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山民们一再保证说,在去卓尔什汀的路上没有听说有任何别的瑞典部队,故而国王的护驾队列便拐了弯向城堡进发,很快便上了大路,沿着大路行军要容易得多,也不那么疲劳了。他们在山民的歌声和“国王回来了!国王回来了!”的欢呼声中策马前行。凯歌阵阵,不绝于耳。沿途有越来越多新的人群前来跟他们会合,清一色都是普通百姓,他们装备的是连枷、大镰、禾杈,也有装备火枪的。这样,杨·卡齐米日很快便麾领了相当可观的大队人马。诚然,他们都是些未经训练的兵勇,但正是这些普通百姓时刻准备着跟随国王,哪怕是去克拉科夫;他们都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到了卓尔什汀附近,已有上千名“当家人”和半文明半野蛮的年轻牧羊人聚集在国王身边。
不久从新松奇和旧松奇又开始来了一批批贵族加入勤王的行列。他们带来消息说,就在这天早上,由沃伊尼沃维奇管带的波兰团队就在新松奇城关打败了一支实力可观的瑞典骑兵侦察队,所有的瑞典兵不是给打死就是在石河或杜纳耶茨河中淹死。
事实证明这消息可靠,因为不久在大路上便见到旌旗招展,绣带飘扬,在旗幡掩映下沃伊尼沃维奇亲自率领布拉茨拉夫总督麾下的团队前来迎驾了。
国王喜气洋洋地接见了这位早就认识的杰出的著名骑士,然后跟他一起在满怀豪情的军民中间继续向斯皮什进发。同时派人快马加鞭,一口气不歇地赶在前头去向王国元帅报信,说御驾已经到来,要他做好接驾的准备。
这一路前歌后舞,欢声笑语不断。又陆续有新的人群加入勤王队列。罗马教皇的使节在离开西里西亚时,曾为国王的命运担忧过,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过,在行程的开头,这种担忧曾越来越甚,可现在他放心了,高兴了,因为他已确信,国王未来定然稳操胜券,随之也会给天主教会带来对异教徒的胜利。主教们分享了教皇使节的欢愉,世俗权贵们断言,从喀尔巴阡山到波罗的海,全国人民都会跟这儿的百姓一样,披坚执锐,勤王报国。沃伊尼沃维奇则肯定地说,国内大部分地区已经这么干起来了。
于是他便讲起了在国内听到的消息,说瑞典人现在是多么惊慌失措,疑惧横生,小股队伍已不敢走出城外,甚至还主动放弃了许多小城堡,急急忙忙撤到一些比较强大坚固的要塞藏身。
“至于说到部队,现在大家是一只手捶胸痛悔,而另一只手则开始用来揍瑞典人。”他说,“曾为王家铁甲骑兵团队长的维尔奇科夫斯基现已与瑞典人分道扬镳,拒绝为他们效劳,他采取的方式是:在扎克热夫袭击了阿滕贝格团队长指挥的兵马,其攻势之凌厉,几乎使阿滕贝格全军覆没……而我,则得到上帝的帮助把瑞典人撵出了新松奇,上帝恩赐了我一场可观的胜仗,还不知是否有一个瑞典兵是活着溜走的……菲利齐安·科霍夫斯基率领纳沃约瓦步兵团队给我帮了大忙,至少是帮我回敬了两天前瑞典人对那些龙骑兵的突袭。”
“是哪些龙骑兵?”国王问。
“就是国王陛下从西里西亚派来打前站的那些龙骑兵。瑞典部队突然向他们发动了进攻,虽说他们没给打垮——因为他们进行了顽强的自卫——可毕竟损失惨重……而我们当时差点儿没给愁死,因为我们都以为陛下就在那支龙骑兵队伍里,我们担心陛下会遇到什么不测。定是上帝点化了陛下,派出龙骑兵打前站。瑞典方面一听到有关龙骑兵的消息,立刻便封锁了各处的通道。”
“你听见了吗,蒂曾哈乌兹?”国王问,“这可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军人说的。”
“我听见了,仁慈的陛下。”年轻的豪门子弟回答说。
国王回头又对沃伊尼沃维奇说道: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好消息?说吧!”
“凡我知道的,定不隐瞒。在大波兰热戈茨基和库莱沙的游击战打得有声有色。瓦尔希茨基把林托姆轰出了皮莱茨城堡,丹库夫城在坚守,兰茨科罗纳城在我们手中;在波德拉谢,萨皮耶哈总督兵临蒂科青城下,实力在日益增长,瑞典人呆在城堡里已是如坐针毡,跟他们一起的维尔诺总督王公也是命在旦夕。至于各路统帅,他们已从桑多梅日出发向卢布林地区转移,显然是以此表明跟敌人一刀两断。跟他们在一起的有切尔尼戈夫总督,而周围一带,每个活着的人都已手持战刀投奔了他们。人们说,那里正在建立一个反瑞典同盟,萨皮耶哈总督和基辅总兵都在为此出力。”
“就是说,基辅总兵这会儿也在卢布林地区?”
“是的,国王陛下!不过他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我也是要去投奔他,可我不知在哪儿能找到他。”
“他的名气会很大,”国王说,“将来你不用打听自会知道他在哪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仁慈的陛下。”沃伊尼沃维奇回答。
他们一路谈的都是令人鼓舞的消息。这时,天气已完全放晴,湛蓝的长空没有一丝云翳,积雪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四周环抱的斯皮什群山显得一派壮丽辉煌,欢快地展现在骑者的面前,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向君王微笑。
“亲爱的祖国!”国王说,“但愿我在你的青山埋骨之前,能为你恢复安宁!”
他们策马登上一座高高的山冈,极目远眺,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远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在那对面,在山麓下,铺展开的是一片辽阔的低地。从高冈上往下看,只见那遥遥的远方移动着一股人流,形同蚂蚁一般。
“元帅的兵马到了!”沃伊尼沃维奇欢叫起来。
“会不会是瑞典部队?”国王问。
“不会的,仁慈的陛下!瑞典兵马不会从南边,从匈牙利那个方向开来。我已看到铁甲骑兵的旌旗旄节了。”
果然过了片刻便从那蓝莹莹的远方显露出如林的矛枪,那色彩斑斓的旗帜飘动着,有如风戏花簇;旗帜的上方,矛刺闪亮有如炽烈的火焰。阳光把铠甲和头盔照得熠熠生辉。
随王伴驾的人群发出了欢呼;远方听见了这欢乐的呐喊声,只见那马队、骑者、长幡、马尾旌和那五颜六色的旗帜移动得越来越快,显然那些战马在奋蹄急驰,因为各路团队看得越来越清晰,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扑入了人们的眼帘。
“我们就停在这山冈上!就在这里等候元帅。”国王说。
国王的护驾队列站住了;对面的骑者以更快的速度驰骤而来。
时不时由于道路拐弯或因山遮岩障,他们间或从眼前消失了——低地上散布着许多小山丘和巨大的岩石——可瞬息之间他们又从山丘或岩石后面冒了出来,宛如一条鳞甲五彩缤纷的巨蟒,绚丽多姿地展现在人们眼前。终于那支队伍来到距离高冈只有四分之一斯塔耶远的处所,而且放慢了速度。站立在高冈上的人们已经能用肉眼将这支兵马清清楚楚地一览无余了,那灿烂的色彩真令人赏心悦目。走在最前面的是元帅亲自麾领的铁甲骑兵团队,这队伍甲胄鲜亮,装备精良,军容威武,任何一位国王都能为有这样的兵马感到自豪。在这个团队服役的是清一色的山区贵族,一个个都是精选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壮汉。他们身披的铠甲是由辉亮的金属片缀成,嵌有闪光的黄铜,脖子上都挂着带有琴斯托霍瓦圣母像的护胸金属牌,圆形头盔都带有钢铁护耳罩,盔顶上饰有雕翎或鹰翎,肩后露出羽翼,士兵一律以虎皮或豹皮作披风,军官则按惯例以狼皮作披风。
如林的绿黑两色旗帜在他们头顶上方飘舞;维克托尔校尉一马当先,随后是土耳其步兵乐队。乐队有钟琴、铜鼓、土耳其大鼓和长笛,再往后,则是那墙垣般的钢人铁马。
一见如此壮丽的军容,国王不禁心花怒放。继铁甲骑兵之后,赓续开来的是一路轻骑兵团队,这路团队人数更多,人人手擎出鞘的马刀,背上背着强弓硬弩;再后是三个帅府哥萨克骑兵连队,他们身着殷红制服,色彩鲜艳,宛如盛开的罂粟花,他们装备的是矛与火绳枪;接着是二百名穿大红制服上衣的龙骑兵;随后则是投奔卢博夫拉的各色贵族领主的随从人员队列,由盛装华服的家仆组成,打扮得活像是去参加婚礼,这些人中有护卫,有随从,有近侍,有按匈牙利式打扮的亲兵,还有专门伺候权贵的土耳其步兵。
这队伍变幻出彩虹般的各种色彩,一路吹吹打打,海沸波翻,热闹非凡。战马的嘶叫,兵器的铿锵,土耳其大鼓的轰鸣,军鼓的咚咚,铜鼓的山响,各种声音混成了一片。人们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仿佛群山上的积雪都要给震得崩塌下来了。兵马之后可见到成列的轿式马车和轻便马车,坐车的显然都是些僧俗权贵。
转眼间部队变成了两排,分立于道路两旁,两排兵马中央出现了王国元帅耶瑞·卢博米尔斯基。元帅骑一匹高大的乳白色战马,旋风似地驰骤在道路上,身后跟着两名通体金光闪耀的马夫长。元帅驰马来到山冈下,纵身跃下坐骑,把缰绳往一名马夫长手边一甩,独自步行上山,朝站立在山冈上的国王走去。
他脱下制帽,把它戳在佩刀柄上,就这么光着脑袋,拄一把嵌满珍珠的手斧走上山来。他身着波兰式军服,前胸披着银甲,甲片的边缘镶嵌着宝石,整副铠甲打磨得闪光发亮,看上去宛如胸前搁着一轮太阳;他左肩上披一袭深紫红色的大氅,那是用威尼斯出产的丝绒缝制的。脖子下有一根钻石别针将大氅扣住,整个大氅缀满了钻石,熠熠生辉;制帽上摇曳着的同样是镶钻石的羽饰,它放射出耀眼的光。所有这些钻石宝玉使他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绚烂多彩,从他身上发出的光芒使人眼花缭乱,目眩心迷。
这是个年富力强的汉子,身躯高大,仪表堂堂。他的脑袋两边和后面都修刮过,额发相当稀薄,而且已经花白,梳成一缕一缕的,点缀在额头上;他那八字胡黑得宛如鸦翅,须尾修饰得极为精致,分为两撇,垂在嘴巴的两边。他那高隆的前额,那副罗马型的鼻梁,给他的面部平添了一重男性美。缺憾只在于两颊过分丰满,眼睛嫌小且眼眶子发红,从而破坏了元帅轩昂器宇。这副面孔显露出的是一种十足的威严,可同时也是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和极强的虚荣心。你不难想见,这位权贵倾心专注的是引起全国的注目,嘿!还不止全国,而是引起整个欧洲的注目。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这一点。
无论在哪里,只要耶瑞·卢博米尔斯基不能位居极品,无论在哪里,若是他只能跟别人分享名望和功勋,那么他的虚荣心就会受到伤害,他的傲慢就会使他横行无忌,肆意设置障碍,破坏别人的一切努力,哪怕事关拯救祖国的宏图大计,他也不惜将其毁弃。
他是位福将,而且能征惯战,不乏虎贲之勇,但在韬略方面,远胜过他者国内大有人在。一般说,尽管他的本领不同凡响,但若以他的野心和抱负来衡量,他仍只该算是个志大才疏之辈。由此,他的内心深处总是不平静,总是在受煎熬,由此也就使他容易产生一系列的猜疑和嫉恨,这一切导致他日后必然要作恶多端,使共和国遭受的损失更甚于可怖的雅努什·拉吉维尔。雅努什王公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他的心胸既是黑暗的,同时也是博大的;他对任何人、任何事概不退让,自己立下的志向决不放弃。雅努什渴望一顶王冠,便处心积虑地去争去夺,不惜置累累墓茔于国土之上,不惜投祖国于毁灭之渊。卢博米尔斯基则不同,设若贵族们双手将王冠给他戴在头上,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由于他心胸比较狭窄,胆量也就要小得多,他还不敢公开明确地表明自己渴望这顶王冠。拉吉维尔属于这样一类人:失败会把他们推向巨奸大憝的行列,成功则会使他们成为被神化的英雄。而卢博米尔斯基则只能是个能量很大的扰乱分子,一个惹是生非的主儿,他为了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就耿耿于怀,必图报复,乃至不惜破坏救国大计,他的行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甚至连抬高自己都不敢,也不会。拉吉维尔是作为一个罪魁祸首死去的,而卢博米尔斯基则只能作为一匹害群之马载入史册。
但在此时此刻,当披金着银、满身珠翠、盛装华服、风采出众的他迎着国王走去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毕竟他是在自家的土地上迎候自己的君主的头一位权贵,他是头一个关怀国王的护驾功臣,他将匡济艰危,驱逐敌寇,辅佐国王重登大宝;国王和全国人民都寄希望于他,他已当之无愧地受到万民的瞩目。因此当他对国王表现出的矢忠效命不仅与自己的自尊心相吻合,还能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时,他真的准备作出奉献和牺牲,甚至极力显示出对国王的尊敬和忠诚。当他走到离国王站立的山冈还有一半路程时,他便从佩刀柄上摘下制帽,一边鞠躬如也,一边用制帽那镶有钻石的羽饰在雪地上拂了又拂,以表示他扫尘迎驾。
国王催马下山,迎前几步,然后将马勒定,准备下马接见元帅。看到国王如此礼让,元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自己一双尊贵的手为国王坠镫,然后又迅速抓住大氅,刷地从背上将其拽下,学着英吉利廷臣接驾的样子,将大氅掷在国王脚下。
动情的国王向他张开双臂,把他像兄弟一样搂在了怀中。
好一阵子他俩谁都说不出一句话,可这一君臣相会的动人场景却使部队、贵族、百姓同声呐喊欢呼,数千顶帽子飞上了天,所有的火枪、火绳枪、火铳都鸣响起来,从卢博夫拉发射的火炮,也在远方回应起低沉的轰鸣。这一声声巨响直震得群山打颤,激起的回声开始传遍四方,回荡在幽暗的松林间,回荡在巉岩峭壁上,把国王返驾的佳音飞传至远方的群山,飞传至远方的悬崖、岩岗儿……
“元帅阁下,”国王说,“我们要感谢你为光复祖国所做的巨大努力!”
“仁慈的陛下!”卢博米尔斯基回答说,“我把我的产业、我的生命、我的热血、我所有的一切统统奉献于陛下的脚前!”
“Vivat!Vivat Joannes Casimirus rex!……”人们欢声雷动。
“我们的慈父,我们的国王万岁!”山民们欢呼。
这时那些随王伴驾而来的权贵、重臣已把元帅团团围住,只是元帅寸步不离国王左右。起初的欢迎仪式结束后,国王再度跨上坐骑,元帅更以无限的殷勤和对国王的崇敬,谦卑地亲自为国王牵马,徒步就道,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引领国王穿行于众将士之间,一直来到一辆镀金的轿式马车跟前,这辆轿式马车由八匹带有深色圆斑点的白色骏马牵引。国王于是下马登车,跟国王同车就座的是罗马教皇的使节维陀尼。
主教们和权臣们也都坐进了后续的车辆,于是车队缓慢地向卢博夫拉进发。元帅骑着马,按辔徐行,紧傍着国王的车窗;他雍容不迫,踌躇满志,仿佛人们是在向他欢呼,仿佛人们已认定他是祖国之父了。
车队两旁,密实地行进着护驾队列,部队在高唱战歌,歌声嘹亮,歌中唱道:
砍杀瑞典佬,砍呀,
快把宝剑打磨锋利。
狠揍瑞典佬,揍呀,
快把结实的棍棒举起。
猛钉瑞典佬,钉呀,
快把他们钉上刑柱。
拷打瑞典佬,拷呀,
百般折磨算不得狠毒。
活剥瑞典佬,剥呀,
誓把他们剥皮抽筋。
火烧瑞典佬,烧呀,
要把他们烧成灰烬。
淹死瑞典佬,淹呀,
如果你是好男儿。
可惜,在这普遍欢腾和激动的时刻,谁也不曾预料到,日后依然是卢博米尔斯基的这些部队,竟会唱着这同一首战歌反对自己的合法国王和君主,不同的只是把“瑞典佬”改成了“法国佬”。
不过眼下离那个时候为期尚远。这会儿卢博夫拉礼炮声隆隆,各处塔楼和城墙雉堞硝烟弥漫,教堂里金钟齐鸣,俨如在报火警。国王銮舆驶入的庭院、回廊和城堡的楼梯,全都铺上了红毡地毯。从意大利购置的高脚盘里焚着产自东方的香料。卢博米尔斯基的大部分财物:金银餐柜、锦缎、地毯、佛拉芒人手工织造的精美的戈别林双面挂毯、雕塑的全身人像、钟表、装饰着宝石的衣柜、镶嵌着珠母和琥珀的书桌等等,为了避免瑞典兵的劫掠,早已运到卢博夫拉来了。现在全给陈列起来,张挂起来,令人观之为之眼花缭乱,这些珍奇物品把一座偌大的城堡装饰得犹如神仙洞府。这位王国元帅有意大肆铺陈,摆出富埒苏丹的各类奢靡物品,意在向国王表明,虽然他是作为流亡者返国,虽然他身无钱财,没有军队,甚至几乎连洗换的衣服也没有,可他依然是位强大的君主,因为他拥有如此威灵显赫、又如此忠心耿耿的臣仆。国王理解元帅的意图,心间涌起对他的由衷谢忱,国王不时把元帅搂在怀里,不时抱住他的脑袋,向他表示感谢。罗马教皇的使节虽说对豪华阔绰司空见惯,可对眼前的一切仍不免大为骇异,有人听见他对阿波汀根伯爵说,在此以前,他对波兰国王的实力一无所知,到这会儿他才看清,波兰早先的溃败,只不过是短暂的命运变迁,波兰时来运转的时刻自当指日可待。
休息过后便是酒宴。国王坐在高台上,元帅亲自伺候,不让别的任何人代劳。在国王右首就座的是罗马教皇的使节维陀尼,在他左首就座的是王公大主教莱什琴斯基;接着在他两边就座的是僧俗权贵,如克拉科夫主教神甫、波兹南主教神甫、利沃夫大主教神甫,稍远点儿便是乌茨克主教神甫、普热梅希尔主教神甫、海乌姆主教神甫、克拉科夫教区首席执事神甫,再远处就座的是王国掌玺官和各位总督,此刻在座的共有八位总督,此外还有各路总兵以及各位传旨官;军官中出席宴会的有沃伊尼沃维奇团队长、维克托尔校尉、斯塔布科夫斯基校尉,还有以卢博米尔斯基命名的轻骑兵团队长巴尔德文·舒尔斯基。
在另一个大厅里为身份较低的贵族摆了一桌酒席,那是一张长桌,围坐的人不少,而在庞大的军械库里也为普通百姓准备了席面,因为在君主驾临的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应当高高兴兴地欢宴一场。
在所有的筵席上,谈话的题目没有别的,只谈国王返驾回銮,以及沿途遭遇的各种惊险,都说多亏上帝之手的庇护,才使国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杨·卡齐米日本人也讲起了峡谷里的战斗,并一再赞扬那位打头阵阻挡住瑞典兵猛烈冲击的骑士。
“他这会儿情况怎样?”国王向元帅问道。
“医生一直没离开他身边,担保他能活命;再者,帅府女官中的姑娘们都在照料他,她们绝不会让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肉体,因为他体魄健壮,又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元帅乐呵呵地回答说。
“赞美上帝!”国王大声说,“我从他嘴里听到他的话,暂时不向各位复说,因为我觉得要么是自己听错了,要么是他神志不清时说的谵语,倘若他所言是实,各位定会大吃一惊。”
“莫非他讲了什么让陛下心烦的话?”
“那倒不是!”国王说,“相反,我们正该非常高兴才是。事情是这样的,一些我原来完全有理由认为是最凶恶的仇敌的人,竟然在危急关头愿为我们流血牺牲。”
“仁慈的陛下!”元帅叫喊说,“幡然悔悟的时刻到了,那些背弃过陛下的人如今谁不想痛改前非呢?不过,在我王驻跸的此处屋顶下,在座的人中无有谁曾犯过悖逆之罪,而且连想都不曾想过。”
“不错!不错!”国王回答,“而您,元帅阁下,正是首屈一指的忠良!”
“我不过是国王陛下卑微的奴仆而已!”
筵席上的谈话声越来越高。话题涉及到政治局势,涉及到迄今徒然期望的德意志皇帝的援助,涉及到鞑靼的援军,涉及到未来跟瑞典人的战争。元帅声称,他曾以自己的名义向克里木汗派去的特使已于几天前返回。元帅转述特使的报告说,汗国兵马已有四万做好了战斗准备,甚至兴许有十万之众,现在正恭候陛下驾临利沃夫,与汗签订协议。这名特使还说,哥萨克在鞑靼人的威慑下,现已回心转意,臣服国王。众人一听,更加欢欣鼓舞。
“元帅阁下,您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国王说,“连我们自己都很难考虑得比这更为周详!”
这时国王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为我们的朋友王国元帅,我们的东道主的健康干杯!”
“仁慈的陛下,这我可不敢当!”元帅也高声说道,“在为陛下的健康干杯之前,这儿谁也不能越礼僭先!”
所有的人都将举起一半的酒杯停住。卢博米尔斯基喜不自胜,颜面上大汗淋漓。他朝自己的伺膳总管点了点头。
得此信号,立刻便有成群的仆役在大厅里穿来奔去,从纯银的酒桶里取出,用镀金的高酒壶给宾客们重新斟上马利瓦西亚葡萄酒。人们更加兴高采烈,大家都在等待着元帅阁下祝酒。
这时伺膳总管拿来两只威尼斯水晶高脚杯,这水晶杯工艺之精湛,堪称世界第八奇迹。它们是用整块水晶镂空磨薄,使之发出钻石的光彩,非经长年累月的精雕细刻不成;酒杯的装潢是意大利工艺大师的杰作。每只高脚杯的底座都是黄金制成的,雕刻了许多细小的人像,展示的是一位凯旋的罗马统帅车驾进入卡皮托利丘的情景。统帅乘坐黄金马车,行进在铺满珍珠的道路上。车后跟着一群战俘,战俘双手都被反缚在背后;某位国王,裹着缠头,是用一块绿宝石雕琢的;再后面是带有军旗和鹰徽的军团兵马。每个底座上都安置了五十多个高度有如小榛子的小雕像,其工艺之神妙,真是巧夺天工,人物的面部线条都异常清晰,透过每个人物的面部表情你可猜到胜利者的自豪和被征服者的沮丧。水晶杯和底座之间联结着一些细如发丝的金丝饰品,那细丝工的精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不禁为之叫绝。那金丝编织出了葡萄叶、一串串葡萄和形形色色的花朵。金丝绕着水晶杯缠了一圈又一圈,在上面,给酒杯的边缘缠出了一个圆环,又嵌上了七色宝石。
伺膳总管将一只这样的高脚杯呈给了国王,将另一只呈给了元帅,两只水晶杯里都斟满了马利瓦西亚葡萄酒。这时全体宾客都起身离座,而元帅则高举酒杯,扯起嗓门儿,用尽平生的力气高呼道:
“Vivat Joannes Casimirus rex!
“Vivat!vivat!vivat!”
也就在此时又响起了隆隆的礼炮声,震得城堡的墙壁都在打颤。在另一个大厅里欢宴的人们都举着酒杯拥了进来;元帅阁下本想发表讲话,但是没法讲,因为每句话都淹没在不停顿的“Vivat!vivat!vivat!”的欢呼声中。
元帅欣喜欲狂,他是如此激动,如此心醉神迷,竟然眼里闪现出野性的光芒,他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接着便发出高声吼叫,即便是在大厅里一片喧嚣混乱中也都能听得分明:
“ego ultimus!”
说完此话他忽地将那无价之宝的酒杯往头上猛磕,水晶杯顿时化为数百碎片,哗啦啦掉落在地板上,鲜血染红了权贵的双鬓。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国王却说道:
“元帅阁下,我们惋惜的不是酒杯,而是阁下的脑袋……我们对阁下的这颗脑袋寄予莫大的希望!”
“钱财,珍宝对我又算得什么!”元帅叫嚷说,“我有幸在自己家里为国王陛下接风,这种荣誉比什么都强。Vivat Joannes Casimirus rex!”
伺膳总管呈给他另一只酒杯。
“Vivat!vivat!vivat!”欢呼声震天价响,无止无休。
玻璃的破裂声与欢呼声混成一片。只有主教们没有学元帅的样磕杯庆贺,因为他们需要保持僧侣的庄重,岂能如此恣肆。
罗马教皇的使节不懂那种拿玻璃杯往头上磕的习俗,便侧过身子向坐在旁边的波兹南主教说道:
“我的上帝!真是不可思议……你们的国库空虚,可这一只水晶杯的价值就足够装备两个精良的团队,还能维持粮饷,就这么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我们这儿总是如此。”波兹南主教神甫摇头回答说,“人们一时心血来潮就忘乎所以,对什么都不在乎。”
果然人们越来越心血来潮。在酒宴快结束时,城堡的窗口给烈焰照得通明。
“怎么回事?”国王问。
“仁慈的陛下!请陛下看场表演!”元帅说。
他脚下有点儿不稳,摇摇晃晃地把国王领到窗前。窗外一种奇妙的景象立刻映入他们的眼帘。庭院里给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几十桶燃烧的焦油把黄色的火光投射在扫掉了积雪、铺满了松针的石板地上。这里那里有人燃烧起成桶的烈酒,喷射出一簇簇蓝色的光焰;有些人还往火里大把大把地抛撒食盐,使火光变成了红色。
表演开始了:首先表演的是“骑士砍土耳其人的脑袋”,接着是骑士们比赛从奔跑的马上举矛枪投环和用利刃互斗;然后表演的是一群利普托夫牧羊犬斗棕熊;再后是一个山民,一位山区的参孙将一扇磨盘抛到空中,然后一伸手又将其抓住。类似的游戏一直延续到午夜才结束。
王国元帅大人就是这般施为,尽管瑞典兵马还在国内肆虐。
[571] 瓦迪斯瓦夫·维尔奇科夫斯基(?-1683),波兰王军铁甲骑兵团队长。
[572] 波兰古代的铁甲骑兵穿铠甲,背后带有高高的羽翼,这是一根木条,上面固定着鹰翎、雕翎或鸵鸟翎,形状似鹰翅。
[573] 钟琴是一种打击乐器,由二十五至三十三个金属片构成,演奏时敲击金属片。
[574] 帅府哥萨克指在元帅府中服役的哥萨克亲兵。
[575] 即耶瑞·塞巴斯蒂安·卢博米尔斯基。
[576] 指耶瑞·卢博米尔斯基于1664年因反对国王杨·卡齐米日实行旨在加强王权的制度改革而被判处流放,1665-1666年他组织了反对国王的叛乱,逼使国王放弃改革,给国家造成严重损失。
[577] 拉丁语,意为:约翰(即杨)·卡齐米日国王万岁!万岁!
[578] 1666年卢博米尔斯基的部队同国王的部队在蒙特韦交战时,卢博米尔斯基的部队也唱起这首歌。由于卡齐米日国王的改革计划是受法国公主出身的王后影响的,得到法国的支持,故此处用“法国佬”来代替原歌词中的“瑞典佬”。
[579] 佛拉芒人是比利时的两大民族之一,居住在比利时、法国和荷兰。
[580] 传旨官是过去波兰宫廷专门接受百姓的请愿书和传达国王对请愿答复等的官吏。
[581] 拉丁语,意为:万岁!万岁!万岁!
[582] 拉丁语,意为:我是最后一人。
[583] 利普托夫牧羊犬亦称塔特拉山牧羊犬,个子不大,但勇猛善斗。
[584] 参孙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传说是古犹太人的领袖之一。他力大无穷,曾徒手撕裂一头少壮狮子;在一次战斗中,他以一块驴腮骨击杀1000非利士人。西方文学常用参孙比喻大力士,也用来比喻有魅力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