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活像只受伤的欧林猫蜷缩在自己的住所里。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地狱魔鬼般的报复几乎使他疯狂。那位王公不仅从他手中溜掉了,还打死了他的人,而且几乎让他送了命;这还不够,竟然以如此卑劣的手法污损他的名誉,不仅他的家族中从未有人蒙受过这等的奇耻大辱,甚至自创世纪以来也从没有哪个波兰人曾像他这样被钉在耻辱柱上痛苦呻吟。

起初克密奇茨一直在想,事已至此只有豁出一切去报仇雪恨。哪怕舍弃勤王大业,舍弃摆在自己面前的诸多荣誉,也得立即纵马去收拾那个豪门权贵,以恶攻恶,以血洗血;不把那人活剥生吞,实难消心头之恨。

可另一方面,尽管他暴怒若狂,尽管他脑海里雪恨的猛烈风暴肆虐,却仍然意识到必须忍得一时忿才能完大事;只要王公活着,报仇的机会终归跑不掉,而要揭露王公的谎言,戳穿王公的无耻欺骗,维护自己清白的名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勤王事主,精忠报国,以自己的忠肝义胆向世人表白:自己非但无意举起悖逆之手暗害圣君杨·卡齐米日,而且在王国和立陶宛所有贵族中,国王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像他克密奇茨这样甘冒虎口、精贯白日、万死不辞的忠仆。

他反复思量,仍不免心烦意乱,他咬牙切齿,满腔恼恨像一锅滚烫的水在沸腾,他撕扯自己身上的衣裳,许久许久都无法平静下来。他心间一直在转着复仇的念头,并以此为快。他想象博古斯瓦夫王公再度落入他的手中;他以自己先人的令名盟誓,一定要把博古斯瓦夫弄到手,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哪怕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辞。他深知博古斯瓦夫王公实力强大,且阴险狡诈,向他复仇不仅对于一个普通贵族绝非儿戏,即便是国王的天威要扳倒他这样一个人也非易事。要是克密奇茨对王公那野马似的难以制服的灵魂有更深的了解,定会更加寝食难安,定会想到自己难以实现的誓言而气得发抖。

安德热伊骑士还不知道博古斯瓦夫王公对他的坑害远不止于使他蒙羞受辱,远不止于破坏他的声誉。

所幸国王一见到这位年轻勇士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当天就特遣内侍官乌戈夫斯基传谕克密奇茨,要他次日随王伴驾去奥波莱,在那里要召开一次元老全体会议,共商王驾返国大事。会上需要商议的事确实不少。王国元帅卢博米尔斯基又送来一封书信,说国内已为全面抗战做好了一切准备,恳请国王尽快回国。此外,又有消息传来,说贵族和部队已组成了勤王卫国同盟。关于此事国内本来早就有所传闻,可后来才发现,这个名为蒂朔夫采同盟的建立,比传言的时日略晚。

不管怎么说,消息是令人鼓舞的,所有的人脑子里都是举国一致的抗战救亡。举行过隆重的感恩弥撒之后,秘密会议便开始了。遵从国王谕旨,克密奇茨作为带来琴斯托霍瓦信息的人列席了会议。

于是人们开始畅所欲言,商讨国王是立刻返驾回国好呢,还是再稍待些时日,等待那些部队不只是口头上表示愿意,而在行动上也确已跟瑞典人分道扬镳时为好。聚讼纷纷,莫衷一是。

杨·卡齐米日为争论作了总结,他说道:

“各位尊敬的重臣,请各位别再议论回不回去的问题,也别再议论是否延宕些时日更好,因为这类问题我已叩询过上帝和最神圣的圣母……在此特向各位宣告,无论此去吉凶如何,日内我们定然起程回国……愿诸位各抒己见,勿吝良谋,商议一下如何保证此次返国能最安全、最妥靠、最成功。”

对此人们意见不一,众说纷纭。一些人主张不能过于信赖王国元帅,因为他曾动摇过,也曾对国王抗命不遵;他没有遵照国王诏令把王冠送往帝国,由皇帝代为保管,而是擅自把王冠带到了卢博夫拉。他们说,这位领主大人骄横傲慢,野心极大,一旦他能在自己的城堡为国王陛下接驾,谁知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谁知他会为自己的功劳提出什么要求,谁知他要为自己的家族捞取什么好处,谁知他会不会把整个大权抓在自己手中,不仅要站在一切人之上摄威擅势,还要充当国王陛下的庇护者,号令全国。

这些人建议,等瑞典兵马撤围后,国王直接驾跸琴斯托霍瓦,从圣地将光复祖国的大业推向全国,使王恩泽及万民。但另一些人又提出了不同的主张,他们说:

“瑞典兵马于今仍驻扎在琴斯托霍瓦,虽说由于上帝垂怜,圣地他们无法攻陷,然而他们封锁了通往圣地的各条道路,琴斯托霍瓦周边所有的城镇也都掌握在瑞典人手中。敌寇占据了克热皮采、维耶卢尼、克拉科夫,在边境上同样屯有重兵把守。可是在山区,在与匈牙利毗连的国境线上,除了元帅统领的王军,没有别的部队,因为元帅的领地卢博夫拉就在那里,瑞典人迄今从未深入到那个地区,他们既缺乏足够的兵力,也没有胆量直接跟元帅交锋。同时,从卢博夫拉去罗斯地区更近,那里迄今未被敌寇占领,利沃夫至今仍效忠国王陛下;从那里还便于跟鞑靼兵马会师。据各方消息称,鞑靼汗欲麾兵驰援,正等待国王陛下的天聪决断。”

克拉科夫主教说:

“Quod attinet元帅大人,他的雄心会得到满足,因为他将在自己的斯皮什以市政长官的身份接驾,成为卫护国王的第一人。大权仍在国王手中,而元帅也能满足其立大功、建殊勋的愿望;如果他愿意效忠王驾,功盖群臣,亦非坏事。无论他的忠诚是源于个人野心,还是源于对君主和祖国的热爱,国王陛下总归能获益匪浅。”

这位见多识广、权变锋出的可敬主教的一席话显然最有说服力。于是当即作出了决定,国王经过山区去卢博夫拉,再从那里去利沃夫,或者根据当时形势的需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接着便是商议起驾日程。这时受命出使帝国向皇帝求援、刚返回不久的文奇察总督发表了意见,认为最好不要确定具体的起驾日程,何时动身由国王陛下自己决定,以免走漏消息,让敌寇有所准备。会议上只决定挑选三百名精锐龙骑兵伴驾,由蒂曾哈乌兹内侍官管带。蒂曾哈乌兹内侍官虽说年轻,却已拥有伟大军人的声望。

然而会议还有个更为重要的议程,即国王的权限问题。会上一致通过,御驾回国后,全部权力和作战指挥,统由国王掌管,贵族、军队、各路统帅在一切方面均应惟王命是从。人们既谈到未来,也谈到眼下陷此逆境的缘由。深重的灾难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如滔滔洪流淹没了整个国土,谁都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共和国的不幸绝非偶然巧合。大主教提出的亡国之因由也没有别的,无非是无政府状态、尊卑倒置、君臣失序、朝野混淆、豪门贵族无法无天、把国王的律令视若弁髦,以及过于轻慢王权和国王的尊严。

人们都肃静无声,聆听他的训诫。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在这儿议论的问题涉及共和国的命运,涉及前所未有的大转折,由此兴许还能恢复昔日的国威,而这正是聪慧过人、热爱自己的波兰祖国的王后早就梦寐以求的。

滔滔不绝的话语从教会至尊者的口中源源流出,它像阵阵春雷使听者受到启迪,使他们面对真理敞开了心扉,就像那鲜花迎着太阳开放。

“我并非反对自古以来的传统自由,”大主教说,“我反对的是自行其是,恣意妄为,正是这种恣意妄为的人用自己的双手虐杀了自己的祖国……确实,在这个国家有人已经忘记了自由与恣意妄为之间的区别。瞧瞧吧,骄奢淫逸是怎样乐极生悲的,是怎样结出了悲惨的苦果!放荡不羁的自由是怎样导致了奴役!这个曾经是美好辉煌的共和国的公民,已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在你们中间只有那种寻衅闹事、破坏议会、悖逆国王的人才被你们视为自由的捍卫者,难道不是吗?人们悖逆国王,并非由于国王无道,理当背弃,而恰恰是在国王一心一意想拯救祖国的时候,他们背叛了他,投降了敌国!我们的国库空虚,钱箱都见了底,没粮饷的士兵只好到敌寇那边去寻点残羹剩饭;议会原本是这个共和国惟一的立国基础,可如今已土崩瓦解,因为只要一个恣意妄为的人,一个不负责任的议员,为了自身的私利行使自由否决权,就能把议会搅得一事无成,使共和国的权力中心处于瘫痪状态。试问,允许一个人对抗万民,这是什么自由?……这样一个人的自由岂不就成了对万民的奴役?享有这样的自由我们又会走向何方?这样的自由会结出什么甜美的果实?……瞧瞧吧,一个虚弱的敌国,我们的先人在对其作战中赢得过那许多光辉的胜利,现在倒成了sicut fulgur exit ab occidente et paret usque ad orientem。谁也不曾抵抗它,那些卖国的异教徒还给它出力帮忙。它把我们共和国的一切据为己有,它迫害天主教信徒,亵渎教堂,当你们跟它侈谈你们的自由时,它亮给你们看的是它的利剑!……瞧瞧吧,你们的地方议会,你们的否决权,你们的恣意妄为,如今落到了一个怎样的下场!你们动辄结盟对抗国王的每一个步骤!你们先是让祖国的天然保护人失去保护的力量,剥夺他的权威,让他蒙尘受辱,然后还是你们喋喋不休,埋怨他没能给你们保护!……你们不要自己的政府管辖,现在却俯首帖耳服从敌人对你们的统治……国势颓败至此,试问,谁能拯救我们?谁能使这个共和国重振昔日的雄风?如果不是国王还能有谁?须知正是他国王为我们这个国家鞠躬尽瘁,耗费毕生的精力和年华!早在哥萨克叛乱挑起不幸的内战,瓦解这个国家的时候,他就作出过莫大的奉献;是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亲历当代任何君主都不曾经见过的凶险;在兹博罗夫战役、别列斯捷奇科战役、日瓦涅茨战役,他无视自己万乘之尊的身份,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像普通士兵那样驰骋疆场……现在我们也该信任他,该以古罗马人为榜样,授他以独揽之大权,而我们自己则应为他出谋划策,以便能及时把祖国从内奸手中,从骄奢淫逸、恣意妄为、逾闲荡检、纲纪废弛、无法无天等等痼疾之中拯救出来,还政府以应有的尊严,还国王陛下以应有的权威!……”

大主教的这一番议论,真可谓发聋振聩!当前的悲惨处境和近年来时运巨变的经验,使这些听众都洗心革面到这般地步,以至大家都把他的训诫奉为圭臬,无人起来抗辩。因为大家都清楚地看到,要么就该强化王权,要么共和国就只有灭亡。于是人们便开始发表各种审慎的意见,想方设法使大主教神甫的意图得以实现;国王和王后都满怀喜悦贪婪地听着人们的合议,尤其是王后,她长期以来都在殚精竭虑为整顿共和国操劳。

国王高高兴兴、称心如意地返回了格沃戈瓦,立刻把几名心腹军官召到了自己的寓所,其中也包括克密奇茨,国王对他们说道:

“呆在这个地方我已感到脚下有如火烧火燎,如今已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明天就起程,为此我传召各位,把各位视为文韬武略兼备、能征惯战的军人,务请各位迅速拿出办法。既然我们回国能大大加速全面抗战,那么在这儿浪费时间就太可惜了。”

“当然,”乌戈夫斯基说,“如果国王陛下圣意如此,那又何必拖延时间?返驾越快越好。”

“在陛下御驾回銮的消息还没传开之前,敌寇就不会加倍警惕。”沃尔夫团队长补充说。

“敌寇早已提高了警惕,他们已尽其所能封锁了各条通道。”克密奇茨说。

“怎么回事?”国王问。

“仁慈的陛下,陛下打算御驾回銮对于瑞典人并非新闻!几乎每天都有消息在整个共和国流传,有的说陛下已起程上路,有的说陛下已在inter regna。因此陛下千万要谨慎从事,最好是悄悄穿行峡谷,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兼程疾行,因为杜格拉斯的骑兵侦察队正在每条道路上窥伺着。”

“最好的谨慎从事不是别的,”蒂曾哈乌兹内侍官眼盯着克密奇茨说,“乃是三百把忠实的战刀。既然仁慈的陛下委派我来指挥,我就能靠这三百把忠实的战刀平安护驾,哪怕是从杜格拉斯的骑兵侦察队的肚皮上踩过去。”

“如果阁下遇到的同样是三百把战刀,你当能平安护驾过去;就算你遇到的是六百兵马,或者甚至是一千兵马你也能护驾通过,可是倘若你遇到的是一支更大的兵马打你的伏击,那时又将如何呢?”

“我说过:三百,”蒂曾哈乌兹回答,“因为计划是带三百兵马。可如果嫌少,不妨要求增至五百,甚至更多也不是不可能。”

“上帝保佑!队伍越大,就越是招摇!”克密奇茨说。

“噢,说得不错!可我想,王国元帅总该会麾领自己的各路团队前来接应我们的。”国王插言道。

“元帅大人是不会带兵来接应的,”克密奇茨回答,“因为他不会知道陛下何日何时起程,即便是知道起程日期,那么途中也可能耽搁,行军途中耽搁是常事,要预见到一切困难,意外是难免的……”

“这是军人之言,真正的军人之言!”国王说,“看得出来,阁下对于交兵见阵绝不是个生手。”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因为他回想起自己对霍万尼斯基的历次奇袭。干这种事谁又能胜过他呢?委派谁来为国王护驾又能更正确,更能确保国王路上的安全呢?

蒂曾哈乌兹内侍官对国王的赞许看来颇不以为然,因为他顿时剑眉倒竖,以挖苦的口吻对克密奇茨说道:

“我们只好期待阁下的真知灼见啦……”

克密奇茨感觉到这话语中的不快,于是也抬眼盯着蒂曾哈乌兹,回答说:

“我的意见是,队伍越小,就越容易从敌人的眼皮底下溜过去。”

“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仁慈的陛下!”克密奇茨说,“陛下的意旨当然应该秉承,陛下想怎么办就该怎么办,但理智教导我,宜让蒂曾哈乌兹内侍官带领龙骑兵先开拔,故意制造声势,到处宣扬他是在为国王护驾,以便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他要做的便是如何使自己管带的兵马完整无损地闯出陷阱。而我们只需带领小股部队随王伴驾,迟一两天动身,与前队保持一两日的路程;如果敌人的注意力给吸引到另一个方向去,我们自然就很容易抵达卢博夫拉,这样就能确保王驾在路上的安全。”

国王激动得直拍手。

“上帝给我派来了这样的战士!”他叫嚷道,“就是所罗门也未必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主意。我完全votum这个意见,不另取别议!就让他们到龙骑兵中去抓国王吧,而国王却从他们的鼻子底下溜走了。上帝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国王陛下,这简直是一场闹剧!”蒂曾哈乌兹嚷道。

“一场军人的闹剧!”国王回应道,“再说,管它叫什么,叫什么都行,反正我选定了这一着儿,决不退缩!”

克密奇茨高兴得眼睛熠熠闪光,因为他的意见占了上风,但蒂曾哈乌兹却从座位上跳将起来。

“仁慈的陛下!”他说,“我辞去对龙骑兵的管带。就让别人来管带他们吧!”

“这是为什么?”国王问。

“因为如果陛下出行,身边无有护驾的,将陛下万乘之尊置于命运的游戏之中,随时都可能陷入不测的险境,那我宁可呆在陛下身边,在必要时我好以自己的胸膛护驾,以死报君。”

“我感谢你的这番真诚的好意。”杨·卡齐米日回答说,“不过你尽可放心,因为恰恰是照巴比尼奇出的主意办,我们遭遇凶险的可能性才会降到最低限度。”

“既然这位巴比尼奇……随便他用什么姓氏,既然他出了这样的主意,就让他来承担责任!或许他孜孜以求的正是让国王陛下无人护卫,在山区迷路……但求上帝和在座的同僚作证,我从心眼儿里是反对这个主意的。”

他的话刚说完,克密奇茨便霍地跳了起来,面对面兀立在蒂曾哈乌兹眼前,厉声问道:

“阁下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蒂曾哈乌兹内侍官倨傲地瞪着双眼把克密奇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说道:

“别冲我梗着脖子,阁下,因为你还达不到我的高度!”

克密奇茨一听,两眼雷火闪闪,回敬道:

“很难说究竟谁比谁高哩,殊不知……”

“殊不知什么?”蒂曾哈乌兹严厉地盯着他,问道。

“殊不知我接触过的人物比阁下高得多!”

蒂曾哈乌兹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物,阁下能到哪儿去找?”

“你们给我住口!”国王蓦地皱起了眉头,“别当着我的面吵吵嚷嚷的!……”

杨·卡齐米日给周围的人以如此威严的印象,以至两个青年都着了慌,顿时全住了口。他们猛然想起自己是在国王陛下面前,于是一切不恰当的话语到了口边又都吞了回去。

国王却说道:

“谁都无权凌驾于这位骑士之上。正是他炸毁了敌人一门巨型加农炮,为光明山圣地立下了大功,又从瑞典人手中安然脱险,因此,哪怕他的父亲是名偏远地区的小贵族也毫不碍事,何况依我看,他并非出籍乡野小户,因为从羽毛可能看到一只鸟的良莠,从一个人的行为很容易看出他的血统。你们应该捐弃前嫌,彼此敬重。(说到这里国王转向蒂曾哈乌兹。)既然你想留在我们身边,就由着你好了,我们拒绝你这个要求不合适。龙骑兵就由沃尔夫或登霍夫去管带。不过,巴比尼奇得留下跟我们同行,而且我们还得照他的主意行事,因为他很投合我的心意。”

“那我就洗手!”蒂曾哈乌兹说。

“只是各位务必保守机密。让龙骑兵今天开拔去拉齐布日……同时广泛散布消息,就说我们在龙骑兵中间……只是要高度戒备,因为你们处境艰难,朝不虑夕……去吧,蒂曾哈乌兹!去向龙骑兵队长传令。”

蒂曾哈乌兹走了出去,他是又生气又伤心,一时无法可施,急得连连搓着双手;继他之后,其余的军官也次第散去。

就在这一天消息传遍了整个格沃戈瓦,说国王陛下已起驾向共和国边界进发。甚至许多有身份的元老也都以为国王的銮驾真已启程。特别派出了许多差使到奥波莱和边界各条通路散播消息。

蒂曾哈乌兹虽说已公开宣布金盆洗手不再干预国王的回国计划,可他不肯就此认输;而作为国王的贴身内侍官,他自然有机会随时接近国王。就在龙骑兵开拔的这一天,他站在杨·卡齐米日面前,或者应该说是站在国王和王后面前,因为玛丽亚·卢德维卡当时也在场。

“我特来请示,”他说,“我们何时动身?”

“后天拂晓前。”国王说。

“多少人马护驾?”

“你去,军人里头巴比尼奇和乌戈夫斯基也去。桑多梅日总兵也随我同行;我请他尽量少带兵马,可最少也得带上十几把可靠的、久经考验的战刀。此外,至圣的罗马教皇的使节也打算随我一同前往,有他陪伴能为此行增色,更能打动所有虔诚信仰天主教、忠于真正教会的百姓的心。也正是为此他才毫不犹豫地以圣徒之尊甘冒风险,进行这场远征。当然,按巴比尼奇的意见,护卫兵马最多以不超过四十乘骑为好,你得遵照执行。”

“仁慈的陛下!”蒂曾哈乌兹叫道。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要双膝跪倒在陛下脚前,恳求一项恩典。事已至此……夫复何言?……龙骑兵业已开拔……我们将是在无兵护驾的情况下出行……随便遇上一支数十乘骑的敌兵侦察队,我们就可能会被包围,其后果真不堪设想。我恳请国王陛下垂听愚见,奴仆对陛下的忠诚上帝可鉴。我恳求陛下别事事过于信赖那位贵族。既然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僭取国王陛下的欢心,赢得陛下的宠信,可见他为人机敏,足智多谋,但是……”

“你已开始妒忌他啦?”国王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不是嫉贤妒能,仁慈的陛下,我甚至不愿断然怀疑他有什么奸谋;不过我愿盟誓,他绝非姓巴比尼奇。他为何要隐瞒自己的真实姓氏?他为何对自己在琴斯托霍瓦被围困以前所干的事噤若寒蝉?特别是他为何要坚持让龙骑兵先行而让国王陛下无近卫护驾?这该作何解释?”

国王思索了片刻,这会儿,他按自己的老习惯时不时噘起了嘴巴。

“如果他跟瑞典人有什么勾结,”国王终于说道,“那么区区三百名龙骑兵又算得什么?靠这点儿兵马又如何能护卫?……巴比尼奇只需通知瑞典人,让他们派数百名步兵沿路埋伏,他们就能布下天罗地网,将我们一网打尽。不过请你考虑考虑,说他耍什么阴谋诡计,这可能吗?他就是这么想,能办到吗?因为如果是这样,他就必须事先知道我们出行的日期,还得有时间去报告远在克拉科夫的瑞典人;可如果我们后天一早就动身,他如何来得及去报告?再说他又怎能预见到我们会采纳他的建议?因为我们本来就有可能采纳你的意见或是别的什么人的意见……起初我们原是决定带领龙骑兵一起走的,如果他想跟瑞典人狼狈为奸,想约定动手的时机,那么现在这种分别出发的措施正好打乱了他的安排,他就不得不重新派急使去通知瑞典方面。所有这些都是不容置辩的道理。何况他并非像你所说的那样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只是提出了他认为是最好的办法,跟别人一样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而已。不,不!从这名贵族的眼中便可看出他的诚实,他那被烤伤的腰部更可证明他决意勤王报国,不惜受苦受难,这样的人是可信的。”

“陛下明鉴,”王后突然插嘴说,“这些道理是不容置辩的。他的建议原本是好的,现在还是好的。”

蒂曾哈乌兹根据经验深知,一旦王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他就是磨破了嘴唇再向国王进谏也是徒劳,杨·卡齐米日对王后锐敏的思维和清醒的头脑就是这么信赖。对于这位年轻的内侍官,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醒国王需作必要的戒备,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我岂敢违背国王和王后的圣意,”他回答说,“不过,如果我们定要在后天一早启程,最好是事先别让那个巴比尼奇知道,直到陛下起驾之时,都要对他保密。”

“这可以做到!”国王回答。

“而在路上我将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上帝保佑,他若有什么歹意,绝不会从我手中活着溜掉!”

“没有必要。”王后说,“我提醒阁下注意:想让国王一路不遇凶险,不受奸宄谋算,不落入敌人的陷阱,既不是阁下你,也不是巴比尼奇,也不是龙骑兵所能办到的;任何尘世人力都无法确保陛下平安,王驾此行安危全凭天意,既然天国圣主的慧眼总是在照看各民族的牧人和那些登极时受过傅圣油礼的君王,相信也定会照拂我王陛下,定会庇护他,保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在必要时定会给他救援,这种救援是你们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的,因为你们只相信尘世间的力量。”

“最贤明的王后陛下!”蒂曾哈乌兹说,“我也相信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没有上帝的意愿,任何人头上都不会掉落一根发丝,但出于对国王陛下的关心,我惧怕卖国贼行奸,这绝非罪过。”

玛丽亚·卢德维卡王后宽容地笑了笑,说道:

“不过你的猜疑过于轻率,由于这种轻率的猜疑你会使整个民族蒙羞。在这个民族,正如巴比尼奇所说的,还没有人敢于举起悖逆之手谋害自己的君王……但愿你不会感到吃惊,在国王陛下和我经历了这样的叛离,经历了这许多寒盟背信之后,我仍然要讲,没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此可怕罪孽,甚至连那些今天还在为瑞典人效力的人也不例外。”

“可对博古斯瓦夫王公的书信该作何理解呢,王后陛下?”

“那封书信是一派谎言!”王后果断地说,“如果说在共和国之内有人准备甚至不惜阴谋加害国王,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正是他御马监王公,因为他除了姓氏没有哪一点算得上是这个国家的公民。”

“简而言之,你不要怀疑巴比尼奇。”国王说,“想必是你脑子里总觉得他有两个姓氏,值得你怀疑。其实,你也可以就此去问一问他。不过,这会儿该怎么去问他呢?……能去直通通地问他:‘如果你不姓巴比尼奇,那你究竟姓什么?’这样的问法,对于一个诚实的人会造成莫大的伤害,而我敢用脑袋担保,他是个诚实的人。”

“我可不愿仁慈的陛下以这么大的代价为他的诚实担保。陛下这么说无非是想说服我相信他。”

“好啦,好啦!我们感谢你的关心。明天一天我们要用于祈祷和忏悔,后天一早就上路!上路!”

蒂曾哈乌兹长叹一声告退走了。当天他就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着手准备国王起驾的事。即便是那些将要随王伴驾的权臣,也并非都清楚国王陛下确切的起驾日程。宫廷仆役们只受命准备好马匹,以便日内随诸位大臣去拉齐布日。

翌日国王整天没有露面,连在教堂也见不着他。他在自己的住所里以十字架的形状伏地祈祷,一直趴到天黑。他禁食斋戒,祈求万王之王的救助,不是祈求救助他个人,而是救助共和国。

玛丽亚·卢德维卡偕同众多女官也在虔心祈祷。

夜间的睡眠为疲累的人们恢复了体力。而在夜色朦胧之中,当格沃戈瓦教堂刚敲响晨祷钟声的时候,国王和王后告别的时辰也到了。

[556] 蒂朔夫采同盟是由波托茨基和兰茨科龙斯基于1655年12月29日订立的旨在使波兰武装力量集结在国王周围的同盟。​

[557] 拉丁语,意为:至于……​

[558] 1652年,当波兰全国议会在华沙召开的时候,雅努什·拉吉维尔的代理人瓦·西青斯基反对多数议员通过的关于延长议会会期的决议,被认为是合法的。这样,就开创了波兰历史上只要一个议员反对,议案便无法成立的先例,后便称其为自由否决权。​

[559] 拉丁语,意为:闪电从西边发出,直照到东边。此语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但略有变动。《圣经·马太福音》中写的是:闪电从东边发出,直照到西边。​

[560] 指1649年8月杨·卡齐米日在兹博罗夫同赫麦尔尼茨基统领的哥萨克进行的会战。​

[561] 指1651年7月杨·卡齐米日在别列斯捷奇科同赫麦尔尼茨基统领的哥萨克进行的会战。​

[562] 指1653年9月杨·卡齐米日在日瓦涅茨同鞑靼–哥萨克联军进行的会战。​

[563] 拉丁语,意为:王国境内。​

[564] 拉丁语,意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