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王在说“或许维尔诺总督已站在上帝审判面前”这句话时,仿佛他具有先知的预见,因为就在那时蒂科青方面的战斗已经结束。
维捷布斯克总督萨皮耶哈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动身去蒂朔夫采时,对夺取蒂科青已有充分把握,临行前他委托奥斯凯尔科主持围城事宜。眼看蒂科青城唾手可得,他下令说,要等他返回后方得发动最后强攻。临行前他还把所有比较重要的军官都召集在一起,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曾听说,军官们中间有人打算在夺取城堡后,立即将维尔诺总督王公开刀问斩……如今,当我不在此地时,城堡很有可能宣布投降,我谨通知各位,我严禁伤及王公生命。诚然,我收到过一些人的信件,而写信之人,各位恐怕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信中要我擒获拉吉维尔之后不要让他存活……但我不愿听从这些命令,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并非出自恻隐之心,因为卖国贼不值得人们怜悯,但我无权处理他的生死问题,我宁可将他送交议会审判,以使子孙后代以此为鉴,知道无论怎样的簪缨世族,无论怎样的达官显宦,都不能掩盖其叛国罪行,都不可能逃脱国法的严惩。”
维捷布斯克总督讲话的内容大致如此,只是他讲得更长,更加娓娓动听,因为此公固然为人正直,多少也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他惯以演说家自诩,喜欢利用一切机会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喜欢欣赏自己的旁征博引,每说到辞藻华丽的箴言警句,就禁不住要眯缝起眼睛,沾沾自喜。
扎格沃巴听了他的演说,立即回敬道:
“听了大人的这番指示,我恐怕得把右手放进水里好好泡泡,因为实在痒得难受……对此我只想说,若是我落进了拉吉维尔的手中,肯定等不到夕阳西下,我的脑袋就得搬家。他很清楚,是谁导致他的兵马大部分跟他分道扬镳,对他弃之如敝屣;他也清楚,是谁离间了他和瑞典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让他们彼此不和……为此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该对他格外宽容,比他对我要手下留情?”
“因为指挥权不在阁下手中,阁下必须听从命令!”总督语气严肃地回答。
“我必须听从命令,这不错,可有时听听扎格沃巴的愚见也是有益的……容我斗胆说一句,当初我也曾敦促拉吉维尔忠君卫国,倘若他听从了我的劝告,今天或许就不会在蒂科青遭围困,而是麾领所有的立陶宛兵马驰骋于疆场。”
“莫非阁下认为,如今统军的权杖落进了不该掌握它的人手中?”
“这种话不该由我来讲,因为是我亲自把权杖交到那个人双手上的。我们仁慈的君主杨·卡齐米日只会肯定我的抉择,别无其他。”
总督听了此话粲然一笑,因为他喜欢扎格沃巴爵爷,喜欢他的幽默调侃。
“我的贵族兄弟,”他说,“是你打击了拉吉维尔,是你让我成为统帅……这一切都是你的勋绩。现在请允许我放心地去蒂朔夫采,让我萨皮耶哈也能为祖国建立点儿功劳。”
扎格沃巴爵爷双手叉腰,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该不该予以允许;终于他那只独眼射出了光芒,跟着点了点头,郑重地说:
“去吧,大人,放心去吧!”
“承蒙批准,愿上帝报答阁下!”总督笑着回答说。
别的军官也随着统帅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总督果真准备上路了,轻便马车已备好停在窗前。于是他跟所有的人一一告别,对每个人都作了指示,把他走后各人该做些什么都作了交待;终于他走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前,说道:
“阁下,一旦城堡投降,阁下得为王公总督的生命安全负责,我把这个任务交托给阁下。”
“遵命!连一根发丝儿也不会从他的头上掉落!”小个子骑士回答。
“米哈乌阁下,”总督离去后扎格沃巴爵爷对他说道,“我感兴趣的是究竟有什么人会向我们的萨皮奥施加压力,让他一旦擒获拉吉维尔就不留活口?”
“我怎么知道!”小个子骑士回答。
“你这是说,凡是别人没有冲着你的耳朵嘀咕过的话,你靠自己的头脑是绝对琢磨不出来的。不错!不过,那必定是某些大人物,否则怎敢向总督大人发号施令?”
“兴许是国王的旨意呢?”
“国王?若是有条狗咬了他,他不仅当即就会宽恕它,还会吩咐赏它一块猪油。国王就是这么一副软心肠!”
“关于这一点我不会跟阁下争辩,不过,不是有人说,他对拉吉维尔恨得咬牙切齿吗?”
“首先,每个人都有可能对别人憎恨,却未必都想置人于死地。比如说:我恨透了拉吉维尔;其次,且看国王是如何憎恨拉杰约夫斯基的!那家伙叛国后难道不是国王立刻就当起了他的儿子们的监护人?对他们难道不是比父亲还慈爱!国王就有这么一颗金子般的心。因此我认为,与其说是国王,不如说是王后陛下想要拉吉维尔的脑袋。不错,王后是可敬的,没有人会说她半句坏话,不过妇道人家难免会有女流之见。你该懂得,如果有个妇女对你心怀仇恨,即便你藏进地板缝里,她还是会用针把你挑出来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深深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哪有什么妇女会怀恨我,既然我一生从未纠缠过谁!”
“可你想去纠缠,可你乐意去纠缠!所以你虽说是在骑兵队里服役,却偏偏想去当步兵,使劲往蒂科青城墙里钻,因为你是想,呆在那城墙里边的不仅有拉吉维尔,还有比莱维奇小姐。大家都明白,你这个坏蛋!怎么?你还没打消对她的念头?”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彻底打消了对她的念头。即便是克密奇茨,如果他这会儿在此地,他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行为符合骑士风范。我并不忌恨她情有独钟,而是宁愿把自己的尴尬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想隐瞒,如果她这会儿在蒂科青,如果上帝允许我再次救她脱离险境,我会把这视为天意。我无需顾忌克密奇茨,因为我并不亏欠他什么。我是怀有希望,这一点我并不讳言。既然他自愿离开了姑娘,那么她到这会儿想必也把他忘于脑后,我可能再也不会遇到先前遇到的那种倒霉事。”
他俩这么边走边聊,回到了住所,在那里见到了斯克热图斯基兄弟、罗赫·科瓦尔斯基和那位翁索什王庄承租人。
维捷布斯克总督去蒂朔夫采有何公干,这在军中并非机密,因此骑士们都为能缔结这样一个同盟来保卫祖国和信仰彼此相互庆贺。
“在整个共和国风向已经发生变化。”斯坦尼斯瓦夫说,“赞美上帝,瑞典人从此可要倒大霉啦!”
“这风是从琴斯托霍瓦吹来的。”杨回应道,“昨天得到消息,说修道院还在坚守,顶住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厉害的强攻……最神圣的圣母啊,千万别让敌寇玷污你的圣殿!”
听到此话仁江叹了口气,说道:
“若是圣地遭劫,那就不仅是罪孽,而且该有多少无价之宝要落入敌寇手中!一想到这一点,真让人愁得连饭菜都咽不下喉!”
“我们这边,部队都急于发起强攻,这么多的人很难控制。”米哈乌说,“昨天斯坦凯维奇的团队没有军令就擅自发动了进攻,连攻城的云梯都不要。他们说:‘我们解决了这个卖国贼,就去琴斯托霍瓦解围。’只要有谁一提起琴斯托霍瓦,立刻所有的人就全都咬牙切齿,一齐刷刷地亮出了战刀。”
“再说,我们这许多团队泡在这里干什么?其实要夺取蒂科青只消一半兵力就绰绰有余。”扎格沃巴爵爷说,“没有别的,这全是萨皮耶哈总督固执己见。他不肯听我的,无非是想表明,没有我的韬略他照样能行。可你们各位都看到,包围一座小小的城堡,何须这样多兵马?这样就只能彼此碍手碍脚,挤得谁也动不了。”
“阁下所讲的都是军事上的高见,没得说的!”斯坦尼斯瓦夫应和道。
“哈哈!怎么样?我扎格沃巴脖子上有没有扛着一颗脑袋?”
“表叔脖子上当然扛着一颗脑袋!”罗赫突然咋呼起来,开始翘起了八字胡,瞪着一双金鱼眼轮番打量着在场的各个人,仿佛在寻找有哪个大胆的敢于反对他的意见。
“不过,总督也有颗脑袋,”杨·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他在这里驻扎了这许多团队,那是因为他担心博古斯瓦夫王公领兵来为他的兄长解围。”
“那就该派几路轻骑兵团队去捣毁选帝侯普鲁士。”扎格沃巴说,“在农民中振臂一呼就能召集到志愿兵。我头一个就愿去尝尝普鲁士啤酒的味道。”
“冬天喝啤酒有什么劲!除非是烫热的。”米哈乌骑士说。
“那你就该去拿葡萄酒或是烧酒或是蜜酒来。”扎格沃巴回答。
别人也都表示有此兴趣,于是翁索什王庄承租人便起身去办这件事。眨眼之间,便有好几只大玻璃瓶立在了桌子上。见此情景,骑士们个个心花怒放,开始举杯畅饮,不时都能找到新的相互祝酒的话头。
“为穿灯笼裤的完蛋干杯!让他们别在这儿抢我们的面包!”扎格沃巴爵爷说,“让他们滚回瑞典啃松球去!”
“为国王和王后陛下的健康干杯!”斯克热图斯基举杯祝酒。
“为那些忠君报国的人干杯!”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说。
“为我们的健康干杯!”
“为表叔的健康干杯!”罗赫扯开嗓门吼叫道。
“愿上帝报答你!来,跟你碰杯,一饮而尽……扎格沃巴还没老得动弹不了!各位!让我们赶快把这头獾从洞穴里熏出来,让我们迅速开赴琴斯托霍瓦!”
“去琴斯托霍瓦!”罗赫叫嚷道,“去增援最圣洁的圣女!”
“去琴斯托霍瓦!”所有的人同声叫嚷。
“去保护光明山的财宝不让异教徒夺走!”仁江补充说。
“那些异教徒假装信仰耶稣基督,实则只想掩盖自己的无耻行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他们宣扬异教信仰,有如恶狗冲着月亮吠叫。”
“就是这样的人正在举起渎神之手侵犯光明山辉煌的圣殿!”
“阁下对他们异教本质的揭露可算一针见血,”伏沃迪约夫斯基对扎格沃巴说道,“因为我曾亲耳听见他们是怎样冲着月亮吠叫的。他们还说,那是在唱他们的路德赞美诗,我敢肯定,那种赞美诗只有狗才会去唱。”
“怎么回事?”罗赫问,“难道他们中间全都是这号狗东西?”
“全都是一路货色,你找不出别样的!”扎格沃巴爵爷深信不疑地说。
“他们的国王是不是好点儿?”
“他们的国王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坏。正是他蓄意挑起了这场战争,为的是能在各个教堂尽情亵渎真正的信仰。”
罗赫已经喝得醉醺醺,听了这话,霍地站起,说道:
“如果是这样,各位,我科瓦尔斯基——就是各位看到的这个科瓦尔斯基!——在头一仗就要提刀跃马直取瑞典国王!哪怕他是在百万军中,我也要取他首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定要举着矛枪冲他杀将过去……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各位尽管当我是个傻瓜!”
说着他便攥紧了拳头,正想往桌子上擂去,要不是扎格沃巴爵爷眼疾手快,挡住了不让他撒野,那些玻璃杯、玻璃酒瓶连同桌子统统都得给他砸个稀巴烂。老爵爷一把抓住他的拳头,说道:
“坐下,罗赫,你给我安静点儿!你该知道,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倒不会当你是傻瓜,可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们就不能不把你当傻瓜了。你不明白,你自己不在铁甲骑兵服役,你怎能举着矛枪杀向瑞典国王?”
“那我就去当铁甲骑兵,到波乌宾斯基公爵的团队去服役。我的父亲也会给我帮忙。”
“是老罗赫?”
“那当然!”
“那就让他先帮你的忙,不过这会儿你可别砸坏了这些玻璃玩意儿,否则我会敲碎你的脑壳。刚才我们讲到哪儿啦?各位!……啊哈!讲的是琴斯托霍瓦……若是我们不能及时去援救圣地,我准得给luctus折磨死……我跟你们讲,luctus会把我折磨死!一切都是由于这个卖国贼拉吉维尔,也由于萨皮耶哈的那套诡辩推理。”
“请阁下别说总督的坏话!他可是个正直的人!”小个子骑士说。
“既然用一路兵马就足够,他为什么偏要用两路兵马合围拉吉维尔?一座小小的窝棚似的城堡,用近万兵马包围,而且都是最精良的骑兵和步兵,这是哪家的兵法?要不了多久,在这一带,连烟囱里的烟炱都得给舔光,因为在炉灶上烧煮的早给人吃个精光了!”
“我们不该议论长官的是非,只该服从!”
“你是不该议论,米哈乌阁下,可不是我,因为我是受到拉吉维尔从前麾领的部队中的一半人推选为首领的,如果不是那可悲的谦逊让我把权杖交给了萨皮耶哈,恐怕我已十次把查理·古斯塔夫撵出国界了。愿他趁早收起自己那份儿优柔寡断,否则我便要收回先前给他的权力。”
“阁下也只是在灌足了黄汤之后才会这么果敢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你这么讲?好,那你就等着瞧!今天我就去各团队振臂高呼:‘各位!谁愿跟我去琴斯托霍瓦,谁不愿在这里用胳膊肘和膝盖蹭蒂科青的石灰,就请跟我走!谁曾推选我作首领,谁曾把权力交给我,谁认定我的所作所为都有益于祖国和信仰,就请站到我身边来。惩罚卖国贼是件美事,然而去援救最圣洁的圣女,这个堂堂大国的守护神,我们的圣母,使之不受异教徒的凌辱和束缚,更是百倍的美事。’”
扎格沃巴爵爷早已喝得脑门儿上直冒热气,这时他蓦地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又蹦到了长凳上,扯开了嗓门儿咋呼,就像是面对盛大的集会:
“各位!谁是天主教徒,谁是波兰人,谁怜惜最圣洁的圣女,谁就跟我走!……去援救琴斯托霍瓦!”
“我去!”罗赫·科瓦尔斯基站起来嚷道。
扎格沃巴把在场的人环视了一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愕的沉默的面孔,便赶紧从凳子上蹦了下来,说道:
“我定要教导萨皮奥懂点儿道理!……如果到明天我不从蒂科青撤走一半兵马,带到琴斯托霍瓦去,就算我是个没皮没脸的孬种。”
“天哪!冷静点儿吧,老爷子!”杨·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要不我就是个孬种!跟你说!”扎格沃巴爵爷还在唠叨。
他们全都悬着一颗心,生怕他真这么干,因为他是能办到的。许多团队里已有人在窃窃私语,抱怨蒂科青的围攻拖拖拉拉浪费时间,人们一想到敌寇进犯琴斯托霍瓦,全都咬牙切齿。全军的情绪有如装满了火药的火药桶,只消投入一点儿火星就能引爆,何况要投进火星的又是像扎格沃巴这样一个固执而享有莫大骑士威望的人。危险首先还在于,萨皮耶哈的部队大部分是由新招的士兵组建的,这些人还不习惯军纪,随时准备自行其是,毫无疑问,只要扎格沃巴带头,他们就会整齐得像一个人似地跟着他开赴琴斯托霍瓦。
因此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都忐忑不安,生怕老爷子真的采取这个举动,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则叫嚷说:
“总督克服重重困难才勉强集结了这么点儿部队,刚有这么点儿兵力保卫共和国,就已有人想扰乱军心,分裂团队,破坏纪律,引起骚动。对这种馊主意,拉吉维尔该重重犒赏,因为这正中他的下怀,助长他的声势。阁下好意思说这种蠢话,羞也不羞!”
“如果我办不成这件事,就算我是个孬种!”扎格沃巴回答。
“表叔准能办成!”罗赫·科瓦尔斯基在一旁帮腔说。
“闭嘴!你这个马脑袋!”米哈乌骑士冲他吼叫道。
罗赫瞪大了眼睛,闭上了嘴巴,立刻挺身坐得笔直。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转身对扎格沃巴说:
“如果我的团队里有一个跟着阁下走,就算我是个孬种。你想带坏部队,我跟你说,我首先要打击的就是你的那些志愿兵!”
“哼!你这个异教徒!你这个可耻的土耳其佬!”扎格沃巴针锋相对地咋呼道,“怎么?你要打击最圣洁的圣女的骑士?你准备动手啦?好!他们正要领教领教你的能耐!各位,你们以为他是关心部队,关心军纪?不!他只是嗅出比莱维奇小姐就在蒂科青城墙后边,他关心的正是此事!为了一己之私,为了个人的痴心妄想,你竟敢违背保卫圣地的至理!你倒是乐意冲着姑娘嘟嘟哝哝,亦步亦趋围着姑娘打转儿!可你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可用脑袋担保,在那里向姑娘献殷勤的比你强的人多得是,哪怕就是那个克密奇茨,他在哪方面都不比你次。”
伏沃迪约夫斯基向在座的各位瞥了一眼,把他们都视为自己所受委屈的见证者。接着他皱起了眉头,面沉如水,人们都以为他准会猛地发作起来,闹个地覆天翻,谁知他却是酒入愁肠,外遭此击,突然万虑纷集,百感丛生。
“啊,这就是对我的犒赏!”他叫喊道,“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为国矢忠效命,刀不离手,剑不离身!我头无片瓦,无室无家,没有子孙后代,六亲无靠,孑然一身,两肩扛着颗脑袋,犹如戳着的一支光杆矛枪!就连那些最高尚的人也常考虑自己个人的私事,而我,除了身上的伤痕一无所有!我也没想得什么报偿,就这样竟然还有人责备我自私自利,差点儿没把我骂成叛徒、卖国贼!”
他这么说着,一边泪如泉涌,一滴滴滚落在他那两撇小黄胡子上,扎格沃巴爵爷顿时心就软了,禁不住张开双臂叫嚷道:
“米哈乌阁下!我实在太委屈你了。我真该把自己交给刽子手处死,我怎么竟糊涂到这般地步,贬损了自己这样一位久经考验的挚友!”
他俩彼此投进了对方的怀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胸贴着胸,脸挨着脸,开始热烈地亲吻起来;然后他们又继续为和解干杯,等他们心中的怨气都随酒味儿飘散之后,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道:
“你不会去带坏军队了吧?你不会擅自行动,给人作个坏榜样了吧?”
“我不会啦,米哈乌阁下!我这都是为了你,再也不想那么干了。”
“愿上帝保佑我们早日拿下蒂科青,至于说我想在大墙后边寻找什么,这又关谁的事?谁又该为此嘲笑我呢,嗯?”
给这个问题狠狠敲了一棒的扎格沃巴爵爷心虚气短,开始把他那两撇翘着的八字胡的梢儿塞进了嘴里,嚼了起来,最后他说道:
“不,米哈乌阁下!我不是嘲笑你,我爱你,如同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不过你得打消对那个比莱维奇小姐的念头。”
“这是为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惊诧地问。
“她是个仙女化身,姿容绝世,assentior!”扎格沃巴说,“可她是位高个子的姑娘,你们之间不相称。除非你像只金丝雀蹲在她的肩头上,从她的嘴里啄糖吃,她兴许会把你视作一只燕隼,戴着手套将你捧在手上,随时准备把你放出去对付任何一个敌人,因为你虽说是个头儿小,可你这小instar比黄蜂还厉害,有谁惹得起!”
“阁下又开始调侃了不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既然我已开了个头,那就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以为,有个姑娘天生是为了配你的,就是那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妞儿……她叫什么来着?我一时倒忘了,就是过世的波德比平塔想娶的那一位。”
“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杨·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朗声说,“她正是米哈乌昔日的心上人!……”
“纯粹是粒荞麦,那小淘气实在漂亮,可爱得就像个洋娃娃。”扎格沃巴爵爷说着不停地吧嗒着嘴。
米哈乌骑士听后便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每回只要有人提起阿露霞,他总是禁不住要长吁短叹。
“也不知那小可人如今情况怎样?!……唉,唉!要是能找到她!……”
“但愿你能抓住她不松手……你要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照你这种恋爱方式,米哈乌阁下,兴许还会碰到许多艳遇,因为随便一头母山羊抓住你都能把你变成公山羊。老实讲,我这辈子没见过像你这么搞恋爱的。你本该生为一只公鸡,就在墙根土台下扒垃圾,咯,咯,咯!招来一群凤头母鸡。”
“阿露霞!阿露霞!”想入非非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反复念叨道,“但愿上帝能把她给我送来!……不过,兴许她已不在人世,兴许她已出嫁,如今已儿女成群!……”
“她怎么会出嫁?我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个小妞儿,一棵翠绿的芜菁,后来她即使长大了,成熟了,至今仍该是个处女。既然她爱过龙金这样的骑士,绝不会是随便什么乳臭小儿都能让她动心的……从另一方面讲,在这烽火连天、兵荒马乱的年头,想到男婚女嫁的能有几人?”
对此米哈乌骑士回答说:
“阁下对她并不熟悉。奇怪,这么一个出色的姑娘……却有如此古怪的禀性,她轻易不放过任何人,弄得谁一见到她就都神魂颠倒……天主就是这么造就她的。即便身份低微的男人,她也不肯放过。exemplum格雷泽尔达王妃的医生,那个意大利光棍儿就曾如醉如痴地爱上了她,说不定已跟她成亲,带着她漂洋过海远走高飞了……”
“别瞎说,米哈乌阁下!”扎格沃巴爵爷怒气冲冲地叫嚷道,“医生,医生……像她那么一个血统高贵的贵族千金会下嫁一个门第低贱的角色?……我跟你说过,这是绝不会有的事!”
“可我为此总是对她耿耿于怀,因为我想,她也太离谱了,竟然对手艺人也都卖弄风情。”
“我向你预言,你还会见到她!”扎格沃巴说。
这时,托卡热维奇闯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此人先前在拉吉维尔麾下服役过,统帅叛国后,他跟别人一起哗变,如今在奥斯凯尔科的团队任掌旗官。
“团队长阁下,”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将用炸药包炸开城堡大门。”
“奥斯凯尔科团队长已准备好了?”
“中午他就准备就绪,再也不愿等待下去了,因为今天看来会是个月黑夜。”
“那好。”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瞧瞧去,我这就下令,叫火枪兵都做好准备,以防守军从大门里拥出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是奥斯凯尔科团队长亲自去引爆炸药包吗?”
“是的……他亲自去……有一大批志愿者跟他一起去。”
“我也去!”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还有我们!”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齐声叫喊道。
“唉,可惜,我老眼昏花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扎格沃巴爵爷说,“否则我断不肯由着你们去……可有什么办法!天一落黑,我挥刀总砍不准……要是白天,白天,在太阳底下,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乐于上战场的。你们大可把最厉害的瑞典佬交给我来对付,只要是在正午!”
“我也要去!”翁索什王庄承租人经过深思熟虑后说道,“大门一旦炸开,部队就会一窝蜂冲进去,城堡里准藏有大量家什、器皿和价值连城的珠宝。”
大家都走了出去,外面天已经黑了;只有扎格沃巴爵爷独自留在住所里。他在凝神谛听离开的人们脚踩雪地的哧溜声;然后,他又挨个儿拿起大玻璃酒瓶,迎着壁炉里熊熊的火光查看是否还有只瓶里多少剩下点儿酒。
那些人在月黑风高之夜向城堡走去,北风越吹越猛,呼啸着,怒吼着,卷着纷飞的大雪,大地就被这如云似雾的风雪笼罩着。
“对于用炸药包破城,这可是个理想的夜晚!”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可对于突袭也很理想。”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答,“我们必须提高警惕,让火枪兵做好准备。”
“上帝保佑,”托卡热维奇说,“但愿在琴斯托霍瓦有更加猛烈的暴风雪才好。我们的人呆在修道院大墙里边总要暖和点儿……可那些站岗放哨的瑞典兵该要冻死多少……Trastia ichmaty mordowala!”
“一个可怕的夜晚!”斯坦尼斯瓦夫说,“你们听见了吗,各位?这北风吼得就像鞑靼人从天上直扑下来进攻似的。”
“或者说,就像魔鬼在给拉吉维尔唱requiem。”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道。
[610] 萨皮奥是萨皮耶哈的昵称。
[611] 亚历山大·希拉雷·波乌宾斯基(1626-1679),立陶宛大公国元帅。
[612] 拉丁语,意为:悲伤;苦恼。
[613] 拉丁语,意为:我承认。
[614] 拉丁语,意为:个头儿。
[615] 拉丁语,意为:比如。
[616] 用波兰文字母拼写的乌克兰语,意为:但愿他们的母亲统统害疟子死掉。
[617] 拉丁语,意为:安魂曲。