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和凯姆利奇父子快马加鞭向西里西亚边界急驰而去。他们一行也很小心谨慎,极力避免跟瑞典的骑兵侦察小分队相遇,因为尽管狡猾的凯姆利奇父子有“通行证”在手,尽管这些“通行证”是库克利诺夫斯基颁发的,并有米勒的亲笔签名,但甚至持有这类证件的士兵仍经常要接受检查,这对安德热伊骑士和他的伙伴们就是大大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出事。所以他们星夜趱程,希望能尽快通过边界,进入德意志皇帝统辖的地区的腹地。边境附近也常受到瑞典“搜索队”的侵扰,并不安全,成队成队的瑞典骑兵经常进入西里西亚,掳劫那些投奔杨·卡齐米日的波兰义士。但凯姆利奇父子在琴斯托霍瓦逗留期间,干的是不歇手地捕猎单个儿瑞典兵的营生,整个地区都给他们摸遍,并且了解得十分透彻。他们熟悉边境上所有的大路、小径,熟悉那些能捞到最丰富“猎物”的通道,他们对那一带可说是了如指掌,无处不熟悉得像在自家的田庄一样。
一路上老凯姆利奇向安德热伊骑士讲述了发生在共和国各地的事件。他见多识广,消息灵通,而安德热伊骑士则由于长期受困于要塞之内,耳目闭塞,因此把这些新闻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忘掉了自身的苦痛,尤其是这些消息对瑞典人都很不利,预报了瑞典对波兰的统治已接近尾声。
“归降的波兰部队深知瑞典的气数已尽,都厌恶跟瑞典人合伙。”老凯姆利奇说,“不久以前士兵还威胁各路统帅,说他们若不肯跟瑞典人合作,就要砍下他们的脑袋;而现在同样是这些士兵,却派出代表向波托茨基大人请愿,要求他勤王救国,发誓哪怕掉脑袋也要跟他站在一起。有些团队长已无需军令就自己动手开始袭击瑞典的部队。”
“是哪一个先动手的?”
“是巴比莫斯特的市政长官热戈茨基和库莱沙。他俩联合首先在大波兰举义,打了瑞典人个措手不及,使他们陷入了很大的混乱;奋起抗战的小股队伍在全国各地为数不少,他们头领的姓氏谁也摸不清,因为他们担心瑞典人报复,累及他们的家小和财产,都故意隐姓埋名。正规王军中头一个起义的团队是由沃伊尼沃维奇任团队长。”
“是加百列?……他是我的一个亲戚,虽说我跟他并未谋面。”克密奇茨说。
“他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军人。是他消灭了死心塌地给瑞典人卖命的叛徒普拉茨基一伙,并把普拉茨基本人枪决了。后来沃伊尼沃维奇去了克拉科夫南边的大山区;在那里他歼灭了一支瑞典部队,解救了受瑞典兵糟践的山民。”
“这就是说,山民已经奋起反抗瑞典人了?”
“是他们最先起来反抗的;可他们都是些傻乎乎的庄稼汉,竟然想用手斧夺回克拉科夫,而且他们在平原作战也毫无经验,结果给杜格拉斯将军打得溃不成军。不过进山追剿他们的瑞典部队倒是派去了好几支,其中却没有一人得以生还。正是沃伊尼沃维奇团队长的部队帮了山民的忙。这会儿他去了卢博夫拉投奔元帅,跟他的部队汇合。”
“这么说,卢博米尔斯基元帅领兵抗击瑞典人了?”
“关于他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两面讨好,而当全国到处有人横刀跃马纷纷起义时,他也就对瑞典人动了手。他是位很有势力的权贵,能给瑞典人点儿厉害瞧瞧!他一个人就能跟瑞典国王见个高低。现在人们都说,到春天共和国境内就不会有一个瑞典兵了……”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
“怎么能不如此?大人,既然所有的人都为他们围困琴斯托霍瓦而义愤填膺,都起来反对他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正规部队起义,贵族能在哪儿揍他们就在哪儿揍他们,农民对瑞典人也是群起而攻之,何况鞑靼兵也开来助战。克里木汗亲自出马,已把赫麦尔尼茨基和哥萨克打得落花流水,还保证要把他们彻底消灭,除非他们也转而打击瑞典佬。”
“可瑞典人在权臣和贵族中不是还有许多追随者吗?”
“只有不得不跟他们应付的人,才跟他们应付;可就是这些人也都在等待时机。只有一个维尔诺总督王公是真心诚意入了他们的伙。这位王公现在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兴许已是大祸临头了。”
克密奇茨猛地勒定了马,与此同时,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部,因为这个猛烈的动作使他腰部的灼伤一阵剧痛。
“天哪!”他忍住疼痛叫喊道,“快给我说说,拉吉维尔怎么啦?他是否一直呆在凯代尼艾?”
“那才叫象牙雕的大门哪!”老凯姆利奇说,“我这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一句话,就是众说纷纭,孰真孰假,只有上帝知道。有人说,王公总督已不在人世;另一些人说,他还在抵抗萨皮耶哈总督,不过只有喘气的份儿。好像他俩在波德拉谢彼此斗得不可开交,但萨皮耶哈总督占了上风,因为瑞典人没能派兵救援王公总督……这会儿又有人说,他在蒂科青,正受到萨皮耶哈总督的围困,说他已经完了。”
“赞美上帝!正直的人们战胜了卖国贼!……赞美上帝!赞美上帝!……”
凯姆利奇歪着头冲克密奇茨不信任地瞥了一眼,他觉得有些困惑,可自己也不知究竟该怎么看。因为在整个共和国尽人皆知,拉吉维尔当初之所以能战胜自己哗变的部队,能战胜不肯接受瑞典统治的贵族,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克密奇茨和他属下的兵马。
但是老凯姆利奇不愿在自己的长官面前暴露这个想法,于是只好缄口不言,一心赶路了。
“那么御马监王公近况又如何呢?”安德热伊骑士终于忍不住问道。
“关于他的事我什么也没听说过,大人。”凯姆利奇回答,“他也许在蒂科青,也许在选帝侯那儿。那边这会儿正在打仗,瑞典国王亲自去了普鲁士,而我们则在盼望见到我们的君主。愿上帝保佑他尽快回来!因为只要他一露面,大家就会万众一心挺身勤王,部队就会立刻反正,抛弃瑞典佬。”
“这么有把握?”
“大人!我只知道在琴斯托霍瓦不得不跟瑞典人站在一起的那些波兰士兵是怎么说的。在那儿由兹布罗热克、卡林斯基和其他团队长管辖的骑兵共有好几千,他们都是精兵。大人,我敢说,除库克利诺夫斯基管辖的那帮土匪之外,其他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替瑞典人卖命的,即便是那帮土匪,也不是出于对瑞典人的忠心,只不过是图光明山的财宝罢了。至于那些正派的士兵,对眼前的处境无不深恶痛绝,他们私下里彼此哭诉,说:‘这犹大的行径我们早受够了!但愿我们的君主早日归来,哪怕只有一只脚踏进国境,我们立时便调转马刀向瑞典鬼子的头上砍去;可是他不在国内,叫我们怎么办?叫我们投奔何处?’他们就是这样发泄怨愤的,而在各路统帅管辖的团队里则闹得更凶。这我清楚,因为他们曾派代表来说服兹布罗热克,夜间跟他秘密商议。此事米勒尚给蒙在鼓里,虽说他已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事情有点儿不妙。”
“维尔诺总督王公被围困在蒂科青?”安德热伊骑士突然问。
凯姆利奇又向克密奇茨投去不安的一瞥,心想:“这人是不是在发高烧脑子不清醒,怎么让人两次重复同一个消息?这事我刚说过,他又问!”不过,他还是捺着性子回答说:
“不错,他被萨皮耶哈总督围困。”
“啊,上帝,这真是天理昭彰!”克密奇茨说,“他,这么一个权倾朝野、足以跟多少国王较量的人,如今竟成为一只困兽!……谁也没有留在他身边吗?”
“蒂科青有一支瑞典警备队。王公总督身边只留下那么几个比较忠心的侍从。”
克密奇茨胸中充满了欢乐。他一直担心那可怕的权贵会对奥伦卡进行报复。虽说他隐约觉得,他发给王公的恐吓信足以阻止这种报复,可他仍然认定,奥伦卡和所有比莱维奇家的人即便是呆在狮穴也比住在凯代尼艾要好得多、安全得多;在王公的魔掌下,谁也不曾得到过宽赦。安德热伊骑士每每一想起此事就心痛欲裂。现在既然那凶神恶煞已是一蹶不振,自然就是他的反对派赢得了胜利;现在,既然他被剥夺了权力,失去了影响,既然他已成为一个只能在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堡里称孤道寡、而且连自身的性命都朝不保夕、被束缚了手脚的人,他还能考虑什么报复别人?!他再也不能成为重负压在仇家的头上了。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克密奇茨反复说。
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思绪。拉吉维尔命运的变迁,他自己受困于琴斯托霍瓦期间国内发生的转折,他心爱的人目前的处境和安危,这一切对于他都是至关重要的,因此,他不由自主地第三次询问凯姆利奇:
“你是说,王公垮台了?”
“不错,彻底垮台了。”老凯姆利奇回答,“不过,大人是不是贵体欠安?”
“只是腰部灼痛。没什么了不起!”克密奇茨回答。
他们又沉默不语,趱程赶路。跑倦了的坐骑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成了步挨步的遛蹄儿。这种单调的动作对于疲乏至极的安德热伊骑士不啻是一种催眠。他坐在马鞍上打起盹儿来,居然睡着了好长时间。直到天已大亮他才惊醒。
他以惊诧的目光环视四周,因为起初,当他刚刚醒来时,他似乎觉得夜间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于是他问道:
“是你们父子吗,凯姆利奇?我们是从琴斯托霍瓦骑马出来的?”
“不错,大人!”
“我们这会儿到了什么地方?”
“嗬!我们已经到了西里西亚。瑞典人再也抓不着我们了!”
“那好!”克密奇茨说,他的神志已经完全清醒,“我们仁慈的国王这会儿驻跸在哪里呢?”
“在格沃戈瓦。”
“我们就去格沃戈瓦觐见国王,我们要恭敬执礼,拜倒在他的脚前,奉献一片忠心,勤王事主。不过老头儿,你听我说……”
“我听着哩,大人!”
可是克密奇茨却陷入了沉思,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显然他脑子里在考虑什么,在犹豫,在斟酌,终于他说道:
“只好如此!”
“我听着哩,大人!”凯姆利奇又说了一遍。
“你听着,无论对国王,无论对宫廷任何人,都不许讲我是谁。我自称是巴比尼奇,是从琴斯托霍瓦来的。有关炸毁巨型加农炮和库克利诺夫斯基的事你们可以讲……但不许提我的姓氏。这样,那里的人才不致把我的意图作相反的理解,才不致把我视为卖国贼;须知我曾盲目给维尔诺总督王公效过劳,出过力,那些事宫廷里的人自会听说过。”
“团队长大人!大人在琴斯托霍瓦建立了那么多功业,在此之后,人们还能怎么说……”
“既然修道院一直受到围困,谁又能提出证明,说那些事是真的?”
“我听从大人的吩咐就是。”
“时机一到,真理自会浮出水面。”克密奇茨自言自语似地说,“但首先得让我们仁慈的君主自己信服……这样日后他也能为我提供证明!”
至此谈话中断。此刻已完全是大白天了。老凯姆利奇开始做时课,他吟起了圣诗,孪生兄弟科斯马和达密安用低音应和。道路很难走,寒风刺骨,树木给冻得咝咝响。此外,旅人的行程还经常受阻扰。到处有人来打探消息,特别是询问有关琴斯托霍瓦是否仍在坚守的事。克密奇茨总是回答说,圣地在坚守,在坚守,可是问题依旧是没完没了。驿道上行人如织,到处旅店都住满了人。一些人是不愿受瑞典的统治从共和国边境逃往这个地区的腹地避难的,另一些人来到边境,是为了探听国内的情况;时不时能遇到吃够了瑞典人苦头的贵族,跟克密奇茨一样,是来为出亡的君主效忠的。有时还能见到豪门贵族的护卫队伍,见到大队或小队的正规军兵马,他们或是自愿,或是根据与瑞典人签订的协议通过边界撤离共和国的,譬如基辅总兵的部队就是如此。来自国内的佳音,唤起了这些出亡者的希望,许多人准备杀回马枪武装光复国土。在整个西里西亚,尤其是在拉齐博尔斯克公国和奥波莱公国,简直就像煮开了的锅。纵马飞驰的专使穿梭于道,他们有的是去向国王呈奏书,有的是国王派出的差官,传谕给基辅总兵、给大主教、给宰相科雷青斯基、给克拉科夫总兵瓦尔希茨基的,这位总兵乃是共和国的头号元老,他始终跟国王同心同德,一刻也不曾背弃过杨·卡齐米日的复国大业。
以上这些昔日的权臣跟在不幸时刻始终坚定不移的伟大的王后达成了谅解,他们彼此之间也达成了谅解,同样,跟国内一些显要人物也达成了谅解。人们都知道,这些人终归会回到合法君主的身边,会忠于他的复国大业。王国元帅、各路统帅、各部队以及准备拿起武器的贵族都按自己的方式派出了专使。
此刻正值全面抗战的前夕,有些地方战争已经爆发。瑞典人或用兵马,或用刽子手的斧子镇压这些地方上的抗战活动,但往往是一处的火刚刚扑灭,另一处的火又烧了起来。一场可怕的风暴已萦绕于斯堪的纳维亚入侵者的头顶之上。茫茫大地,尽管雪封冰冻,但燎原的战火已开始烧烤入侵者的脚板了。威慑、恐吓、报仇雪恨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使他们连见到自己的影子都胆战心惊。
他们简直像是盲人骑上了瞎马,晕晕乎乎地东跑西颠。不久前还经常挂在嘴边的凯歌再也唱不出来了,彼此间都怀着万分惊愕的心情在问:“这还是昨天那个背弃了自己的君主、不战而降的民族吗?”——怎么不是!正是这些权臣、豪门、贵族、部队以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丑行投奔了征服者,多少城市、城堡开门揖盗,致使国家被占领。历史上任何一次征服都从未像这次只花这么点儿力气,流这么点儿血。瑞典人自己都为如此轻而易举就占领了如此强大的共和国而大为惊诧,也无法掩饰对被征服者的轻蔑。这些人一见到瑞典人的刀光剑影就背弃了自己的国王,背弃了自己的祖国,只为保命,只为能平静地享用既得的财富或是在混乱中捞取新的财富,而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当初弗热什卓维奇对帝国使臣利索拉说过的那番话,不仅瑞典国王在说,而且所有的瑞典将军也都在说:“这个民族没有英勇气概,没有恒性,没有秩序,没有信仰,没有爱国心,这样的民族是非消亡不可的!”
他们忘记了这个民族仍有一种感情,而光明山正是这种感情在人世间的体现。
在这种感情中孕育着民族的复兴。
因此圣地的隆隆炮声同时也在所有的豪门、贵族、市民和农民的心中激起了回响;从喀尔巴阡山脉到波罗的海,到处都响彻令人恐怖的呐喊。巨人从麻木中惊醒了。
“这是另一个民族!”瑞典将军们惊呼道。
所有瑞典将领,从阿尔维德·威滕伯格到一些单个城堡的指挥官都向来到普鲁士的查理·古斯塔夫传报了充满恐怖的军情。
他们脚下的土地不稳了。他们到处遇到的不再是昔日的朋友,而是仇敌;不再是降顺,而是抵抗;不再是畏首畏尾,而是熊心豹胆、随时准备豁出一切的勇气;不再是苟且偷生,而是舍生取义的决心;不再是温柔敦厚,而是暴戾凶狠;不再是忍气吞声,而是渴望报仇雪耻。
杨·卡齐米日在西里西亚发布的文告,起初并未引起多大的回响,而这时已是一传十,十传百,日以千计地传遍了整个共和国。在那些尚未被敌人占领的城堡里,在那些瑞典人的魔掌尚未达到的地方,贵族们大群小群地聚集在一起,他们捶胸顿足,聆听出亡君主感人的纶音。国王引咎自责,历陈罪愆,鼓励人们不要失望,不要灰心丧气,动员民众十万火急拯救共和国的危亡。杨·卡齐米日晓谕民众说:
尽管敌寇长驱直入侵我国土,凡我臣民奋起一搏,时犹未晚。光复沦陷省区,光复沦陷城镇,还上帝应有尊荣,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被玷污的教堂和被亵渎的圣物,按波兰习俗和老传统重建往昔的自由和纲纪,已指日可待。只要重兴古波兰美德,恢复至善至信的列祖列宗对天主的observantia和热爱,发扬伟大先王齐格蒙特一世称著于世界各民族之林的道义,我们早前的一切劣行必将向美德转化。所有把上帝和对上帝的神圣信仰看得高于一己之私利的人们,都应赶快奋起,抗击污辱你们的至善至信的瑞典敌寇。你们不要坐待那些统帅和总督的指令,也无需按贵族民团的章程办事。如今敌人已把你们的至善至信搅成了一团乱麻,你们也无需那么多的讲究,自束手脚;你们大可人自为战,也可相互串联,头一个人串联第二个人,第二个人串联第三个人,第三个人串联第四个人,第四个人串联第五个人,per consequens,这样各人再带领自己的下人,找到适当的集结地点,便能抗敌。领头人可由你们自己推选。各个群体自相联合,再选拔知名人士担任指挥,即可组成一支可观的队伍。部队组建完毕就可一边等待我们的人,一边不失时机地重创敌寇。一旦得知时机已经成熟,各事准备就绪,有了你们的至善至信可以依靠,我们当立即返回,为国土的完整而不惜献出我们的一切。
这份文告到处在传诵,甚至在查理·古斯塔夫的近卫军营地也有人在传诵,在驻扎了瑞典兵马的各个城堡、在凡有波兰团队的一切地方都有人在传诵。贵族们一边领会国王文告中的每一个字句的含义,一边为自己的仁君伤心落泪;他们凭十字架盟誓,凭最圣洁的圣女圣像盟誓,凭带有圣母圣像的护身符盟誓,决心遵旨行事,以慰国王。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确已做好准备,便心裹烈火,不等擦干眼泪,就跃马横刀,“趁热打铁”地扑向了瑞典人。
这样一来,一些小股的瑞典部队便开始冰消瓦解,雾廓云除。在立陶宛是如此,在日姆兹、马佐夫舍、大波兰和小波兰到处都是如此。贵族们不止一次聚集到邻居家,或祝贺洗礼、过命名日,或参加婚礼,或乘雪橇兜风,没有任何军事意图,但往往在酒宴之上,三杯两盏下肚之后,就来个风云突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附近的瑞典警备队砍得片甲不留。然后在歌声和欢呼声中乘雪橇离去,沿路装成想去“狩猎”的人,从此走上抗敌之路,变成嗜血的复仇团伙,再由团伙变为“部队”,开始打起了硬仗。贵族庄园的农奴和家仆也成群结队去参加各种“游戏”;另一些人见到大胆在村庄里转悠的单个儿瑞典兵或小股瑞典部队,就赶忙去报信,立刻就有人来收拾他们。乘雪橇兜风和参加假面舞会的人数日渐增多。波兰民族固有的爱耍爱闹和聪明机智,统统融化在这类血腥的游戏之中。
人们喜欢乔装改扮成鞑靼人,因为这名字本身就使瑞典人心惊胆颤。斯堪的纳维亚人迄今从未跟鞑靼人见过面,但有关这些生活在克里木大草原的蒙古儿孙的种种奇闻轶事,种种有关他们的野蛮、剽悍和残酷的童话,历来就在瑞典人中间广泛流传。而今他们又都知道,克里木汗亲自率领整整十万鞑靼兵驰援杨·卡齐米日,而波兰贵族在攻打瑞典警备队时又装扮成鞑靼人的模样,喊着鞑靼人的口号,自然在瑞典人中引起难以想象的恐慌。
许多地方的瑞典团队长和警备司令果真确信是鞑靼人来了,便急忙撤进一些较大的要塞、城堡或是较大的营地。到处传播着虚假的消息,造成没完没了的恐怖气氛。这样一来,那些敌人撤走了的地区,便可以建立和加强武装,那些松散的团伙往往由此而发展成比较正规的部队。
然而对于瑞典人来说,比贵族的雪橇队,比鞑靼人更为可怕的是农民运动。自从琴斯托霍瓦遭围困的第一天起,百姓的心便开始沸腾,那些至今不哼不哈、老老实实、耐心种田耙地的庄稼汉,开始在这里那里抡起大镰和连枷,协助贵族抵抗瑞典佬。一些较有洞察力的瑞典将领看到这些乌合之众,都不免心情沉重,他们深知这些乌合之众随时随地都能汇成真正的洪流,让侵略者陷入灭顶之灾。
这些脑子灵活的瑞典将领认为,要将可怕的凶险消灭于萌芽状态,最适当的良策莫过于制造恐怖的气氛。
查理·古斯塔夫仍在用花言巧语笼络随他去普鲁士的各路波兰团队。对兹巴拉日战役时的名将,御前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更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这位当年的著名统帅如今麾领六千精锐骑兵随他一起征讨普鲁士,这支队伍跟选帝侯首次兵戎相见,就给普鲁士人带来了那么大的恐慌和破坏,以致选帝侯不战自退,赶忙按照瑞典人提出的条款乞和。
瑞典国王同样向各路波兰统帅,向波兰豪门和贵族发出书信,用他的仁厚、恩宠和许诺来激励和坚定他们对他的忠诚,以期他们能心甘情愿对他忠贞不渝。可与此同时,他又向自己的将领和警备司令们颁下密诏,严令他们用火与剑粉碎波兰境内的一切抵抗运动,尤其是对于农民团伙更是要斩尽杀绝。由此便开始了一个军事镇压的铁腕统治时期。瑞典扔掉了友好的假面具;刀剑、烈火、抢掠、高压措施取代了早期伪装的善意。从各大城堡派出了强大的骑兵和步兵队伍追剿各地贵族和乡民的雪橇队。他们将不少村庄夷为平地,焚毁庄园、教堂和神职人员的私邸。被俘的贵族交给刽子手处决,当了俘虏的农民都给砍去右手释放回家。
这些瑞典部队在大波兰的表现尤为凶残。大波兰是首先投降的地区,现在又是最早起义反对外国统治者的所在。警备司令斯泰因有一回抓获了三百多名手持兵器的农民,便下令全部砍去他们的右手。在许多小城镇里竖起了永久性的绞刑架,每天都有新的牺牲者装点在这些绞架上。马格努斯·德·拉·加尔迪耶在立陶宛和日姆兹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以对付那里拿起武器反抗瑞典人的小贵族和农民。一般说,在四方云扰、兵荒马乱之际,瑞典人很难分清谁是他们的盟友,谁是他们的敌人,因此无论抓到什么人都以敌人论处。
但以血灭火并不能使火熄灭,相反,只能使火烧得越来越旺。小规模的抵抗活动开始演变成一场全面的战争;对于双方而言,这时已不是争个谁胜谁负的问题,也不在于争夺哪座城堡、城市或是哪个省份,而是一种生死的决斗。暴行增强了仇恨,双方进行的已不是一般的战斗,而是彼此都要无情地消灭对方。
[532] 加百列·米哈乌·沃伊尼沃维奇(?-1663),曾任利汀和克罗斯纳的市政长官,王军骑兵团队长。
[533] 亚历山大·普拉茨基于1657年背叛杨·卡齐米日。
[534] 卢博夫拉是耶瑞·卢博米尔斯基元帅(1616-1667)在斯皮什的领地,位于塔特拉山区的盆地。
[535] 指杨·卡齐米日于1655年11月20日在奥波莱颁发的文告。
[536] 拉丁语,意为:誓言;忠诚。
[537] 齐格蒙特一世(1506-1548年在位),波兰国王,兼格沃古夫和奥帕瓦王公,西里西亚领主。
[538] 拉丁语,意为:如此类推。
[539] 波兰在17世纪是劳役制庄园经济,在庄园服劳役的农民称为农奴。他们对封建主的依附关系有三种:人身依附、司法依附和土地依附。
[540] 即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