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匆匆路过拉齐布日,只为喂马才稍作停歇。谁也没有认出国王,谁也没有过分注意这一哨人马,因为所有的人关注的都是不久前过境的那路龙骑兵,大家普遍认定,波兰国王就在那支兵马中间。

这一行人尽管轻装简从,却仍有大约五十乘骑,因为随王伴驾的有好些权贵,光是主教就有五位,其中就有罗马教皇的使节,他不畏艰辛甘愿与波兰国王分担征途的凶险。但在帝国边境内一路太平无事。在奥德尔堡,在距奥尔沙河与奥德河交汇处不远,他们便进入了摩拉维亚边境。

天色阴沉,大雪纷飞,茫茫一片,眼前十几步远就看不见路。但国王却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因为出现了朕兆,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再吉祥不过的,甚至当时的史学家们也未予忽视,都在编年史上作了记载。那就是,正当国王起驾离开格沃戈瓦时,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出现在国王马前,绕着马匹盘旋,时而凌空展翅,时而又低飞于国王头顶,同时还发出欢快的啁啾。于是有人回忆起,当瑞典人兵临城下,国王从华沙仓皇撤退时,也曾有过一只相似的鸟在国王头顶上方盘旋,不过那是只黑色的鸟。

可这只鸟儿却是通体雪白,大小和形状都近似燕子,尤其令人感到惊诧的是,眼下正值隆冬季节,怎么燕子还没想到南归?不管怎么说,反正大家都欣喜异常,而国王一连几天开口闭口没说别的,总是说起那只白色的鸟。起驾时遇此吉兆,使他对光明前景满怀希望,而且一路上便显示出,克密奇茨提出的分开走的建议是多么正确。

在摩拉维亚到处都有人在谈论波兰国王刚刚过境的事。一些人说自己亲眼目睹波兰国王全身披甲,手持宝剑,头戴王冠。有关他统领的兵马,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奇闻,一般把龙骑兵的数量夸大成童话般的规模。有人声称他们见到上万雄兵,说那兵马的队列见到头,见不到尾,一路浩浩荡荡,旌旗招展,绣带飘扬,好不威武。

“当然,”有人说,“瑞典人会在中途袭击他们,但是能否对付得了如此强大的兵力还很难说。”

“怎么样?”国王问蒂曾哈乌兹,“巴比尼奇的策略有没有道理?”

“仁慈的陛下,我们还没有抵达卢博夫拉哩。”年轻的权贵回答说。

巴比尼奇对自己和对一路情况都很满意。通常他总是带着凯姆利奇父子三人在御驾前面开道,观察沿途情况;有时也和众人结伴同行,讲些琴斯托霍瓦反围困的故事让国王开心。杨·卡齐米日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些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他总是听不够。国王对这位勇士的喜爱几乎是与时俱增,这年轻人的快活天性、勇敢精神、雄鹰般的矫健越来越合国王的心意。长途跋涉路漫漫,国王以各种方式打发时间,或是祈祷,或是潜心思考生命的永恒,或是和大臣们计议未来的战争和他所期待的帝国的援助,再不就是观看骑士们的嬉戏,护驾军人时常嬉戏取乐以慰旅途的寂寞。杨·卡齐米日性格开朗,他的心神极易从严肃转为戏谑,从苦行转为嬉闹,他在娱乐时刻也是全神贯注,无忧无虑,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令他担心着急、令他烦恼的事。

军人们都倾其所能表演自己的绝招儿。年轻的凯姆利奇兄弟俩,科斯马和达密安以自身的大块头和模样儿笨拙,特别是以他们掰碎马蹄铁就像折断芦苇秆一样便当,逗得国王乐不可支。他们每掰碎一块马蹄铁,国王就赏他们一枚塔勒,尽管国王此时已是囊橐羞涩,因为他所有的钱财,甚至王后的珠宝和“细软”,都用作了军费开销。

安德热伊骑士表演的是将一把沉重的手斧高高抛起,让它飞上天,乃至几乎看不见它,然后纵马飞驰,赶在手斧落下时准确地抓住斧柄。国王见到这情景高兴得鼓起掌来。

“我见过,”他说,“副宰相夫人的兄弟斯乌什科也耍过这绝技,但他抛出手斧的高度不及这一半。”

“在我们立陶宛这种耍法习以为常。”安德热伊骑士回答说,“一个人从小就练习,自然熟能生巧,得心应手。”

“你嘴边的这道杠是怎么回事?”有一次国王指着克密奇茨脸上的疤痕问道,“像是有人冲你巧妙地砍过一刀似的。”

“这不是刀砍的,仁慈的陛下,这是子弹打的。有人把枪口冲着我的嘴边开了一枪。”

“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可也是敌人。我得找他算账,在大仇未报之前,我不想提起此事。”

“你就这么倔强?”

“我一点儿也不倔强,仁慈的陛下,我头部有条更深的疤痕,那才是用刀砍的,那一刀差点儿没让我灵魂出窍,可那是一个正直的人砍了我,挨他一刀我对他无怨无恨。”

克密奇茨说着便摘下制帽,让国王看了那深深的疤痕,伤疤略带白色的边缘在发丛中清晰可见。

“对这一记刀伤,我是不觉得丢脸的,”他说,“因为这是一位剑术大师给我留下的纪念。像他那样的大师在共和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样的一位大师姓甚名谁?”

“米哈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天哪!我认识他。在兹巴拉日战役他建过奇功。后来我还参加过他的伙伴斯克热图斯基的婚礼,正是这个斯克热图斯基头一个从被围困的兹巴拉日突围给我送去了有关保卫战的详情。他们都是伟大的骑士!跟他们一起的还有第三个;对那一位全军更是交口称赞,把他视为非同一般的骑士,视为侠之大者!他是个肥胖的贵族,为人诙谐幽默,在婚礼上他逗得大家差点儿没笑破肚皮。”

“我猜那是扎格沃巴爵爷!”克密奇茨说,“此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足智多谋。”

“你可知道他们此刻都在干些什么?”

“伏沃迪约夫斯基曾在维尔诺总督王公麾下管带过一支龙骑兵队伍。”

国王的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

“现在他仍跟王公总督一起为瑞典人效力?”

“他?为瑞典人效力?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他这会儿是在萨皮耶哈总督身边。我亲眼见到王公总督叛变后他是怎样把团队长的权标扔到了王公脚前的。”

“啊,真是位可敬的军人!”国王应声说道,“我们有萨皮耶哈总督从蒂科青送来的情报,他正在那里围剿王公总督。愿上帝赐他好运!假若所有的人都像他,那么瑞典敌寇早该为自己的冒险进犯悔恨不已了。”

蒂曾哈乌兹一直在旁听这场谈话,此刻猝然问道:

“这么说,阁下曾在凯代尼艾拉吉维尔身边呆过?”

克密奇茨显得有点儿尴尬,便又开始抛起了自己的手斧。

“我呆过。”

“让那手斧消停点儿!”蒂曾哈乌兹步步进逼,“那么你在王公的府邸都干了些什么?”

“我曾是他的客人,”克密奇茨骑士不耐烦地回答说,“我吃过王公的面包,直到他叛变后我感到厌恶才离开的。”

“可你为什么不跟其他那些正直的军人一起去投奔萨皮耶哈总督?”

“因为我盟过誓,要去琴斯托霍瓦朝圣,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的尖门给北斗星们占领了,阁下或许就比较容易理解。”

但蒂曾哈乌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咂嘴,终于引起了国王的注意,因此国王也以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克密奇茨。

克密奇茨心情烦躁,冲着蒂曾哈乌兹说道:

“我尊敬的阁下!为何我就从未问过阁下在哪儿呆过,都干过些什么?”

“阁下尽可问我。”蒂曾哈乌兹回答说,“我没有任何想隐瞒的事。”

“我也不是站在法庭面前,即使将来什么时候我该受到审判,也轮不到阁下当审判我的法官。现在请阁下别打扰我,否则我会失去耐心的。”

说完这番话他又狠狠地抛起了手斧,手斧升到高处,只能见到一点儿影子,国王抬眼极目跟踪,这时他又不想别的,只是在猜想手斧掉落时克密奇茨能否在它飞行过程中伸手准确将其抓住……

好个克密奇茨,但见他纵马一跳,伸手就抓住了飞落的手斧柄。

但就在这天傍晚,蒂曾哈乌兹对国王说道:

“仁慈的陛下!这个贵族让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味儿……”

“可我越来越觉得对味儿!”国王回答,同时又噘起了嘴巴。

“今天我听见他手下的一个人称他为团队长,他却冲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就使那人张皇失措。这里边准有点儿什么!”

“我有时也觉得,”国王说,“似平他不愿敞开心扉把一切和盘托出,可这是他的私事。”

“不,仁慈的陛下!”蒂曾哈乌兹激动地叫嚷起来,“这不是他的私事,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涉及到整个共和国……因为如果他是个卖国贼,如果他准备谋害陛下,或是将陛下掳走,那么此刻给陛下保驾的武装扈从统统都要跟陛下一起遭殃,整个共和国就得毁灭,而只有陛下您一人才能挑起这救国重任。”

“明天我亲自盘问盘问他。”

“但愿我的预见是错误的,可从他眼里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结果。再说他这个人也太机敏,太大胆,太果断,太有主意了,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国王显得忧心忡忡起来。

翌日天刚放亮,王驾上路之时国王就冲克密奇茨点了点头,让他到自己跟前来。

“你在哪儿当过团队长?”国王出其不意地问。

出现了瞬间的沉默。

克密奇茨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望使他极想滚鞍下马,跪倒到国王脚前,向国王说出全部真相,一劳永逸地卸掉这压在心头的重负。

可他回头一想又感到毛骨悚然,只要他说出克密奇茨这个姓氏,还不引起一场极为可怕的风波!尤其是在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的来信之后。

他,这个曾经是维尔诺总督王公心腹股肱的人,他,这个曾经遵守誓言,协助王公歼灭了各路哗变团队,支持过王公的叛国奸谋的人,他,这样一个被怀疑,被指控为阴谋弑君祸国的穷凶极恶的罪犯,此刻又怎能说服国王,说服众位主教和元老,使他们相信他已洗心革面,改恶从善了呢?怎能使他们相信他已用鲜血忏悔了自己的罪愆呢?……他能用什么证明自己真诚的意图?除了空口白话,他又能提出什么凭据?……

昔日的罪咎在无休无止地追逼他,无情地追逼他,就像大群凶猛的猎犬在密林深处追猎一头野兽那样。

于是他决心对过去的事暂时缄口不言。与此同时,他对那种支吾搪塞和闪烁其词的做法也感到有股无法形容的厌恶和憎恨。他怎能往自己由衷爱戴的国王眼里撒沙呢?他怎能用杜撰的故事去欺骗国王呢?

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力量这样做。

因此,过了片刻他开口这样说道:

“仁慈的国王!总有一天,也许不用很久,我自会像对听取忏悔的神甫那样向陛下敞开我的整个灵魂……可我希望用实际行动来印证一切,印证我真诚的意图,印证我对陛下的忠诚和热爱,而不是用空口白话来说明。仁慈的陛下,我犯过罪,对您,对祖国我犯下过罪孽,而我的痛恨和赎罪还远远不够,因此我在寻找机会,让我能够勤王报国,竭诚尽忠,将功补过。再说,谁能无过呢?在整个共和国,究竟有谁不该捶胸痛悔呢?或许我比别人犯的罪更重,可我也比别人回头得更早……求陛下别再盘问。仁慈的陛下,在我目前的竭诚效命还不足向您证明我的心迹以前,我什么也不能讲。请别再盘问,仁慈的陛下,因为我不愿堵死自己的拯救之路,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最圣洁的圣女,我们的护国女王可以为我作证,我绝不是在撒谎,我随时准备为陛下您流尽最后一滴血。”

说到这里,安德热伊骑士的眼睛湿润了,脸上闪现出极度的诚挚和痛苦,以至他面部神情的说服力更胜于他的言辞。

“上帝能看到我的心愿,”他接着说道,“在审判到来之日,会考虑到这一点,会对我赏罚分明……不过,如果仁慈的陛下不信任我,大可把我赶走,不必留我在陛下身边。我将在不远处跟随陛下,以便一旦出现什么艰难时刻,哪怕没有传召,我也会自告奋勇前来为陛下奉献出我的头颅。到那时,仁慈的陛下,您当会相信,我不是个叛逆之徒,而是陛下的忠仆,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甘愿为陛下效死的忠仆里头的一员,甚至跟那些专门对别人散布怀疑的人相比,我也绝不会逊色。”

“就是今天,我对你也是信任的。”国王说,“跟过去一样,你照旧留在我身边,因为心怀二志的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叩谢陛下隆恩!”克密奇茨说。

接着他便略微勒住坐骑,退到了护驾队列的最后面。

但蒂曾哈乌兹并没局限于只向国王本人道出自己的疑虑,结果是所有的人都对克密奇茨侧目而视。当他接近后队时,原本是高声的议论戛然而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他的每一句话都被人猜度。安德热伊骑士注意到这一切,顿使他在这些人中间每时每刻都感到局促不安。

甚至国王,虽说没失去对他的信任,可也不像早前那样一见到他总露出一副愉快的笑脸。于是这位年轻的勇士再也不是那样热情洋溢了,他变得面色阴沉,寡言少语,悲哀和痛苦笼罩着他的心灵。早先他总是走在护驾的最前列,纵马驰骋,为王驾开路,如今他掉在队后,信马由缰,离护驾队列数十步远。他耷拉着脑袋,蒿目时艰,忧心如焚。

终于白色的喀尔巴阡山脉出现在骑者的眼帘。山坡上白雪皑皑,大小山峰乌云缭绕,显得叆叇迷茫,影影绰绰。傍晚时分,天色放晴,那时西边的群山便披上了落日的艳装,霞光璀璨,变幻离奇,直到夜幕深笼人间,那艳霞华光方才消退。大自然的这种神奇变幻,克密奇茨迄今从未见过,他不禁瞠目凝望,为之心醉神迷,尽管他愁重忧深,却一时将种种烦恼忘于脑后,对这大自然的美景发出由衷的赞叹。

每日前行,那巍峨的群山变得越来越雄伟,越来越气势磅礴。终于有一天王驾队列到达了山前,进入了峡谷,那隘口蓦然间就像扇大门在他们面前敞开。

“离边界该是不远了!”国王感情激动地说。

不久他们便见到一辆由单马牵引的小车,车上坐着一个人。王驾扈从立刻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乡,”蒂曾哈乌兹问道,“我们是不是已在波兰境内?”

“那边,在那山崖和小河后面是帝国的边界,而你们这会儿已是站在王国的土地上了。”

“那么去日维茨的路怎么走呢?”

“从这儿一直向前走,你们自会找到路。”

山民说着就冲那驽马抽了一鞭,赶车走了。蒂曾哈乌兹策马来到停在后边不远处的护驾队列跟前。

“仁慈的陛下!”他动情地叫嚷说,“您已是站在inter regna了。瞧,从那条小河开始,便是您的王国!”

国王一声不吭,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给他勒住坐骑,然后便滚鞍下马,双膝跪落雪野,抬眼望天,双手高举。

见此情景,所有的人都下了马,学着他的样子纷纷跪倒在地。这位一国之君,这位漂泊异乡的人主,以十字架形状扑倒在雪地上,开始忘情地亲吻着这片他如此挚爱,对他又如此负义的国土,这片土地在危难时刻竟然拒绝给他这位国王一处栖身之所。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一声声浩叹惊扰着这深沉的寂静。

傍晚酷寒,但天色晴朗,群山和附近的枞林梢头都给晚霞映照得火红,而更远的山峦则已披上了暗紫色,但国王俯卧的山径却宛如一条变幻着红色和金色的丝带,绚烂缛丽。霞光照在了国王的身上,也照在了众位主教和权贵的身上。

一阵风起,从山顶卷起积雪飘向各处。附近的枞树开始纷纷弯下白雪覆盖的树冠,仿佛在向君王鞠躬致敬,枞树林发出欢快的簌簌声,似乎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曲:

“您好,亲爱的主人,请接受我们诚挚的迎候!……”

天已经完全落黑,国王的护驾队列这才继续往前走。出了峡谷前面展现出一片较为宽阔的谷地,远望茫茫,不见尽头。周围霞光已经消退,只有一处还在依稀闪着红色的光。

国王开始念起了Ave Maria,随他之后,别人也都聚精会神地反复念起了虔敬的祷文。

久违的故土,夜色覆盖的群山,消逝了的晚霞,此伏彼起的祈祷声,这一切使人们的心灵充满了庄严感。祈祷结束后,国王、权贵和骑士全都默默无语地策马前行。

夜幕垂罩,只是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红。

“我们朝那闪耀着红霞的方向走。”国王终于开口说,“奇怪,那边还这么亮!”

这时克密奇茨催马前来,高声叫道:

“仁慈的陛下!那是火场!”

所有的人全都勒住了坐骑。

“什么?”国王问,“怎么会是火场?在我看来,那是晚霞!……”

“是火场,火场!我不会弄错!”克密奇茨骑士叫喊说。

的确,在国王所有的护驾骑士中,他对情势的了解最透彻。

终于一切再也无可置疑了,因为在那所谓的晚霞上面泛起的是阵阵红色云雾,那红色的云雾卷动着,翻滚着,时明时暗,交替变幻。

“那恐怕是日维茨在燃烧!”国王也叫嚷起来,“敌寇可能在那儿烧杀掳掠!”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讲完,便传来了人群的喧嚣和马匹的嘶鸣,随后在护驾队列的前方隐约出现了十几个黑色的身影。

“站住!站住!”蒂曾哈乌兹呵叱道。

那些黑影停住了,似乎在犹豫,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们是什么人?”护驾队列里头有人问道。

“自己人!”有几条嗓子争相回答,“自己人!我们是从日维茨逃命出来的,瑞典人在焚烧日维茨,在屠杀百姓!”

“你们站住!天哪!……你们都在讲些什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老爷,他们是在守候我们的国王。他们有好大一支队伍,好多的兵力!愿圣母关照我们的国王!”

蒂曾哈乌兹一时乱了套。

“瞧,轻装简从有什么好下场!”他冲着克密奇茨叫嚷道,“但愿你为这号儿主意送掉脑袋!”

杨·卡齐米日开始亲自询问逃难的人们。

“那么国王在哪里?”他问。

“国王率领大部队进了山,两天前他从日维茨经过,可瑞典人在追击他,在苏哈附近的什么地方打过一仗……我们不知他是否落入敌人手中,不过今天傍晚时分瑞典兵马开回了日维茨,又烧又杀……”

“去吧,老乡们,愿上帝与你们同行!”杨·卡齐米日说。

难民们快得像离弦的箭仓皇逃命去了。

“瞧,倘若我们跟龙骑兵一起走,我们又会遇到什么情况,落个什么下场!”克密奇茨禁不住大声说。

“仁慈的国王陛下!”根比茨基主教神甫开口说道,“前面既有敌兵……我们该怎么办呢?”

人们把国王团团围住,仿佛是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突然出现的凶险似的。国王却在凝望着那火光,一言不发,火光从他眼瞳里反射出来,闪闪发亮;谁也不愿头一个发表意见,面临如此险境,确实也难以拿出什么好主意来。

“当初我流亡去国时,是火光照耀着我的眼睛,”杨·卡齐米日感慨地说,“如今我刚踏入国门,又是火光……”

随之又是一阵静默,比先前静默的时间更长。

“谁有什么主意?”根比茨基神甫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时响起了蒂曾哈乌兹的声音,充满了抱怨和嘲弄:

“谁曾毫不犹豫地让国王陛下冒此等风险,谁曾一再怂恿国王不带护驾兵马启程,现在谁就该拿出主意来!”

这时有一单人独骑冲出人圈;此人就是克密奇茨。

“好吧,我有办法!”他说。

于是他霍地直立在马镫上,回头冲立在不远处的手下人喝令道:

“凯姆利奇父子,跟我来!”

说着他便纵马狂奔,绝尘而去。三名骑者紧随其后,倾马匹的全部力气飞驰向前。

蒂曾哈乌兹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这是阴谋!”他说,“这些卖国贼是去报信的!国王陛下!趁时间还来得及,赶紧自救吧!敌兵马上就会封锁峡谷!国王陛下,赶紧逃生吧!赶快撤退!撤退!”

“撤退,撤退!”主教们和权贵们异口同声叫喊说。

杨·卡齐米日不耐烦了,他两眼闪着电光雷火,刷的一声宝剑出鞘,叫嚷道:

“上帝保佑,我岂能再次离开自己的土地流亡!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已经受够了!”

接着他便用踢马刺刺马,要奔向前方,但罗马教皇的使节拉住了他坐骑的缰绳。

“国王陛下,”他严肃地说,“陛下身系祖国的命运和天主教教会的命运,您不能拿生命去冒险!”

“不能啊!”主教们齐声重复道。

“我决不返回西里西亚,愿圣十字架助我!”杨·卡齐米日答道。

“仁慈的陛下!请听从臣下的请求!”桑多梅日总兵双手合拢说道,“倘若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肯返回帝国边境,那至少该让我们从这里转向匈牙利边境,或是回头转入那边的一条峡谷,绝不能让敌人切断我们的退路。我们将在那边等待。一旦敌兵进击,我们还可催马避开,至少不会给敌人困在陷阱之中。”

“那就这么办吧!”国王说,语气比较和缓了,“我不拒绝有理性的建议,但是让我再度漂泊我决不答应。如果此路不通,那就得寻找另一条路过去。可我以为,你们各位惊惊咋咋,原是大可不必的。既然如日维茨来的人们所说,瑞典人正在龙骑兵队伍里寻找我,这就证明,对于我们的行踪他们一无所知,那么就不可能有任何的背叛或阴谋。你们各位都是能征惯战的有识之士,都该理智地想想,如果瑞典人得到了消息,知道我们是跟在龙骑兵后面,他们是不会向龙骑兵开枪的。各位尽可放心!巴比尼奇是带着自己的人打探消息去了,肯定马上就会回来。”

国王说着便拨转马头,向峡谷走去,扈从队伍紧随其后。他们走到头一个山民给他们指明边界的地方就停住了。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又过了一个钟头。

“各位尊敬的大人,各位注意到没有?”文奇察总督冷不丁说道,“那边的火光减弱了。”

“在熄灭,几乎是看着它在熄灭。”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这倒是个吉兆!”国王说。

“请允许我带十数乘骑到前边去看看!”蒂曾哈乌兹说,“我们可以站在离这儿一斯塔耶远的地方,如果瑞典兵马追来,我们可以阻击一阵儿,直到战死方休!不管怎么说,总可赢得点儿时间,设法保护国王陛下安全。”

“留在队列里,我禁止你离开!”国王说。

对此,蒂曾哈乌兹回答:

“仁慈的陛下!为我这次抗命不遵,陛下晚些时候可下令枪毙我,可这会儿我一定要去,因为这涉及陛下的安危!”

于是他召集了十几名士兵,都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信任的忠勇之士,他带领这些人策马往前走了。

他们站立在峡谷另一端的出口处,峡谷的尽头便是谷地。他们都端着火枪,静静地立马在那儿,竖起了耳朵谛听任何动静。

好长一段时间万籁俱寂,最后传来了马蹄踏雪的瑟瑟声。

“他们来了!”一名士兵悄声说。

“这不是大部队,只有几匹马,”另一个回答说,“巴比尼奇骑士回来了!”

这时来者已接近,在黑暗中与他们相距只有数十步远。

“什么人?”蒂曾哈乌兹喝问道。

“自己人!别开枪!”是克密奇茨骑士的声音在回答。

一眨眼他便来到蒂曾哈乌兹面前,但在黑暗中并没认出他,只是问道:

“国王在哪儿?”

“在这儿,不远,在峡谷那端!”蒂曾哈乌兹平静地回答。

“是谁在讲话?我辨别不出来。”

“蒂曾哈乌兹!可阁下前边那老大的一团是什么?”

他说完这话又用手指着吊在克密奇茨前边鞍鞒上的一团黑玩意儿。

但安德热伊骑士没有理会他,催马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在接近国王护驾队列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国王,因为在峡谷口外边的远处光线要亮得多。只听他喊叫道:

“国王陛下,道路畅通!”

“在日维茨已经没有瑞典兵马?”

“他们朝瓦多维采去了。那是一支德意志雇佣兵。瞧,我这儿带来了一个,仁慈的陛下,陛下不妨亲自盘问他。”

安德热伊骑士蓦地将吊在鞍鞒上的那团东西使劲往地上一扔,在冬夜的寂寥里,人的呻吟传得很远。

“这是什么?”国王骇异地问。

“这吗?是一名雇佣骑兵!”

“我的上帝!你竟然抓到了舌头?你是怎么抓到的?快说!”

“仁慈的陛下!一头狼深夜跟着羊群转悠,要抓到一只羊并不费劲儿;再者,说真的,干这号儿事对我也不是头一遭。”

国王双手举到了头顶。

“这巴比尼奇真是个了不起的军人,这个挨枪子儿的!各位瞧瞧……我看,有这样的臣仆,纵然瑞典有千军万马,我便杀进重围又有何妨!”

这时众人围住了那名雇佣骑兵,但他还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仁慈的陛下,请盘问他吧。”克密奇茨说,语气里不乏某种自夸的味道,“尽管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回答什么问题,因为他给卡过喉咙,这儿又没法用火烤烤他,让他缓过来。”

“你们往他喉咙里灌点儿烧酒。”国王说。

果然,烧酒是比火烤更管用的良药,这名雇佣兵很快就恢复了力气,能开口讲话了。这时克密奇茨用匕首抵住这个人的喉咙,命令他说出全部实情。

这名俘虏供称,他属于伊尔莱霍恩的团队;说他们得到消息,知道波兰国王率领龙骑兵由此经过,所以他们在苏哈附近向龙骑兵发动了进攻,可是吃了败仗,不得不向日维茨撤退,并从那里开赴瓦多维采和克拉科夫,因为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这么说,在山区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瑞典部队啦?”克密奇茨用德语盘问,同时将那匕首在他喉咙上抵得更紧了点儿。

“或许……还有点儿什么……兵马。”那雇佣骑兵断断续续地回答,“杜格拉斯将军派出过多支骑兵侦察队,可后来全部撤走了,因为农民常在各条峡谷里袭击他们。”

“在日维茨附近只有你们一支兵马?”

“只有我们一支。”

“而且你们知道波兰国王已经过去了?”

“他跟那些龙骑兵一起过去了,在苏哈我们跟龙骑兵遭遇过。许多人都见过他。”

“为什么你们不去追击他呢?”

“我们害怕山民。”

至此克密奇茨又用波兰语说:

“仁慈的陛下!道路是畅通的,在日维茨能找到宿夜的处所,因为只有一部分住宅区被烧毁了。”

多疑的蒂曾哈乌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跟沃伊尼奇总兵交谈,他说:

“此人要不就是个伟大的军人,那可真是贵如黄金;要不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卖国贼……尊敬的阁下请仔细考虑一下,这一切兴许是伪装的呢?从抓这名雇佣骑兵直到他的招供,兴许都是在演戏,实际上,是他们串通一气来糊弄我们的?要是瑞典人这会儿正在日维茨等着打我们的伏击呢?如果国王前往,岂不要落入他们的陷阱?……”

“比较安全的做法便是亲自去察看一番,做到确信不疑。”沃伊尼奇总兵回答。

于是蒂曾哈乌兹内侍官转身对国王大声说道:

“请允许我,仁慈的陛下,首先去日维茨看看,我要弄清楚这位骑士和这名雇佣骑兵说的都是实情。”

“就这么办吧!仁慈的陛下,请允许他去吧!”克密奇茨大声说。

“去吧!”国王说,“不过我们也得稍微向前走走,这儿太冷了。”

蒂曾哈乌兹立即纵马而去,国王的护驾队列随后也在缓缓移动。国王又有了好情绪,眉开眼笑,过了一会儿他对克密奇茨说道:

“看来可以带着你去捕猎瑞典兵,就像带着猎鹰去捕鸟一样,因为你也会从天而降!”

“像猎鹰一样从天而降的事,我干过。”安德热伊骑士回答,“若是陛下想要狩猎,猎鹰是随时准备出击的。”

“说说,你是怎么抓到那俘虏的?”

“这并不难,仁慈的陛下!当一路团队行军时,通常总有那么几个掉队的,而这个人掉队有半斯塔耶远。我就暗中跟在他后边;他以为是自己人,半点儿也不作防备,没等他醒悟过来,我已把他抓住了,堵住了他的嘴巴,让他叫嚷不出来。”

“你讲过,干这号儿事对你不是头一遭。这就是说,早先你已这么干过?”

克密奇茨笑了笑,说道:

“哎!仁慈的陛下!我干过,比这还要惊险得多的事我也干过!国王陛下只要下令,我会再次驰驱前去,追上他们,因为他们的马匹都疲惫不堪。我定能给陛下再抓一个回来,还要叫凯姆利奇父子也去抓他几个。”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策马前行。猝然传来了单骑蹄声,蒂曾哈乌兹飞马来到。

“国王陛下!”他说,“道路畅通,宿夜处所也预订好了。”

“我不是说过吗?!”杨·卡齐米日高声嚷道,“我不是叫各位不必担忧吗?……走吧,现在快点儿走,我们也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啦!”

所有的人都在催马疾驰,轻松、愉快,一个钟头后,征途劳累的国王已在自己的国土上安稳地睡着了。

就在这天夜里,蒂曾哈乌兹内侍官走到克密奇茨骑士跟前。

“请原谅,阁下,”他说,“出于对主公的热爱我怀疑过你。”

但是克密奇茨避开了他伸出的手。

“哎,这不行!”他回答说,“你不是把我当成了叛徒、卖国贼吗……”

“岂止如此,依我当时的想法,要做的远不止如此!我差点儿没冲着阁下的脑袋开枪。”蒂曾哈乌兹说,“可当我确信你是个正直的人,确信你热爱国王的时候,我向你伸出了手。你愿意跟我握手就握,你不愿意就别握……我宁愿跟你在对国王陛下的热爱上来一场竞赛……不过,在别的方面角逐我也不害怕。”

“阁下是这么想的?……哼!也许你有道理,不过,我对阁下有气。”

“那就别再生气……阁下确是位了不起的军人!喏,把嘴巴伸过来,让我们亲吻一下,这样我们就不会在嫉恨中躺下睡觉了。”

“就这么办吧!”克密奇茨说。

他们彼此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565] 奥德尔堡现称博胡明。​

[566] 齐格蒙特·亚当·斯乌什科(?-1675),自1649年起任立陶宛御前掌旗官,自1656年起任立陶宛大掌旗官。卖国贼拉杰约夫斯基的妻子的兄弟。​

[567] 指维尔诺的尖门,它是维尔诺过去九座城门之一,属后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尖门上面的小礼拜堂供有圣母画像。尖门是维尔诺的象征。维尔诺于1655年8月被沙俄–哥萨克联军占领。​

[568] 拉丁语,意为:王国境内。​

[569] 拉丁语,意为:向你问安马利亚。典出《圣经·路加福音》,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预言她将生圣子,可取名耶稣。它也是祈祷文《天使的问候》的起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