐惧。”

“弗热什卓维奇伯爵,难道阁下认定我是个胆小鬼不成?”

“我认定的是,阁下的胆量绝不会比阁下自己表现出来的大。”

“可我认定阁下的胆量比我的还要小!”

“而我,”米勒说——一段时间以来,这位将军就一直不愿对弗热什卓维奇以青眼相看,认为他是这次不幸征讨的教唆犯——“决定把这批银子送还修道院。对于那些倔强的修士,或许善意和恩典比子弹和大炮更能起作用。要让他们明白,我们想占领的只是一座要塞,而不在于他们的钱财。”

军官们都惊诧地望着米勒,他们都不习惯于米勒这种突如其来的慷慨大度。

终于萨陀夫斯基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做法了,因为这样做,同时也就堵住了那些觊觎银两的波兰队长的嘴巴,叫他们无话可说。此举在要塞里肯定也能造成好的印象。”

“那个克密奇茨的死,自会给他们造成再好不过的印象。”弗热什卓维奇说,“我估计库克利诺夫斯基已经在那里剥下他的皮了。”

“我也认为那人已经送了命。”米勒说,“不过提到那人的姓氏,就使我想起了我们惨重的损失,这损失是无法弥补的。这是国王陛下的炮兵部队所拥有的火炮中最大的一门大炮。我无需向各位隐瞒,我的所有希望全都寄托在这门巨炮上。围墙上已经轰开了豁口,要塞里也已人心惶惶。再有两天,我们本来就可发起冲锋而一举拿下修道院。可现在我们的一切辛劳全成了挑雪填井,我们的一切努力全是白费劲儿。他们在一天之内便可修复大墙。我们现在能用的那些火炮,并不比要塞的火炮强,而且很容易给破坏掉。更大的火炮从哪儿也调不来,因为威滕伯格元帅自己也没有。各位!我越考虑这件事,就越是觉得损失之惨重无法估计!……请各位想想,这损失竟是由一个人造成的!……真是一条恶狗!一个撒旦!……真要把人逼得发疯!真见他所有长角的鬼啦!”

米勒说到这里禁不住抡拳擂起了桌面,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冲上了脑门,尤其令他愤怒的是他对此竟然毫无办法,完全无能为力。

过了片刻他吼叫道:

“一旦国王陛下得知这一惨重损失,他会怎么讲?!”

又是一阵儿沉默,然后他再次嚷道:

“我们还能怎么办?这岩石总不能用牙齿去啃吧!但愿那些怂恿我到这要塞下边来的人统统得瘟疫死掉!……”

这话刚出口,他便抓起一只水晶杯,在恼怒中狠狠砸到地板上,把那水晶制品砸成了碎末。

军官们缄默不语,屋子里鸦雀无声。这般不成体统的冲动全然是一种农民的本色,实不该发生在一个身居如此高位的军人身上。这一举动伤害了人们对他的信赖,使会场上的气氛受到彻底的破坏,也使人们坐在这里更觉尴尬。

“出点儿主意吧,各位!”米勒吼叫道。

“出主意可以,不过要心平气和。”黑森公爵答道。

米勒开始喘着粗气,想让满腔怒火从鼻孔里发泄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平静了点儿,瞪着眼睛把在场的人扫视了一圈,似乎是想用目光鼓励他们大胆发表意见。可半天还是没人理睬,于是他又说道:

“对不起,各位,不过我的愤怒也并不可怪,自从我继托斯滕森担任兵团司令以来,一直无往不胜,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这些都毋庸细说;我也不想面对今天的惨败来夸耀往日的勋劳。简而言之,在此要塞下方所发生的一切,干脆就是超乎人之常理的。今天我召集大家在此会商实有其必要……我希望大家能多出主意……在今天的会议上得作出抉择。多数人主张怎么做,我就照办。”

“请将军阁下给我们出个议事的题目。”黑森公爵说,“我们是只限于讨论如何夺取要塞,还是也讨论撤围是否会更好?”

米勒并不愿把问题提得这么明确,至少他不愿首先从他嘴里说出“要不就强攻,要不就撤军”这样二者必取其一的话。因此他又说道:

“各位,谁怎么想,就请坦率讲明。我们大家关心的只应是国王陛下的利益和荣誉。”

但军官中同样没有人肯首先提出撤军的倡议,因此又是冷场,人人都三缄其口。

“萨陀夫斯基团队长!”过了片刻,米勒竭力用一种友好、宽厚的口吻试探说,“阁下讲话向来比别人坦率,因为阁下的声望能确保不受任何猜疑,因此请阁下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将军,我想……”团队长回答,“那克密奇茨是当代最伟大的军人之一;我想,我们的处境是令人绝望的……”

“阁下不是曾主张应从要塞撤兵吗?”

“将军阁下请容许我冒昧申辩一句,我过去只是主张,根本不要开始这样的一场围攻……而不是撤围问题……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那么现在阁下有什么主意呢?”

“现在我把出主意的机会让给弗热什卓维奇伯爵……”

米勒一听此话,一下子就像个异教徒那样发狠地说:

“韦伊哈德伯爵得为这整个倒霉的征伐承担责任!”

“并非我所有的建议都能实现。”弗热什卓维奇倨傲无礼地回答,“我也可以大胆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有人破坏了我的建议;有人对那些神甫无疑怀有奇怪而不可解释的善意,多方阻挠对他们采取任何比较严厉的措施。我曾建议把那两个前来当使者的神甫送上绞架,深信如果这样做就会造成一种恐怖的气氛,那个鸡笼说不定早已向我们敞开了大门。”

弗热什卓维奇说到此,眼睛便盯住了萨陀夫斯基,但后者还来不及回答,黑森公爵就插嘴说:

“伯爵,你可别把这要塞称为鸡笼,因为你越是贬低它的意义,就越加大我们的耻辱。”

“不管怎么说,毕竟我曾建议把那两个使者送上绞架。恐怖终归是恐怖,该进行威慑就得威慑。我从早到晚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可是萨陀夫斯基团队长却以辞职相威胁,让那两个神甫安然离去。”

“你去呀,伯爵大人,今天就进要塞去!”萨陀夫斯基用激将的口吻回答,“你去用炸药炸掉他们最大的火炮,就像那个克密奇茨对我们干的那样。我敢向你担保,你如果这样做,保管你制造的恐怖气氛肯定要比像强盗那样杀害使者要大得多!……”

弗热什卓维奇没有搭腔,却直接对米勒说:

“将军阁下!我以为,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议事的,不是聚在一起来演闹剧的!”

“除了无谓的指责,阁下还有什么要讲的吗?”米勒问。

“我有。尽管这些堂堂的军官在逗乐儿,其实他们该把自己的玩笑挑个更合适的时机来开。”

“啊,莱耳忒斯之子真是以自己的机智见称!”黑森公爵叫喊起来。

“各位!”弗热什卓维奇回答说,“众所周知,你们的保护神不是弥涅耳瓦,但由于玛尔斯没给你们垂恩,你们就连发言权都放弃了!那就请允许我来讲讲吧。”

“大山开始呻吟啦,我们马上就会见到一条耗子尾巴!”萨陀夫斯基扔出了这么一句。

“请肃静!”米勒威严地说。

“讲吧,伯爵阁下,只是你得记住,迄今你所有的主意结出来的都是苦果。”

“尽管天寒地冻,我们却不得不在这里啃那发了霉的面包干!”黑森公爵尖刻地说。

“从而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公爵殿下要喝那么多的酒。”弗热什卓维奇反唇相讥道,“尽管葡萄酒不能给殿下增添才智,但毕竟有助于你的消化,甚至连耻辱也能愉快地消化掉。不过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很清楚,要塞里有一帮人早就渴望投降,只是一方面由于我们的软弱,另一方面也由于修道院院长超人的固执,把这一帮人控制得紧紧的,使他们无所施为。如果我们对要塞施加新的压力,进一步加强威慑,也就给这一帮人增添新的力量。因此对火炮的损失,我们应该表现得满不在乎,应该发动更猛烈的强攻。”

“这就是阁下所要说的一切?”

“哪怕这就是一切。我认为,这主意尽管算不得新鲜,可总比端着酒杯说些无聊的挖苦话,总比喝得烂醉埋头睡大觉更与瑞典军人的荣誉相称。何况这还不是一切。我认为,应该在我们的士兵中,尤其是在波兰士兵中散布消息,说那些矿工现在正忙于布雷,就说他们发现了一条过去留下的地道,它一直延伸到教堂和修道院的下边……”

“阁下有道理,这是个好主意!”米勒称赞道。

“一旦这消息在我们和波兰的士兵中传开,波兰人自己就会去劝说修士们投降,因为他们和那些修士一样,关心的都是使那迷信的巢穴能得以保全。”

“对于一个天主教徒,说出了这样的话实在妙!”萨陀夫斯基嘀咕了一句。

“倘若他替土耳其人当差,说不定就会把罗马称为迷信的巢穴!”黑森公爵附和道。

“到那时,我们这儿的波兰人肯定会派出代表去见那些神甫,”韦伊哈德继续说道,“修道院里早就想投降的那帮人,在恐怖的威慑下,自会重新作出自己的努力;谁知道他们就不会逼迫修道院院长和顽固派敞开大门?!”

“由于莱耳忒斯之子的骗局,普里阿摩斯的京都才会陷落。”黑森公爵朗诵似地说。

“的确,这纯粹是一部特洛伊史,而他却以为自己想出了什么新点子!”萨陀夫斯基应和道。

可米勒喜欢这个主意,因为这主意本身确实不坏。弗热什卓维奇提到的那帮主降派在修道院里确实存在。甚至某些意志比较薄弱的神甫也属这一派。此外,恐怖情绪有可能在要塞守备人员中蔓延开来,甚至影响到那些至今仍决心抵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

“我们不妨试试,不妨试试!”米勒说,他就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救命的木板儿那样,很容易从绝望中转到满怀希望,“但不知卡林斯基或兹布罗热克是否会同意作为使者到修道院去,是否会相信那骗局,是否愿意把找到地道的消息传给那些神甫?”

“无论如何库克利诺夫斯基总是会同意的。”弗热什卓维奇说,“不过最好是让他相信真的有条地道。”

这时米勒的住所前边传来了一阵儿马蹄声。

“瞧,兹布罗热克团队长催马赶来了。”黑森公爵眼望着窗外说。

不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了踢马刺的叮当声,兹布罗热克走了进来,应当说是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神情很激动,军官们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何如此慌张,团队长就吼叫道:

“库克利诺夫斯基死了!”

“怎么?阁下在说些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米勒一迭连声地问。

“请让我喘口气儿。”兹布罗热克说,“因为我所见到的,超出了人的想象……”

“快点儿讲!是什么人杀害了他?”军官们大声询问。

“克密奇茨!”兹布罗热克回答。

所有的人都从自己的座位上跳将起来,都开始瞪着眼睛望着兹布罗热克,就像望着个发了疯的人;而他则仍气喘吁吁,从鼻孔里冒出的热气立刻就化作一团团白雾。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的。”他说,“因为这绝非人力之所能为。库克利诺夫斯基确实断了气,三名士兵被杀,而克密奇茨却无影无踪。我知道,他这个人很可怕。他的声望在全国妇孺皆知……但他当时是个俘虏,又被捆住了,不仅得以脱身,还杀死了士兵,并且对库克利诺夫斯基施以严刑……这绝不是凡人所能够办到的,莫非他是个魔鬼!”

“这种事从未发生过……简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无法相信!”萨陀夫斯基喃喃说。

“这个克密奇茨让人见识了他的能耐!”黑森公爵说,“可昨天波兰人对我们讲,这是一只什么鸟,我们还不相信;我们以为他们是过分渲染,就像他们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一样。”

“真要让人发疯!”弗热什卓维奇嚷道。

米勒双手抱头,一言不发。当他终于抬起头时,但见他那双眼睛里愤怒和怀疑的目光交替出现,有如电光闪烁。

“兹布罗热克阁下,”他说,“就算他是个撒旦,就算他不是个凡人,如果没有帮手,没有任何密谋,这种事他是绝对办不到的。在这儿,克密奇茨有他自己的崇拜者,而库克利诺夫斯基又有自己的仇人,阁下就属于这一类人物!”

兹布罗热克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大莽撞的军人,禀性桀骜不驯,他一听到那无端的指责是冲着他自己来的,那副面孔立刻就变得更加苍白。他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跨到米勒跟前,挡住了将军的去路,直视着将军的眼睛。

“莫非将军阁下是在怀疑我?”他问。

接着便出现了一个令人极其沉郁而紧张的时刻。在场的全部人员都毫不怀疑,米勒定会作出肯定的答复,这样一来必然要发生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可怕事件。所有人的手都握住了剑柄,萨陀夫斯基甚至把长剑拔出了剑鞘。

但就在这一瞬间,军官们透过窗口见到院子里挤满了成群的波兰骑兵。他们多半也是来通报库克利诺夫斯基的凶信儿的,可是一旦发生冲突,毫无疑问,他们定会站在兹布罗热克一边。米勒也看到了他们,因此尽管狂怒使他的脸色苍白,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佯装没有觉察兹布罗热克的行动中有任何挑衅的意味,竭力使语气显得自然一些,他慢悠悠地回答说:

“那就请阁下给我们详细讲讲,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兹布罗热克张大着鼻孔站立了片刻,终于也冷静了下来,再者当他见到有那许多骑兵军官走了进来,他的思路也就改变了。

“库克利诺夫斯基给杀害了!”进来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这么反复说。

“库克利诺夫斯基给杀死了!”

“他的队伍在溃散!他的士兵在发疯!”

“请原谅,各位,请你们让兹布罗热克团队长说说,他是头一个带来这消息的!”米勒高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才静了下来,兹布罗热克团队长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

“各位都知道,在上次会议上,我曾以骑士的荣誉向库克利诺夫斯基挑战决斗。我曾是克密奇茨的崇拜者,这不假,可自打那门巨型火炮被炸毁之后,即便是你们,即便是他的仇敌,也都不得不承认,能作出此等壮举的绝非等闲人物。军人珍视英勇精神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仇敌表现出的勇气也应给予高度评价,所以我曾向他伸出了手,但他不肯跟我握手,还称我为卖国贼。于是我暗自想:就让库克利诺夫斯基去收拾他,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关心的只是,不要太出格,因为如果库克利诺夫斯基对待克密奇茨的态度有悖于骑士道义,必将丧失荣誉。我不能坐视他的劣行带来的耻辱落到所有波兰人的头上,其中自然也落到我的头上,所以我才一定要跟库克利诺夫斯基决斗。今天早晨我带了两名助手骑马去了他的营地。我们到了他的住所……那儿的人说:‘他不在家!’我派人到这儿来找,也说他不在!在他住所里有人说,夜里他根本没有回去,不过他们并不着急,因为他们以为他留在了将军身边。直到有名士兵讲,他在夜里带着克密奇茨去了田野,进了一座粮仓,要在那里火烤克密奇茨。我就骑马去了粮仓,只见两扇大门洞开。我走了进去,只见有个人赤条条给吊在房梁上。我心想,是克密奇茨。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屋内的黑暗,这才看清吊着的尸体极瘦,干巴巴一把骨头,而那克密奇茨身体健壮,看上去就像是赫耳梏勒斯……我觉得好不奇怪,一夜之间他怎么能缩成这副模样儿……我再走上前去,一看,原来是库克利诺夫斯基!”

“吊在房梁上?”米勒问。

“不错!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心想:是巫术?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直到我发现三名被杀士兵的尸体,我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千真万确的,是实实在在的。这个可怕的克密奇茨杀死了那些人,又把库克利诺夫斯基吊在了房梁上,像刽子手那样用火烤他,自己却溜之乎也!”

“这儿离西里西亚边界不远!”萨陀夫斯基说。

接着是一派沉寂。

至此,涉及兹布罗热克参与谋杀的一切疑窦在米勒心中已彻底消除。但事件本身使他困惑,使他震惊,使他心中充满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忐忑。他看到周围险象环生,或者应该说,是看到了各种凶险的憧憧魔影,令人为之毛骨悚然,而这一切他既不知如何对付,也无力对付;他感到自己被一连串的挫折包围,有如锁链缠身。这锁链起始的环节已出现在他眼前,更多的环节还缠绕着他的未来;未来是黑暗的,究竟隐藏着何等的凶险,一时还看不清。正是这种危机感控制了他,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住在一幢满是裂缝、行将倾覆的房子里,这危房每时每刻都可能坍塌在他的头顶上。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如同难以承受的重负压在他心头,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他自问究竟该从何处下手?

这时弗热什卓维奇突然擂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天哪!”他说,“自从昨天我见到这个克密奇茨,我就觉得跟他似曾相识,好像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会儿他那张面孔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记起了他说话的声调。我恐怕与他有过短暂的接触。那是在某个傍晚,昏天黑地的,可我脑海里有印象,有印象……”

说着他一个劲儿地用手搓额头。

“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米勒说,“哪怕你记起了他,伯爵阁下,你一不能把火炮粘好,二不能让库克利诺夫斯基复活!”

然后他转身对众军官说:

“各位,谁愿意跟我一起到出事现场去看看?”

所有的人都愿意去,因为所有的人都好奇。

于是鞴好了马匹,他们上马后便策马一溜小跑,将军的坐骑跑在最前面。到了那座粮仓附近,他们见到数十名波兰骑兵,散布在那幢建筑物周围,散布在路上,散布在田野。

“这都是些什么人?”米勒问兹布罗热克。

“他们该是库克利诺夫斯基的人。不妨对将军阁下说,这帮土匪简直都在发疯……”

兹布罗热克说着便向一名骑兵招了招手。

“你过来,到这儿来!快!”

骑兵催马来到他们跟前。

“你们是库克利诺夫斯基的部下?”

“是的。”

“团队其余的人都在哪儿?”

“全都跑散了。他们说再也不愿当差跟光明山作对。”

“他说什么?”米勒问。

兹布罗热克作了翻译。

“请阁下问问他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将军说。

兹布罗热克翻译了问话。

“不知道。”士兵回答,“有些人去了西里西亚。另一些人说,要去给克密奇茨当差,因为像他那样的团队长无论是在波兰,还是在瑞典人中间都找不出第二个。”

兹布罗热克如实翻译了士兵的话,米勒听后陷入了沉思。的确,库克利诺夫斯基管带出的这种兵马,自会毫不迟疑地去投奔克密奇茨。在他的指挥下,这些人可能会变得很有威胁性,即使不致威胁到米勒的大军,至少也会威胁到他的粮秣供应和交通运输。

在这座有魔力的要塞周围,汹涌着危险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

兹布罗热克脑子里想的定是同样的问题,因为他像在回答米勒的想法似的,说道:

“是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我们这个共和国一切都在动荡,如大海的浪潮汹涌澎湃。只要这个克密奇茨登高一呼,立刻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到他周围,特别是在他这次行动之后,他的号召力会更大。”

“他能有何作为呢?”米勒问。

“尊敬的阁下,请别忘记,就是这个人把霍万尼斯基打得垂头丧气,而霍万尼斯基拥有的兵力,加上哥萨克,是我们现有兵力的六倍……往后没有他的恩准,一车粮秣都不可能运送到我们手中,而我们周围的庄园都已被破坏殆尽,届时我们就得挨饿。此外,克密奇茨还有可能跟热戈茨基及库莱沙联合,那时就会有数千把战刀随时等待他的调遣。他这个人本来就厉害得叫人头痛,兴许还会成为molestissimus。”

“可阁下觉得自己的士兵可靠吗?”

“比我本人还可靠。”兹布罗热克鲁直地回答。

“怎么还可靠?”

“因为,说实话,我们大家对这场围攻都受够了!”

“我相信,它不久就会结束。”

“问题在于怎样结束?其实不管夺下这座要塞还是从这座要塞撤兵,同样都是失败。”

这时他们一行到达了粮仓。米勒下了马,随之军官们也都下了马,所有的人都进了粮仓。士兵们已将库克利诺夫斯基从梁上放了下来,让他仰面躺在干草上,盖了一条基里姆壁毯。三具士兵的尸体就躺在旁边,一具挨着一具摆得整齐。

“这些都是用刀子杀死的。”兹布罗热克低声说。

“库克利诺夫斯基呢?”

“库克利诺夫斯基身上没有刀伤,只是腰部给火烤过,胡子烤焦了。他准是冻死的,要不就是憋死的,因为他的帽子至今还塞在他的嘴里。”

“把毯子揭开!”

士兵掀开壁毯的一角,露出一张吓人的肿胀的脸,瞪大着眼睛,眼球突出。那被燎焦的残剩胡须上沾着呵出的气凝成的冰溜子,它们沾上了烟炱就成了仿佛是从嘴里龇出的獠牙。这张脸是那么丑恶,使米勒不禁打了个寒战。将军虽说习见过各种人间惨状,可这张面孔却实在使他无法忍受。

“快盖上!可怕!可怕!”

他说。粮仓里笼罩着一派死寂。

“我们何苦要到这里来?”黑森公爵说,同时吐了口唾沫,“我会一整天不去碰食物。”

米勒心间猛地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几乎达到了疯狂的边缘。他的脸色发青,两眼圆睁,瞳孔扩大,开始把牙齿咬得咯吱响。一种嗜血的、想拿任何人出气的野性的渴望控制了他,于是他转身冲着兹布罗热克吼叫道:

“那名知道库克利诺夫斯基去了粮仓的士兵在哪里?快把他叫来!此人准是同案犯!”

“我不知道那名士兵还在不在这儿。”兹布罗热克回答,“库克利诺夫斯基所有的部下都已跑散,如同卸下了羁轭的公牛!”

“给我把他抓来!”米勒疯狂地咆哮。

“那就请将军阁下自己去抓!”兹布罗热克以同样的狂怒吼叫着。

于是又一次火并的危机濒于爆发的边缘,这火并的危机仿佛只系于一根蛛丝上,眼看灾难就要落到那些瑞典人和波兰人的头上。波兰士兵开始聚拢到兹布罗热克身边,都在吓人地抖着胡子,把刀剑弄得叮当响。

突然粮仓外边响起一阵喧嚣,接着便听见了枪声和马蹄声,一名瑞典雇佣骑兵的军官急如星火地冲进了粮仓。

“将军!”他喊叫道,“修道院来了一次偷袭。那些准备用地雷开坑道的矿工给杀得一个不剩!步兵队伍也逃得五离四散。”

“真得把人逼疯!”米勒叫喊着,两手直抓头上的假发,“上马!”

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纵马急驰,旋风似地朝着修道院的方向狂奔,马蹄踹踢着冻雪,溅起一个个如雹的雪团。萨陀夫斯基属下的一百名骑兵由他兄弟管带,此刻正赶来接应米勒。一路上他们见到许多支步兵队伍惊恐万状,秩序混乱,狼狈逃窜。曾几何时,称雄别处,堪称天下无敌的瑞典士兵,如今士气丧尽,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甚至逃离了那些不受任何凶险威胁的壕堑。数十名步兵被狂奔的军官和骑兵的马蹄踩死。米勒一行终于到达了离要塞约一斯塔耶远近的高岗,然而他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立马高岗,眺望顺利返回修道院的袭击者,因为居高临下,一切看得了如指掌。凯旋者的歌声、欢呼声、笑声传进了米勒耳中。

而且,竟有个别人不时停下脚步,举起血淋淋的战刀指着瑞典军队司令部这一行人,在威胁,在嘲笑。瑞典将军身旁的波兰人认出了扎莫伊斯基持剑官,是他亲自领兵打了这场奇袭,此刻他见到瑞典司令部的人员,便站住不走,庄重地向米勒挥帽致意。毋庸奇怪,有要塞炮火掩护,他对这样做感到很安全。

果然,大墙上方硝烟骤起,鸟群般的铁弹带着恐怖的呼啸声飞向瑞典军官。几名雇佣骑兵滚鞍落马,中弹者的呻吟同飞弹的啸鸣彼此应和。

“我们在火力圈里了,快撤!”萨陀夫斯基命令说。兹布罗热克挽住米勒坐骑的辔头。

“将军,快撤!这儿是死亡!”

米勒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声不吭,让人带出了炮弹的火力范围。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后,杜门谢客,一整天谁也不见。

他定是在回顾自己攻坚圣手的荣光。

弗热什卓维奇伯爵这时大权在握,以令人不可思议的精力开始准备向要塞发动强攻。构筑了新的壕堑,士兵们继矿工之后接着开凿岩石,安置地雷,企图炸出一条通道。整个瑞典连营忙得热火朝天,看上去仿佛是围攻者给注入了一种新的士气,或者是开来了新的援军。

几天后,在瑞典部队和归降的波兰部队的连营里,炸雷般地传开了一个消息,说坑道兵找到了一条地下通道,一直延伸到教堂和修道院的下边,现在只要将军同意,就可把整座要塞炸得飞上天。

无边的欢乐笼罩了那些被严寒、饥饿、徒劳的辛苦弄得精疲力竭的士兵。欢呼、呐喊之声响成一片:

“琴斯托霍瓦是我们的!”

“我们要炸掉这个鸡笼!”

鼓舞人心的消息口口相传,连营里又开始聚宴狂饮。

弗热什卓维奇无处不在,他走到哪里都给士兵鼓劲,走到哪里都一再肯定有关找到了地道的消息,一天要重复上百次,他要士兵们坚信确有其事,他用酒来制造热烈气氛,怂恿人们纵酒狂饮。

瑞典连营欢乐的回声终于传到了要塞。有关已经放置了地雷,准备爆炸的消息闪电般地从大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甚至有些最勇敢的人也开始胆怯了。妇女们开始哭哭啼啼,呼天抢地围住了修道院院长的住所,当他出来跟她们见面时,她们把孩子往他手里塞,号叫道:

“请别祸及无辜……他们的鲜血会溅到你的身上!……”

越是胆小鬼,这会儿越是大胆向科尔德茨基神甫进攻,要求他千万不要祸及圣地,不要让最圣洁的圣女的圣都遭殃。

我们这位身着僧袍怀有不屈意志的英雄,此时此刻面临的困境是前所未有的。所幸的是,瑞典方面放弃了强攻,似乎要向被围困的人们更有力地证明,他们已经无需开枪放炮了,只消点燃一根小小的引信,便足以大获全胜。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修道院里的恐怖情绪更加增长。在那些死一般沉寂的夜晚,某些最胆怯的人觉得自己似乎听见地底下有什么声响,似乎有人在走动。他们煞有介事地说,瑞典人恐怕已经到了修道院的地底下了。最后连众多修士也精神沮丧。这些人在斯特拉陀夫斯基神甫的带领下,去找修道院院长,敦促他立即着手跟瑞典方面谈判,缴械投降。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大部分士兵和若干贵族。

科尔德茨基神甫走到庭院,众人将他团团围住,这时神甫说道:

“难道我们不曾信誓旦旦,表示要为保卫圣地流尽最后一滴血?诚然,不妨把话说清楚,如果炸药真的把我们抛上半空,那么落回地面的将只是我们卑贱的肉体,只是寄命尘世的躯壳,我们的灵魂是不会返回的……天国之门将为我们敞开,我们将投身于永恒的无边无际宛如汪洋大海的欢乐和幸福之中。耶稣将在天国接待我们,最圣洁的圣母也会在那里欢迎我们,而我们将会像金色的蜜蜂,憩息在她的袍服上,沐浴在光辉里,觐见得上帝的圣容……”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闪现出灿烂的光芒,充满灵感的双目仰望天穹,他讲话的语调庄重,显示出超尘拔俗的平静。

“啊,上帝,你这天上人间的主宰,”他继续说道,“你看得到我的心,你知道,我对这些人讲的话绝非谎言欺骗,假如我只渴望个人的幸福,我就会向你伸出双手,发自内心深处向你祈求:‘主啊,求你显灵,让炸药爆炸,因为就此死去,不啻是一种解脱,是涤罪赎过,是永恒的安息;你的仆人已是心力交瘁,操劳过度……’谁又不愿把这种没有痛苦的死视为一种奖赏?这样的死来得突然,只是转眼之间的事,犹如天上划过的一道闪电,此后便是永恒的得救,不竭的幸福,无穷的欢乐!……

“可是你命我守护你的圣所,因此我无权进入天国;既然你把我放在了守卫者的位置上,因此你也给我注入了你的力量。我知道,主啊,我看到,我感觉到,即便敌寇使奸施恶,潜入这教堂底下,哪怕他们倾其所有的火药,将全部有破坏性的硝石统统放置在教堂底下,只消我给那些炸药画个十字,它们就不会爆炸……”

至此他转向聚集的人们,继续说道:

“上帝已给我灌注这等力量,可你们也要从你们自己心间祛除恐惧!我的灵魂已潜入地下,已洞察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的仇敌在散布谎言,教堂下边并没有那炸药的恶龙。你们,你们这些胆小的百姓,在你们心中恐惧窒息了信仰,今天你们还不配进入上帝垂恩和安息的王国,因此你们脚下没有炸药!上帝要保全这个圣所,使之成为挪亚方舟,漂泊在灾难和不幸的洪流之上,经受狂涛恶浪的考验。因此我以上帝之名,第三次向你们宣告:教堂底下没有炸药!当我以上帝之名昭告尔等之时,谁敢于不信我的话?谁还敢于心怀疑虑?……”

他说出此话便住了口,眼睛逼视着大群的修士、贵族和士兵。他的声音里蕴涵着如此不可动摇的信仰、自信和力量,以至众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有出头表示异议。相反,人们的心中倒感到慰藉,终于一个士兵,一个普通农民说道:

“赞美上帝的圣名!三天来他们一直在说能炸掉要塞,为什么至今还不炸呢?”

“赞美最神圣的圣女!为什么他们还不炸呢?”十几条嗓子同声问道。

这时突然出现了异兆。眨眼间四周响起了一片禽鸟的鼓翼声,但见成群的冬雀出现在要塞的庭院里,还不断有新的鸟群从附近饥饿的庄园飞来,鸟群中有灰色的凤头百灵、金色胸脯的黄鸦、寒碜的麻雀、绿色的山雀、绚丽的梅花雀,它们有的蹲在屋顶的承溜上,有的蹲在教堂的拐角、门楣、飞檐上;有的在修道院院长头顶上方盘旋飞舞,形成色彩斑斓的花环。它们把翅膀扇得啪啪响,发出唧唧的哀鸣,仿佛在乞求施舍;它们对人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场的僧俗人等见此情景无不骇异,而科尔德茨基神甫则在祈祷片刻之后,说道:

“瞧,这些林间小鸟都飞来乞求圣母的庇护,而你们反倒怀疑圣母的威力?”

慰藉和希望已回到了人们心中,修士们捶胸痛悔,去了教堂,而战士们则都上了围墙。

妇女们都出来向鸟群抛撒谷物,鸟儿便开始贪婪地啄食。

所有的人都把那些小巧的林间居民的来访解释为对自己的好兆头,对敌寇则是一种恶兆。

“既然那些小鸟不避枪弹,不畏火炮的轰鸣,成群结队往有人居住的地方飞,看来森林里的积雪必是很厚。”战士们说。

“可它们为什么要从瑞典人那边往我们这儿飞呢?”

“因为这些小生灵,即便是最低贱的,也都很聪明,知道区别敌人和自己人。”

“这不可能!”另一名战士回答,“要知道,在瑞典的连营里也有波兰人;可这意味着那边必定在挨饿,到了连喂马的饲料都缺乏的地步了。”

“还意味着更好的呢,”第三个人说,“因为这表明,他们所说的那些炸药,纯属无耻的谎言。”

“怎么会是这样?”许多人异口同声地问。

“老人们讲,”这名战士回答,“若是某一座房子要倒塌,春天在那屋檐下搭窝的燕子、麻雀,在屋坍前的两三天统统都会搬家;每样禽兽都有灵性,对凶险有预知的能力。假如修道院底下埋了炸药,那些鸟儿就不会飞到这里来。”

“真的?”

“就像主祷文里的那句阿门一样!”

“赞美最圣洁的圣女!这么说,瑞典佬可要倒霉了!”

就在这时围墙的西南大门口传来了军号声;大家都跑了过去,想瞧瞧来的是什么人。

原来是一名瑞典号手,他是从连营送信来的。

修士们立即聚集到议事厅。信是弗热什卓维奇写的,他通知说,如果到明天要塞还不投降,就会给炸飞。

可即使是先前那些给吓破了胆的人,现在对这样的挑战也不相信了。

“这是徒劳的恫吓!”神甫们和贵族们众口一词地叫嚷说。

“让我们给他写封回信,叫他们别心软,不妨放手爆炸就是!”

果真他们用这种口气回了信。

这时聚集在号手身边的许多战士对这种警告一概报以讪笑。

“好得很!”他们对号手说,“为什么你们还不动手,是顾惜我们吗?我们可是巴不得早一点儿上天堂!”

给号手送来回信的人对他说:

“你们别说空话浪费时间了!……你们自己已是食不果腹,饥火煎愁肠;而我们,上帝保佑,倒是什么也不缺。连鸟儿都从你们那边飞走了。”

于是,弗热什卓维奇的诡计彻底落空。

又过了一天,事实有力证明,被围困者的担惊害怕完全是多余的。修道院又恢复了平静。

翌日,琴斯托霍瓦那位可敬的市民雅采克·布茹汉斯基再次暗中投来一封书信,给光明山的人报警,说瑞典方面准备发动强攻,但同时也送来了好消息,说杨·卡齐米日已从西里西亚起驾回銮,说整个共和国都已奋起反抗瑞典人,说根据围墙外边流传的消息,敌方纵令发起强攻,也将是最后一次。

布茹汉斯基送信时还带来一麻袋送给神甫们过圣诞节的鱼,他是化装成一名瑞典士兵来到大墙附近的。

不幸的是,有人认出了他,把他抓住了。米勒下令对他严刑拷打;老人在受刑时眼前幻现出天国的胜景,脸上布满了甜蜜的微笑,像个无邪的孩童;他表现出的不是痛苦,而是无法形容的欣快。施刑时米勒将军在场,但从这位殉难者口中,没能拷问出一句供词;获得的只是令他绝望的信念:人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摇动这些人民,没有任何力量能摧折这些人民,没有任何力量能使这些人民屈服。

这会儿老乞婆孔斯坦齐娅又拄着拐棍儿来到了瑞典连营,她带来了一封科尔德茨基神甫的书信。神甫以谦卑的口气要求瑞典方面在圣诞节祈祷仪式期间暂缓发动强攻。瑞典哨兵和军官们接待老乞婆时,对光明山方面竟派出这样的使者免不得要讥笑和挖苦一番,可她却回敬说:

“贵方按强盗的方式对待使者,别人谁肯来?我是为了一小片面包才接受这送信的差事的。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活不长,对你们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你们不相信,就由你们处置,反正我是在你们的掌握之中。”

倒是没人把她怎么样。尤其是米勒,他渴望再一次试试通过和解的途径解决问题,同意了修道院院长的请求;甚至同意接受赎金,释放尚未被折磨至死的雅采克·布茹汉斯基;出于同样的动机,他还派人将瑞方士兵找到的部分银两归还了修道院。他这是故意做给弗热什卓维奇看的,那位伯爵在坑道诡计失算后,再度失宠。

圣诞节前夜终于到来。当第一颗星星闪烁于天际之时,整座要塞也到处亮起了烛光。夜晚是平静的,寒风刺骨,但很晴朗。呆在壕堑里冻得四肢麻木的瑞典士兵,从下方仰望着那不可接近的要塞黑森森的围墙,脑海里浮现出他们故乡温暖的、用满是苔藓的泥土干打垒建成的斯堪的纳维亚茅舍,想起了他们的妻子、儿女和闪亮着烛光的圣诞树,于是不止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长吁短叹起来,是伤心,是思念,也是绝望。而在要塞里,在一张张铺了干草的桌子旁边,被围困的人们在迎接圣诞,分享圣饼,人人脸上都闪现出宁帖的欢愉,因为每个人都有一种预感,也可以说都有一种信心,认为他们苦难的时刻很快就会过去。

“明天他们会发动强攻,但这已是最后一次,”神甫们和战士们相互鼓励说,“无论谁注定要在明天的战斗中牺牲,都应感谢上帝,让他在牺牲前能参加圣诞弥撒,从而也更可确保天国之门向他敞开,因为谁在圣诞之日为信仰捐躯,定将受到上帝垂恩而永获荣光。”

他们互相祝福万事顺遂,长命百岁,或是荣膺天国的桂冠,每个人的心都感到如此快慰,仿佛劫难已经过去。

在修道院院长的身边空着一张座椅,座椅前面摆了一只盘子,盘子里放有一摞用蓝色丝带扎着的洁白圣饼。

所有的人都顺序就座,惟独那张椅子无人占用,持剑官扎莫伊斯基说:

“我看出,尊敬的神父,你这是按照老习惯给山门外的人准备的座位。”

“不是给山门外的人准备的。”奥古斯汀神甫回答说,“这是为了纪念那位青年,我们大家对他都爱如亲生的儿子,他的英灵这会儿正看着我们,见我们心怀感激在这儿纪念他,他定会无比欣慰。”

“上帝啊!”谢拉兹的持剑官说,“他这会儿比我们谁都幸福!而我们又有谁不该衷心地感谢他!”

科尔德茨基神甫已是热泪盈眶,查尔涅茨基骑士说:

“编年史上记载着的不少人比他都渺小得多。假如上帝允许我成为这场劫难的幸存者,将来无论是谁向我问起:你们之中谁是能与古代英雄媲美的军人,我定会告诉他说:巴比尼奇……”

“他不姓巴比尼奇。”科尔德茨基神甫突然打岔说。

“怎么,他不姓巴比尼奇?”

“我早已知道了他的真实姓氏,可那是他忏悔时说的,得保守秘密……直到他去炸毁那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临行时才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让大家知道我是什么人,让清白的名声与我的姓氏同在,以洗刷我昔日的罪愆。’他去了,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虽万死而不辞,终于舍生取义……因此现在我可以告诉各位:他是克密奇茨!”

“是立陶宛那位赫赫有名的克密奇茨?!”查尔涅茨基骑士抓着额发激动地大声问道。

“是他!上帝的圣恩就是这样在改变人的心!”

“天啦!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为何要采取如此壮烈的行动!现在我明白了,他怎能有此等胆识,怎能有此超乎一切人的大无畏的精神!原来他就是克密奇茨,克密奇茨!那个让敌寇闻名丧胆的克密奇茨,整个立陶宛都在为他唱赞歌!”

“从此不只是立陶宛,整个共和国都要为他唱赞歌。”

“是他第一个警告我们要提防弗热什卓维奇!”

“是他促使我们适时紧闭山门,做好战斗准备!”

“是他开弓射箭杀死了头一名瑞典围困的士兵。”

“他摧毁了敌人多少门火炮!而放倒那德福西斯的又是谁?”

“还有那门巨型加农炮!如果说我们并不惧怕明天的强攻,这又是谁的功劳?!”

“让我们每个人都满怀崇敬之情永远纪念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赞美他的英名,让正义永世长存!”科尔德茨基神甫说,“现在让我们祈祷:‘上帝,请赐他永远的安息!’”

“愿上帝的光辉永远照亮他的灵魂!”众人合唱似地同声祈祷。

但查尔涅茨基骑士久久难以平静,他的思绪始终围绕着克密奇茨这个人物打转。

“各位,我不妨对你们讲,他这个人身上确有不同凡响之处,哪怕只是作为普通一兵在军中服役,指挥权很快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他手上。人们往往不知不觉地服从于这样一个青年,让我好不奇怪……事实上,在那个角楼是他在指挥,连我本人也听他的。可我那时哪里知道他就是克密奇茨!”

“不过有桩事让我觉得古怪,”谢拉兹的持剑官说,“瑞典人为什么没有利用他的死大吹大擂?”

科尔德茨基神甫长叹一声,说道:

“想必是炸药当场就把他炸得灰飞烟灭了!”

“我宁愿砍掉自己的一只手,只要他能活着!”查尔涅茨基骑士嚷道,“不过,总还有点儿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克密奇茨竟会让炸药炸死!……”

“他为我们献出了自己的性命!”科尔德茨基神甫回答说。

“确实如此。”持剑官说,“假若那门巨型的攻城加农炮还蹲在壕堑里,我一想到明天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明天上帝将赐我们新的胜利!”科尔德茨基神甫说,“因为挪亚方舟不可能在洪流里沉没!”

他们在圣诞前夜的晚餐会上就这么彼此交谈,晚餐结束后才分手,教士们去了教堂,战士们都走上了自己的岗位,在各处大门旁,在围墙上执行戒备。但他们这种高度警惕似乎是有点儿多余;在瑞典的连营笼罩着毫无搅扰的宁静。他们都在休息,都在冥思默想,因为对于他们,节日中最庄严的时辰就要到来。

夜同样是庄严的。天空繁星璀璨,光芒变幻莫测,时而粉红,时而青灰。皎洁的月华给延展于要塞和敌营之间的积雪平添了几分温馨。风不吹,树不摇,处处笼罩着自围困这座修道院以来从未有过的寂静。

午夜时分瑞典士兵听见自高处流泻而来的管风琴柔美的音调,然后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人声的唱和,再往后则是光明山上所有大钟小钟的鸣奏,清澈而又嘹亮。在这些声韵里,蕴涵着的是喜悦、慰藉和无边的宁静,在瑞典人的心中唤起的则是越来越大的疑虑,从而也使他们越来越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兹布罗热克和卡林斯基指挥下的波兰兵,没有征求长官的同意便自动来到围墙下边。没有放他们进入围墙里面,因担心敌方会打伏击战,夜间大墙下边黑灯瞎火,为伏击战提供了方便;但允许他们接近土墙。于是他们成群聚集在大墙外面,与教堂和修道院近在咫尺。一些人跪在雪地上,一些人在悲戚地摇着头,哀叹自己的命运,或是在捶胸悔恨,心中发誓要弃暗投明;所有的人都心怀喜悦,眼含热泪,听着那美妙的音乐和按照古老的传统吟唱的圣歌。

在围墙上值勤的哨兵不能参加教堂的弥撒,似乎为弥补自己的损失,也开始唱起了圣歌,很快大墙四方便响彻着一派圣诞歌吟:

他在饲料槽里安卧,

有谁跑来祝贺

都为圣婴高唱圣歌……

翌日午后火炮的轰鸣重又淹没了一切音乐和歌唱。敌方所有的壕堑都腾起了硝烟硫雾,大地在颤抖;又像早先那样,那重炮弹、开花弹、榴弹、装在圆筒里的火炬,都飞向了教堂的屋顶,那烧熔的铅,那熊熊的火炬,那燃烧的绳索和破布团,骤雨般地泼洒下来。如此无止无休的轰隆声,如此的火浪铁流涌向修道院,诚然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在瑞典的火炮群中已经没有了那门巨型加农炮,单凭那一门火炮就能摧毁围墙,为冲锋打开必要的豁口。

再说被围困的人们对敌方的炮火早已习以为常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需命令防务照样进行得有条不紊。以烈火回答烈火,以炮弹回答炮弹,只是他们打得更准,因为他们的心境更为平静。

黄昏时米勒骑马出了连营,想借助落日最后的霞光仔细查看炮击的效果,他的目光落在了泰然耸立在蔚蓝晴空、轮廓分明的教堂塔楼上。

“这座修道院将永世长存!”他激动地吼叫道。

“阿门!”兹布罗热克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晚上在将军的住所又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会议的气氛比往常更为沉闷。米勒自己作了开场白:

“今天的强攻,”他说,“没取得丝毫效果。我们的火药即将告罄,人员消耗过半,剩下的厌战情绪严重;满眼看到的不是胜利,而是惨败。我们已没有粮秣给养,增援也没有指望。”

“可修道院却像围困的头一天一样,高高地屹立着,岿然不动!”萨陀夫斯基补充说。

“留给我们的是什么?”

“是耻辱!……”

“我已接到命令,”将军说,“要我尽快了结这场围攻,或是撤军,开赴普鲁士。”

“留给我们的是什么?”黑森公爵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弗热什卓维奇,此人则说:

“是挽救荣誉!”

从被称为攻坚圣手的米勒嘴里,突然嗤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更像咬牙切齿的声音。

“弗热什卓维奇伯爵想教导我们如何让死者回生!”他说。

弗热什卓维奇佯装没有听见。

“只有死者才能挽救荣誉。”萨陀夫斯基说。

米勒开始丧失自制力。

“这修道院还在那里巍然屹立?……这光明山,这鸡笼依然如故?!……我没能夺下它?!……我们要撤军?……我说这话是梦中的谵语?还是清醒时讲的事实?……”

“这修道院、这光明山还在那里巍然屹立,”黑森公爵几乎是一字不改地重复着米勒的话,“我们要撤军……我们给打败了!……”

好一阵子全场静默,鸦雀无声。看起来,似乎统帅和他的下属都在自己的屈辱和羞愧的回忆中找到了某种野性的快感。

猝然间,弗热什卓维奇开了口,他说得很慢,但每句话都有分量: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说,“在所有的战争中,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被围困的要塞向围困的一方交一笔赔偿金,那时围困的一方便作为胜利者撤围,故而谁交纳了赔偿金,谁就是承认自己失败。”

军官们起先是以嘲弄和轻蔑的态度在听弗热什卓维奇发言,此刻开始听得比较认真了。

“让这修道院给我们付一笔赔偿金,多少不论,”弗热什卓维奇接着说,“那时谁也不会说我们没能夺取它,只会说我们不想夺取它。”

“不过,他们会同意吗?”黑森公爵问。

“我可拿脑袋担保,”韦伊哈德伯爵回答,“还不止如此,我愿以我的军人荣誉担保!”

“也许能行!”萨陀夫斯基蓦地说,“我们对这场围困是烦透了,可他们也受够了。尊敬的将军阁下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呢?”

米勒扭头对弗热什卓维奇说:

“伯爵阁下,由于阁下出的主意,我不止一次经受过艰难时刻,它们比我一生中任何时候所经受过的艰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你这最后一个主意倒是值得感谢,我会永远感谢你。”

所有的人胸中都稍微松了一口气。事实是,现在大家关心的再也没有别的,只是如何体面地撤军。

第二天是圣司提反节,军官们齐聚一个不缺,为的是要听听科尔德茨基神甫对米勒书信的答复。将军提出付赔偿金的建议一大早就派人送去了。

他们等了许久不见回音。米勒装出高兴的样子,但显然是勉强得很。军官中没哪个能沉住气,能坐得稳。所有人的心都在忐忑不安地跳动。

黑森公爵和萨陀夫斯基站在窗前悄声交谈。

“阁下怎么想?他们会同意吗?”黑森公爵问。

“看来他们会同意。谁不愿花费万把塔勒避开一场不管怎么说都是极其可怕的凶险呢?尤其是那些修士乃世外之人,他们不懂什么世俗野心和军人荣誉之类的事,至少是不该懂。我担心的只是,将军的要价是否过高。”

“他要求多少?”

“他要求修士们付四万塔勒,贵族们付两万塔勒。喏!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有一番讨价还价罢了。”

“我们得让步,天啦,我们得让步!假若我知道他们确实没有钱,我宁愿把自己的钱借给他们,好歹让我们外表上体面撤走。”

“而我,不妨对公爵殿下讲,尽管这一次我也承认弗热什卓维奇的主意是不错的,也相信他们终究会付赔偿金,可我这会儿浑身像发高烧似地难受,我倒宁愿去打十次冲锋也不愿这么干等着。”

“嗯,阁下讲得有道理。不过这个弗热什卓维奇……兴许会高升……”

“哪怕是升到绞刑架上去。”

出乎两个谈话者意料的是,等待着韦伊哈德·弗热什卓维奇伯爵的噩运甚至比上绞刑架更糟。

但这时隆隆的炮声打断了他俩的交谈。

“怎么回事?要塞方面在开炮?”米勒吼叫道。

他像着了魔似地跳将起来,冲出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奔了出去,都竖起了耳朵在听。果然从要塞方面传来了有规律的排炮声。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们内部打起来了?”米勒喊道,“我真不明白!”

“让我来给将军阁下解释,”兹布罗热克说,“今天是圣司提反节,也是扎莫伊斯基家的男人,父亲和儿子的命名日,这是向他们致敬的礼炮。”

立刻又从要塞传来了欢呼声,随之又是火炮齐射。

“他们有足够的火药!”米勒阴沉地说,“这对我们可是个新的提示。”

命运对他绝不轻饶,此刻又传来了另一个让他更加痛心的提示。原来那些早已厌战、垂头丧气的瑞典士兵,那些在最前沿的壕堑值勤守卫的部队,听到来自要塞方面的炮声,都吓得仓皇逃命,一哄而散了。

米勒眼睁睁地看到,整整一个团队的精良的斯莫兰火枪兵,在慌乱中竟毫无秩序地一直奔到他的住所附近来避难;他还听见目睹此状的军官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说: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撤兵的时候了!”

然而一切又渐渐趋于平静。留下的只是令人沮丧的不战自溃的印象。司令官和跟随着他的下属重又走进了屋子继续等待,心烦意乱地等待;甚至弗热什卓维奇那张迄今一直是漠然的面孔,也显露出了困惑和不安。

终于走廊里响起了踢马刺的铿锵声,号手走了进来。他冻得颜面绯红,胡子上结了一层霜,那是他呵出的气凝成的。

“修道院的回音!”他说,同时递上一个相当大的包裹,那包裹用一块花布包着,又用绳索捆扎妥帖。

米勒两手有点儿发抖,来不及慢慢解开绳结,便用匕首将其割断。十几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了包裹,军官们都屏声息气地等着。

将军解开一层花布,又解开一层,再解开一层,解得越来越快,终于一摞圣饼落到了桌面上。

那时他脸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虽说无人需要他解释花布包的是什么,他还是说:

“圣饼!……”

“没有别的?”人群中有人问。

“没有别的!”将军回声似地答道。

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粗重的喘气声,间或也响起咬牙切齿的嘎啦声,偶尔也出现佩剑的铿锵声。

“弗热什卓维奇伯爵!”米勒终于发出一声可怕的不祥的喊叫。

“他不在这儿!”一个军官回答。

又是一片沉寂。

这一夜瑞典连营忙得不亦乐乎。夜幕刚刚降临,便听见一片传令的呵喝声、骑兵大部队急促的马蹄声、步兵整齐有节奏的脚步声、战马的嘶啸声、辚辚的车轮声、炮车滚动的沉闷的轰隆声、兵器的撞击声和铁链的叮当声,各种声响混杂一片,整座连营都在喧嚣、吵闹、沸腾。

“莫非他们明天又要发动新的强攻?”站在修道院围墙大门边的哨兵彼此问道。

但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因为自黄昏时起,天空就布满了乌云,下起了鹅毛大雪。

稠密的雪花纷纷飘落,漫天的大雪遮盖了世界。凌晨五点左右,一切声响都已止息,但雪却下得越来越大。在围墙和雉堞上,出现了新的墙和新的堞,那是洁白的积雪。整座修道院和教堂均为厚厚的雪被覆盖,仿佛是天公想用这雪被遮挡住入侵者的视线,将圣地裹得严严实实,使之免受敌方炮火的摧残。

终于天已破晓,嘹亮的钟声在召唤人们做晨祷。这时在南大门边放哨的士兵听见了马打响鼻儿的声音。

门前立着一个农民,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雪;他身后在进出大门的甬道上停着一辆又矮又小的木雪橇,套着一匹瘦骨嶙峋、满身瘌痢的驽马。

这农民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两只脚轮换蹦跳,嘴里不停地喊叫:

“里面的人,开山门哪!”

“谁在叫喊?”围墙上有人问。

“自己人,兹布夫来的……我给恩主们送野味来了。”

“瑞典人怎么会放你过来?”

“什么瑞典人?”

“围困教堂的那些瑞典人。”

“啊哟,这儿哪有什么瑞典人!”

“赞美圣父、圣子、圣灵!他们撤了?”

“连他们的脚印都给大雪掩盖了!”

不久成群结队的市民和农民便黑压压地挤满了道路;一些人骑马,一些人步行,而且还有妇女,所有的人离得老远就开始叫喊:

“没有瑞典人啦!没有了!”

“他们去了维耶卢尼!”

“里面的人快打开大门!瑞典营房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了!”

“瑞典人撤走了!瑞典人撤走了!”围墙上面开始叫喊,消息如迅雷闪电传遍了周围地区。

战士们奔向了钟楼,像报警那样敲响了大大小小的钟。所有的人,凡是有口气儿的全都从修室、从住宅、从教堂奔跑了出来。

消息仍然在口口相传。庭院里挤满了修士、贵族、妇女和儿童。周围到处响彻了欢呼声,一些人爬上了大墙,要瞧瞧那空落落的瑞典营地,有人纵声大笑,有人痛哭流涕。

有些人还不敢相信;但是成群结队的农民和市民一批又一批,潮水似地拥向了光明山。

人们来自琴斯托霍瓦市,来自周边的村庄,来自附近的森林,吵吵闹闹,欢欢喜喜,歌声喧阗。各种新的消息相互交流;有人见到了撤退的瑞典兵,能说明他们撤向了何方。

不几个时辰,山坡上、山脚下到处都是人,修道院各个方向的大门全都洞开,跟开战前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大钟小钟全都敲响,一直在敲,一直在敲……那报捷的钟声传向远方,传得很远,很远,整个共和国都能听见。

纷飞的大雪仍在掩盖瑞典兵马的踪迹。

这天正午时分,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头挨着头,密得就像石铺的街道上石头块儿挨着石头块儿那样。修道院院长科尔德茨基神甫亲自主持感恩弥撒,参加礼拜的人都觉得,这主持人是位身着白衣的天使。对于人们来说,神甫在这感恩祈祷中吟诵出的是他的丹诚心曲。炉香缭绕升腾,上达天国,向上帝送去礼赞。

再也没有隆隆的火炮震撼围墙,把窗玻璃震得簌簌发抖,再也没有硝烟尘土扑面而来,再也没有炮声干扰感恩祈祷,此刻只有唱诗班激越的圣歌声,只有人们普遍的啜泣声,伴着神圣的修道院院长抑扬顿挫的祷告:

Te Deum laudamus!……

[518] 莱耳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的父亲。莱耳忒斯之子即指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

[519] 此处暗指弗热什卓维奇想转移话题,避开别人的指责。​

[520] 弥涅耳瓦即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主要神祇之一。在特洛伊战争中,雅典娜支持希腊人。​

[521] 玛尔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522] 源出大山生出小鼠的希腊谚语,意指费力大收效小。此处含有说了也是废话之意。​

[523] 普里阿摩斯是特洛伊老王,特洛伊陷落是由于奥德修斯采用了木马计,希腊军队得以混入城内,里应外合之故。​

[524] 赫耳梏勒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最负盛名的英雄。他婴儿时就扼死过两条大蛇。在艺术作品中他的形象是个肌肉异常发达的青年。​

[525] 拉丁语,意为:最让人受不了的;最厉害的。​

[526] 挪亚方舟即挪亚避洪水之难所乘的长方形木船,典出《圣经》。大雨一连下了40天,洪水泛滥,方舟随波漂泊,挪亚带着家口及各种生灵各一对在舟中呆了一年零十天,避过灾难,最后弃舟登陆,成了人类的新始祖。​

[527] 按波兰习俗,圣诞节前夜晚餐的桌上,台布下边要铺一层干草,以兆丰年。​

[528] 圣饼是一种没有发酵的薄饼,在圣诞节前夜的晚餐上各人分食,象征分享幸福和安乐。​

[529] 典出《圣经·圣徒行传》,司提反在教会负责供给事务,是大有信心、被圣灵充满的人,因受人诬陷,说他毁谤摩西和上帝,被人用乱石砸死,成为基督教第一名殉教者。后人尊他为圣徒。为纪念司提反殉教,定每年12月26日为圣司提反节。​

[530] 根据波兰习俗,波兰人出生后受洗时命名,许多人都用基督教圣徒的名字作教名。教名与本名一样,父子可沿用。波兰语中的斯泰凡即希伯来语中的司提反。​

[531] 拉丁语,意为:我们赞美你,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