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酒宴不断,鼓乐喧阗,尽管一批批权贵、贵族、骑士络绎不绝蜂拥而来,然而仁慈的国王并没有忘记自己那位在深山峡谷用胸膛抵挡瑞典利剑的忠勇仆人。就在到达卢博夫拉的第二天,国王便去探视受伤的安德热伊骑士了。国王见到的他,神志清醒,而且几乎是心悦神怡的,虽说他面容惨白有如死人一般。年轻的勇士由于机缘巧合并没受什么致命的伤,只是流血过多。

克密奇茨见到君主,甚至抬起身子坐在了床上,虽说国王一再坚持要他躺下,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

“仁慈的陛下,”他说,“再过几天我就能跨上马背,只要陛下恩准,我就能随王伴驾继续骑马星夜趱程了,因为我自己感觉到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们准得把你刺得百孔千疮……孤身一人要阻击那许多敌兵,真是不可想象的事。”

“这种事我碰到过不止一次,因为我一向认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战刀和胆略是最为要紧的!……嗨,仁慈的陛下!在我的皮肉上结痂的伤口多得不可胜数,比一张牛皮上留下的鞭痕还要多得多。这便是我的运气!”

“别抱怨运气,显然是你自己盲目地蛮干,净往那种不仅会让你受伤,而且还会让你送命的地方钻。你习兵的时间有多久?在此以前你是在哪儿出风头的?”

“仁慈的陛下!当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之时,是我带兵袭击了霍万尼斯基,他曾经悬赏要取我的项上人头。”

“你听着,”国王猝然说道,“在那个峡谷里你对我说了句古怪的话,可我想,你那时神志不清,讲话没有理性。这会儿你又说,你袭击过霍万尼斯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当真不姓巴比尼奇吗?我们都清楚,是谁袭击了霍万尼斯基!”

出现了片刻的静场。年轻的骑士终于抬起极度虚弱的面孔,说道:

“是的,仁慈的陛下!……我讲那话并非由于神志不清,而是实情;是我狠揍了霍万尼斯基,打了那场战争之后,我在整个共和国便出了名……我是安德热伊·克密奇茨,奥尔沙的掌旗官……”

说到此,克密奇茨骑士眯缝起了眼睛,面色越来越苍白;惊骇的国王沉默不语。克密奇茨接着又说了下去:

“仁慈的陛下,我就是那名因杀人和胡作非为而被上帝和人世间的法庭判处了流刑的罪人;我为拉吉维尔卖过命,曾跟他沆瀣一气,背叛了您,仁慈的陛下,也背叛了祖国。如今刀剑刺得我遍体鳞伤,又遭马蹄践踏,卧床不起,我只能捶胸痛悔,反复说:‘Mea culpa!Mea culpa!’惟有乞求陛下以父辈的仁慈……宽恕我,因为我已诅咒了自己过去的劣行,早已从那条通向地狱的路上回头,痛改前非了。”

骑士的眼里泪如泉涌,伸出两只哆哆嗦嗦的手在寻找国王的手。杨·卡齐米日并未抽回自己的手,但面色阴郁,说道:

“谁在这个国家戴着王冠,谁就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随时准备宽恕别人。当然,对你,尤其应该宽恕,因为你在光明山保卫过圣地,这一路又忠不避危地为我们效命,用自己的胸膛掩护了我们,我们定会宽恕你,对你既往不咎……”

“仁慈的陛下,宽恕了我……也就减轻了我的痛苦!”

“只有一点我无法从心头抹去,那就是你竟敢违背这个民族迄今仍是无可指摘的美德,试图举起手来谋害国君,向博古斯瓦夫王公保证,说要劫持我们,无论是死是活都要交给瑞典人!”

克密奇茨,虽说片刻之前还是卧床不起,可这会儿却霍地纵起身子,抓住挂在卧榻上方的带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面红耳赤,两眼冒火,喘着粗气,开口说道:

“我凭先父先母的灵魂得救起誓,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创伤起誓,陛下,这不是真的!……若是我甘犯那样的弥天大罪,就请上帝立刻赐我暴死,让我永堕地狱,受烈火烤炙!我的君王!如果陛下不相信我,就让我扯下这浑身绷带,把瑞典人没能让我流尽的鲜血统统流干。我从未作过这种保证。我的头脑里从未产生过这等恶念……就是把这人世间所有的王国都许诺给我,我也断不会去犯此等罪孽……阿门!我凭这十字架起誓,阿门,阿门!”

由于激动,也由于发着高烧,他浑身瑟瑟发抖。

“这么说,是王公在诱人上当?”惊愕的国王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出于什么动机?”

“是的,仁慈的陛下,他这是在诱人上当……这是他对我采取的地狱恶魔般的报复行动,为了我对他干下的事。”

“你对他干了些什么?”

“我从他居留的府邸,从他的军队中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了他,我想把他五花大绑,抛到陛下的脚前。”

国王用手抚摩着额头。

“真是怪事,怪事!”他说,“我相信你,可我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你为雅努什效忠,却要劫持博古斯瓦夫,后者犯下的罪孽远不如前者,你却要把他五花大绑给我送来?”

克密奇茨想作答,但国王见他面白如纸,精疲力竭,就安慰他说:

“你且养养神,过会儿再给我从头说起。我相信你,瞧,我向你伸出了手!”

克密奇茨亲吻着国王的手,好一阵子沉默着,因为他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只是怀着无限热爱之情凝望着国王的面孔,终于积蓄了力量,开口说道:

“我得把一切从头讲起。我曾跟霍万尼斯基作战,可我对自己的人也很不客气,我欺侮过百姓。我这样做,部分原因是情势所迫,因为我不得不从他们那儿取得我必需的给养;另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我之恣意妄为,感情容易冲动,一给激怒就火冒三丈,对什么都不管不顾……我有过一些伙伴,都出自名门贵族,但作风上却都比我好不了多少……免不了在这里那里砍杀个把人,在这里那里放把火……在这里那里用鞭子把人赶得满雪地里打滚……结果弄得臭名远扬,怨声载道。在敌人的铁蹄尚未到达的地方,有人把我们告上了法庭。我受到缺席审判,官司打输了。判决一个接着一个地下来,可我全没把它当一回事,还有个魔鬼老是在我耳边嘀咕,吹捧我了不起,让我一定要超过瓦什奇爵爷,他曾命人用法庭对他的判决书给他的大衣挂里子,可他却因此出了名,时至今日他仍是很有名望的人物。”

“那是因为他忏悔了自己的罪过,而且死得虔诚。”国王评论道。

克密奇茨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日姆兹有个大家族,姓比莱维奇,有位卓尔不群的比莱维奇团队长,他抛弃了人世间小小不言的职位,去了更光荣的天国,他在遗嘱中让我继承他的一座田庄,还把他的孙女许配给我。对田庄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不间断地袭击敌人,战利品捞了不少,不仅能弥补因敌人入侵而被抢占的财产,而且使我的财富还有所增加。仅我带到琴斯托霍瓦的钱财,就足以购买两座那样的田庄。我无需向任何人乞求面包……那时我的队伍已是打得疲惫不堪,极需休整,我就带着兵马去了劳乌达地区,寻找冬令营地。到了那里,不意姑娘竟是那么投合我的心意,让我神魂颠倒,几乎忘记了世上的一切。这位小姐着实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她为人诚实,德言工貌,无不咸备,眉宇间含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轩昂夺人的光彩。在她面前我为自己过去的劣行自惭形秽。她天生识性明悟,疾恶如仇,要求我抛弃早先的生活方式,不再惹罪招愆,要弥补过失,息事宁人,从此老老实实过日子……”

“你可是听从了她的良言?”

“怎能呢,仁慈的陛下,确实,我曾想这么做过,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我想……可是老罪新罪依旧接踵而来。先是有人在乌皮塔揍了我的士兵,我为此一把火把城市给烧毁了……”

“我的天!这是刑事罪!”国王说。

“这还不算,仁慈的陛下!后来劳乌达贵族把我的伙伴们斩尽杀绝了。他们都是好样儿的骑士,虽说恣意妄为,是群亡命之徒。对于他们的受害我不能不报复,于是就在当天夜里,我袭击了布特雷姆家族的小庄园,用火与剑惩罚了凶手……可我给打败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像蝗虫那样铺天盖地而来,我只好逃命东藏西躲。姑娘再也不肯瞧我一眼了,因为那些小贵族都是她的父辈,根据遗嘱都是她的监护人。只是我一颗心老是牵挂着姑娘,即便用头撞墙也忘不了她!离开她我没法活,于是我又纠集了一帮人马,用暴力劫持了姑娘。”

“你怎么能这样干!……就是鞑靼人抢亲也得是两情相属!”

“我承认,这事干得孟浪。而且上帝也假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手狠狠惩罚了我。他带领那群贵族夺走了姑娘,又把我砍得差点儿没灵魂出窍。当时他若是一刀砍死了我,兴许比留我一条活命要好上百倍!要是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跟拉吉维尔搅到一起,也就不会上他的贼船,悖逆陛下和国家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又开始了新的诉讼……刑事法庭判处我死刑。我自己已不知该怎么办……突然,维尔诺总督对我出手相助。”

“是他给你打了掩护?”

“他通过这位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给我送来了征兵诏书,要我招募一支兵马。由是我便可置身于统帅的审判权限之下,再也无需忌惮那些法庭诉讼了。那时我抓住了拉吉维尔,就像一个海难中的幸存者抓住了一块船板似的。很快我便集结了一个团队,它是由清一色的闻名于全立陶宛的亡命之徒组成的。在立陶宛所有的部队里,再也没有比这个团队名声更响,更能打仗的了……我率领这个团队去了凯代尼艾。拉吉维尔把我当儿子般地接待,他还提到由于基什基家族的关系,我跟他沾亲带故。他亲口许诺给我打掩护。当时他已有所图谋……急需敢作敢为的人为他赴汤蹈火,而我头脑简单,像绿头苍蝇撞上了粘蝇胶纸一样。在他的阴谋公开之前,他曾命我凭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盟誓,保证在任何艰难时刻都绝不背弃他。我以为他是决心跟瑞典人开战,或是要跟北斗星们打仗,便心甘情愿地盟了誓。接着便是那可怕的酒宴,当场宣读了凯代尼艾降约。叛变阴谋终于大白于天下。别的许多团队长都把权标扔到了统帅脚前,但誓言束缚了我,就像铁链锁住了一条狗,使我没能离开他……”

“那些后来背弃了我们的人,谁又不曾盟誓效忠国君和祖国过?”国王阴郁地说。

“我也一样,虽然不曾摔掉权标,可确实不愿插手谋叛。仁慈的陛下,我内心有多么苦恼,只有上帝知道!我经常痛苦得全身抽搐,就像放在明火上烤炙一样。我的姑娘,虽说在那次劫持之后婚约依然有效,可这时她当众骂我是卖国贼,蔑视我如同厌恶一条肮脏的毒蛇……而我却盟过誓,我曾盟誓保证不背弃拉吉维尔……啊!她呀,仁慈的陛下,虽说是个女流,可论智慧却能使多少须眉男子自愧弗如,对陛下的赤胆忠心,绝不稍逊于任何人!”

“啊,上帝,祝福她吧!”国王说,“为此我疼爱这位小姐!”

“她原想让我执大节,奋武怒,忠君报国,可眼见事与愿违,她的一片苦心和一切努力全都付诸流水,便视我为敌,跟我势不两立起来,昔日的万般柔情统统化作了深仇大恨。这时拉吉维尔把我唤到他跟前,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我。他一五一十振振有辞地向我解释,说他的做法是正确的,说舍此不能拯救正在沉沦的祖国。他的诡辩恕我无法复述,总之,说那是宏图大略,说他此举将造福于祖国,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得天花乱坠!他是这样一位巧舌如簧的国务大员!即便比我聪明百倍的人都可能被他说服,何况我还是个少不更事、头脑简单的军人!不妨对陛下直言相告,当时我对他心悦诚服,伸出双手拥抱了他,因为我认定,所有的人都是浑噩的、盲目的,唯有他洞悉救国之方略;大家都有罪,唯独他侠肝义胆,正直无私。我甘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义无反顾,就像今日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杀身成仁一样,因为我无论是为人效命还是对人敬爱,从来都不会半心半意,阳奉阴违……”

“我看得出,你说的全是实情!”杨·卡齐米日评论说。

“我给他出过大力。”克密奇茨神情阴郁地说,“可以说,如果不是我,他那次叛变就不会结出任何恶果,因为他自己的部队就会对他举刀相向,就会将他碎尸万段。他的兵马都已准备对他下手了。龙骑兵、匈牙利步兵,还有好几个轻骑兵团队都已抽刀砍杀他的苏格兰卫队,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带领自己的人马跳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眼间就把那些团队收拾个罄尽。另外,还有一些团队驻扎在宿营地,也是我前去把他们砍得五离四散。只有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奇迹般地挣脱了囚禁,带领他的劳乌达兵马去了波德拉谢,以超人的果敢杀出一条血路,跟萨皮耶哈总督会合。那些团队中的幸存者都到波德拉谢集结,人数相当可观。可先前那许多优秀的军人,都由于我的缘故丧了命,究竟死了多少,只有上帝数得清。我像对神甫忏悔那样向陛下禀告全部实情……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领兵开赴波德拉谢的路上,曾抓住过我,决定判我死刑。只是由于他们从我身上搜到了几封信,从中得知伏沃迪约夫斯基被囚禁期间,拉吉维尔本来是要将他枪决的,是我一意袒护,再三求告,死刑判决才未能立即执行。这样我才从他手中逃出了一条性命。当时他释放了我,我又回到了拉吉维尔身边,继续为他效力。然而我心中已是苦不堪言,王公的某些行为使我的灵魂颤抖,让我打心眼儿里厌恶,因为我发现他轻诺寡信,言清行浊,笑里藏刀,丧尽天良;他嘴里说的那一套从来不算数,跟瑞典国王自食其言毫无二致。我实在按捺不住,开始跟他大吵大闹。他对我的狂妄也经常大发雷霆。最后他派我去送信,把我打发走了……”

“有意思,你还不知道自己讲的事有多么重要,”国王说,“至少我们是从一个Pars magna fuit罪恶活动的目击者口中得知了立陶宛那边发生的一切的……”

“不错,我确实pars magna fuit罪恶活动。”克密奇茨回答说,“我情愿去给他送信,因为我在那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在皮尔维什基遇到了博古斯瓦夫王公。但愿上帝能让他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不遗余力地找他报仇雪恨,为他那造谣中伤,决不能让他逃脱惩处!仁慈的陛下,不仅我从未对他作过任何许诺,那纯粹是凭空捏造的无耻谎言,而且正是在皮尔维什基,从那异教徒的口中,我才了解到他们全部赤裸裸的卑鄙行径,这才促使我弃旧图新,改邪归正的。”

“你快讲讲,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都听说,似乎博古斯瓦夫王公是迫不得已才襄助他兄长的。”

“他迫不得已?仁慈的陛下!他比雅努什更坏!叛变阴谋首先是谁想出来的?难道不是他头一个用王冠诱惑王公统帅?上帝在审判时对此自会作出裁决。那一位至少还在伪装,在用bono publico打掩护,而博古斯瓦夫,因认定我也是一名大骗子,便毫无顾忌地向我敞开了心扉。要把他对我说的话重复一遍我都感到害怕……他说:‘该让你们那个共和国见鬼去,可那是块红呢子,我们非但不必插手去拯救它而且还要伸出手去扯,要尽量把最大的一片扯给我们自己……’他还说:‘立陶宛必须留在我们手里,继兄长雅努什之后,就该由我戴上立陶宛大公的冠冕,而在此之前,我就得跟他的女儿结婚。’”

国王用手捂住了眼睛。

“天主就是为这样的罪人蒙难!”他说,“拉吉维尔兄弟、拉杰约夫斯基、奥帕林斯基……既然有他们这群败类,已经发生的事还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他们需要的是一顶王冠,不惜将上帝统一起来的共和国,扯得支离破碎……”

“听了他的话我一下惊呆了。”克密奇茨接着说,“仁慈的陛下!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拿冷水浇头。可也就在这一刻,我的灵魂起了变化,仿佛一声霹雳把我那颗昏睡的心震醒了。我为自己所干的事吓了一大跳。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向博古斯瓦夫,还是该向自己捅刀子?……我像头野兽一样发出了咆哮,因为正是他们把我推进了这样的陷阱!……我渴望的不再是为拉吉维尔兄弟效力,而是向他们报复……突然间,上帝点化了我,使我急中生智,我带了几个人进入博古斯瓦夫王公的住所,把他引到了城外,抓住他的两臂劫持了他,我本想把他押解给同盟部队,以他的头颅作代价赎取我自己的罪愆,参加那结成了同盟的勤王队伍。”

“对你的一切我统统宽赦!”国王大声说,“因为是他们诱你入歧途,而你对他们作了还报!只有你克密奇茨能这么干,别人谁也办不到。为此我宽赦你的一切过咎,打心眼儿里原谅你,只是你得快点儿讲,好奇心像火一样在烧着我:他逃掉啦?”

“刚到第一站,猛不防他从我腰间拔走了我的手枪,冲着我的嘴巴就开了火……瞧!这伤疤……他杀伤了我的人,独自逃之夭夭……不可否认,他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处变不惊;但我和他迟早总要相遇,哪怕那可能是我最后的时辰!……”

说到这里克密奇茨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但国王急忙制止了他,说道:

“为了对你进行报复,他就捏造了那封书信?”

“正是为了报复他才派人送来了那封居心叵测的书信。我在森林里养好了伤,可我那颗心却更加痛苦……我已不能去投奔伏沃迪约夫斯基,不能去投奔同盟部队,因为那儿的劳乌达士兵定会用马刀将我腰斩了……可我知道,王公统帅打算对他们进兵讨伐,要将他们各个击破,于是我警告过他们,要他们集结在一处,不能分散兵力。这便是我干的头一桩好事,否则,拉吉维尔早就一个团队接一个团队把他们彻底消灭了。可现在,我听说他们有力量对拉吉维尔围剿聚歼了。愿上帝助他们一臂之力,狠狠惩罚那个卖国贼,阿门!”

“他兴许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眼下还没有,那是肯定逃不掉的。”国王说,“后来你怎么办呢?”

“后来我下了决心,既然不能投奔同盟部队勤王效命,那就去觐见国王,到了那里,用耿耿忠心赎我过去的罪尤。问题是我怎么去?谁能接纳克密奇茨?谁能相信他?谁又不会骂他是卖国贼?因此我只得自称是巴比尼奇,这样一路闯荡,穿行了整个共和国,到达琴斯托霍瓦。至于我在那里是否立下过什么功劳,自有科尔德茨基神甫出面作证。我日日夜夜念念不忘的只是弥补祖国受到的损失,披肝沥胆为国流血牺牲,争取恢复名誉,重新做个忠诚老实的人。其余的事,仁慈的陛下,您已知情,因为都是陛下亲眼所见。如果陛下以父辈慈悲之心能对我不咎既往,如果我这点儿新功足以补偿我的前罪,或者哪怕是功过相当,那么我恳求陛下溥施隆恩,接纳我,因为所有的人都离弃了我,除了陛下没有人能给我慰藉……惟有您,陛下,看到了我的悲哀,看到了我的眼泪!……我,一个在逃犯,一个卖国贼,一个背誓者,可毕竟,仁慈的陛下,我热爱这个祖国,热爱至高无上的君主……上帝明鉴,我是一心想忠君报国的!”

这时年轻的勇士已是热泪纵横,最后不禁号啕大哭起来,而仁慈的长者国王则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动情地亲吻着他的前额,安慰他说:

“英德雷克!对于我,你是那么可爱,如同亲生的儿子一般……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犯下过咎,是出于盲目无知,又有多少人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犯罪的?……我已打心眼儿里宽赦了你的一切,因为你已洗刷了过咎。你别哭,英德雷克!不止一个人巴不得能立下你这等汗马功劳……上帝为我作证,我宽赦了你,祖国也宽赦了你,再说,我们都还欠你的情哩!快别这么哭哭啼啼的。”

“为陛下如此体恤,愿上帝赐陛下万事顺遂。”骑士涕泗滂沱地说,“既然我曾给拉吉维尔起誓发愿,仁慈的陛下,到了那个世界我还得为此苦行赎罪,虽说当时我并不知自己起的是什么誓,可誓言毕竟是誓言。”

“上帝绝不会为那盟誓谴责你。”国王回答说,“如果上帝追究所有对我们寒盟背誓的人,恐怕半个共和国的人都得进地狱。”

“我也想,仁慈的陛下,我是不会进地狱的,因为科尔德茨基神甫也曾给我保证过,虽说他还没有把握我是否真能逃脱炼狱之苦。一百年在炼狱受煎熬也是件苦事……唉,顾不得那么多了,炼狱就炼狱!既然有得救的希望照亮灵魂,人就有力量忍受熬煎,何况虔诚的祈祷多少也管点儿用,能缩短炼狱的苦刑。”

“只是你别为这件事发愁!”杨·卡齐米日说,“我会去向罗马教皇的使节说情,求他亲自为你作场弥撒……有这样的靠山,你绝不会受什么大苦的……你要相信上帝的慈悲!”

克密奇茨终于破涕为笑了。

“还有呢,”他说,“上帝还会赐我康复,我还要去收拾瑞典佬,要揍得不止一个瑞典佬灵魂出窍,这样不仅在天国会给我记上一功,而且还能改善我在尘世的声誉。”

“你千万别泄气,根本毋庸为尘世的名望烦恼。我自会关心你,凡是你该有的,一样也少不了你的。等待时局稍为平稳,我自会颁旨将你的功勋昭告世人,你的功劳已经不小了,相信将来肯定还会更大。愿上帝保佑一切顺利,将来在议会上我自当提出你的问题,而且自会让你恢复名誉。”

“仁慈的陛下,我的慈父,一旦时局安定,甚至无需时局安定,法庭就会追查我,只怕到那时纵然王恩浩荡,也是无法庇护我的。但这已并不重要!……只要我胸中尚有三寸气在,手里握有战刀,我就不怕……使我焦虑的只是那位姑娘。仁慈的陛下,她的名字叫奥伦卡,啊,我已有好久没有见到她啦!啊,因为没有了她,同时也由于她,我苦不堪言,虽说有时真想把她从心中撵走,可办不到,人跟情爱搏斗就像是跟一头棕熊较量一样,实在力不从心;它一旦把你缠住,就死也不放!”

杨·卡齐米日快活地笑了,和蔼地说道:

“在这件事上我能对你说什么呢,可怜见的,我有什么办法?”

“若是连陛下都没有办法,谁又有办法?!那姑娘是个坚定不移的忠君之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我在凯代尼艾的所作所为,除非国王陛下亲自替我说情,亲自为我作证,证明我已悔过自新,已走上勤王报国的正道,而且并非出于无奈,也不是为餬口度日,只是由于我幡然悔悟,完全是自觉自愿的。”

“如果是这么回事,我自当替你说情,如果如你所说,她是这样一位忠君的姑娘,我的说情就该是能起作用的。只要那姑娘还是自由之身,只要她不会遇到什么凶险,而这在战争时期是在所难免的……”

“天使会守护她!”

“当然,她也值得天使守护。为了不让法庭追查你,聪明的做法该是这样:现在很快就要大量征兵,既然,如你所说,你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我就不能把征兵诏书颁发给作为克密奇茨的你,但我可以给作为巴比尼奇的你颁发征兵诏书;你去征集一路兵马,这样做对国家也有益,你显然是名虎将,而且能征惯战。你去投奔基辅总兵效命疆场;在他的麾下最易于牺牲,可也最容易得到立功扬名的机会。如有必要,你也可以自己动手去袭击瑞典部队,就像你曾经袭击霍万尼斯基那样,以虎狼之势消灭敌寇。从你自称巴比尼奇的那一刻起,实际上,也是你改弦易辙、建功立业之始……你不妨继续自称为巴比尼奇,这样一来法庭就不会找你的麻烦。待有朝一日你创下格天功业,待你的名望如丽日当空,照耀整个共和国,到那时,不妨让人去寻根究底,看那位声誉卓著、草木知威的骑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到那时,谁想把这样一位伟大的骑士告上法庭,谁便会自觉无颜见人……在此期间,一些人会死去,另一些人你可以将其争取过来,给他们补偿……再说,不少的档案还会在战火中散失,而我再一次向你许诺,定会把你的功绩大肆传扬,定要把你的功勋举荐给议会,让议会给你褒奖,因为在我的眼中,你已经该受到议会的褒奖了。”

“仁慈的陛下!……我何德何能,竟受到陛下如此隆恩眷顾?”

“自以为有权赢得眷顾的人岂止一个?好啦,好啦!别这么愁眉苦脸,亲爱的忠君义士,我相信,那位忠君的小姐断不会跟你错过,上帝保佑,但愿你们很快便会给我添下更多的忠君子弟……”

克密奇茨尽管重创在身,霍地从床上跳将起来,直挺挺地拜倒在国王脚前。

“我的上帝,你在干什么?”国王高声叫嚷道,“你身上的血会流干的!英德雷克!……来人啦!谁在这儿,快来帮一把!”

闯进来的是元帅本人,他早已跑遍城堡到处寻找国王。

“圣徒耶瑞,我的守护神,我看到了什么呀?!”元帅喊叫道,他看到国王正在用双手从地上抱起克密奇茨骑士。

“这是巴比尼奇骑士,我最心爱的军人,最诚信的忠仆,昨天是他救了我的命。”国王说,“快帮我一把,元帅阁下,帮我把他抱到床上去……”

[585] 拉丁语,意为:我有罪!我有罪!​

[586] 拉丁语,意为:亲身参与了大部分。​

[587] 拉丁语,意为:公众利益。​

[588] 英德雷克是安德热伊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